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晏老师用红色棋子在棋盘上摆出一个“人”字,再把绿色棋子垒上去,就成了立体的了。他说:“人吧,既然看到了过程是真实的,结果是虚幻的,谁不知道眼前这几十年重要?因为自己重要,所以自己正确,越是大人物就认为自己越重要也越正确。一个人掌握了几顶帽子,你想想他的威风吧,还能容谁去碰他一下?轻轻碰一指头也不行。对下面他是永远正确,永远不会有错。周围的人盯着他手中那几顶帽子,你想想会对他怎样?这里只有依附,没有独立,除非你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什么都不要也不行,最多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局外人。有些人在位子上坐久了,手下都是自己安排的人了,他的想法对手下人就是圣旨,这样他慢慢产生了自己是神人的幻觉,这幻觉非到他下台那天不会破灭。一个人在位子上呆久了,就会成为一个可怕的人。人吧,”他指一指棋子垒成的字,“从来认为自己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这个公正立场又百分之百地与自己的利益吻合。这种状态又把人的弱点放大了,极大地放大了。因为这是一种状态,进入的人很少有例外,毕竟圣人百年才得一遇。也正因为是一种状态,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你对面不是哪一个人。又因为是一种状态,人们也没有必要去抱怨哪一个人。把那些意见最大的人换了上去,到头来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意见最大,就是自己最想得到而得不到,你想想他上去了会怎么样吧。”我点头说:“晏老师您看了这么多年。把事情都看透了,反而有了平静的心态,我想我慢慢也会如此了。”他说:“大人物那里有位子有房子有自尊有钱有与生存息息相关的一切。跳出去说吧,那一切也只是一把干草,可你这头牛眼前就只有这把干草,你吃不吃?吃就把头低下来。”我说:“只是,把头这么一低,人又成了什么?”
晏老师笑了说:“你看到马厅长威风吧,可你看过他在牛省长面前的神态?牛省长是最威风的了吧,前年涨大水,副总理来视察,他陪着到农民家去看望,牛省长小学生似的就一直那么站着,电视上都看见了。牛省长都能受委屈,你池大为反而不能!”我一跺脚说:“想一想也是,我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他说:“想一想彭德怀是怎么下来的,林彪是怎么上去的,我们总不能要求一个领导比伟大领袖还伟大吧。”我说:“这样说起来,我对这个世界都灰心了。”他笑了说:“找到感觉就有办法了,什么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
天色晚了,在昏暗中我们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我说:“我去开灯。”晏老师说:“我们去吃点什么。”他要我先走,到食府面馆等他。我说:“一起去。”他说:“叫你先去你就先去。”我出了大院到了食府面馆,刚坐下他就来了。我说:“还以为您要回去跟师母打个招呼呢。”他说:“要早几天,我就跟你一起走了。可现在你不是有想法了吗?人一有想法,忌讳就来了。我在厅里这么多年,口无遮挡,我对有些人不高兴,有些人对我也不高兴。何必让不高兴我的人心中对你留下一点阴影呢?那点阴影平时看不出,到时候就起作用了。”我听了心里很感动,他竟为我想得这么细。我说:“别人爱想他想去,想断了神经也就这么回事。”他说:“小池你要有所进步,可千万别作出一副不拘小节的名士派头,积累就是从小地方开始的。”我说:“我经常到您家下象棋,从没想过要避讳什么。”他说:“以后小心点好,以后你到门口不要喊,敲两下,再敲两下,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我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么多忌讳,把自己那么捆着,活着做人又有什么味道?”他马上说:“我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味道?想得到又怕付出,天下没那么好的事!人就是不能往进步的方面想,一想麻烦就来了。”我说:“丁小槐住在您楼上,我去您家,他看见过。”他说:“他不把你当做竞争对手,他无所谓,可以后就难说了。”又说:“施厅长你少跟他说话,那是马厅长的忌讳。”我说:“以前看他站在那里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挺可怜的。”他说:“他可怜?你没看见他以前的威风。权力一脱手,天就塌下来了。他比谁都痛苦,这是还过去欠的债呢。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吧。”
服务员端来两碗锅面,吃着面晏老师说:“人一辈子踏中了一步,满盘皆赢,否则满盘皆输。这输赢之间的差别,不是钱可以测量的。人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好处直往你身上钻,门板都挡不住。到了那个境界,心想事成有如神助,一切的一切自动跳到眼前来了,荣华富贵何足挂齿,不然那顶帽子会魅力无穷?什么叫做踏中一步?就是要跟上一个关键人物。一个小小的科长、处长,省里组织部门不会管吧,全凭掌门人的一个念头。他一个念头,你两重天地,你说这个人有多重要吧。”我说:“不知道厅长任期有个限度没有?”他马上说:“你想他下台干什么?换一个人还不是一样的。人在那个份上要为自己谋点什么,那是自然而然的,不足为奇的,甚至可以说是天经地义的。没有比这更符合人性的了。把你换上去又怎么样?下面的人也不必眼红,要服气,服输。有本事就自己爬上去,上不去就要认了,要服输,反正你服不服都得服了。”我心中有点慌,口里说:“那不见得,那不见得,总有人是不一样的,总会有人。”他没察觉什么,说:“不见得?你等着瞧好了。我看几十年还没看懂?人总是人。”我仰头叹息说:“人真的是不自由啊,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看法,要把别人的想法当做自己的想法。凡事临头,就去揣摩着掌门人会怎么想。干脆把自己的人格滚在地上当皮球踢着玩吧,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在踢。”他笑了说:“凡事总有难处,免费的午餐永远没有。”我说:“别人我不知道,丁小槐我是看着他怎么玩起来的。他房子分到了,老婆调来了,弟弟在守传达室,妹妹在食堂卖饭票。才是个副处长呢,一家人都被他从山沟沟里拖出来了,改变了命运。这么看起来,我是非有点进步不可了,不然跟老婆孩子都无法交待。这么多年了董柳还没跟我闹离婚,想起来真的要谢谢她。”又说:“这个世界不讲道理,我把那些道理跟谁讲去?”他说:“你这句话有人不喜欢听,那些最不喜欢听的人恰恰是对这句话领悟得最深的人。而他们每天讲得最多的话,又恰恰是他们自己最不当真的那些话,什么工作第一呀,任人唯贤呀,不要计较个人利益呀,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呀,等等。一个人要有相当阅历了,才听得懂别人的话。”
服务员过来抹桌子,她的动作幅度很大,意思是催我们走。我说:“你们的厨师多少钱一个月?我佩服他怎么能把面的味道做得这么差?”她装着没听见,我点了点桌子说:“再来两碗。”她马上收了抹布去了。晏老师说:“说一千道一万,你首先得把那个掌门人吃透,比别人吃得更透。”我说:“潜入他的潜意识,六七年前我有机会,现在要找条缝钻进去,不容易了,路上有人布了重兵重重封锁着,给机会让你钻?大人物其实也是睡在鼓里,他哪里想到有人要吃透他,还要进入他的潜意识?”他说:“你看有什么话,别人没说过的话,能说到他心坎上?”我想了想摇头说:“真的想不出什么好说的话,能够一枪就中靶心的,要说的话别人都说过了。”他说:“你这几天到别的厅去看看,看那里在搞什么中心活动?提出了什么口号?把别人的东西转到自己这里来卖,用别人的智慧吧。你想想他今年五十四,五十四岁的人在想什么呢?”我说:“我要是省长那就有好说的话了。”他笑了说:“是省长他就反过来琢磨你了,还用你说什么!”我的确得好好琢磨琢磨,找几句有力的话出来说一说。人生只看过程不看结果,谁的结果都是一个永恒的死亡,在那之后就一切化为乌有了。我必须赢得过程,因此一旦进入操作我只能看结果而不能考虑过程。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我有了勇气。
五十三
从晏老师家回来我一夜没睡着。他说得对,只问结果不论过程,谁对你负责,你就对谁负责。这话听去有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完全不合我做人的原则。可要吃奶是人的生存本能,谁还敢说自己不吃那口奶吗?首先是生存,然后才是生命。在还被生存问题困扰着就去谈生命,那太奢侈了,那是圣人的选择。我是凡人,我有欲望,我有一大堆问题要解决。无欲则刚,我刚了这么多年,落到了如此地步,而且,我的牺牲意义何在?想到这点更使我沮丧以至绝望。我必须紧急启动奋起直追。几乎每一个有了进步机会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机会是谁给的,自己的根本在哪里,是谁在对自己负责,而且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机会。公事公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个人化的时代改变了权力的存在方式。于是人们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谁报答谁,他们口里说感谢组织培养,心里却洞若观火地知道应该感谢谁报答谁。由于利益过于巨大,那些有权签发任免书的人就成了神人,他们的神圣感是由手中权力决定的,但他们却误认为是自己的智慧高人一筹。周围的人不断加强着他们对自己的这种误解。在卫生厅大院里,除了到马厅长那里去争取资源,就没有第二种选择。马厅长就是组织,组织就是马厅长,去年贺书记退休以后更是如此。
天蒙蒙亮董柳就起来了,准备搭车去上班。她两头不见天地跑了几年,还要永远跑下去,人生的几分之一就消耗在路上了。谁叫我比丁小槐还不如呢?我睁了眼躺在床上,想着要想出一条妙计,出奇制胜,可想不出来。能说的话已经被说完了,能做的事也被做完了。董柳在洗脸,我爬起来给她炒剩饭。我先端了尿盆去倒,走到水房才发现尿已经冻住了,倒不出来,就端了回来,倒了一点开水进去,一股尿骚味随着热气冲了上来。董柳在梳头,瞥一眼说:“是人过的日子不是呢?”那边的套房都有暖气,我们没有,行政科的人不会想到住筒子楼的人也怕冷。世界上的利益就是这样分配的,你没有办法。我端着尿盆又到水房去,心里想着爱情就是不能结婚,一结婚就太过熟悉,没了神秘感和想象空间,连半夜起来撒尿,听着声音就想着那尿的粗细和状态,还有什么诗意什么情绪。倒了尿回来,董柳望我一眼,我自己觉得气短,不由自主地把脖子缩了一下。男人做到这个份上,还不如把头扎到尿盆里浸死算了。自从一波出事以后,我就不再在家中进行自尊心保卫战了。要展开保卫战,得到外面去冲锋陷阵。外面的问题解决了,家中的问题自然平息。为了赢得自尊,我首先必须放弃自尊,以柔若无骨的姿态进入那个弯曲的空间,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人就像海洋中的软体动物,寄生在螺壳中,久而久之就长成了海螺的形状。
上午九点钟,我对尹玉娥说:“有点小事。”就离开了。我先到隔壁化工厅去看了看,楼上楼下跑了个遍,把各种宣传栏仔细看了,没有找到什么灵感。又到农业厅教育厅看了,想找一个人聊一聊,又没有熟人。路过公安厅想进去看看,大门口站着两个警卫。我看那些没穿警服的人出出进进,并没人拦住他们问什么,就越过马路往里面走。到门口心有点虚,斜着瞟了警卫一眼,就被拦住了:“你找谁?”我心里直跳,好像自己是来干什么坏事的,说:“我……我找……”另一个走了过来说:“哪个单位的?”我说:“进去看看嘛。”他马上沉下脸说:“问你哪个单位的,听不懂?”我掏出工作证,他看了说:“看看到马路上看看去!”我转身就走,心里在骂自己。“你不做贼怎么也像个贼样?太没有素质了,一眼就被别人看了个透,这怎么能够进步?”过了马路看见警察换了岗,就在心里对自己赌了个咒:“这一次老子又进去,如果再缩手缩脚,就证明老子一点素质都没有,老子这一世人就算了,放弃了,专心专意培养一波,长大了给老子争一口气。”这时没人拿武器逼着我,可比有人逼我压力还大。我又过了马路,心跳着,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转了弯我举起胳膊做了V字的造型,又把两手的食指中指分开,做出两个小V字,庆贺自己的胜利。我希望这种胜利具有一种象征的意义,嘴中喃喃着:“别小看了老子,老子还是有点素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