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想一想自己也是被人任意说的,我叹气说:“我今天真的不该去的,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等于是上了贼船了。”晏老师把手往下一砍说:“不,这个信息是一笔财富,你要好好利用。你马上打电话向马厅长汇报。”我本能地推辞说:“那太那个了吧,我从舒教授那里出来,还答应了他一定保密呢。”他说:“你今天不汇报,明天最迟后天就来不及了,你就是乱党贼子了,你说你怎么办吧。”我一听,头脑中嗡嗡地响,那样我就太委屈太太委屈了。真的这就是政治吗?你进入了就没有骑墙的余地,没进入沾了边也不行!我说:“今天太晚了,都十点多钟了。”他说:“今天太晚了还不晚,也许明天一早就太晚了。”我急得直甩脑袋说:“啊呀呀呀呀呀呀我真的做不出,这算不算出卖呢?”他说:“你自己想想吧。今晚不下决心,我可以说你家董柳调动都完了,不是手续还没办好吗?给你找个理由让你完蛋那是给你面子,其实理由都不必找一个,别以为你家董柳真是什么人才,那是别人说的一句话,随时可取消的。你讲良心,别人到时候不一定是这样想,在这些事情上,没有比讲良心更能坏事的了。”我耷拉着脑袋,痛苦不堪。我这时非常清醒,晏老师是对的!而我的本能指引的方向总是错误的。晏老师上厕所去了,我想董柳她可经不起这个打击!忽然,鬼使神差地,我身子往前一蹿,双手就撑在地上了。我四肢着地爬了几步,昂着头把牙齿龇了出来磕得直响,又把舌头伸出来垂着,在心里“汪汪”地叫了几声。听见厕所门响,又猛地跳起来,坐回沙发上。我说:“我到办公室打电话去。”
五十八
到了办公室我没有开灯,一把摸到电话,不让自己有犹豫的机会,就借着外面的亮光拨了马厅长家的电话,说:“马厅长我晚上了解到一件事,气愤得睡不着觉,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打电话给您,恐怕太打扰您了。”就把事情简单说了。马厅长说:“你马上过来。”我放下电话,冲出大院,就打的过去了。
沈姨对我努努嘴,示意马厅长在书房里,她把我带到卧室,把门关上,我就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我听见书房门开了,有人在说话,声音似乎有点熟,却想不起是谁。那人走了,沈姨叫我出来。看见马厅长坐在沙发上,我过去说:“我在床上气得实在睡不着,也顾不上马厅长您要休息了,就打电话了。”把事情详细说了。他说:“我有七条罪状,你怎么看?”
我说:“欲加之罪!什么叫一言堂?全省卫生系统需不需要一个核心,需不需要一元化领导?什么叫好大喜功,改革开放的年代就不能用常规思维常规速度!以权谋私就更可笑了,省里这么多厅级单位,像卫生厅这样经济上一点辫子都抓不到的,又有几个?舒少华他不是针对哪个人的,是想搞垮我们的事业,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马厅长微微点头说:“狼子野心四个字就把他的轮廓画出来了。个人私欲膨胀了,对事物就会失去正确的判断。”我说:“我想厅里的意思,是看他业务上还过得去,让他从行政事务中解脱出来,一心一意搞业务,没想到他他他他恩将仇报!”马厅长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说:“是不是这封信?”我一看目瞪口呆,就是两小时前在舒少华家中看到的那一封。我心中一阵失望,有人抢在我前面了!我把信还给他说:“我真的看不下去,看了我眼睛冒火,把信都会烧掉的。”沈姨说:“我说老马你那样没日没夜地干图了什么,趁这次机会辞掉算了,养养身体。”马厅长说:“是啊,是啊,我干了这么多年了,也该写份报告了,别挡了别人的路!”我马上说:“沈姨您这样劝马厅长我就有意见了,还不是一点意见,意见比太平洋还大些!马厅长真的让给那些人,我都服不了这口气!那不是葬送了我们的事业吗?”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沈姨走到门边问:“谁?”外面的人说:“我和老彭。”这不是尹玉娥吗?马厅长示意一下,我就跑到书房里,把门关上。尹玉娥和她丈夫进来了,在说那封信的事。我把耳朵贴在门边听,听不清。就趴在地上,翘起屁股,耳朵贴近门缝听。老彭说完了,尹玉娥说:“我证明我家老彭是学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去,他签了名,是想看看舒少华他们到底想搞什么鬼名堂!”老彭说:“本来早几天就想向您汇报,想等他们表演充分了,再向组织上作一个全面汇报。”马厅长说:“现在说也不晚,不说呢,也没关系。”老彭急得要命说:“汇报我是早就铁了心要汇报的。”尹玉娥说:“老彭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早好几天就要来汇报。我要他干脆把情况了解全面了,一次性汇报。”老彭说:“今晚我把情况了解全面了,就打电话给舒少华,要他把我的名字抹掉。可是他说今天下午就寄到省里去了,这真是流氓手段!原来说好要凑齐八十个人签名的,谁知群众的眼睛雪亮,看穿了他的阴谋,他一看不行了,就提前行动了,把我的计划也打乱了。我真的是想潜伏在里面摸情况的。”马厅长说:“我知道,我心里还是明白的。不过那封信起草时是哪几个人凑的那几条呢?”老彭声音都发抖了,说:“我,我……”尹玉娥说:“我家老彭为了潜伏得更深些,也去参加了那个会。可能也说了几句话,那是为了引蛇出洞。”老彭说:“正是,正是,把毒蛇从蛇洞中引出来。”马厅长说:“好,好。”沈姨说:“老马你几天没休息了,你不要命了。”尹玉娥夫妇就告辞了。沈姨把门关得“砰”地一响,我想象着尹玉娥和老彭在门外像掉进了深渊,半天都抬不起脚来的样子。我赶紧跳起来,沈姨开了门说:“大为,你过来。”我说:“刚才是彭处长吧,我听见尹玉娥的声音了。”沈姨说:“这两个王八蛋,我把他们撕了生吃也吃下去。”马厅长说:“大为,你过来。”拍一拍沙发,我就坐到他身边去。他说:“这封信你今晚找一个地方复印十来份,明天上午一声不响放到阅报室去,就可以了。我就这么一份,你可千万别丢了。”我说:“除非我的命也丢了。”他说:“明天你什么时候到办公室来一趟。”
我拿了信,跑出研究院,叫了的士全城到处跑,找了十多家打字复印社,都关门了,拍也拍不开。终于在南小街找到一家,卷闸门已放下来一半。我弯了腰对里面的人说:“有一份紧急材料,麻烦你们复印几份吧。”里面的人说:“几张纸我还懒得开机呢,还要预热。”我说:“一份抵三份,总可以吧?”就印了十五份,给了三倍的钱。回到大院我又敲开晏老师的门,把事情说了。他说:“人家才是搞政治的呢。私下散发材料,那不是破坏安定团结吗?这是非组织活动,上面最反感的就是这一套。舒少华跳到黄河也别想洗清了。”我说:“我在马厅长家的表现是不是太过了一点?”他说:“一点也不。他当然明白你的情绪夸张了一点,有表演性,这不要紧,问题是你跟他站在一起了,这才是要紧之处。有了这一点其他都无所谓了。大人物看问题只看实质,忽略细节。你给他送点人参什么的有什么用,他少了什么?关键就是政治上站在一起,这是大问题,其他都不是问题。在圈子里,谈不上永恒的朋友,也谈不上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政治上的同盟关系是最真实可靠的,也是最稳定的,除非有一天利害关系变了。他交给你这个任务,就是相信你,把你看成自己人。这样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但有一次也就够了。大人物是讲人情的,更是讲功利的,你支持了他,他必定会给你回报,这也是游戏规则,否则游戏就玩不下去了,以后谁还会跟他走?不只是市场上才讲交换原则。”我说:“那一群人就被我害死了,我于心不忍。”他说:“那你讲良心去吧。”又说:“别以为你有那么重要!他们的命是注定了的,以为自己是学术权威,不知山高水深!”他这么一说我安心了一点,那些人注定要倒霉,不管我怎么做他们都是逃不了要倒血霉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阅报室,在门口瞟见里面没有人,就走开了。快十点钟时,里面出出进进了好些人,我就走了进去,拿张报纸来看,把那一叠信放在报纸下面,又看了一会儿报纸,就走了。过一会儿我到马厅长办公室去,他在看什么文件,并不抬头说:“小池来了?”我说:“来了。”他说:“坐吧。”我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去,他说:“坐这边来。”我就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前,扶着桌子边,慢慢坐下了。他说:“有些事早就该跟你说了,忙着就拖到了今天。”我说:“有什么事马厅长您只管布置下来,我哪怕是上刀山……”他手指头一点打断我的话说:“你在老地方住了好几年了吧?”我说:“快七年了。”他说:“过了这几天你去找申科长,看看他那里还能不能挤出一套房子?你的那些文章我都找来翻了一下,很不错的。厅机关正经能搞业务的就那么几个人,都是人才,我们应该有特别的政策,你都委屈这么些年了。”我很感动说:“马厅长,这个时候您还想着这些小事!”
他说:“还有一点,你是否考虑过自己的学历还跟不上时代发展?形势发展很快,要求也提高了。人要有鸿鹄之志,首先得把自己的硬件准备好。我们这些人,迟早要退出历史舞台的。”我心中打了一个炸雷,身子猛地前倾,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我掩饰着说:“马厅长您怎么这么说,您永远永远……”他又手指点一点打断我的话,说:“是不是想去读个博士?”我说:“我总觉得厅里的工作……”他说:“两边挂着,两不误吧。我本来想自己亲自带你,但我们的点今年明年不知能不能批下来。时间很紧,你就到中医学院去读,今年就去,你准备一下外语,别的我会安排好的。”我心里热乎乎地说:“马厅长,您,您看,我,我……”我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滚,声音哽咽,“我真不知道怎么才……我以前……”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抓起话筒:“哦,是丁小槐,什么,你再说一遍,一封信?谁写的?什么内容?……知道了。”马上又给省委组织部四处打电话:“钟处长吧,我马垂章。忙?你们总是忙的,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这么回事,我们厅里发现了一封联名告我的信,到处散发,厅里都传遍了,你们还没收到?暂时还不叫它非组织活动吧,也许就代表了群众意见呢?我要求省里派人下来,收集群众意见,七条罪状呢。……经济方面他们倒没敢捏造,想捏也捏不出来。放心?一条罪状就把我整趴下了,何况七条?哈哈!”他打这个电话并不回避我,使我感到更亲近,他已经把我划到那个最核心的圈子里去了。
五十九
晚上十点多钟我悄悄去了晏老师家,把这一天的情况告诉了他,但没说“鸿鹄之志”那一段。他说:“总算上路了。”我说:“您昨天说了会有回报,我想可能也是的,就是没想到这么快,又这么高。”他说:“好戏才开锣呢。”我说:“来得太快了,都有点交易的意味了,怪不好意思的,好像我是为了得到点什么。”他嘿嘿笑了说:“那你不是为了得到点什么?或者心里想得到点什么又要别人看不出来?”我说:“怪不好意思的,好像自己都被别人看透了。”他说:“马垂章他要是连你都看不透,他还能坐在那个地方?看透了不要紧,一要生存二要发展,谁也一样,只有你池大为一个人这么想吗?大人物早把人性摸透了,反正是这么回事,也就不计较这个了,只看实质,是不是盟友?要计较这个林彪还上得去?在圈子里有回报这是规矩,没规矩就没方圆,没方圆游戏就玩不下去。只是你有你的回报,舒少华有他的回报,有回报是规矩。”我这时才体会到,一个人走运是需要另一个人倒霉作为代价的,他不倒霉,你的运又从何来?晏老师说:“奇怪倒有点奇怪,按说回报是相对应的,怎么可能对你特别照顾?是不是他相中了你?你很有可能是一匹黑马。”我一激动差点把“鸿鹄之志”那些话说了出来,还是忍住了,又佩服晏老师他那惊人的敏感。如此有悟性的人,一辈子只当了个办事员,完全是被自己那点清高那点倔犟毁掉了呀!他说:“你这几天不要去行政科,过了这一段再说,不然很可能得罪一批人,别人也是很敏感的,几年都忍了,就忍不了这几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