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

周六的某个下午,我和妻子发生了争吵,然后出了门,沿着社区外的河边走。行走了大约两公里,我已经记不起是因为什么而争吵。当时是下午,阳光刺眼,在细细密密的树叶缝隙里,我觉得既恍惚,又燥热。道路旁的草丛里还有干瘪的狗屎,晒得热烘烘,草也流出深黄的颜色,像发了霉。 这时我看到了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停在路边。路过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黑色的座椅被炙烤出的酷热。摩托车上污泥斑斑,甚至还有鲜红的斑点。 我在一家出版学前儿童读物的出版社工作。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去国外的网站上找些科普用的连环画和文字极其简单的小故事,或者有教育意义的小文章,然后重新组接一遍。我手底下有具体负责整理文稿和连环画的助手。 我每天会穿得干干净净,把衬衫扎进裤腰里。妻子为此跟我争吵,她说这像一个快死了的老土鳖。我觉得扎进裤腰里会更精神,我还有专梳眉毛的小刷子。所以我看到那有辆摩托车,好像没有锁的样子,就想把它骑走。我总想占点小便宜,在家的时候从不喝水,到了办公室我就站在饮水机旁,瞄着助手工作,喝口水。我这个职位的前任在出车祸之后,我曾拎着水果去看望他。他对我说:“你找一个地方站着,喝几口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当然除了喝水,我还得去看看和挑选其他助手们的成果。比如最近在做的是一个关于认识水果的系列图画书,教育妈妈给小孩吃苹果要削皮。一个助手问我为什么这篇稿子可以通过,苹果明明可以不削皮。我笑了笑,喝了口水。 办公室的纸杯、A4纸、签字笔,我经常拿回家。有一次我看到在打印机的盖子上,有一个金属条的装饰物,看起来沉甸甸的,我也拆下来拿回家。占点便宜总让我觉得很高兴,所以我想骑走这辆摩托。我在心里盘算着,这辆摩托回去刷个油漆可以自己用,或者推去修车铺卖掉,都挺好。 天气很热,我在摩托车附近观察了下,就慢慢朝一个小超市走去,观察周围有没有人。当我从冰柜里取了两罐啤酒,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一个很瘦很高的男人,他说:“李方!” 是啊,听起来像在叫一个女人,可就是在叫我。我站住,回头看他,虽然我内心困惑但还是面露笑容,我说:“是你啊。” “没怎么变样啊你。”瘦高的男人说。 我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也许想得更多的是不远处的摩托车,会不会是他的呢? 我说:“变什么呢,褶子多了。” 他笑了笑。这个笑让我知道我跟他认识的时候大约是在二十岁以前。 “你还记得我不?”他说 我提了提裤腰带,说:“当然记得,你以前挺黑的。”既然是上学时认识的,这些年一定是变白了些,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总喜欢待在室外,之后才会想找个天花板常年窝在下面。 他点了点头,但好像看出我根本不记得他是谁,也许他没看出来,他说:“我是孙晓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不知所以地动了动,但没出声。他说:“你说什么?” 我摇摇头。他取过我手中的啤酒,去结了账,说:“找地儿坐会儿。” 他看也没看我,就把我的不情愿给忽略过去了。 出了超市,我在一个能看到摩托的地方,坐了下来,孙晓强并没有要往远走的意思。 他说:“你现在做什么,还写东西吗?” 我说:“不写了,在一破出版社当编辑。” 孙晓强说:“厉害啊。” 他显然也不知道厉害在哪。 我说:“你呢?” 孙晓强:“啊?” 他好像又没听清我说了什么,我怀疑他听力似乎有点问题。我又重复一遍,说:“你呢?” 孙晓强夸张地哦了一声。他说:“失业了。” 我可以继续问他,装作关心的样子,他也可以装作关心的样子问我两句,然后大家说个五十句话。只是我好像突然对他有了点印象,他跟我在一个初中读书,不过读到第二年转走了,但我想不起他为什么会转走。 “之前我在一家心理诊所,你可能接触不多,我们这的工作跟陪聊差不多,但还是能治点病的。”孙晓强说。 “治什么病?”我随口说了句。我仍然看着远处的摩托车。 孙晓强困惑地看着我,我用手比画了一下。 “你是不是压力特别大?”孙晓强皱着眉毛问。 我笑了起来:“你这么说人人都有病。” 孙晓强低着头,自顾自地说:“你肯定经常跟家人吵架,应该还没孩子吧?你也克制不了自己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比如呢?” “不信我说的话?”孙晓强说,“我刚看到你拿了超市一个火机。” 我有点尴尬,那个火机确实还在我口袋里,是刚才我悄悄放进口袋里的。 我说:“你抢着结账,我就忘了,你观察还真仔细,哈哈。” 孙晓强冲我笑笑。我忙说:“你怎么失业了?” 孙晓强忧郁地说:“耳朵不太好了,听不清人说话。” 因为偷火机被他发现的尴尬,我总想也发现点他的什么,但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竟脱口而出:“为什么?” 孙晓强愣愣地看着我。 我还在想他为什么转学,一定发生了什么,一定也是跟偷火机一样的事情。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妻子吵架的面容,她披头散发坐在沙发上,客厅电视声音开得巨大,振聋发聩的广告声,每个晚上要播放一千个广告。 “怎么说呢,我每天听人讲话,讲很多秘密,后来我总觉得对方是在胡说八道。”他说。 我说:“怎么可能,人们花钱找你治心理疾病。” “对,花钱对我说话,最初我只能听见一个句子的前几个字和后几个字,后来只能听一段,得他们问我,我才知道对方已经说完了。再后来,大部分我都听不到了。因为这个,他们觉得我不尊重人,就投诉我,我就辞职了。” 我在心里纳闷他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么多。其实我更想知道他那时候为什么转学。 孙晓强继续说:“我去耳鼻喉科看,没有任何问题,但两次拍出来的耳骨片子有点不一样,好像耳道结构变了,我怀疑是医生拿错片子了,但也不是,说是角度不一样拍出来就不一样,耳道里面很复杂。你没看过不知道,跟蚂蚁窝一样,蚂蚁窝见过么?非常复杂。” 我说:“你现在能听清我说话?” 孙晓强眯着眼睛看着我,说:“当然。” 我说:“那就奇怪了,你可以听到我说话,说明耳朵没问题,但你怎么听不清花钱找你的人说的话?” 孙晓强活动了一下脖子,伸了伸胳膊,说:“你最近忙什么,出版啥?” “一些少儿和早教的读物,比如告诉小孩吃苹果要削皮。” 孙晓强说:“也可以不削皮吧?” 我说:“对,但你得给那些妈妈找点事做,给苹果削削皮,给小孩挠挠头之类。” 孙晓强好像没听到我说什么,他说:“这事儿挺好玩的。我到现在还苦恼为什么听不清别人说的话,工作也丢了,这病也不知道怎么治。同事跟我交流的时候,我也只能听到个首尾。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待得特别难受,所有人都不务正业,还都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后来我再见到他们,还是一样,不知道干什么又觉得很了不起……” 我打断他,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孙晓强惊诧地望着我。 我说:“你有管我想不想听吗?我说的哪里好玩了?” 孙晓强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 我说:“你先说我偷火机,然后就开始跟我说你的工作,现在还要讲你的回忆,我为什么要听你讲这些,我他妈就是出来遛个弯。” 孙晓强说:“你为什么生气?” 我说:“我为什么生气?因为我把衬衫扎进裤腰里,我老婆说我是个快死的老土鳖,你还问我为什么生气?” 孙晓强说:“我不知道……”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你连我偷火机都知道,你还是心理医生,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压根不想听你讲话。”我发现孙晓强仍然继续说着什么,只是我听不清了。 孙晓强嘴唇蠕动着,我发现他已经不只是听不到别人讲话,可能连眼睛都出了问题。 我也站了起来,比画着,说:“这儿,你站这儿,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会听不到别人讲话,我实话告诉你,我也听不到你讲话了,应该所有人都听不清你说话了,不信你去超市再买点东西。” 孙晓强动着嘴,疑惑地看着我,好像说了句“真的吗”,不过我确实听不到,我能听到周围风吹起一个塑料袋的声音,但我听不清他说话。 孙晓强朝超市走去。 我站在原地,开了一罐啤酒,看着远处破旧的摩托车,我为什么会发火呢?我想起前辈说,“找一个地方站着,喝口水”。于是我大口喝了一口啤酒。 我望着远处走来的一个身影,以为是我妻子,心中顿时一阵沮丧。但那不是,也不是那辆摩托车的主人。我突然想跨上那辆摩托车就骑走。一切都糟透了,学前少儿读物,学前少儿读物,那些蹩脚的偷盗,从国外的网站上偷盗的,蹩脚的知识。 孙晓强从超市朝我走来。我不知道他在超市时,别人是否听得清他说什么,但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他讲。在他还离我五六米远的时候,我急忙说:“你告诉一个小孩地球是圆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地球是不是圆的,谁告诉我是圆的?你告诉一个孩子又有什么用,我用一千种方式告诉别人地球是圆的,因为能赚钱,把一个大家都不太清楚的事情讲一千遍,所有人都满足了,我们富裕了。” 我想孙晓强应该已经听不清我在讲什么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他失落地看着我,张着嘴,摇着头。我知道,他已经连自己说话都听不到了,哪还能听清别人讲话。 孙晓强冲我摆摆手,他显得极其悲伤。我想把我知道的告诉他,就是,“你听不到别人讲话,别人也不会听到你讲话。”只是他现在明白不了。 同时我一直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转学,我想一定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就像苹果削不削皮一样糟糕。我冲他大吼:“你当时为什么要转学呢?” 孙晓强冲我说了句话。我努力去听,甚至抠了抠耳朵,又捏起耳廓,但我还是听不到。一个字也听不到。所有的风声都细微而巧妙地充斥在这空气中,灌进所有人的耳朵里,我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孙晓强。他已经朝远处走去,他是什么表情呢?在知道自己说出的话都是静寂,没有任何人可以听清楚之后。哀伤,尴尬,抑或轻松?他为什么会突然转学呢? 他站在远处,指着摩托车,又对我说了句话。他是个蠢货么,居然还想说。 我朝摩托车走过去,骑上,这时才发现,这辆摩托车的轮胎被几条钢筋禁锢在地上,丝毫不能挪动。而钢筋已经生锈了,是废墟一样十几年的锈迹。这辆车在这儿停了已经不知多少年。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现在回家,妻子对我张着嘴说了什么,而我听不到,会不会继续吵架。想到这儿我浑身瘫软。 我趴在那辆摩托车上,这份静止不动似乎已经持续了一百年,同时我还流了鼻血,就滴在车上,那上面已经有斑驳的灰尘和红色溃烂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