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八
一波在医院住了十七天,就出了院。
儿子出院后家里冷得像个冰窖。在医院的时候我和董柳还说说一波的病情,现在连这个话题也没有了。董柳沉默着,连儿子也沉默了许多,总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双眼睛追随着大人的行动。岳母从董卉那边过来照看一波,她也沉默了许多,迟钝了许多。我嚷嚷着跟一波说话:“来来来,爸爸给你讲葫芦娃。”可当我的声音一停,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寂,显出了这种嚷嚷的做作。为了躲避这种空寂带来的压力,我吃过晚饭就跑到办公室去,把白天看过的报纸再看一遍,然后就那么坐着,一连几个小时。寂静中我感到有一只毒虫在噬咬着蚕食着我的心。我想象着那毒虫的形状,满身黏液像蛇一般滑腻,可又披着又硬又厚的甲,还有无数的小脚在蠢蠢而动。
我从心里感谢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说真的从一波的裤管剥下来的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作好了会留下后遗症的心理准备。可居然没有留下多少疤痕,只是左边小腿上有硬币大的那么一块皮肤没有恢复,看上去亮亮的,摸起来十分平滑。如果是夏天呢,如果开水倒在了脸上呢?真不敢想啊。厅里有些人问一波的病情,我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一边感叹着钱的重要性,却不涉及比钱更重要的权。开始还有其他办公室的人跑来听我说事情的前后,说顺口了我也忘了对谁说过对谁没说过,逢人就讲。有一天我讲的时候,旁边一个人过去说:“大为怎么跟祥林嫂一样,天天我真傻我真傻的。”我马上住了口,不再讲了。是的,我真傻。
我对董柳说:“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好一会儿她说:“万幸那你的意思是烫得好?别人的儿子擦破点皮就是天塌下来了,我一波烫成这个样子还是万幸,他就比别人低那么多?”又说:“要低也不是一波他做儿子的低了,他哪点不如别人!”不管我从哪个方面扯出一个话头,都会被董柳冷冷地剪断。有什么事情必须要交流了,她就通过儿子来跟我说话:“爸爸洗碗!”“爸爸买豆腐回来!”晚上岳母带一波楼下睡了,我们就整夜地沉默着,用偶尔的叹息回答对方偶尔的叹息。
这天晚上,董柳睡下了,我也熄了灯睡下,准备度过这个漫长的寒夜。这寒夜无边无际就像入坠入了史前时期的一个黑洞。董柳忽然又坐起来开了灯说:“我怎么就这样傻,别人放弃的东西,总有其中的道理,我怎么就没想想这个道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肯定与我有关。我躺着一动不动,正疑惑着,她又说:“有些人眼光真厉害啊,能把时间看穿,几年以后的事情几十年以后的事情都看透了,当机立断。”她是在说屈文琴。我一气爬起来披着衣服说:“你要学聪明人现在还不晚,没人拿链子拴着你。”她说:“谁说来得及,女人的青春有第二次吗?孩子都生了能够送回去吗?”又把衣服披起来说:“我也要学一学关心自己,他自己知道爬起来要把衣服披上,我穿件单衣,谁看见了?”
我说:“你一边操刀子对我胸窝子猛捅,一边又要我关心你,你干脆把我的心劈开。”她把毛衣扣好,我想着她憋了这么些天,有一篓子话要说了。她说:“一个女人吧,她不知道什么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么万古千秋,屁!她鼻子下面那个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找个男人吧,就是看着鼻子底下那点世界,那你以为她还看什么?我也不相信鼻子下面那点世界看不好的人,他还看天下?”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是不是又错了,夫妻之间有这么现实主义的吗?我说:“这个话是你说的啊!”她马上说:“我说的!你的意思是一个女人不该有这点指望?”我气鼓鼓地说:“要出息你也可以出息出息,让我也伴点福。如今男女平等了。”她说:“羞羞羞,放猪油。一个男人,还反过来要靠女人,他讲得出口,我还以为是喝醉了酒呕出来的呢!”我说:“什么叫有出息你懂不懂,扮演一个奴才侧着身子走路,凑上去腆了脸笑,那是出息!”说着我鼻子哼哼几声。
她鼻子也哼哼几声说:“如今是什么时代,兑现的时代,到了手就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别人好房子住了,钱到手了,一家过得滋润滋润的,儿子也没烫着,你去笑他吧!现在的人只要能把东西抓到手,他还怕别人怎么看他?怕别人心里笑他骂他看轻了他?他根本不在乎!聪明人的聪明就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不然还在哪里?在云里雾里?那不是聪明,那是傻,是缺氧,是摔坏了脑袋。我们要是有一套带厨房的房子,我一波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宋娜她儿子会烫着?现在这个年代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管他怎么走路怎么笑呢!”这话听去实在没有道理,可又实在有道理。世界变了,道理也换了一种讲法。得到了就是胜利者,而且是最后的胜利者,时间后面并没有什么在等待。我几乎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了,我当做精神支柱而引为骄傲的那些东西,其实并没有最后的依据。当终极失去的时候,最后的依据也失去了。我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不是那种热血涌流的快意的痛,而是针尖在心尖尖上反复扎着的痛。
这种刺痛激发了我本能的反抗,我挣扎着说:“董柳,不是我说你,你到底少读几年书,有些事你不懂。”她说:“你就是多读了那几年书,陷在里面爬不出来了,爬了这么多年还没爬出来。别人把自己看得高高的,那是他有本钱,你呢?你还要给领导提意见,你的意思是你比领导还高明些?那苦果子尝去吧你,叫你知道什么叫领导!”我说:“其实这几年我也不提意见了。”她说:“人一辈子还有摔几跤的机会?邓小平三起三落,你有他那样的命?”我说:“总不能逼,逼,逼我像丁小槐那样走路那样笑吧。”她噘一噘嘴不屑地说:“你的意思是你比他有尊严?那怎么他说一句话我一波就能住进院,你说了半天也没用?这总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吧?你就站在旁边看着别人玩吧,再看那么几看,一辈子也差不多了。我自己也不求什么了,可惜我一波这块好材料,优良品种,没个好环境。过几年他上学了你让他到哪里做作业?”几句话堵得我喘不过气来。其实我觉得她说得也对,可我就是不愿在她面前低这个头。她说:“你那点自尊不值钱,我都看透了。”
我没想到她能说出有这么大的杀伤力的话来,可见她这些天并没有闲着,而是对事情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我硬着头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心里怎么舒服就怎么活。要他去争这个那个,他不舒服,争到了也得不偿失。”她说:“所以一波烫伤了你就舒服。你不舒服他能烫伤?宋娜她的强强会烫伤?”说着就哭了,“我一波腿上还有疤痕呢。你要舒服干脆明天把我一波送到福利院去算了。”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滴在被子上。我心软了,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吧,好吧,好。”
为了儿子妻子,我得挣扎,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活着是硬道理,没有比这个硬道理更硬的道理的了。现实没有诗意的空间,只有真实到残忍的存在,我只能直面不能躲避,这是唯一能够与生活发生有效联系的选择。云里雾里的事,万古千秋的事,实在也是不能再想了,那是一个黑洞,不论有多少人作了多大的牺牲,被吸进去连一点痕迹也不会有。这样想着我浑身冰冷,感到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悲哀悄然地却无可阻挡地渗入了内心的极深处。不知道陶渊明曹雪芹的妻子儿子是怎样想又是怎样过的。要说清高吧,那要有起码的本钱。那个梅少平放下文联主席不当到乡下去隐居,他是功成名就之后看淡了一切才去的。他在乡下有别墅式的房子,有车库,有花园,在城里还有房子,有工资,有一切福利,我能跟人家比吗?东施效颦!大隐隐于市?屁话!我思索了很久,沿着任何方向去追问这个世界,都会遇到精神的狙击,并没有一种生存姿态具有绝对的意义。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那种把世俗世界甩到一边去的生活,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使我发现了自己的精神实际上是极其有限的,被拘禁在一个无形的空间之中,无法超越,而想象中的超越也越来越虚弱而苍白了。想得麻木了我用力地扭着头,想把这种种想法沿着某种椭圆的切线方向抛出去。那些从来不思索的人也这么活着,还活得好一些,这使思索的意义变得十分暧昧。思索着,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劫难。
四十九
“这一辈子怎么办呢?人只有一辈子啊。”
这个问题是董柳提出来的,我感到了绝望。人只有一辈子,这一句话把所有的道理都说完了。这个道理最简单,也最深刻,我不敢往细里想,往深处想,一想就不寒而栗。厅里当然也有办事员当到老的,如晏老师。可我,厅里第一个研究生,就这样度过一生吗?时间飞逝,越来越快,它规定了一切的意义,人不能无限等待。科长处长这些我以前不屑一顾的头衔,现在都有了一种神秘的光环,可望而不可及。世界这么大,留给自己的空间却这么小,人就是这么可怜。世上的事,天下宇宙也好,千秋万代也好,说完了还是要回到自我人生这个小小的基点上来,这才是真的。想到底人就是这一辈子,这是一种视野。仰望群星也是一种视野。到今天自己这一辈子越来越真实,而天下千秋越来越虚渺了。董柳说得对,看星星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一波冲杯牛奶呢。
人就是这么可怜,你看了那么远想了那么远,意识到自己的确太渺小,可因为渺小而不重要的证明并不能成立,至少对自己来说不能成立。人不能站在世界的立场上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世界。这样我意识到自己的视野大大地缩小了,从天下缩到自身。心有不甘,不甘,不甘,可也只能如此。可怜可悲可耻可恨,可也只能如此。我如果拒绝了这点渺小,就拒绝了整个人生。想想那些老办事员,他们几十年如一日,以顺从的微笑听从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领导的吩咐,他们心里就没有想法?了解了他们,可能吓你一跳,三十年前的大学生!他们都是好人,可降临到他们头上的利益有多少呢?好人越来越难以成为一种对人的评价方式了。抓到手里的就是全部的真实,这是当今能人的逻辑。想到这种前景,我不由得全身一阵阵发凉,又一阵阵发热。
“这一辈子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像一枝树杈把我的心叉着,悬在空中。我设想了种种出路,可细想下去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是最艰难的方向。世界这么大,无限的可能性对我来说一概都不存在。人活就活一线光,可我连方向都找不到。卫生厅没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单位不说全国,全省都有几百上千个吧!明天一场地震它的大楼塌了,地球照样转,别人照样活。事情的重要是假的,自己的重要才是真的。这是底牌,我简直不敢揭开这张底牌。这太没有意思了,人把自己当做终极就没有终极。这么多年来,我在半醒半梦之间活着,醒来了,却发现自己站在悬崖上,前面一片空茫,无路可走。
想来想去,唯一的亮点还是在单位。这点亮光虽然微弱,可要真正靠近它却十分艰难,人就是这样可怜。我不能再说不屑于的话,那是大人物说的话。喝一肚子水把腹部腆起来装阔佬,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我必须找到进入的途径。六年前我刚来厅里时,我有一个很好的位子,也因此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可现在的起点,比那时候还倒退了。确定了目标之后我急得心里发疼,这六七年我都干什么去了!一开始我的自我定位就错了,屈原啊李白啊,他们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学的人吗?我已经三十四岁,眼见着就要过气了。
我去找晏老师,想跟他谈一谈,敞开来谈一谈。进了门他在看电视,说:“小池好久没来下棋了。”我说:“儿子病了,天天守儿子去了。”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把事情说了,晏师母在一旁不断惊叹说:“真的?真的?”这种惊讶使我受到鼓励,就讲得更详细些,比划着剪开裤子的动作,董柳扎针的动作。讲到一半忽然想起祥林嫂,就打住了,开始下棋。很久没下了,下起棋来我觉得感觉很好,很舒服,心里舍不得离开这种气氛,就把来的目的放在一边,拖延着,下了一盘,再下一盘。几盘下来了已经晚了,晏师母说:“老晏你明天早上还要早起,给阿雅送衣服去。”我马上告辞出来。
走到外面天上下起了大雪,雪花在脸上融化的感觉使我非常清醒,像生命的蓝精灵在给我一种提醒。我为什么要拖延,没有勇气开口谈正事?我意识到自己在逃避,哪怕是面对晏老师吧,认真讨论自己怎么才能爬上去,这实在太伤自尊心了。我往家里走,走到楼下,我想到又拖了一天,心里急得疼。我在进门的一刹那对自己说了声:“停!”一只脚伸出去悬着,没落下去。我用这样一种姿态站在那里,想着自己如此没有勇气,更严峻的挑战还在后面呢。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天地不限人,人自限于天地。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了,自己按心愿去做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有使自己难受了,别扭了,才是希望所在。抓到手里的才是真的,可天上会掉馅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