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带
那年秋天,我刚从学校毕业,父亲托人让我混进一个剧团做演员。那时我已经读了四年表演,当然也是他在入学时托了人,才让我有机会可以上学,然后我发现,这不可能作为自己的谋生渠道。那个剧团恰好要排一出新戏。我的父亲借此想让我重新考虑一下未来,他说,这不是你从小想做的事吗?他当时跟一个年轻女人准备结婚,那个女人只比我大七岁,我见过,长得很好看,即使跟我谈恋爱也挺好的。
这出新戏,名字叫《薄荷街》。他们给了我一份剧本,上面的人物介绍里有个人名下画了圈。大概就是我的角色吧。
这个戏,说的是在一条街上,有个女人,田姐,杀了她的丈夫。然后所有邻居都在讨论怎么处置她,并对她进行裁决。
我在戏里演的是这个女人弟弟的一个朋友。导演说我的角色虽然戏份不多,但剧作者的很多意图都是通过我来传达的。导演叫王闲,个子不高,两只眼睛很大,额头总是流着汗,经常需要用手背上的汗毛去擦汗。他为人随和,也比较幽默,相处起来很愉快。除了我这个角色,还有个只在结尾出现的龙套,就是演片警的刘东。
这出戏一共十二个演员,三幕。
据作者说,这写的是一个有原型的故事。在原型中,故事的结尾,田姐用鞋带上吊了。而在这出戏里,除了她的家人外,所有人打算包庇田姐,于是邻居们开始说服田姐的家人一起掩盖住这起杀人案。但就在那个夜晚之后,却来了警察,把她拷走了,大家不知道是谁出卖了田姐。
在最重要的第三幕中,所有人要推导出是谁捅出了这件事,于是把前两幕发生过的事情重新诠释了一遍。最终,还是毫无结果。
在学校期间,我已经演了大约十出话剧,让我对这件事有种很强烈的伤感,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包括在我毕业后进入的这个剧团,更让我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好在我对此已经不是很在意。也许我还有很多喜欢的事情没有做,也许能够活着本身已经很幸运了。经过两个月的艰苦排练后,就到了彩排的这个夜晚。
第一幕的演出效果不错,观众非常专注。
在第二幕的间隙里,我站在后台,刘东正好在我身旁,穿着一身警服。他只需出场一次,其他时间在后台等待,没有人在意他待着的时候做什么。
他歪过脑袋对我说:“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想法,就是上学的时候,开联欢会,你冲上台,胡乱搞一番,比如撕扯女同学的衣服,或者撅起屁股冲着观众,总之就是搞砸这个东西,然后看接下来会怎样。”我茫然地看着舞台,刘东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的茫然是因为人与人之间那种神秘的力量,那种玄妙的互相拉扯,所以我总是会同这种人凑到一起。
他说:“我知道你肯定有,我也有。而且换位思考,我也很希望在这种公开的场合,看一个二逼冲上去搞砸这个事儿,那比让人看一个没意思的戏有趣多了。”刘东继续说着,他甚至都没有看我。这两个月我跟他并不熟,他一定认识到我跟他这点相同的地方。只有最不重要的人才会想着要搞砸一个事情,只是因为,搞砸本身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一时似乎很重要。
我说:“我觉得挺可笑的,这样做。”
刘东看着我,痴痴笑着,他说:“所有人都想看这个事情,越严肃排场越大越好,一个人冲上舞台,脱下裤子,拿着裤子转两圈,舞台上其他人的反应能让观众高兴坏了。你得承认,即使你不敢做,你也觉得这样非常好。”
我没回答他。
刘东摩拳擦掌,说:“可惜我也不敢,大家不是都一样平庸吗?其实一个观众也可以跑到舞台上撒泡尿,我只见过这样的新闻,在国外偶尔有这种事情发生。但你只是听说过,对吧?”
“对。”
“所以呢?”
“没什么所以,”我说,“人人都有这种想法,但没人会做,因为这么做了,会很没意思。”
刘东质问我:“你怎么知道没意思?”
我说:“因为做这件事的那个人,一定是承认自己是最一无是处的,没人愿意承认这个。”
刘东嘲讽地看着我,说:“你说的都是狗屁。”
这时远处一个人嘘了我,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关注舞台了,虽然我看向舞台,但注意力却不在那。马上该我出场了。
演出进行到了第三幕,所有人开始互相怀疑,到底谁出卖了大家,大部分人怀疑是田姐的家人,因为最初,作为亲人的他们并不打算包庇她。而我这个角色,就是启发所有人,让他们怀疑每一个人,让每个人都有嫌疑。
一开始,我要让一位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老太太有嫌疑,这样就能打破局面。这在剧本里都写好了的。
我站在舞台中央,说:“我经常在小田家,在阳台上吃着田姐切的西瓜,注意到阳台上的水管子,有时候漏水,就会漏到一楼去,但住在一楼的王奶奶一直都很包容,从来没有抱怨过,王奶奶其实很在意吧?屋里潮了,风湿又会疼。”
接着有人开始嘀咕了,王老太太脸色也似乎变化了一点。任何小事情,总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才显示出巨大的作用,就如同爆炸一样。
王老太太说:“阳台上啊,有脸盆,流下来的水正好用来浇花了呦。”
一个中年女人笑了,说:“怪不得老王家的花枯的快,原来是因为他家楼上的水管子不漏。”旁边站着的是中年女人的丈夫,他说:“多什么嘴,你养花不也一养就死。”
听着这些人开始渐渐沸起来的骚乱,我又朝另外一个人发起了怀疑。我深深体会到一种无关紧要,那种丝毫没有价值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我并不知道因为什么。
我看到侧幕,刘东还坐在那个位置,我似乎隐隐地期盼他能做点什么。
观众席上坐了有一百人,这次彩排已经规模不小,大家期望看什么呢?真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故事?常规地,顺利地完成,所有人顺利地叫好,然后所有人就都开心了?生命里的两个小时就幸福地度过了?
在之前的排练期间,有一天收工,剧场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四五人。大家坐在舞台边沿,导演王闲对我说:“有时候觉得特别累。”
我说:“忙活当然累。”
王闲说:“不是,就是疲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迟疑了一下,说:“你为什么要当话剧导演?”
王闲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说:“你问了一个好问题啊。”
刘东说:“这不是天天都会想的事儿,还用问。”
王闲说:“不是,已经一年多没想过了。”
刘东嘲讽地笑笑。
王闲仍在默念“一个好问题”,在别人聊天的间隙重复着,他以为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但这自言自语如同回响一样,这句话像鱼鳞般一层一层地在剧场铺展开。我在想他是真的不知道答案,还是只是困惑本身让他觉得,仿佛,三十五岁的自己又他妈学会了思考,又不用像根火腿一样瞎忙活一年了。青春期之后他大概就像一根火腿一样,再也没有质疑过自己吧,信心满满。他时刻都充满了信心。
王闲的默念,让我有一丝触动,但更多的是看到一个蠢相,一种好像觉得自己在生活中又发现了什么的蠢相,能发现什么呢?
这时坐在舞台另一边的一个小姑娘说:“你有什么伟大作品的计划吗?徐魏不是还有新戏要上?”
我说:“徐魏是谁?”
刘东说:“青年话剧导演,成功男人。”
王闲歪了下头,说:“这又问住我了。”
小姑娘接着问:“没有吗?”
王闲说:“还真没有,弄完这个,我都没想过接下来该干什么,老了。”
刘东说:“不也就三四十。”
小姑娘说:“可是这对导演是一个黄金期啊。”
王闲看着她,目光涣散,好像搁了几十层柔光纸柔过一般的目光,嘴唇微张,这份静止让剧场如同结了冰。小姑娘似乎被吓到了。
王闲突然哈哈大笑,说:“黄金期!我黄金期!”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说:“我黄金期!操!徐魏算什么!”他咧着大嘴笑着,一种让人崩溃的可怜感扑面而来,他如同小丑一样重复着“黄金期”三个字扬长而去。
刘东看着他走出剧场,说:“他一定觉得自己特别有劲。”
我默默地看着王闲远处的背影,那个黄金期的背影瞬间驼了如同有二十年。
舞台上更加骚乱,接下来,所有人都开始互相怀疑,也都因为那些生活细节有了嫌疑。小事积累起一种莫名的仇恨,被歪曲的报复写在每个人脸上。而不管他们因为那些日常摩擦有没有积累起怨恨,至少他们还记得,记得本身就可以被怀疑。
观众似乎也喜欢看这种争执吧。不过我心里一直想着刘东,他在酝酿着做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打算做。
中年女人的丈夫说:“谁也不是圣人,我记得了,怎样,怎样!但我没有出卖田姐!”他指着自己的妻子,“她也没有。”
小田发话了:“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
中年男人冷冷地看着他,说:“哪里来的我们?你跟我们不一样。”
那个患风湿的老太太对小田说:“按道理说,你一直对你姐姐不好,她对你又是那么周道,多么善良的女人呐。”
弟弟冷笑一声,说:“收起你那份滑稽的老腔老调吧,你想做什么呢?怀疑我,你就不是一个卑鄙的人了?”
多么愚蠢的对话啊。一群人因为一个女人进了监狱而争执不休,好像天大的事情一样,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当每个人想让自己装成一个没有恶意的人时,就显得极其滑稽。
我对坐在石阶上的女人说:“李芳芳,你一直沉默不语,在想什么?”
说完,我盘腿坐在小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我偷偷看向侧幕,刘东已经不在那,而距离他上台的时间只有几组对白了。
小田是什么呢?他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调和者,一个无赖,说着虚伪的话,“你们遵循了人世里的善恶有报,做的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但我并不这么看待。”说这话时,他像一个善恶不分的无耻之徒,因为在这个情景里没有善恶,更没有善,每个人只是因为自己与自己的卑微产生了联系,即使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在这里也一样会在琐碎中浑身长满卑微的苔藓。刘东也一样觉得愚蠢吧,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极其蠢,觉得自己蠢,蠢得一塌糊涂,蠢得烂泥一样臭气熏天。
一个老人说:“也许,警察局早就决定要抓她了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沉默中,我期待的事情发生了。
刘东上了舞台,但可惜的是,他穿着警服,非常正常地,坦然地走了上来,按照剧本里的路线,剧本里的态度,踱步走来。
在剧本中,他来是抚平局势,然后告诉大家,不是他们出卖了女人,但是用双关的台词告诉观众,我们永远也分辨不清是谁做了这件事,因为每个人都是告发者。剧作者肯定为自己写的这一笔双关沾沾自喜,每个人都是告发者,每个人都有罪,这个老掉牙的主题一定让作者飞上了天。
老太太见了刘东,忙上前走了两步,说:“您可算来了,这里快吵翻天了!”
刘东笑嘻嘻地看着老太太。然后,他朝墙角里的李芳芳走了两步,这两步让所有人迟疑了一下,这不是剧本里的调度。
刘东对李芳芳说:“我想上你。”
大约有一秒钟的停顿,舞台这一秒的气氛立马剑拔弩张,仿佛台风过后的凝滞,然后老太太说:“上哪啊公家人,来管管这个摊子吧。”她一定以为刘东是说错话了,然后主动去圆场。
刘东摇了摇头:“上她,不是你,你太老了。”
李芳芳被刘东指的双眼瞪大,老太太语塞。其他人开始主动圆场,装作讨论,但这种慌乱已经让所有人变得可笑。
小田对刘东说:“我们先自己处理这个事,如果解决不了再找你,你先回去吧。”
其他人附和:“回去吧。”
中年女人说:“不要多管闲事了。”中年男人自以为很聪明地搭着这愚蠢的戏,他说:“不要多嘴。”
台下的观众似乎还什么都没发现,这个存活了三四年的小剧团还有一定的实力,可以继续维持这个可笑的舞台。
我鼓着腮帮子,已经绷得像拧紧的发条,而且即将要忍不住笑出来。
刘东跳了两步,跳到老头面前,说:“你是智者吗?”
老头惊诧地一动不动,说:“不是。”
刘东说:“那还挺好的。”
刘东挪动了两步,回头对老头说:“把裤子脱下来。”
这个扮演老头的演员像一杯在桌子边缘的水。他说:“你离开这儿!”
刘东怒目圆睁:“你脱下来,我告诉你是谁揭发了那个女人。”我如何形容这微妙的气场,刘东制造了一个似戏非戏,让人不知道如何接应的氛围。而观众还以为是戏剧性的突变,我想王闲的脸色已经跟咸鱼一样了吧,他是怎样的心情呢?看着一个自己耗费半年的结果却突如其来地不受控制。
中年男人:“不要胡闹了!”
刘东头也没转,大声呵斥:“再说就把你关起来!”
中年女人显然慌得乱了阵脚,她忙对老头说:“您就脱吧,不要招惹他。”
我内心的狂喜已经瀑布一般的流淌开来,多么卑鄙下流的喜悦啊。
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劝说老人,好像是老头阻挠了这出高潮戏的进一步发展。
于是,所有人看到一个鲜艳的绿色染花底裤,一双枯瘦的腿,老头的神态被脸上厚厚的妆容包裹着,那里面是怎样的愁容和愤怒?他一生也许从来没有这么入戏地表演着羞耻,而他又知道原因吗?
所有人看着老头,他颤巍巍地拿着自己的裤子,一双瘦如麻杆的腿哆哆嗦嗦,不受控制的躯体如同发动机一样不停地颤动。
在刘东取过裤子的瞬间,我感到周围紧绷的东西断裂了,天花板连接着禁锢的网丝通通断开。起先是老太太,她爆发出一种内心深处从未有过的如狂吠一般的笑声,然后是中年男人和他周围的一些老男人,尴尬的老脸上也涌现出一种疯狂而扭曲的表情。
那个扮演老头的演员,他的羞耻让所有人捧腹大笑。
我还听到了观众,在演员的带动下也不明所以地笑起来,这一百多人的笑声重叠在一起,像蝗群飞过一样混乱,声音嘈杂,好像冒着雪花的破旧电视画面。
除了刘东那刚毅的一张脸,舞台上的人好像约好了一样,汇聚,又分散,笑着,听不清在说着什么。
刘东拖着手里的裤子朝我走来,低着头。
我也在笑,无法控制。
等刘东凑近了些,我看到他一脸的晶莹剔透,眼眶里水花四溅。我想观众也看到了吧。我猜想刘东也许是因为明天要出国,或者检查出了绝症?或者因为什么而崩溃?这都不重要。
只是现在,我看到了一个,一个因为自己一无是处又无耻下流的悲伤的彻底的人。
他抬起头看着我,周围的喧闹都如同被一阵狂风吹远。
我说:“怎么样?”
我看到了二楼控制室里的王闲。他还是那份说着“我黄金期”的自嘲笑容。与此同时,我还看到自己的父亲,带着他娇小的女朋友,坐在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她真漂亮,令人感到遗憾。
刘东号啕大哭起来。不管他做了什么,一切又都与他没了关系,他连依靠无耻获得的一点特殊性都荡然无存。
在《薄荷街》里,女人用鞋带勒死自己的一刹那,她一定看到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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