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董柳对我的进步是非常关心的,根据她的经验,她知道每一点进步的意义都无比重大。生活已经得到了彻底的改变,这在她看来是最重要的。其次呢,总有人对她很客气地说些好听的话了,她把这些话像一块干海绵吸水一样全部吸了进去,像要把以前的亏空全都找回来似的。以前她受了委屈就说:“你要有个一官半职,别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现在有人要通过她来接近我了,她因此获得了自尊。细想之下世界就是这样现实主义,谁也没有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人物,不然多少抱怨都毫无意义。所以,也不必把那些人看成什么坏人,就是这么回事。我在她得意时泼冷水说:“这不是自尊是虚荣。”她坚决不同意,说:“你说你吧,你喜欢别人骂你几句还是表扬几句?”想一想确实也找不到两者的界线。她说:“其实你自己是最喜欢听好话的。”想一想也确实如此,并不是说看穿了是怎么回事就可以超越的。所以好听的话永远有效,人嘛,人说到底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我对进步的理解与董柳有很大的不同。我也看重那种有尊严的感觉,但我非常清醒地知道尊严感是靠权力撑起来的,而不是别人真对你有多么崇拜。他们崇拜的是权力,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权力,而不是哪个人,因此换了谁在那个位子上,也会有一样的效果。权力没有了尊严就在瞬间破灭,施厅长让我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我对此不抱幻想。我更看重的是参与的感觉,有意义的感觉,承担了点什么的感觉。我把这种感觉对董柳说过一次,她竟完全不能理解,她不看重这些虚的东西,就像当年她说“看星星有什么用”一样,“有用”在她的理解中是实实在在拿在手中的一样东西。后来我又把这种感觉对孟晓敏说了,她也不太理解。说:“什么年代了,别玩虚的。”男人和女人,毕竟是不一样的人。难怪从来就没有过女哲学家,也很少有女政治家。
孟晓敏进城已经有半年多,我给她买了一个呼机,想过去了就呼她。我叫她别往办公室或家里打电话,可她总有忍不住的时候,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说:“办公室的人都是人精。董柳最近的警惕性也高起来了,她反正没事做,就找了我这件事来做。”她说:“那太不公平了,你想了就呼我,我想了就憋死自己吗?”堵得我无话可说。一天中午她连打两个电话,董柳一接,她就挂了。董柳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谁知道,有人打错电话了。”她说:“怪不得有一次你接了电话哼哼哧哧的,肯定是个女人。”又说:“怪不得你上次说要拿电熨斗把我眼角的皱纹熨平了才肯带我出去。你变心随你变,我一波是没有给你碰的。”她跟我吵了几天,又宣布要对我实行经济管制。我依了她,才平息了下去。
七十
五一节后去上班,马厅长叫了我去说:“小池看你精力是不是来得及?来得及到厅里来兼着挑一点担子,帮帮我。今年一开春我总觉得身上哪里不怎么对劲,更主要的是锻炼锻炼自己,把视野打开一点。”他要我把厅长助理兼起来。我再怎么忙我也得挺住,有了纵观全局的经验,将来也是一个理由,一个条件。我等着马厅长在厅办公会上正式提出来,下了文,我就名正言顺了。可这话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孙副厅长见了我神色就有一点异样,笑起来那哈哈声中有一点夸张,那种感觉局外人是很难察觉的。接着医政处袁震海见了我也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他没有哪句话暗示了什么,也没有哪点表情显露了什么,可我凭着在圈子里训练出来的第六感觉,把那种意味体会了出来。我明白了这点意味,却装着不明白,大家心照不宣。这种意味令人发冷,但却无法描绘,这么一点点无法描绘的差别是具有实质性意义的。
晚上我去找了晏老师,一进门他说:“池处长你好久没来了。”我马上抢上去双手扶他坐下,低了身子说:“晏老师您要这样叫我,我就无地自容了。”他示意我坐下,说:“实事求是嘛。”我仍站着说:“我这不是看您来了?”他抓着我的衣袖一扯让我坐下,说:“有什么事,说吧。”我不敢说事情了,说:“专门来看看您,最近身体可还好?”他说:“说吧,说吧。”我说:“您的气色还不错。”他说:“不错不错,说吧说吧。我们俩谁跟谁呢?”他根本不容我绕弯子,我犹豫一下,就把自己的感觉说了。他说:“你这两三年风头太健了,连提三级,又是博士,又是国家课题,还搬两次家,你想想别人会怎么想?”我说:“我在中医学会那么呆了四五年怎么就没人想想我怎么想?把那几年扯平算下来,我也算不上坐了飞机,简直就是坐的牛车,还是一头老牛拉的破车。”他说:“那是你的算法,别人不这样算。刚才还没放在眼中的人物呢,一下子就平起平坐有余,谁转得过弯?马垂章今年五十七,孙之华五十一,孙之华他还有想法呢,让你插上去?你越是具备条件,人家越难容你,马垂章这一届明年就到期了,你能接手?不可能。别人接了手,你这个厅长助理就进退两难了,他要你助?他心中早就有人了。”晏老师这么一说,我的思路一下就清晰了。马厅长可千万还要再干一届才行啊。他说:“你启动太晚,回旋余地就不大。”我说:“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发冷,怎么不能从我研究生毕业算起呢?”他说:“圈子里不是那样算的。”圈子里干一年是一年的资历积累,每一年都很重要,中医学会那几年实在是虚度,太令人痛心了。我赌气说:“脚下有一步路竟不迈出去,还有这样的道理吗?我就迈了这一步,明年还把我赶下来?”他说:“把你挂在那里风干着你才难受呢。名义上让你有着,事情不到你跟前来,那滋味你想想吧。到时候就看人家愿意怎么挤你了,老账新账一块算。”我想想也是,我的火候不到,不忍不行啊。我得忍,忍得心疼也得忍,忍者履水无迹,忍者无敌。圈子里的事就是这样,你站在那里就是天然的对手,好朋友也不行。再说圈子里是赌气的地方吗?当年施厅长下来了,要车要不到,站在小车班门口骂人,别人只当做笑话传说,这个不识时务的人。赌气有什么用?晏老师说:“太过则损,好事变坏事,我见多了。”我摇头说:“脚下有一步竟不能迈,忍得我心里疼呢。”他笑笑说:“要不你别进圈子,要进来没有个心不疼的,谁没有疼过?你的希望就是马垂章再干一届,否则就到头了。”我听了这话两眼发黑,咬牙挺着。晏老师说得不错,他的话字字都是压不扁捶不烂的铜豌豆,不服不行。
第二天上午就是厅里的办公会议时间。早上我在布告栏等着,马厅长的车一来,我马上过去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感到意外,说:“小池你有什么顾虑吧?”我说:“我现在要管处里的事,又要写博士论文,时间有点紧。”谁知他说:“那就缓一缓,等你八月份拿到博士学位了,也没谁能说什么了。凭什么说?要不他也去拿一个来给我看看。”我没料到他对事情的理解如此透彻,他完全明白我的处境,我也就不再讲那些理由,连声说:“马厅长您真是知道我的。”
可过了几天马厅长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星期天清早沈姨打电话给我,要我马上带了董柳去人民医院高干病室。我们赶过去,知道马厅长在一个小时以前突然心肌梗塞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沈姨说:“情况就说到你这里。”我很紧张地点点头说:“可不能到处传,当心被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耿院长赶来了,沈姨也把这个意思说了。董柳给马厅长扎了针,针扎进去的时候他身子动了一下,我轻轻松了一口气。看着氧气机不断冒泡泡,我心想:“马厅长啊马厅长,您可千万不能倒下啊!”我几乎跟一波烫伤的那次一样着急,可就是使不上劲。为了少惊动人,我和耿院长都在医生办公室坐着。整整一上午倒也没有其他人来,我心中也感到了一种安慰,自己参与了这种机密,是马厅长身边最可靠的人了。沈姨过来说:“医生说没有危险。”我又松了一口气。她说:“要是今天早上我不守在旁边,老马现在还躺在地上没人管呢。我以后的任务就是守着他。”到中午马厅长醒来了,沈姨叫我过去看。我松了口气,放心了。我和耿院长轻轻走进去,马厅长说:“忽然我有点头晕。”我说:“就是有点头晕,躺躺就好了。”说了几句话我们就退了出来。耿院长叫人把饭送到办公室来,我才感到自己和董柳还没吃早饭呢。
下午医生给马厅长作了全面体检,三个主任医生一致决定要给马厅长装心脏起搏器。沈姨把我叫到一边说:“等会儿你去劝劝老马,起搏器本来几年前就要装的,关键时候可以救命的!老马他服不下这口气,又怕影响不好,就拖下来了,这一次怎么着也得让他装上!不然再来这么一下子,谁敢打包票啊。”我想了一下,过去对马厅长说:“其实这是一个小手术。”他说:“装那东西干吗!”我不能说对自己的病要服气的话,就说:“病这个东西谁也不知它什么时候来,让它来不了多好,来了影响身体,也影响了厅里的工作。您往医院一住,厅里的工作就没主心骨了,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工作需要!”他笑一笑。我说:“咱们这边毫不犹豫速战速决,我明天到计财处把钱拿过来,也不惊动谁。叫沈姨打个电话说您不舒服要躺几天,把家里的电话掐了,等同志们来看您了,这边的事早完了,就是不舒服到医院里躺了几天。”他笑了说:“你们跟医生都串通好了,那就只好依你们了。讲道理中医总讲不过他们西医。”又说:“叫老耿先给我装着,钱的事先不要惊动厅里,到时候我给计财处打个招呼。”没想到马厅长在病中还想得这么精细,我跑到计财处去拿几万块钱,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不舒服到医院躺几天?
医生的意思是过几天再做手术,马厅长说:“要做就明天做,不然就不做了。”医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也只好依了他。
星期四办公室黄主任打电话给我说:“马厅长病了,孙厅长说下午大家去看看。”我差点说出:“怪不得这几天没看见他。”话到嘴边又转了弯,也许人家对事情一清二楚,只是因为不该知道就装作不知道呢,我也不能做得太过。我含糊地说:“去看看,去看看。”下午孙副厅长带着我们十多个人去了,马厅长已经能够坐起来说话。大家围着床一圈人,问马厅长的病情,大部分都是沈姨回答的。我站在边上一点,也不做声。只有丁小槐凑到前面去,弯了腰望着马厅长,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想丁小槐在圈子里这么多年,还没有懂得其中的奥妙。你一个人做出这副嘴脸,又把孙副厅长和这么多人往哪里摆?真的是官做到头了。孙副厅长果然不屑地动了动嘴角,嘴闭着,喉咙里咳嗽了几声。丁小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直起身子退到后面去。孙副厅长说:“老马,今天上午省里来了通知,文副省长下星期二到厅里来检查工作,重点是防疫工作的情况。气象部门报告说今年很可能有大洪水,省里很紧张,怕大灾大疫,我们这里是一个重要环节。您看?”马厅长说:“我去不了了,你们准备一下。”他说话有气无力,我捏着一把汗,这么多人围着他,谁知道他刚动了手术?情急之中我对沈姨微微示意一下,沈姨说:“老马你躺下去说话。”孙副厅长说:“那我组织几个人赶一个汇报材料。”马厅长点点头,我们就离去了。
星期一吃了晚饭,我和董柳带了一波出来散步,碰见办公室的小龚。我随口问:“刚回去啊?”他说:“还回不去呢,今晚还要赶材料。我去吃个盒饭,他们都在上面。”我说:“昨天就完了,今天还要改?”他说:“你不知道?下午接到通知,省委梅书记亲自来,孙厅长要我们把材料搞得更扎实一点。”我说:“我听说了,听说了,只是没想到材料还要改。”出了大院我对董柳说:“我得到医院去一下。”董柳说:“一起去。”就拦辆的士一起去了。我知道这个信息很重要,孙之华有想法,马厅长也有想法。马厅长有想法了就不能给孙之华这个机会,别看这么一次接触,到时候是会起大作用的。哪怕是厅长,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没有几次啊!
我把刚得到的信息对马厅长讲了,他显然还不知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卫生厅戏中有戏啊!你叫大徐明天早上八点半来接我。”又说:“你沈姨今晚不来了,小柳子明天早上七点半钟来,替我收拾收拾头发。”董柳马上应了。我们回去时在住院部门口碰上了黄主任,他急匆匆走过来,从我身边过去了,没看见我们。我说:“老黄肯定又是去说这件事了,孙之华不叫他说,别打扰马厅长养病嘛!可他不能不说,他接的电话!他真的为难呢。你看他急得那个样子!”我和董柳到商场买了发胶,底粉,胭脂等等,准备明天替马厅长收拾收拾。我说:“董柳这是政治任务,你有把握没有?没有把握现在到高档一点的发廊请一个小姐过来。”她说:“化点淡妆还是有把握的。”回去了她叫我洗了脸,把我当做试验品,先用一把小刷子在我脸上刷了一番,抹上一点化妆油,涂了一点底粉,轻轻抹上一点胭脂,再把头发喷上发胶定了型,又用小刷子刷一番。半个小时完了,我一看,效果真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