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想一想人都是可以理解的。马厅长不谋求连任,五十八岁要他回家养老?孙之华五十二岁了,他已经等了很多年,再等一届就过气了,他不跳出来搏一搏?连袁震海也是可以理解的,马厅长把机会给了我,他忍得下这口气?人嘛。
接着厅机关和省直卫生系统流传着一封信,署名是部分群众。信上除了列举马厅长的五大错误,还说出了两个事实,一是马垂章某年某月在省人民医院安了心脏起搏器,二是据十年前省内出版的一本叫《厅长访谈录》的书上记载,马垂章的出生年份是一九三七年,而不是现在大家认为的一九三八年,他今年已经五十九了。信上号召大家大胆站出来,向上级反映自己的意见。
在厅机关的中层干部中有一个地下表态运动,你在这场冲突中立场如何?表了态的人就有义务向省里反映自己的意见。丁小槐在第一时间就出示了父亲病危的电报,要请假回家乡去。我明知他在逃避,但电报拿在手中白纸黑字,也只好让他去了。
这时工会组织全厅干部去大叶山春游,内容之一是登山比赛,分老中青三个组,连马厅长都报了名。我为马厅长捏一把汗,连夜打电话给沈姨,沈姨在电话中就哭了,说:“这不是要把我家老马往死里整吗?谁料得到他身边还盘着几条毒蛇?”马厅长执意要参加比赛,我只好安慰沈姨说:“我和工会陆主席会安排的。”我们在登山比赛前对老年组作了安排,比赛结果,五十岁以上的老年组十三个人参赛,马厅长是第二名。想起三十年前毛主席几次横渡长江,那种意义不可低估。春游回来之后,厅里的风向果然有了一点变化。
省委组织部钟处长带人来厅里搞干部考察,问到那封信,孙之华坚决否认与信有任何关系,说那是群众意见,自己并没有看到过。钟处长找很多人谈了话,就回去了。过了不久章副部长又带人来了,开了两个小型的座谈会,又把全厅干部召集起来,口口声声说要听取群众意见,每人发了一张表进行民意测验,就回去了,测验的结果后来也没有公布。好在大家也习惯了,并没有谁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也没有谁真把自己的意见当一回事,去追问测验的结果。
厅里一时风平浪静,能往上用力的拼命往上用力。钟处长告诉我,马厅长找了省人大祝副主任等人在做工作,我心中感到一种安慰,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多少年来我都把马厅长看得非常神秘,他本人就是无所不能的力量之源。现在这种神秘感消失了。一个人没有了权力,他不过就是他妻子的丈夫罢了。马厅长他也有求人拜码头的时候!圈子里的事,说一千道一万,赢了才是真的。在这里只讲结果不讲过程,正如人生只讲过程不讲结果。到了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那么一说。我们用不上力的,就竖了耳朵打探一点风声。在极度的焦虑中等了两个月,终于传来了好消息,马厅长继任一届,孙之华调到省计生委当副主任。我松了一口气,这一大战役是赢了!我本能地感到马厅长的胜利与去年抗洪时与梅书记见的那一面是有关系的。碰到了袁震海,他的脸都成铁灰色了,好像刚从地狱中回来。我喊一声“袁处长”,他竟不理我,看来他打算破罐破摔了。他不理我,我倒把心放了下来,我根本不必有什么负疚之感。总有人要下地狱,他不下地狱,难道让我下地狱?过了不久在一次会议上碰见了朱秘书,说起了这件事,他说:“那封信是谁写的?脑膜炎啊!要不就是脑髓给狗吃了。”又悄声说:“梅书记也安了起搏器呢,安了起搏器就该退休?”回想起来,我真的是与死神擦肩而过。
七十七
六月里章副部长带着钟处长等人到厅里宣布了新班子的组成,马厅长再干一届,我被任命为副厅长。在这之前钟天佑就打电话来给我通了气,说我在民意测验中反映不错,马厅长也竭力推荐我。我觉得自己这几年韬光养晦低调做人的策略还是奏了效的。后来又通知我去他办公室谈话。我想着我们老乡一起喝过酒玩过牌的,就带着很轻松的心情去了,还准备了随口说出来的玩笑话。一进门发现气氛不对,钟处长神情很严肃,我马上也严肃了起来。我一时就糊涂了,不知道哪种神情才是他的真面目。虽然我对这项任命早已知道,但在全厅大会上宣布的那一瞬间身子还是震了一下,自己现在是省里掌握的干部了!像有一个火球在心脏的部位轰地一响,暖流迅速分布到了全身各处,四肢都有点麻酥酥的。我坐在台下看着章副部长的脸,一时忽然觉得他那样可亲可敬,自己从此与他就有了血肉的联系。在全厅干部的掌声中我上台讲了很短的一段话,这段话我在前一晚都背了很多次了。我主要讲了两点,一是协助做好工作,这是讲给马厅长听的,一是当领导就是为大家服务,这是讲给群众听的。我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走下台却有一点不太好的感觉,我讲真心实意的话怎么也会显得虚伪?又想大家现在不相信我,就以后看我的吧。
我决定继续奉行低调做人的宗旨。我揣测马厅长吧,孙之华的事肯定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十多年跟着转的人,说翻脸就翻脸,他还敢相信谁?他那发现挑战者的眼光万一停在我身上,那就很难移开了。我又揣测周围的人吧,我九十年代初才开始起步,如今到了这个份上,很多人心里肯定都别扭着,我只能靠低调去化解这种别扭,不然这股情绪拧到了一起,一人一口唾沫也把我给淹了。
跟马厅长说话我总是赔着一百个小心,哪怕别人都把我看成了他的人,我还是把这些小心赔着,这毕竟不是跟朋友说话啊!一句话没说好,就可能产生一条裂缝,而且这条裂缝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动扩张,以至导致崩裂。有一次马厅长说:“厅里的工作还能抓住一些什么新的增长点,大为你替我好好想想!”我说:“该想的马厅长都想到了,再要想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了。”他笑着说:“是吗?是吗?”我事后反复体会他的笑声,觉得其中还有特别的意味,他用了“增长点”这个词,那一定是有所指的。有所指却引而不发,那一定是那个话需要我来说。晚上我把马厅长可能的想法反复搜索了一遍,忽然省悟到几年前曾向他提出搞厅史陈列馆的建议,后来自己觉得这个建议太过了一点,没再提起过,这是不是增长点呢?
想到这里我犹豫了,凭良心说我不该去迎合这种想法,卫生厅建一个陈列馆?这个建议由我提出来,大家不会骂我?可如果马厅长真有这个意思,我装傻不提,也有人会提,我岂不被动?凭良心说提出这样的建议不是正常人的思维,更不是一个知识分子做得出来的事,特别不应该是我池大为来做的事。问心有愧,问心有愧啊!可圈子里的思维方式与常人不同,向上负责是第一条。刘跃进说我是政治动物,我不这么着行吗?我凭良心?我实事求是?我摔着了脑袋吗?缺氧吗?我没摔着脑袋又不缺氧,我就不能凭良心也没法实事求是,那太奢侈了。我把自己的犹豫对董柳说了,她说:“别傻呢,我们家有今天靠的是谁?靠人民群众?我们住筒子楼那么多年,人民群众谁说过一句可怜?人民群众是个屁!别说陈列馆不用你一分钱,就是用你几万块钱,那也是应该的,你前几年能拿得出这几万块钱?我生一波都是借的钱呢!”
像往常一样,她一忆苦思甜就情绪激动,这时又掏出手帕擦起泪来。我下了决心,反正马厅长想做这件事他就是要做的,我提不提都无关大局,还不如由我来抢了这个先手呢,管他妈的良心不良心。我表态说自己要为大家当好一个服务员,当时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可事情来了,首先得面对上面啊,我头上的帽子是哪里来的?没有了帽子我又是谁?这其实根本不是我可以选择的事情,这实在是神仙也没有办法的事情,更不用说俗骨凡胎的人了。大家要骂就让他们骂几句吧,他们骂几句毕竟还是不关痛痒。大家都说我不好马厅长说我好,我还是好,大家说我好马厅长说我不好,我还是不好。我不是我自己,我是一种现象。既然如此,我没有必要责备自己,换个人也只能如此。我有千想法万想法,还得把马厅长的想法当成最后的想法,势不可挡!荒谬的事情就是会堂而皇之地做起来,不必奇怪。这样想起来,闹一场“反右”再闹一场“文革”也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
第二天碰见马厅长我说:“在马厅长您的启发下,我倒想起了一个增长点,我们能不能把厅史陈列馆搞起来?也让大家看看,这么多年来特别是这十年来,我们厅里走过的艰难道路,取得的巨大成就。”“巨大成就”四个字脱口而来,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马厅长说:“你觉得合适吗?”我想着马厅长他想的万一不是这件事,我倒把这件事挑了起来,那连我自己都要骂自己不是人了!屎不臭,挑着臭!我试探着说:“我觉得倒是挺合适的,马厅长您看呢?”他说:“你觉得合适下次厅办公会你提出来,让大家议议。”
在下一次会议上讨论了别的事情之后,我就把建议提了出来。其他几个人似乎有点意外,互相望望,又一齐看着马厅长。马厅长现在的威信已经登峰造极,讨论什么事情大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摸清他的意图,然后再表态。马厅长说:“大为同志有这么个想法,大家议一议。”几个人的发言都模棱两可,他们避免在马厅长态度明朗之前表明自己的态度。马厅长说:“刚才大家的发言对我有很大的启发,我顺着大家的思路,看能不能这样?专门搞一个陈列馆,厅里也没有这么大一块空地,索性把临街的第二办公楼拆了,再把大门往东移,盖一幢像样的办公大楼,一楼就做陈列厅。房间多了我们可以租出去几层,充分利用码头好带来的商业机会,用租金来偿还贷款。”我马上说:“还是马厅长想得远,想得深,这样我们既改变了办公条件,又把陈列馆搞起来了,还没有经济上的压力,一举多得,利国利厅又利民。”事情在原则上就通过了,马厅长指派我会同基建处把具体方案弄出来。我提议建十二层,马厅长说:“怎么都是建,建就建出个气派来。”把方案改成二十层,一到四层为厅办公室,从东边楼梯上,四层以上准备作写字楼出租,从西边电梯上。我没想到马厅长有这么大的气魄,除了一楼做陈列厅有点可惜,这个构想其实是很好的。仔细想想,马厅长的想法实在是高人一筹,一幢大楼,就把陈列馆这个事实冲淡了。
设计方案出来已经到了年底。好些公司到马厅长那里去攻关,要承揽工程,马厅长都推到我这里。我家晚上十点钟以后总会出现一些神秘的敲门声,来人也不拐弯抹角,开口就是回扣多少,提出的数字能叫人血脉扩张。我一再解释投标的事马厅长一定要插手的,厅里的领导都要到场的,我无法左右。这也使我有了一点感叹:马厅长为什么是不倒翁?他不贪这个利!不贪利的人怎么也倒不了。外面盖了那么多高楼大厦,百万千万富翁不知培养了有多少!一顶帽子的含金量,真不是老百姓可以想象的。胡一兵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七个投标的公司你都分别答应了,先拿五十万来押在这里,没投中退款,投中了就是百分之三。六千万的预算,那就是一百八十万,反正会有一家公司投中。你不说一句话,就是一百八十万,落袋为安。”我想一想,赚钱真是容易啊,吹一口气!我说:“怪不得明明有那么多大酒店入住率都很低了,还有那么多大酒店在建造,不建国家的钱怎么流到他们口袋里去?有些人是怎么发财的,想都不敢想。”他说:“现在机会到你手中来了,只要你下一个决心。”我连连摇头说:“几百万拿到手里来,我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我拿了这些钱买不了别墅买不了车,又不能长出七八只胃来消化营养,还睡不着觉。”他笑了说:“可惜了这个机会。”又说:“要是天下人都这么想就好了,腐败也不用反了。”我说:“想一想马厅长可不简单,这么一大笔钱他不动心!他如果说要给哪个公司,我们心里知道后面有内容,还得装作想都不往那方面想。”胡一兵痛心疾首连声叹息:“可惜,可惜,可惜啊!”
这天早上我去上班,办公楼前有一群人围着看什么,我走过去,那些人喊着“池厅长”,散开了。我一看是一封致马厅长的公开信,对盖大楼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大楼盖起来,厅里人均负债几十万,怎么办?把盖大楼当做自己的政绩纪念碑,对不对?用那么大的面积搞陈列厅,合不合适?我赶紧把公开信揭了下来,送到马厅长那里,马厅长看了说:“通知下午开全厅干部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