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我把这个想法跟工会主席陆剑飞说了,他说:“池厅长有这个想法,我们工会当然是支持的。说起来有些人也太不像话了,叫化子烤火只往自己胯里扒,他的手长,只有他扒得到。”他打了这样一个粗俗的比喻我有点反感,跟我说话就不能文雅一些?我毕竟不是当年的池大为了。他说:“池厅长您去调查一下,我们厅里买的办公用品,批发的比外面零售的还贵,哪里有这样的事?基建处进的建筑材料是什么价格?医政处分钱是怎么分的,丁处长给自己发超工作量奖,一发就成千上万,别人心里有意见,他还装作不知道呢。”去年医药管理局成立,药政处撤销,马厅长把丁小槐安排到医政处当处长。我说:“所以这都是问题。我想通过职工代表大会搞一个条例出来,先叫各工会小组讨论,厅里不设条条框框,把正确意见形成条例,在职工代表大会上表决通过,通过了就按章办事,我也省点心。”陆剑飞说:“做这件事厅里有决心没有?我就怕工会真的一动起来,爬到半路厅里又把楼梯抽走,我们就下不来了。”我把手一挥说:“厅领导都统一了思想,谁敢抽楼梯?谁抽楼梯谁就是不敢见阳光,害怕公开性,想堵着别人的嘴,我们大家盯紧他。”他还是犹犹豫豫,说:“会有阻力的。”我豪爽地说:“办一件事哪有没阻力的?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那才是高境界!怕阻力你就不下河了?”他问:“那职代会只有一个多月了,厅里怎么安排?”我说:“我先作一个报告,让大家知道厅里的决心,吃颗定心丸,畅所欲言。然后各工会小组讨论,把意见收上来,工会归纳一下,形成条例。”他说:“这样好,这样好,池厅长您这么快就形成自己的工作风格了,肯定大家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他走了,一分钟以后又转回来说:“工会小组讨论,其实还是分处室讨论,大家很难畅快地说自己想说的话。”我说:“在办公大楼还有传达室和家属区设几个意见箱,发动大家把意见投进去,补充讨论的不足。这一点我作报告的时候也会讲。”
我作了报告后,台下一片议论。“我们这个班子与改革共存亡!”这是报告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话,大家议论得最多的也是这句话。看大家兴奋的神态,我感到这件事还是有群众基础的,心里原来的一点不踏实也踏实了。我在这个位子上,又岂能做个守成之人?多年怀着抱负想做成一点事,现在是时候了。这件事做好了,让贪污腐败以权谋私没了根底,说不定经验还会向全省推广呢。
下了班我在门口碰见了小龚,他好像是偶然碰见了我,但我知道他是在等我。他说:“池厅长您今天是引爆了一颗原子弹。大家都很兴奋,把话说到大家的心里去了。”我笑了说:“有那么严重?原子弹!”他说:“能在您这样富于改革精神的领导手下工作,我都觉得很幸运。”我说:“其实我是想省点事,我管不了那么多处室,厅里几个人也管不了那么宽。”又说:“我向陆主席推荐推荐,就让你们几个年轻人来整理大家的意见。”他说:“那我还是有点……怕。本来是大家的意见,有人说是我弄出来的,那我就吃不消呢。”我说:“厅里支持你,你怕谁?谁害怕群众的监督,那他是心中有鬼,那我倒要查查他的底细了。”他说:“厅里真有这样的决心?”我说:“你说呢?”他说:“那我就放心了。”我说:“这是第一步。成功了还要走第二步,还政于民。这也不是我的创造,宪法上第一条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让大家都有说话的机会,说了就得管用,这样以权谋私就没有基础了。我们当领导的没有私心,不要特殊利益,压着大家不让说话干什么?都快二十一世纪了,还用孔夫子上智下愚那一套吗?在那个套子里再怎么滚也滚不出真正的名堂来,更不用说彻底反腐败了。”他望着我,不认识似的。我说:“你以为我说着玩的?改革改革,不从这里下手,那个改革也走不了多远。”
第二天丘冯两位来到我办公室,冯其乐说:“池厅长你昨天的报告反应还是很强烈的。”我说:“这是意料之中的。我们天天说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说了几十年总不能停在口头上,怎么相信怎么依靠,不能放空炮,总要找到一种途径,至少也要有一个对话的渠道。领导是服务,来点真的,服务还怕监督?干部是公仆,也来点真的,公仆还压着主人?干部是公仆,他们的权力是群众给他们来服务的。这个道理不能停在嘴上,写在书上,要落到实处!怎么落到实处,靠我们这些人自觉那是不够的,要靠制度保证,把监督权真正交给群众,否则就是一句空话。我们可不能搞叶公好龙那一套啊!”冯其乐不说话,看着丘立原。丘立原说:“我还是支持这种改革的。我也没有什么个人的东西害怕监督,我下楼再上楼就上班了,一个月也用不了几次车,我不怕群众监督。”我说:“事情是我们集体决定的,我们这个班子就与改革共存亡,你们可不能临阵倒戈!”丘立原说:“我的态度一如既往,是支持池厅长的改革的。”冯其乐说:“我还是有点担心,怕乱了章法,削弱了厅里的领导。”我说:“我们就相信群众试一试,他们不懂道理?会乱来?厅里掌着舵,章法也乱不到哪里去。”冯其乐说:“池厅长你真有信心?”我望了丘立原说:“你呢?”他说:“我有信心,我有。”
老冯说怕乱了章法,我想这个章法是什么?无非就是官本位罢了。掌了权就有了特殊权威的要求,自尊心极度敏感,除了上级,其他人谁碰一下也是不可以的,谁碰了舒少华郭振华就是榜样。同时也有了特殊利益的要求,手中抓着资源,谁不想多分一点给自己?人嘛。有特殊权威特殊利益就有了特殊标准,自己就是标准,就是价值尺度。为了维护这个标准,就千方百计把别人的嘴封起来。思想解放到了今天,真解放假解放就看他对这个问题的态度。这个改了一切都改了,这个不改,一切改的意义都有限。哪怕我自己是个官,我也想碰一碰这个东西。改革不改自己,就是一句空话。靠什么领导?不靠行政权威,靠人格魅力。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词,非行政性权威。想到这里我很兴奋,将来总结经验,这就是一个核心概念。凭职位压着别人服气,那不叫本领,甚至也不叫领导。这时我头脑中冒出一连串的词,我连忙用笔记下来,怕忘记了,将来都可以写到经验总结中去。
过了几天各工会小组讨论了,我把讨论记录要来看了看,也没有什么特别激烈的建议。我还有点失望,觉得大家还是没有敞开说话。过了几天陆剑飞提了塑料袋来找我,说:“书面意见都在这里了,大概有一百多份。”我说:“沉默的人还是大多数。有署了名的没有?”他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我抓起一把看了看,大多数都是打印的,竟没有一个是署了名的。我说:“大家还是有顾虑。原来的领导方式几十年一贯制,现在让他们作主人,一时还不习惯啊。就像哪部剧里的贾桂,让他坐,他说站惯了。”他说:“意见是不是交给厅里?”我说:“以工会的名义收集的意见,工会处理!厅里就不插手了。你去组织人整理出来,分成几大类,作为我们订条例的基础。”我交待他让小龚参加整理,他说:“他对这件事倒还有积极性。”
在整理的那几天不断有尖锐的意见传到我这里来,陆主席有点担心。我说:“这才是群众真实的想法,平时也没有一个表达和对话的渠道,被压住了,我们可不能搞叶公好龙那一套。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为群众办实事,没有自己的特殊利益,大道理不能停在嘴巴上。不让别人说话,道理很多,这个道理那个道理都不是真的,自己的特殊利益不能触动那是真的。高明的领导不靠压服,别人提几条意见就让他七八年评不了职称,那叫什么本领?靠什么领导?靠人格魅力,靠非行政性权威。一个有远见的领导,不能太相信自己,自己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有偏见有特殊利益的冲动。他应该有勇气去培养监督者,培养反对派,那才是长治久安之道。什么是英雄?当代英雄不是项羽关羽。为了把大家的事情做好,把自己的东西都丢开,那才是英雄呢。”陆剑飞说:“池厅长一番话真使我茅塞顿开,读了博士的人到底不同,有现代意识,高明的领导就高明在这些地方。池厅长您是下了决心了,那我就放心了。”
八十五
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接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问:“是谁?”她说:“你猜。”我就知道是孟晓敏了。她叫我猜,我如今还跟她玩这个游戏?就说:“这位同志你有什么事就快说,我马上要开会去了。”她在那头撒娇说:“当了厅长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我忍不住笑了说:“把你的声音剁碎再烧成灰我都听得出。”她说:“池厅长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跟她三年没联系,都把这件事放下了,她突然又打了电话来,必是有什么事。我现在正要树立自己的形象,去见她合适吗?我说:“你有什么事情没有?”她说:“一定要有事才能见你?”我说:“我很忙,真的很忙。”她说:“我就是有事要找你,你今天忙,那我明天再打电话来。”我说:“你有什么事现在在电话里说可以吗?”她不高兴了说:“我这个事电话里没法说。”我只好说:“那么好吧,过半个小时,九点半,我来接你。”她说:“晚上不行吗,晚上气氛好些。”我想董柳晚上把我管得紧,到哪里去一定要问个一清二楚,不想节外生枝,就说:“晚上有了安排。”她提出要到裕丰茶楼去,我想绝对不能碰见熟人,现在可不是以前了。我说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叫她到那里去等。放下电话,我觉得自己有一间办公室非常重要,自己有个独立的空间,说话自由,有个秘书在一边就扫兴了。
我开车去中兴路口,总觉得后面可能会有人跟着我,现在连私人侦探都有了,万一有人出于政治目的来了这一手呢?我开车拐了几个弯才向那里去了。孟晓敏穿着黑色的套装站在那里等,看上去还是那么苗条,生机勃勃。她在东张西望,我把车开到她跟前停了,她还没意识到是我。我把车窗摇下来,正想喊她,却看见黑色的裙下一双洁白的腿,细而匀称,离我不到一米,那种质感令人想到没有杂质的玉。我欣赏了有几十秒钟,轻轻叫了声:“孟晓敏。”她这才发现了我,惊喜地说:“你自己开车来的?我还四处张望看你到底从哪个方向冒出来呢!”她上了车,我往城外开去。快出城了她说:“你把我带到哪里去?”我说:“把你带到谁也去不了的地方去。”她一根手指头顶了我的额头说:“真的?就我们两个人?”再往前开,她说:“知道你带我去城南公园。”我怎么敢去那里,万一碰见熟人,怎么讲得清?经过城南公园,她叫道:“到了到了。”我不理她,一直开到城郊,找一间卡拉OK厅要了二楼的一个包厢。
服务小姐斟茶去了,我说:“找我有什么事,这么急?”她说:“我没有急,我说明天后天都可以。”我说:“那总有点事吧?”她说:“没事。”又说:“要说没事也是假的,就是想看看你,就这件事,你说电话里讲得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