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是服务小姐送点心来了。我正想应一声,许小曼用一个手势制止了我说:“等等,让她敲。”外面敲了一会儿,又停一会儿,再敲。我说:“让她进来吧,她端着东西老站在那里也不好。”她说:“你还是那么心软,你总是心太软。”就应了一声,小姐进来,脸上还赔着笑,把点心放在桌上就出去了。许小曼说:“她心里不火?火还得笑着,谁叫她是个服务员?小人物就是这样的命运,她有自由?自由是有些人的特权,你不要善良而一厢情愿地想象他们会用那么多条条框框把自己框住。这些年我看透了,心也变硬了,柔软的一部分像淬了火一样也有相当的硬度了。你不硬,不跟下面的人拉开距离,他能跳到你头上,稳稳地骑着你。”我说:“好像这些话不应该从许小曼的嘴里说出来。”她说:“现实如此现实,叫人怎么去说风花雪月?去掉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裹,深入到事情的核心,就这么回事。”我说:“想想也真是这样,我又不傻。”她说:“你想通了我们来做个实验,你说,一加一等于三。”我笑了不做声,她说:“我说了等于三就等于三。”我于是说:“一加一等于三。”她说:“这里有两种包子,你掰开一个看看。”我掰一个,是豆沙的。她说:“这肉馅的汤包挺好吃的,你说。”我说:“是豆沙的。”她说:“这肉馅的汤包挺好吃的。”用手指一指我手中的包子。我说:“我说不出口,太残酷了。”她说:“你回去练习练习,把心里挡着你的那些东西踢开,你管它一加一等于几,管它是马是鹿?习惯了就好了。”我说:“我还是搞我的业务吧。”她叹了口气说:“大为你去搞业务也好。明年你报个课题上来,我替你活动活动,让评审组给你批了。”我吃惊说:“专家听你的话,他们一个个傲得跟什么东西一样。”许小曼看了我一会儿说:“大为你是真书呆子呢,还是装书呆子?你不像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人。”
我说:“我想着一个国家课题挺遥远的,也挺神圣的。”她说:“那些傲慢的人也不能对谁都傲吧,他们也有过别人的手的时候吧。”我吸一口气说:“小曼我真的小看你了。”她说:“现在知道哪里有自由了吧。”于是我就说了中药现代分类方法这个题目,她听了说:“有这么巧的事,跟匡开平报的差不多。”我大吃一惊问:“他是什么时候找的你?什么时候?”她见了我的神态,也紧张起来说:“怎么了,他是上个月找到我家,给我看了一个计划,初步的论证都有了。”我一拍桌子说:“天下真有这样的人!”杯子里的茶都溢出来了。我把两个月前的事说了,许小曼说:“世界这么大,到什么地方去咬不行,偏要咬老同学。”又说:“说怪也不怪,咬别人咬得着吗?谁不想扩大自己的空间?”我说:“这也是绝对命令。”她说:“你见了老同学就说实话,太老实了。你明年只管报来,你有前期成果,他没有。他想弄成?那不可能,不可能,他成了精怪都不可能。”我说:“明天还有一个聚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他见面。”她说:“这就是你要进步的地方了,他都不怕,你怕?是谁做了贼呢?没这点心理承受能力,怎么能在圈子里混?”我苦笑说:“我就是如此地无用,幸亏当年——不然连你也给害了。”她看了我好一会儿,像要把我看透似的,幽幽地说:“那也不一定。”
在昏暗的灯光下,许小曼的眼神有点变了,我装作看不懂,心里有点不知所措。她说:“那也不一定。你以为我现在很幸福吗?”我说:“看上去还不错,要有的东西都有了吧。能活到这种境界,满世界也就那么几个人。”她说:“那也不一定。我和他倒是门当户对,凭着这一点走到一起来了。不然的话,我到今天的份上还要晚几年吧。可他们那些人吧,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道德感。他们从小就看穿了世界是怎么回事,世界是为他们安排的,有了钱,不够,又有了权,还不够,还要有女人,以及一切可以满足欲望的东西。他跟公司的女秘书有那么一手,我装糊涂都一年多了。这已经是第二个了,我生了女儿不久他就开始了。你相信我有这么好的忍性?我忍了,给我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吧。想一想能干的男人要他一辈子只跟一个女人,那不可能,换一个男人还是那么回事。世界对女人太残酷,我得认了。我不认了不装糊涂,揭开来吵翻了,反而给外面的女人机会了,她还要找上门来跟我竞争。
罗雅芳就是在这种公平竞争中出了局的,所以她这次聚会都没来。人家大学刚毕业,我女儿都六岁了,公平竞争?皇后都要忍了三宫六院,我还不算最倒霉的吧。想想他们也玩不出什么新的花样来,我也就忍了。男人就这么回事,你让他为你改变,不可能。”她说着身子渐渐斜在沙发上,“我说我不幸福,你信不信?”我点点头说:“他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她说:“他是个聪明人。”我说:“你装糊涂,他对你装出来的糊涂又装糊涂,这两个人不是天天演戏,怎么演得下去?”她说:“有什么演不下去,明天你见了匡开平,还是老同学嘛。”我叹气说:“别人碰到这些事不奇怪,可许小曼碰到这样的事,我就不服气,你是许小曼啊,当年是什么人物?”我翘起了大拇指,“什么人物?”她自嘲地笑一声说:“女人还能说当年?”说着手捋一捋头发,顺势往桌子上一搁,碰着了我的手,就慢慢地靠拢,握在一起,越握越紧。两人都不说话,我感到紧贴的掌心里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一下,两下,非常清晰。我仔细去体会那颗小小心脏传递的情绪,心中掠过一丝柔情。怎么办?我是男人,我应该选择一个方向了。我紧张思索着,想到对面的人是许处长,不是当年的许小曼了,我平静下来,飞快地瞥了一眼手表。许小曼马上松开手说:“我们走吧。”走到外面,她挥手叫了夜游的出租车,望也不望我说:“你妻子她真幸福,真幸福啊。”
第二天大家聚餐,许小曼把我拉到匡开平那一桌坐了。酒至半酣,许小曼接过一个同学的话头,似乎是突然想起来说:“池大为你说你明年要报一个课题,是哪方面的?”我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手,简直不敢抬起头来,装着吃菜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就是中药现代分类方面的吧。”我把眼珠轮上去,瞟一眼匡开平,他脸色都变了,拿起一杯啤酒遮了脸,仰头喝下去。许小曼说:“这个选题听起来还不错。”又转了话题。下午许小曼要送我去车站,我挡住了她。她给我一个信封说:“票在里面。”我说:“那八百块钱,我回去马上寄给你。”她说:“那我就是贪污了。书呆子,四万多块钱做八百块钱的手脚还做不出来?”我笑了说:“如今的许小曼,大小权力过手都要操作一下。”又说到匡开平,她说:“明年你只管报吧,问题解决了。”我说:“许小曼真有你的啊,你偏敢那么说。”她说:“他都敢你还不敢,那你就等着他骑着你跑吧。”
到车站我拆开信封,卧铺票溜了出来,订票的二百块钱还在里面,开始我还以为是找回的零钱呢。
四十
从北京回来好几天了,我还没有摆脱那样一种梦的状态。我的思维非常清晰,但心的深处却浮着一层梦,怎么也无法摆脱的梦,把我与现实隔开来了。到北京这么几天,我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可清醒之后又跌进了更大的糊涂。空气中荡漾着一种气息,带有肉感意味的气息,我感受到了那种气息。这是一种呼唤,一种牵引,一种诱惑。要抗拒它你必须为自己找到充分的理由,否则就得跟着走。我忽然意识到“跟着感觉走”是一句多么聪明的话,又是一句多么无耻的话。除了几个敏感部位,感觉又能把人引到哪个方向去呢?可是,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比这更真实的东西吗?时代变了,我变不变?别人都轻装上阵了,朝着幸福的道路上迅跑,而我还在原地徘徊。巨大的潮流涌来了,我感到了脚下的土地在震动,不,不止是震动,简直就是地动山摇,我自岿然不动?只有跟上潮流,才有希望。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血液中流淌着一种异质的东西,这是一种情感本能,使我与潮流格格不入,我曾为之骄傲,可这骄傲越来越坚持不下去,也越来越令人怀疑了。没有人愿意理解,包括董柳,包括许小曼。
只有在夜深人静中,自己面对着想象中那些逝去的圣者的亡灵,在虚无的空间充实地存在着的亡灵,我才感到了沟通的可能。我把自己设想成一个追随者,在追随中才有了找到归宿的感觉。我看不起那些猪人狗人们,有一次我注意到马厅长上楼的时候,袁震海正从楼上下来,就在楼梯上停住了,侧着身子站着,在马厅长经过的时候行了个注目礼。
后来我发现这是办公楼的一种惯例,我以不屑的口气把事情跟董柳说了,董柳说:“他要你看得起干什么,他好房子住了,钞票口袋里揣了,开车到处跑,你还看不起他?”董柳看问题就这么俗,这么实在,可细想之下,俗也有俗的道理,什么都没有的人凭什么去看不起什么都有的人?他那么在乎你看得起看不起?猪人也好,狗人也好,那只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就是精明的人,能干的人,适于生存的人。而关注人格,坚守原则,自命清高那也只是一种说法,换一种说法就是无能的人,跟不上时代的人。辩证法真是奇妙无比,它给人选择说法的自由。道理总是可以反过来讲,什么都是相对的,认识到这一点我陷入了极大的惶惑。于是价值论的真理只是一种幻想,于是我珍视的那些东西也只是一种说法,在瞬间就可能惨遭颠覆,而且已经被自己昔日的同学,那些曾在国歌声中含泪狂吼的同学抛弃。当牺牲和坚守都只是一种说法的时候,牺牲就变得意义暧昧。在很多时刻我似乎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要抛开一切,轻装上阵,投入生存的竞争。可这样想着又把自己吓着了:“那样我是谁呢,我还是个知识分子吗?”赶紧缩了回来,把那些想法关在心灵的大门之外。我自我欣赏地品味着想象中的门在关上的瞬间发出的那“砰”的一声震响。
我对自己在《中医研究》上发表的论文抱有很大的希望,我想凭着这种努力改变处境甚至命运。可周围的人谁也不在意,几乎没有人提起这件事。这使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我把论文报到省里去评奖时,还没入围就被刷下来了。想着这件事我有几个晚上睡不着,似乎也没有特别大的痛苦,可就是睡不着。我至少明白了,在一个操作的时代,寄希望于公平是很可笑的。世界变了,我怎么办?我失去了努力的方向,再多写几篇,别人也不当回事。只有尹玉娥说了一句:“池大为你不错啊,坐机关还惦记着业务,厅里也就是你了。”我一下子觉得跟她拉近了距离。好长一段时间我什么也没干,上班看报纸,下班看电视,欧洲各国的足球联赛,什么意甲,英超,几乎成了我的精神寄托。我跟齐达内等人建立了感情,也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人把足球当做信仰,为足球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