第6章

屈文琴第一次到我宿舍里去,走在楼道里说:“太黑了。”我牵了她的手,一边说:“黑了这一年多我都黑习惯了,我第一次来把别人的锅都碰翻了。”她说:“那你还要这样黑着黑多久?”我说:“小姐,照顾我才一个人一间呢,一般大学生分来,起码是两人一间,三人一间的都有。”进了房她说:“房间倒还有这么大一间。”又说:“想不到你们厅里的房子也这么紧。”我说:“紧的紧,松的松,要看你是谁。”
她说:“你是研究生呢。”我说:“厅里吧,哪里吧,只要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要是我爸爸是省长,把我往上面提那么一提,”我说着把五指撮拢做了一个提的动作,“让我也挂个长字在后面,我就出息了,就不必摸黑进屋了。”说着话她问我厕所在哪里,我开了门指着楼道尽头给她看,并告诉她厕所又是水房,洗碗接水都在那里。好一会儿她才回来,啧啧有声说:“你们那公用厕所,踩得下脚?地上一汪水,用砖头垫着才走得进去。里面的气味能熏死猴子,我读书的时候都还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我逃出来到办公楼那边去把问题解决了。”我笑了说:“我倒没进去考察过,好也好不好也好,都是你们女人做出来的事。”她说:“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安家?”我说:“如果有一天到第二医院去安家,我不会抗议的,只要一个人有希望就可以了,我伴你的福。”她食指在脸上刮了几下说:“羞,男人还想伴女人福呢。”我说:“怎么就伴不得,广播里天天在喊男女平等。”她噘了嘴唇把脖子往前一伸,扮了个鬼脸。
我们放录音机听,她和着节拍唱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完她说:“真的我哥哥有个朋友在省政府,什么时候我们去玩玩吧。”我说:“我不去,那里的人都是人精,你还没拢边呢,他就知道你裆里夹的是什么屎。让别人那样想着,有什么意思?”她说:“有意思也是正常的,其实那点意思人人都想,我也没想过要你池大为是个什么非凡的人,连马克思都说,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呢。”我说:“那你先想,你想到手了,我踩着你的脚印去想。”她马上说:“你是男人呢,男人还要女人冲在前面?”我说:“反正我不去,你想去我陪你到大门口,在门口等三个小时我不烦躁。”她嘴巴一撇一撇地撒娇说:“你还想推卸男人的责任呢!”又把衣袖一捋一捋地作势说:“要我是个男人,你看我把天下打下来给你给大家看看!”
以后说话,屈文琴绕来绕去总是很自然地绕到我应该怎么进步这个话题上来。我听着有点烦,可两人刚刚进入状态,我只好把那点烦隐忍着。有时我忍不住顶她说:“男野心家我倒看到过不少,女野心家只听说过有个叫江青的,莫非你是第二个女野心家,对进步的兴趣这么大!”她说:“世界是这么回事,谁也没办法。有了进步就有了一切,没有进步就丧失一切,你池大为总不至于在这幢房子里再黑黑的黑那么若干年又若干年吧。”
有一天,我随口告诉她马厅长的夫人病了,她一听就来了精神,要去探视。我说:“看你这兴奋的劲头,恨不得她天天病才好。”她说:“是个机会,要抓住的,不然你以为机会在哪里?”右手飞快地往前一冲,抓了一把缩了回去。我说:“一个开车的你去看他,他会记得你。厅长夫人看的人里三层又外三层,她还没精神接待。”她说:“那看你怎么看,轻描淡写礼貌性地看那是看,看出感情来那也是看,看出感情那就看出了水平。”我说:“沈姨如果是科长太太,我肯定会去。厅长夫人我往上面凑什么凑呢,热脸贴冷屁股。”她说:“该凑还是要凑的,该贴也是要贴的,你也别把架子端得太高了,以前你是一个人,现在你要想得多一点,把男人的责任负起来。”我说:“那么凑啊贴的,你想想那姿态看得完?你倒取了好名称叫男人的责任!”她说:“那你说男人的责任怎么表现?你有勇气承担我还可以替你出一肩的力呢。”我说:“听不懂,听不懂!”经不起她三劝四劝的,我还是同意去了。她说:“这才像个干事业的样子。”我说:“心里那么别扭。”她说:“不别扭的事要做,别扭的事想着它不别扭也要做,这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怎么会有发展?”她设计好了要等人少的时候去,那样沈姨的注意力才会集中到我们身上,就定好了晚上去,而且晚一点去。她说要送点东西,我说:“称几斤苹果算了。”她说:“苹果送给沈姨?”就买了一提兜刚上市的鲜荔枝。我说:“这些东西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吃。”她说:“自己平时舍得吃,还要你送干什么?”
在医院门口屈文琴看见有人提了花篮,也要买一个。我说:“算了,摆一摆就摆掉几十块钱。”她坚持要买,我只好买了说:“这个月要跟你去二医院吃饭了。”刚一进病房我就后悔了,还有几个人在病床旁站着,跟马厅长和沈姨说话。有一个不认识,后来才知道是医药公司的瞿经理。打过招呼我就站在一边,那些头面人物说话我也插不进去。屈文琴倒是马上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趁着其他人和马厅长说话,凑到床头和沈姨谈起来,先是细问了病情,又把用药分析了一番,再说到注意事项,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我站在屈文琴的后面,也插不上几句话,就那么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笑意。过一会儿马厅长注意到了屈文琴,说:“小池谈恋爱了!”沈姨说:“我还以为她也是厅里的人呢。”屈文琴说:“我在市二医院上班,也是厅里的人呀!马厅长,我算不算你的兵?”想不到屈文琴这么会来事。马厅长说:“算的,算的,业务上我管市局的梁局长,梁局长管你们廖院长,廖院长再管你。”屈文琴说:“将军不认识兵,兵总是认识将军的。”我没想到她这么不怯场,口才又这么好。马厅长又问她什么时候毕业,分在什么科室,工作累不累,屈文琴说:“廖院长把我分到妇产科,也没个白天黑夜。”又说:“其实我想到五官科,廖院长他不肯。”提起廖院长,大家议论了几句,屈文琴说:“马厅长你下次碰上廖院长,你讲一句,他肯定像接了圣旨一样。”马厅长哈哈笑说:“你们院里的事,我怎么能插手?慢慢看看吧。”屈文琴娇嗔地说:“马厅长肯定会关心我的,谁叫我是你的兵呢?”马厅长指了她对别人说:“你们看,小池的女朋友好厉害!”离开的时候,屈文琴好像还有很多话没说完,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去跟沈姨说了一会儿,依依难舍似的。出了门我不做声,屈文琴说:“大为你不高兴了?”我说:“今晚你表现得太过了,都有点像表演了。”她委屈地说:“我是怕冷了场丢了你的面子才找些话出来说的,我没想抢你的风头。你要是说话,我就不说了。”我说:“你以为她是平头老百姓,有个人去看就捡了宝似的,憋在心里的一大篓子话都要说出来?沈姨她一天接待几十帮人,病情都复述几十遍了。说病情就说病情,又跟马厅长攀亲戚,我每天见到他还没有你亲热呢。”她说:“我们平头老百姓跟厅长说一次话不容易,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不然跑掉就没第二回了。”我说:“以后要套近乎你爱套你套去,别把我扯进去。”她说:“你也不必把自己供得那么高。男子汉有本事就是达到目标,走哪条路其实是无所谓的。”我生气了说:“你无所谓的事我是最有所谓的!”她说:“大为你怎么这么个人!”我说:“就是这么个人,你想好了!”这时走到了医院门口,她说:“我回去了。”眼睛却望着我,意思是要我送她。我偏装作不懂说:“你去吧。”陪她到汽车站,她一言不发搭车去了。
过几天马厅长碰见我说:“听你沈姨说你又带女朋友来看她了,她对你女朋友印象很好的呢。”我马上意识到屈文琴又去了医院,本来想含糊应一声就过去了,可无法抑制内心那种诚实的冲动,我说:“那是她一个人去的,她没跟我说。”马厅长说:“哦,你这次没去。”又说:“你那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我都忘了。她还给我交待了任务呢。”他掏出记事本记了下来,点头去了。马厅长居然也认了真,想不到屈文琴这么会来事,无中生有,硬是跟马厅长搭上了线。想一想有什么可怯的呢?那些障碍其实都是自己的心理障碍。我站在那里,心里对屈文琴充满怨恨。她这么殷勤,我倒是灰头土脸的。说起来她去了就去了,那是她的自由,我也不应该想这么多。要是她对别人这么好,我心里还会有一种感动,想着她是个好心的姑娘。可对面是沈姨,我就不能把她往好处想了。我想说服自己:“沈姨也是个病人啊!我想那么多干什么?”可是我不傻,我不能欺骗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
我想着屈文琴不会再来找我了,这样也好。可又过了几天,心里似乎又盼着她来,觉得自己对她的愤恨并没有什么充分的依据。这样想了马上又否定自己的想法,翻来覆去,对她到底是有怎样的感受,自己也搞不清了。又过了一个星期,屈文琴来了,见了我说:“出差去了。”我说:“到省人民医院出差?”她一笑说:“你都知道了?我怕你不愿意去,就代替你去看了看。”我马上说:“那我还要谢谢你。”她说:“大为你别用舌头砸我。其实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是个领导吧,你走勤了走近了就怕别人心里怎么看你。其实你也没必要那么想,别人都把这看成正常的。人家是领导,是领导就能解决问题,你赌气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有什么用?我理解你,你也理解理解我。总不能让问题还悬在那里,两个人都硬撑着这张脸吧。”想一想她说的句句都还在理上,她无中生有套上了关系,那是她的本事,也是为了我好。这样我心里就没了怨气。

马厅长召集全厅的人开会,传达卫生部的精神,要加强全省的药物管理工作。他列举了发生在河北和湖南的几起假药致人死命的大案后,眉头皱起来,停下来足有一分钟。几个悄悄说话的人马上住了嘴。马厅长说:“谁能保证我们省里不出大差错?连我都不敢保证。我是坐在火山口上,什么时候爆发不知道。晚上辗转难眠的滋味有些同志可能没尝到过吧!有些部门平时有些小动作,不犯大原则,厅里也没去追究。人不可能不犯错误,但有些错误是犯不得的,警戒线一越过去,想退都退不回来了。”马厅长说:“现在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出了问题再说就来不及了。厅里的荣誉是大家的,不是我马垂章一个人的,谁想给厅里的脸上抹一把黑,他自己要想想后果。说轻点你想不想在岗位上呆着?你们想想自己离了岗位还能干什么?到哪里去?说重点家里也呆不成,要追究到刑事责任。还不懂这个道理的人,请举手。”他四下张望一番说:“没人举手,那就是都懂了。”我坐在下面听着这一番话,句句都在理上,可心里还是不太舒服,甚至有一种屈辱感,原来厅长的威风可以这么大。又醒悟到马厅长真的不简单,就着事情的严肃性,明确了自己的权威性。什么是领导艺术,这就是啊。我去观察别人的脸色,都没有什么异样。我左边坐着厅里有名的闲人晏之鹤,二十年前是厅里一支笔,后来潦倒了,这几年虽有一张办公桌却什么事也不用做,经常上班时间在图书室与人下象棋,倒也没人叫他的名字。这时他认真地望着台上,马厅长说一句,他的头就轻轻点一下。看来别人并没有我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们经过了长期的训练,都知道了自己的角色,还有与角色相适应的心态。这个大院,真是个培养人的好地方啊,不知不觉地,你就进入了某种氛围某种状态,在扭曲中失去了被扭曲的感觉,而内心的那种坚挺就像黄瓜打铜锣,去了一截又一截。这正是领导需要的效果啊。我坐在那里,把肩耸起来,把嘴唇上下左右运动了一番,表示着对周围的人的嘲笑,又眯着眼轻轻晃着头微微一笑,对自己还具有这点反思能力感到满意。散会了晏之鹤说:“杀一盘去?”我说:“去!何以解忧,唯有象棋。”到图书室摆好了棋他说:“小伙子还没尝到人生的滋味呢,”有点暧昧地一笑,“有什么忧?没有忧可别冒充有忧,话不好听。”我似懂非懂地说:“人谁没那么点忧,怎么话不好听?”他移动棋子说:“当头炮!”
厅里要起草加强药品管理的文件,刘主任通知我去随园宾馆,先到计财处领支票,下班后就到楼下坐车。丁小槐在一旁听了脸色大变,微张了嘴望着刘主任,以前这样的的机会都是他去的。刘主任对我说:“马厅长亲自点了你的名。”这是厅里的惯例,要起草文件了,就找几个人到宾馆去住几天。大家都把这看成一种待遇,住不住宾馆是小事,可在不在领导的视野里就不是小事了。这机会以前都被丁小槐霸了,我跟刘主任暗示过一次说:“厅里有什么任务大家也轮着分担一下。”他说:“他去惯了,不去就不习惯,就有想法。”我真想说:“我不去我的心里就没想法?”我说不出口,我在心里恨自己太君子了,可我还是不出口。现在马厅长点名要我去,我心里马上感到了温暖,一个人怎么样,组织上还是看得见的。想到自己昨天对马厅长还有那种不恭敬的想法,情绪不对,情绪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