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仙一曲渔家傲

1.状元

公主设想的这情景,果真发生在三月,当然,那好看的状元郎并不是我。

崇政殿殿试后数日,今上御集英殿,此次贡举的最终结果便在那里唱名宣布。按惯例,彼时后宫女子可以随皇后登上与集英殿相邻的太清楼,一睹新科进士风采。

那日太清楼上布彩幕珠帘,皇后御座设于楼东,公主坐在她身边,宫眷于其后依序列座,唯张贵妃授意亲从内侍另设座于太清楼西侧,彩幕绣扇,色彩样式皆与皇后所用的相近,从楼下望去,似两宫并列。

此次入宫参加唱名仪式的举子约有四五百人,分成两列进来,陆续在集英殿前站定肃立,皆着白色襕衫,青天丽日下,满目衣冠胜雪。

唱名时辰到,礼乐声止,举子与旁观诸人皆屏息静气,等候殿内的皇帝拆号宣布进士名。

少顷,今上亲自宣读的状元名字经由六七卫士齐声传胪,响彻大殿内外:“进士第一人——江夏冯京。”

举子队列内漾起一阵涟漪般的轻微骚动,之后有一位年轻士子自内走出,不疾不缓,迈步朝殿中行去,身形秀逸,意态从容。

太清楼上的宫嫔大多按捺不住,纷纷倾身向前探视这新科状元,无奈隔得略有些远,他不久后又进到集英殿中,具体眉目宫嫔们不及看清,忍不住相互顾问:“你看清楚状元郎的模样了么?”

此刻在皇后身边侍立的内殿承制裴湘笑道:“这位状元郎的仪容相貌,可能是国朝有史以来的状元中最好的。”

裴湘是本朝最有才华的宦者之一。他的养父,真宗朝内侍裴愈善吟咏,有诗名,裴湘本人亦爱读书,再经裴愈悉心培养,少年时文采已堪比进士,如今在秘阁供职,负责图书校理,职务几近文臣。明道年间,今上御便殿,试进士诗赋,一时兴起,遂命一旁伺候的裴湘做试题。裴湘欣然领命,一挥而就。阅读其诗赋后,今上嗟赏,左右中人亦为之动色。从此后但凡殿试,今上都会命裴湘在侧伺候,不时为他查看进士试卷,传报答题内容。因此新科进士的情况,裴湘也相当了解。

他这句话,激起女子们一片嬉笑惊呼,个个眸色流光,越发好奇了。苗淑仪从小在宫中长大,看过好几届的进士,这时开口问裴湘:“比起十九年前的王状元如何?”

她是指王拱辰,如今距他天圣八年及第时已有十九年。

裴湘答道:“王侍郎那时才十九岁,虽然俊秀,但略显瘦弱青涩,似一株青竹。现今这位冯状元比他那时稍长几岁,丰姿秀美而无清寒气,立于众举子中,如盛开的唐棣般炫目。”

皇后听了微笑道:“裴承制书画皆佳,形容起人来也跟作画似的。”

“臣惶恐……”裴湘含笑欠身:“臣只是如实回答苗娘子问话……冯状元才学也是极出众的,在殿试之前的乡举、礼部试中皆为第一,加上今日唱名结果,那是真正的三元及第了。”

三元及第的状元国朝史上原只有四人。听他这样说,众女子对后来的进士唱名也不怎么关心了,聚过来只管问裴湘状元之事。籍贯、年龄、出身、殿试的诗赋内容都问过后,有一个大胆的内人脆生生地问了一句:“状元郎可有家室?”

众人哄堂大笑,惊得司宫令忙示意:“噤声!被举子听见有失体统。”

娘子及内人们勉强抑住笑声,一壁拿那位提问的内人打趣,一壁又都挑眉勾唇看裴湘,等着听他回答。

而裴湘的答案没令她们失望:“冯状元几年前曾娶过一位娘子,但那娘子早亡,此后便一直未娶。”

“哦……”内人们应道,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看得公主不禁笑起来,低声对我说:“人家是否有家室,与她们又有何关系?她们又不能嫁给他,为何如此关心?”

我笑而不答。素日与内人们相处久了,可以隐约猜到她们的心思。她们固然自知不会与状元结缘,但面对一个赏心悦目的男子,总是会希望他尽可能地保持单身状态,以给她们更多憧憬的空间。

进士前五人由今上亲自拆号宣布,其后由宦者分批唱名,待唱名至第五甲毕,入殿的士人执敕黄再拜,殿上传胪再曰:“赐进士袍、笏。”

赐予进士的绿袍、朝笏积于集英殿外两庑下。前五人随状元先出殿门,在宦者帮助下先加一领淡黄绢衫,再着绿罗公服,系淡黄带子,接过白简朝笏。随后数百名士人相继过来,于廊上争取袍笏,皆不暇脱白襕,直接加绿袍于其上。乱成一团,全没了前五人的从容,看得宫嫔们又是一阵笑。

待士人披衫系带毕,宦者前引至殿上谢恩。须臾,又见状元率众进士出来,由宦者引至太清楼前,向皇后行礼。

那宦者带他们过来后未作太多指示,我一瞥西侧张贵妃那端,有一瞬曾疑心状元辨不出皇后的位置,因两侧彩幕仪仗差别甚小,不熟悉宫中仪制的人未必能分清。但状元冯京只是举目淡看楼上一眼,即转朝东侧,率众下拜。

苗淑仪大概与我想的一样,此刻见他辨出皇后方位,即笑道:“这状元郎倒有眼色。”

裴湘微笑道:“若东西嫡庶之分都不知,那便枉做状元了。”

皇后含笑示意侍从传谕免礼,又吩咐取龙凤团茶饼角子以赐状元及众进士,并以七宝茶赐尚在集英殿中的考试官知贡举、翰林学士赵燍。

进士礼毕,逐一退去,而状元冯京一直停留于原地,待其余人等皆散去后才起来,朝皇后再拜,平身后再退几步,才转身走。

这期间珠帘后的年轻内人们挤在栏杆处看得双目含情,两颊绯红,见状元离开都有怅然若失之状。公主个头小,此前又多少有些矜持,未挤到前面看,而此刻见状元要走了才着了急,倾身朝栏杆处,以手中纨扇玉柄挑开珠帘朝状元望去。

大概太过慌张,她手一颤,纨扇滑落,悠悠坠下,在空中划了几个圈,又被风吹向前,落在了冯京的身边。

冯京止步,回首朝楼上看,追寻纨扇飘落的轨迹。他唇角衔笑,有片刻的静止,为楼上的人提供了一幅可仔细端详的如画景象。

相较十九年前的状元王拱辰,冯京之美更带有温度。前者清冷如从月光中走出,而后者笑容和雅明净,融有他坦然的自信,一袭淡黄绢衫绿罗衣,被他精致眉目、翩翩仪度赋予了华丽的质感,可以让观者联想到一些令人愉悦的意象,例如陌上杨柳杏花雨,春风得意马蹄疾。

扇坠之时,公主稍有一惊,向后缩回手,但终究还是好奇,复又以手拨开两缕珠链,目光轻轻巧巧地落在楼下男子美丽的脸上。

冯京微微仰首,斜睨向太清楼上帘动处,柔和笑容带一点疏懒意味,半眯着眼睛,不知是在回避金色日光,还是在享受它的照拂。

四目相触,公主宛如被灼了一下,立即垂手,让珠帘蔽住自己适才半露的面容。这仓促举止又招致宫嫔笑,她竟也没有如往常那样辩解反驳。

楼下的冯京笑吟吟地拾起纨扇,低首端详。一手持扇柄,一手轻抚扇面,像是想抹去他头上皂纱重戴与冠缨落在扇面上的影子。

楼上的公主默默地直视前方,晃动着的水晶珠帘应着春阳流光溢彩,在她面上留下一道道晕色陆离的光影,而她的双颊就在这漫不经心曳动着的光影中一点点红了起来。

皇后遣了内人下去,向冯京裣衽为礼,请取回纨扇。冯京躬身,双手举扇齐眉,将扇子交给内人,然后朝皇后方向再施一礼,徐徐退去。

内人上楼来,把纨扇转呈公主,公主却不接,退后一步,道:“外人碰过的,我不要了。”

俞充仪闻言笑道:“哎哟哟,公主何时开始如此在意男女大防了?”

众人随之大笑。公主又羞又急,低声道:“懒得理你们!”旋即一拉我的手,“怀吉,我们走。”牵着我快步下楼避入后苑。

我一壁走一壁留意看她,见她双目莹莹,面上犹带绯色。

这是她首次真正意识到男子之美罢。我怅然想。扇坠之事,若是在唐代,兴许倒会成一段佳话——那时的状元,是可以尚公主的。

转顾被她牵着的我的手,联想起那柄因被冯京碰过而被她遗弃的纨扇,一个原本模糊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她并不在意与我有肢体接触,固然是没把我当外人,但,更重要的是,也没把我当男人。

我仰面朝着间有植物香气的三月空气深呼吸,尽量睁大眼睛,没让公主觉出我眼角的潮湿。她对我做出亲密举动,却让我如此难受,这是第一次。

唱名仪式结束后,皇帝会照例赐进士酒食,再赐状元丝鞭骏马,然后从金吾司拨七名禁卫、两节前引,护卫状元回进士聚集的期集所。是日黄昏,帝后则携宫眷观宴于升平楼。

而帝后刚至楼上,尚未开宴,即有内侍进来,向今上禀报状元遭遇:“官家,适才有东华门外禁卫报告,说状元才出东华门,便有一群豪门奴仆骑着高头大马,团团围住冯状元,不由分说,就上前簇拥着状元,强令改道,也不知把状元引到哪里去了。”

今上瞠目:“岂有此理,光天化日的,竟公然在宫门外劫持状元!可知是哪家奴仆?”

内侍迟疑未答,倒是一旁的张贵妃颇不自在,轻咳一声,朝今上欠身道:“官家,先前臣妾伯父曾派人来跟臣妾说,因赞赏冯状元风采,故想请他去家中一叙。那些奴仆,想必便是他家的。虽然奴仆卤莽了些,但伯父邀请,全出于善意,宴罢必会好好送他回去,请官家勿为状元担忧。”

张贵妃说的“伯父”即其从伯父张尧佐,算起来是她父亲家族中与她血缘最近之人。这些年张贵妃得宠,屡次为张尧佐讨封赏,使其官运亨通,三月中刚拜了权三司使,执掌财政大权,引得朝中官员侧目。张尧佐方负宫掖势,气焰大炽,如今强邀状元至其府中,自不会只是简单的把酒叙谈。

今上显然也明白,略微沉吟,再问贵妃:“你那些从妹,有几个正待字闺中罢?”

张贵妃赔笑道:“官家说的是,还有四个尚未出阁。”

今上淡淡一笑,浅饮杯中酒,不再多说。

张贵妃着意看他神色,试探着请求:“官家,既然状元宴饮于臣妾伯父家中,可否赐些御酒给他,以示特恩宠异?”

今上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亦无不可。”

张贵妃大喜,忙唤内侍精选御酒佳肴,送至张尧佐宅第。

其间众嫔御默默看着,都不多话,宴罢才聚在一起私聊,很是鄙夷张尧佐行径,说他定是想仗势逼婚于状元,既为女儿谋佳婿,又想拉拢这将来的朝中新贵,令其成为贵妃羽翼。

公主听得一二句,也很担心,悄悄问我:“冯状元会答应么?”

想起日间状元参拜中宫的情形,我未多犹豫,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案:“不会。”

翌日传来的消息证明我判断不差。张尧佐夫人一大早即入宫见张贵妃,据见到她的人说,当时她紧绷着脸,满面寒霜。

她向贵妃哭诉的状元拒婚之事经由宁华殿的宫人迅速流传开来,去掉张夫人粉饰之词,事情经过应是这样:张家奴仆簇拥冯京至张尧佐宅第后,张尧佐与王贽笑脸相迎,邀他入席,再由王贽做媒议婚,欲请冯京娶张尧佐之女。张尧佐甚至还取出以前皇帝所赐的金带,令人强行束于状元腰上,说:“圣上亦有指婚之意。”又过片刻,宫中内侍持酒殽来,像是证实了“指婚”一说。但冯京并未点头应允,张尧佐等得着急,索性把为女儿准备的奢华奁具一一列出,指给冯京看。冯京笑而不视,解下金带还给张尧佐,道:“婚姻之事,须承父母之命。如今家慈不在都中,京不敢私定终身,还望张司使海涵。”

张尧佐说无妨,只须差人去冯京家乡,请老夫人允许便妥,冯京却笑道:“前日家慈使人传信,说已为京议妥一门婚事。京不敢有违母亲之命,但请张司使令择高门,莫因京这寒微鄙陋之人误了女公子好年华。”

张尧佐问冯母所聘是谁家女子,冯京说自己亦未尽知。张尧佐明白是他故意推辞,却也莫可奈何,最后只得放他回去。

此后几日,今上很快以一纸诏令表示了对此事的真正态度:以天章阁待制、吏部郎中王贽知洪州。

拒婚之事越发令状元冯京美誉远扬,据说连宫外百姓听闻后都赞叹不已,许多豪门世家更遣媒人每日在冯京居所前守候求见,而他每次出去,总会被几个绣球砸中冠服,因此今上不得不增多兵卫为其护卫。

不久后,我与公主在金明池边目睹了全城追捧状元郎的盛况。

那日,公主祖姑魏国大长公主在家中沐浴时不慎滑倒,伤及右肱。其子差人来报,今上听说后即命皇后带公主与苗淑仪前往大主宅探视,我随公主同去。

魏国大长公主贤良和淑,一向待下人宽厚仁慈。见今上派来的内侍责其侍者奉主不周,立即对皇后说:“我已六十二岁了,早衰力弱,本不便行动,不慎滑倒,原非左右之过。请官家与皇后勿责罚他们。”

皇后遂令内侍勿责怪侍者,不再追究其责任。大主唤过公主,问了近况,又温言嘱她将来要善待驸马及其家人,孝顺舅姑,敬爱夫君等等。公主一一答应,但神情却不甚严肃,像是不怎么上心。

离开大主宅回宫,公主与皇后同乘一辆车舆,我乘马伴行于车舆边,苗淑仪宫车相随于后。刚行至金明池,却见大道前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皇后车舆竟被堵住,不得前进。

皇后唤近侍前去打探。须臾,那近侍回来,道:“今日琼林苑开闻喜宴,宴罢状元及众进士出来,在苑外等候的都人一涌而上争睹其风采,更有不少富家出动择婿车,所以把整条金明池前道路全塞住了。”

每届进士唱名后数日,皇帝都会赐“闻喜宴”于琼林苑,宴请新科进士,并遣内侍及部分官员作陪。而那日都人亦会闻风而动,守于道上观看。家中有待嫁女儿的人往往会备车马过来,见有年轻进士便上前攀谈相邀,甚至强拉入车回家议婚,这类车辆便被称为择婿车。

往日宫眷出行,必是游人注目的焦点,尤其是皇后车舆,行于道上时臣民虽恭敬地避于两侧,但都会忍不住抬头举目去探看,纵然很难一睹国母容颜,但看清车驾仪仗也是他们很期待的事。可今日景况大异,塞道之人竟不立刻避开,且并不怎么打量皇后仪仗,而是一个个翘首向车舆前方望去,似有所待。

内侍开道不易,车驾移动困难,时停时行地又磨了一会儿。后来,闻见前方另有呵道声起,游人渐渐被摒开,终于让出条道。而数名快行禁卫迎面走来,手持书有皇帝钦点状元诏令的敕黄开道,其后黄幡杂沓,多至数十百面,各书诗一句于上,迎风招展。掠过如云簇拥者,但见状元冯京缓缓策马而来,依然着黄衫绿袍,头戴方形垂檐皂纱重戴,左右两紫丝组为缨,垂结于颔下,衬得他颜如冠玉。

冯京见到皇后凤舆,立即下马,步行走近,在舆前郑重下拜。

两名随行内人轻轻拨开凤舆绣帘,让隔着一重纱幕的皇后可以看清面前景象。

看了看冯京,再转顾他身后与他同行的其余进士,皇后温和地问他:“状元郎,你的簪戴宫花呢?”

幞头簪花谓之簪戴。新科进士闻喜宴上,皇帝会遣中使赐宫花,令进士簪戴而归。现在闻喜宴已散,一行绿衣郎皆簪有宫花,唯冯京重戴上空空如也。

冯京低首道:“适才有人自街边楼上抛些什物下来,碰到臣冠子,把上面所簪的宫花打落了……”

“嗯?”皇后讶异道,“竟有人敢掷物击打状元郎?”

这时有名为状元呵道的内侍上前跪下,含笑向皇后解释:“娘娘,打中状元郎冠子的,是后面楼上一位姑娘抛下的绣球。宫花被绣球打落,尚未坠到地上,已被街边围观之人争抢而去。”

我举目一望,见街道两侧的楼上确有许多豪家贵邸所设的彩幕,想必那些妙龄女子便隐于其中纵观状元,这一日下来,冯京不知要被绣球打中多少回。

“状元郎好风采。”皇后亦不禁笑,然后吩咐身边内人,将车舆檐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来,给状元簪上。

皇后出乘所用之舆比檐子稍增广,花样皆龙,三月中仍按汴京清明、寒食、花朝节风俗,在顶上以杨柳杂花装簇,四垂遮映。现下所用花朵皆是今日于御苑新摘的,虽经半日,仍很娇艳。

那垂于檐下的牡丹花是千叶左花,色紫叶密而齐如截,亦称为“平头紫”。内人摘了一朵簪于冯京重戴之侧,冯京微微一笑,朝皇后再拜谢恩。

皇后含笑命他平身,待他避到一侧,即令起驾回宫。绣帘垂下,车舆启行,而公主却还悄悄地褰起窗边帘幕,睁大眼睛看冯京,唇角浅浅地扬起生动的弧度。

似认出了与他有半面之缘的公主,冯京莞尔,向她略略欠身,优雅的风度依旧无懈可击。

回到宫中,皇后与公主、苗淑仪先去福宁殿,向今上复命。说完魏国大长公主之事后,皇后又提及冯京,把万人争睹状元、绣球打落宫花等情景都说了,听得今上大笑,连连摇头道:“游个街都引出这许多事,以后可不能再点这么俊的秀才做状元了。”

话虽如此说,但他眼角唇际皆笑意,像是故意向外人抱怨自己优秀孩子那些不算缺点的缺点,语气中有出自父母之心的宠溺。

大概是联想起了驸马李玮,苗淑仪状甚感慨,瞧着今上,半真半假地说:“官家也觉得冯状元不错罢?他若给个唐朝的皇帝遇见了,多半能被封为驸马呢。”

今上微笑着,也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倒也想封他做驸马,但哪有第二个女儿?纵有,论抢绿衣郎做女婿的本事,我也比不过京中臣民,尤其是朝中那些老头儿,实在争不过他们呀!”

公主一直沉默地听,并没有插嘴,或许是源自由冯京唤醒的,少女的羞涩。回到仪凤阁中后,她安静地坐在秋千上低着头思量许久,忽然叹了口气,问我:“那个李玮,是不是真的又笨又丑?”

2.清歌

我没有直接回答公主的问题,只说:“听说驸马近日苦读诗书,颇有所得。”

这些年来,苗淑仪一直很注意防止公主与李玮相见,每次李玮入宫,一定不许公主前往他出现之处。皇祐二年,国舅李用和病卒,今上有意让公主随他临奠于李宅,苗淑仪坚决反对,说公主尚未过门,若先往夫家,恐惹外人非议,最后终于求得今上收回成命,只让公主行服于禁中。

苗淑仪一片苦心,唯愿公主不至于太早对那不相宜的驸马感到失望。到后来,她甚至对阁内宫人下了禁令,不许在公主面前提及驸马李玮。

“娘子这又是何苦呢?”韩氏曾劝她说,“现在不让公主知晓驸马模样,将来她下降之时陡然看见,岂不更难受?”

苗淑仪愀然不乐,道:“拖得一日是一日罢。下降之前不知道,还有几年无心无思的好日子过,若是现在便知,以后公主必定一想起李玮那样子就烦闷,小小年纪就愁容惨淡的,我瞧见更不知会多难过。”

我不敢妄作论断,说苗淑仪这话是否正确,不过每次被公主问到时,我也习惯往好处说,对驸马短处只字不提。

冯京中状元后,援例被外放一年,以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一年的任期,其实是非常短的,这是给予进士第一人的特殊恩遇,对其余进士是以三年为一任。但这一年对公主来说显然很漫长,在此期间,她再无窥帘遥望那悦目男子的机会。当然她不会经常流露对冯京的情愫,但有时候,她会长久地凝视珠帘,间或怅然叹息。

皇祐二年的上元节,宫中有几条以大臣名字制的灯谜,其中有一句谜面为“行尽天涯遇帝畿”。公主看见,双目一亮,立即指着说:“是冯京!”

话甫出口,她已觉不妥,悄然看我一眼,羞红了脸。

我取下宫灯上写着谜题的纸条,交给身边小黄门,命他去为公主取彩头,再若无其事地对公主说:“恭喜公主,猜对了。”

她再次见到冯京,是在皇祐三年正旦,朝廷举行大朝会之时。

那日皇帝御大庆殿,接见各州进奏官吏及诸国使臣。朝会场面浩大,有着甲胄的四名武士立于殿角,称“镇殿将军”,殿庭列法驾仪仗,文武百官皆着冠冕朝服立班于大殿内外,诸州进奏吏各执方物入献,而契丹、夏国、高丽、南蕃、回纥、于阗、真腊、大理、大石等国的使臣也会各携贡品随班入殿朝贺。

公主以想看看那些“长髯高鼻、奇形怪状”的外国使臣为由,求得今上允许她躲在御座屏风后窥看朝仪,而我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看外任归来的冯京。

冯京归来后通过召试入了馆阁,如今的官职是直集贤院,品阶尚不足以于殿内立班,故公主只能在他随馆阁诸班入殿朝贺时短暂地看他一眼。

绯罗袍,皂缥襈,白罗方心曲领,冯京的朝服与周围馆阁之士一样,但在这来朝班廷中,仍耀目如麒麟凤凰。

公主没有失望,回到禁中时仍在微微地笑。

但她的笑容很快地消失在当日禁中晚宴上。

朝贺毕,皇帝会赐宴于大殿,而皇后会于后苑便殿宴请同日入贺的命妇。开宴前内外命妇依序相继出列拜贺皇后,其中有位夫人甚年轻,容止温雅,看模样应不会超过二十岁,且是此前未曾入过宫的,皇后初见她时就着意看,宴席之间仍频频转顾,立侍的入内都知张惟吉发现了,便躬身解释:“那是直集贤院冯京的新婚夫人富氏。”

我随即看公主,见她适才喜悦的神情已被这句话瞬间抹去,脸色渐渐暗淡下来。

皇后听张惟吉的话后更为留意,让他把富夫人请到御座前,问:“夫人可是富侍郎之女?”

富夫人低头承认是富弼之女,皇后浅笑开来:“难怪我觉夫人面善,原来是像晏夫人。”

富弼的夫人是前宰相晏殊之女,此前曾多次入宫,故皇后有此语,意指富弼妻女容貌相似。

两侧的嫔御听了都转首看富夫人,笑问她年方几何,与冯京何时成婚之类,富夫人红着脸一一回答,诸夫人又纷纷向她道贺说恭喜,唯张贵妃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插了句嘴:“难怪最近没听说冯学士再出去帮人相亲了,想必是被富夫人管住了罢。”

张贵妃暗示的是去年朝中流传的一则趣事:直集贤院祖无择貌丑,年过四十仍未娶妻,后来相中一位姓徐的美丽女子,便遣媒议亲,但那徐姑娘坚持要先见祖无择一面才予以答复。祖无择心知徐姑娘见到自己后必不会允婚,遂央求刚入馆阁的同僚冯京代他相亲。冯京应他所请,施施然扬鞭跃马,在徐姑娘家门口掠过,徐姑娘只看了一眼便芳心暗许。祖无择的媒人指着冯京身影告诉她:“这就是祖学士。”徐姑娘窃喜不已,立即答应了婚事。岂料婚后发现新郎货不对板,徐姑娘大怒,立即写了封“休夫书”抛给祖无择,然后收拾妆奁回娘家去。

张贵妃重提此事,自然语意刻薄,但诸夫人闻后大多都忍不住笑了,窘得富夫人深垂首,不知如何是好。俞充仪见状,悠悠瞥张贵妃一眼,再对富夫人笑道:“帮人相亲倒没什么,只别被人拉去议亲便好。”

张贵妃当即面色一沉,锐利目光直刺俞充仪,而俞充仪佯装未觉,从容不迫地理了理鬓角的花钿。

皇后此时开口对诸夫人道:“富夫人年轻,又是初次入宫,听不惯你们这样的玩笑话,以后可别说了。”

诸夫人欠身称是。皇后又微笑看富夫人:“不过夫人以后也须规劝冯学士,以后切勿再代人相亲。虽然他原出于好意,欲为同僚定良缘,但对人家小娘子而言,此举是刻意欺骗误其终身,无异于恃美行凶了。”

恃美行凶?这倒是个别致的说法。我再顾公主,见她怔怔地,大概也在想皇后的话。

富夫人欠身答应,皇后让她入座,继续观宴。而公主忽然起身,朝外走去。我如常跟随,到了殿外,她转首盯着我,含怒道:“我要去更衣,不许跟着我!”

她已有泪盈眶,泫然欲坠。

我默然止步。她引袖拭泪,迅速跑离我视线。

我回到殿中。这室内依旧是衣香鬓影,歌舞升平,此刻与皇后叙话的是几位外戚夫人。皇后向李用和夫人杨氏问过了李玮近况,又转而问自己弟妇,曹佾夫人张氏:“许久不见两位哥儿了,他们一向可好?”

张夫人微笑应道:“还是如往常一般,胡乱读几页书,射几支箭罢了,没什么出息。托娘娘福,官家皇恩浩荡,前些天进大哥为供奉官,今日夫君也带大哥入宫来朝贺谢恩了。”

皇后目露喜色,道:“大哥既也来了,何不让他到此让我见上一面?”

张夫人道:“臣妾也想让他来此拜谢娘娘,只是他现在十四岁,半大不小的,亦不好当着诸位夫人之面入见。适才臣妾让他朝贺仪式结束后先在后苑殿廊下候着,等宴罢,经娘娘宣召再进来。”

皇后笑道:“你这样安排自然妥当,只是让大哥在外枯等,岂不饿坏了他?”随即转顾张惟吉,让他差人送些膳食给曹评。

皇后继续和言问候戚里及重臣夫人,但我已无心再听,盯着千枝宫烛,默默数着火焰跳动的次数,以此判断公主离开的时间。

而她一直未归。终于我放弃等待,唤了两个小宫女,起身出门去寻找她。

宫女寻遍了附近内室,都不见公主在内。我不免忧虑,立即回仪凤阁寻找,亦不见她身影。当下大急,疾步奔走于大内殿阁间,一心只想寻她回来。

过了许久,直到宫中华灯高悬,山棚光焰辉煌,仍未见公主一丝踪迹。我最后走到后苑,颓然坐在瑶津池畔,怔忡着凝视山棚灯火映于水中的倒影,不知何去何从。

而此刻,忽见池上清波动,一叶扁舟自荷莲垂杨处划出,激起的微澜揉碎了水中华灯金碧光影,轻悠悠地推那小舟游至水中央。

舟上有两人。舟头坐着一位少女,处于舟尾的则是名少年。那少年闲把木棹,一壁徐徐拨水,一壁扬声唱道:“画鼓声中昏又晓,时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浅欢风日好。齐揭调,神仙一曲渔家傲。”

唱至这里,他轻俯身,自水中托起一盏宫人所放的莲花状小水灯,微笑着递给面前少女,然后接着上阕唱:“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莫惜醉来开口笑。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

月下烟敛澄波渺,那少年独倚兰棹,清歌缥缈,十四五岁光景,却已是剑眉星目,楚楚风流年少。

而那少女幽幽注视着他,除了接过小水灯之时,一直静默地坐着,并不说话。当波光灯影晃到她面上时,可见她目下有泪痕闪动。

我悄无声息地站起,立于堤柳下,等少年把舟划到岸边,然后向那少女欠身,温言道:“公主,该回去了。”

公主站起来。那少年敏捷地跳到岸上,把舟系好,再伸手给公主欲扶她。

几乎与此同时,我亦向公主伸出了手。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让我扶。

待公主上了岸,我朝那少年一揖,道:“多谢曹公子。”

3.燕射

我没有问她遇见曹评的细节,她也没告诉我,回仪凤阁的途中我们一先一后沉默地走着,彼此离得这么近,却又隔得那样远,进入阁门前,不曾有半句对话。

我完全可以想到曹评一曲清歌会给她留下怎样的印象,所以,当听到她央求今上允许她去南御苑看契丹使者射弓时,我一点也不觉奇怪。

每年元旦契丹使者到阙,朝见毕,翌日诣大相国寺烧香,第三日诣南御苑玉津园射弓,朝廷会选能射武臣伴射,并就彼处赐宴。因后族曹氏原属将门,族中子弟皆善骑射,伴射之臣便常从曹氏中选,最近几年,此任务屡次交给曹佾或其从弟曹偕。曹评年岁渐长,且又一向精于骑射,迟早是会出任伴射之臣的。此番公主请往南御苑,应是曹评曾告诉她,初三那日他会随父同去。

今上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勉强同意,但命她于射弓场旁边的楼阁上看,不得现身于射弓场内外,以免被外人看见。

玉津园位于南薰门外,建于后周,又经国朝皇帝修缮,而今规模宏大,除了长五百丈,宽三百丈的射弓场外,园内亦设千亭百榭,中有水滨,林木蓊郁,芳花满径,更置有一“养象所”,其中养有数十头大象及各类珍禽异兽,因此公主平日也爱去观赏。

燕射那日,公主清晨即往玉津园,早早地登上射弓场边上楼阁,坐于帘幕后等待。须臾,契丹使者与大宋伴射之臣相继入射弓场,领衔伴射的是曹佾,他身后跟着一裹青色头巾,穿白色青缘窄衣,系束带,着乌靴的少年,公主一见即往珠帘前又靠拢了一些——那是曹评。

契丹使者头顶金冠,后檐尖长,状如大莲叶,服紫窄袍,金蹀躞。曹佾则着幞头,穿窄衣,着丝鞋,腰系银丝束带。白皙清美的容颜,加以他温和淡泊的目光,这一身射弓装束竟被他穿出了文士衣冠的雅致。

少顷,两列内侍前引,十三团练赵宗实随后而至,作为今上所遣东道主,登上射弓场主座高台观战。使者与曹佾各自率众朝高台行礼,再两厢对拜后,十三团练命内臣宣皇帝旨意,赐弓矢御酒,契丹使者立左足,跪右足,以两手着右肩拜谢。两国臣子对饮御酒,礼乐声起,大宋招箭班十余人着紫衣幞头列于垛子前,行过仪式后分守两侧,静候使者发矢。

垛子有十座,靶面着红,均画一黑色侧面虎头,以虎目为靶心。契丹使者按例是用踏弩射。一位裹无脚小幞头,穿锦袄子的契丹人先行上前,踏开弩子,舞旋搭箭,自己先瞄准中间靶面,窥得端正了,才过与使者。使者略看了看,便发矢射出,正中靶心。

观者击掌道好,然后均转顾曹佾,等他应对。

本朝伴射是用弓箭。曹佾从容上前,引弓搭箭,几乎未作停顿,一箭如电闪过,直透虎目。

招箭班齐声喝彩,围观的宋人更是欣喜,连声道贺,战鼓狂擂,乐声大作。

契丹使者亦抚掌相赞,曹佾欠身道谢,略无矜色。然后使者笑吟吟地又跟他说了什么,且手指身后随从,似有一些建议。隔得远了,公主听不见他们对话,很是着急,遂对我说:“怀吉,你下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回头上来告诉我。”

我答应,嘱咐随行的张承照和众侍女伺候好公主,便下楼前往射弓场。

待走到场边,已有一名契丹青年自使臣侍从群中走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手挽一轮雕弓,似准备射垛。使臣注视曹佾,像是在等他答复,而曹佾沉吟着,一时未表态。

我问一位旁观的内臣目前状况,他回答道:“契丹使者说每年射弓模式单一,皆由大使、副使与大宋伴射发矢,几年来都不过是这几个熟悉的人,今日不妨改改,听说大宋少年多有善射者,不如便全换年轻后生来较量切磋。他自选一契丹后族中人,名唤萧桤,看样子是个神箭手。换人倒也没什么,但他又点名要十三团练应战……”

十三团练平日喜读书,偶尔游戏也不过是弈棋击丸之类,并不擅长骑射。契丹使者恐怕亦有耳闻,这样说,多半是有意为难,存心挑衅。

见曹佾未接受这建议,使者又向高台上的十三团练施礼,一再邀他下场应战。而十三团练两眉微蹙,状甚不怿,并未答话。场内的萧桤等得不耐烦,便用契丹语朝自己国人高声说了一句什么,周围契丹人闻之皆笑。宋人相互转顾,都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最后一位大宋通事低声告诉众人:“他说十三团练不但不会射弓,连勉强应战的胆子都没有。”

话音未落,即闻大宋伴射队列中有一人朗声说了几句话,说的竟也是契丹语。我与众人一样,惊讶之余定睛看,发现说话的是正徐徐步入场内的曹评。$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通事大喜,忙给大家翻译:“曹公子说,十三团练今日是做燕射东道主,穿的是广袖长袍,不便射弓,而他骑射技艺多蒙十三团练指点,算得上是十三团练的弟子,故想请缨代师应战。”

契丹使者尚在犹豫,曹评又向他说了些话,同事继续翻译:“他说萧桤是契丹后族中人,而自己是大宋皇后侄子,出面伴射应不至辱没契丹使者。若一战告负,再请十三团练更衣应战,亦未为晚矣。”

话已至此,契丹使者不好拒绝,便颔首答应。曹评上前与萧桤见礼,请他先射,萧桤却道:“你既会骑射,那咱们便各自乘马射柳罢。”

曹评未有异议,回首吩咐侍从准备场地,并将他的火赤马牵来。

招箭班诸人迅速按规则悬两行柳枝于场内,树枝上系丝帕为识,其下削一小段树皮,令呈白色,以为靶心。

射柳定胜负,结果分三等: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柳枝,射断其柳,又以手接住,跃马驰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若射中而柳枝未断,与未射中者一样,皆为负。

曹评依旧请萧桤先行。萧桤也不客气,上马后引弓瞄准,几乎在放箭的同时即一夹马腹,风驰电掣一般向前冲去,在柳枝坠地之前伸手一捞,握于手中,再扬起示众。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顺利流畅,看来就算曹评同样能做到断柳接持,也不过是打个平手,故契丹人皆有喜色,宋人表情则略为凝重。

而曹评引马向前,神态自若地挽弓、瞄准、放箭、跃马,最后也是稳稳地将柳枝接在手中,看起来与萧桤动作略相似。

宋人欢声雷动,纷纷向曹氏父子称贺。最后契丹使者也过来,干笑着对曹佾道:“曹公子好身手。这一局是大宋胜了。”

萧桤颇不服气,用汉话高声问:“我们都接住断柳,只能说打平,怎可说是大宋胜了?”

使臣回首,冷冷道:“你没看见,曹公子引弓时用的是左手么?”

萧桤一愣,仍不肯认输,嘀咕道:“若是他与别人不同,一向擅用左手呢?”

曹评闻言微微一笑,道:“那我换右手再射一次如何?”

萧桤一挥手:“罢了罢了,咱们再比试一局。蒙眼射垛,怎样?”

蒙住双眼后放箭射垛是一项绝技,非神射手不能为。宋人听后皆关切地看曹评,而他并不退缩,欣然应战:“好,那这一局,就比这个。”

这次萧桤作了充分准备,仔细选好弓箭,走到引弓处,先行瞄准测试,如此三番后再让人以黑巾蒙住双眼,缓缓将弓拉满,一箭射出,果然正中靶心。

仿佛又是契丹占了先机。曹评在给予萧桤的喝彩声中缓缓走到引弓处,事关大宋荣辱,旁观者自然都为他捏了把汗,但他表情平静,看不出一点紧张的意思。

提弓站定,他示意侍者蒙上他双目,连先瞄准测试的步骤都省了。契丹人一片哗然,越发盯牢他,看他如何发挥。

先微微扬起下颌,任清风拂面,蔽目巾带的末梢随着他脑后散发向后飘动,他秀秀颀颀地立于这万众瞩目处,沉默着良久不动。似从风声中听出了令人愉快的韵律,渐渐地,他唇际逸出了一丝笑意。

当旁观者尚在困惑地看他笑容之时,他蓦然抬手挽弓,瞬间拉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箭发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箭远离标靶,高高地朝天飞去。

想必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大家都以为是他失手。但,也只是一刹那而已。很快地,空中传来一声飞鸟哀鸣,然后,有什么东西坠到了射弓场内。

招箭班的侍者迅速跑去,将那物体高高举起——那是一只孤雁,被曹评的箭贯穿的空中飞雁。

片刻的沉默之后,场外又鼓乐齐作,一片欢腾。契丹人面上尚存惊悚之色,而宋人抚掌相庆,纷纷聚拢来向曹氏父子道贺。曹评摘下蔽目巾带,浅笑着对阴沉着脸的萧桤拱手:“承让。”

萧桤一嗤,道:“我们先前说的是射空中的鸟儿么?”

“不错,是犬子坏了规矩。”曹佾此时开口,对契丹人说,“本应射的是垛子靶心,他却往别处射,既未曾中的,便是输了。此番射弓,大宋契丹目前各胜一局,是打了平手。”

十三团练认可了他这说法,客气地笑赞萧桤几句,然后代皇帝赐了萧桤及曹评一些珠宝杂缀的闹装、银鞍马与金银器物。萧桤面色稍霁,亦与曹评一起上前谢恩。

当曹评离场更衣时,玉津园中内臣皆聚至沿途两侧,朝他欢呼称贺,我从中辨出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循声望去,竟见公主站在前方人少处,穿着一身小黄门的衣袍,长发也严严实实地束在了幞头里,看上去就像个面目清秀的小内侍。

我立即快步走到她身边,轻拉她衣袖。她回头看我一眼,笑容不减,毫无离开的意思,也没对我多作表示,依旧转首去看渐渐朝她走来的曹评。

曹评容貌与其父颇相似,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少年独有的勃勃英气。此刻他含笑前行,举止疏朗大方,也不失世家公子的端雅气度,但走至公主身边时忽然童心乍现,侧首向她瞪眼吐舌,扮了个鬼脸。

公主亦不示弱,鼓起两腮,手指推鼻尖向上,给他瞧了个猪鼻子。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其间曹评并未停步,在向公主扬扬眉后,径直往更衣的殿阁去了。而公主目送他,面上犹带喜色。

射弓之后,按例于玉津园中赐宴,由十三团练及曹佾等人作陪。公主说午后要去养象所看珍禽异兽,便留于楼台之上独自进午膳。御膳局奉上的膳食她尝了两口便说不好,坚持要我亲自去厨房吩咐厨子做她爱吃的菜。我只得遵命前往,临行前看了看她尚穿在身上的小黄门衣袍,一点疑惑一闪而过,但终究还是没问出来,只对她说:“公主,这衣服还是换了罢。”

她颔首答应:“即刻就换……你快去罢。”

我的预感是正确的:当我回来时,公主已不在楼上。

我问阁中侍女,她们讷讷地说,公主带着张承照出去了,此外不许任何人跟着。

我出去寻找,刚至楼下便见张承照哼着小曲回来。迎面撞见我,他一惊,低头想溜,被我扬声喝止。

我问他公主现在何处。大概是我神色语气太过严厉,他眸光甚至有了惊恐的意味,没怎么拖延便供出了公主所在的位置。

“与曹公子在一起?”我问。

他瑟缩着低下头。我一把推开他,阔步朝他所说之处走去。

4.红梅

闵河水岸,梅枝叠影处,少年解下所披的白鹭缞,搭在身边少女肩上。

“别着凉了。”他微笑说。

他里面穿的是红梅色大袖夹袍,有茜色织锦衣缘,转侧间露出领口袖下的一痕白纱中单。原是艳丽的色调,但他容颜光洁明亮,意态爽朗清举,宛如怀蕴日月之光,与这艳色交相辉映,倒令人全不觉此中有脂粉气。

少女侧首一笑以应,披好那细羽精织的白鹭缞,一身雅素,唯面颊微红,像是任春风把周围千瓣红梅的粉色吹到了脸上。

这是我在玉津园闵河边找到公主与曹评时看见的景象。

他们背对着我,并肩坐在河堤木道上,面前一脉碧水,身后万树红梅。

红梅露蕊,原是玉津初春绝景。这种梅花粉色中带一抹紫意,花繁如杏,香亦类杏,原出自姑苏,后经晏殊移植至京城,而今都中所有不过二三处,玉津园内的经南人侍弄,开得最好。今年天气回暖甚早,元月刚至,河堤两岸已颇有春意,云锁嫩黄烟柳,风拂红蒂雪梅,加上这一对粉妆玉砌的小儿女置身其间,此景更好似一幅精心描绘的丹青画卷。

先前的焦虑和一丝莫名的恼怒于此刻悄然淡去,我止步,默然立于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树荫下,并没有开言打扰他们。

他们专注于愉快的交流,对我的到来浑然未觉。

曹评大概也是自宴席间溜出来的,携了一盘食物,此时搁于身畔。他选了一块烧炙而成的带骨之肉递给公主:“公主尝尝这个。这是契丹的貔狸肉,京中很少见。”

公主没有立即接,先低首闻了闻,然后说:“有一点膻味。”

“这貔狸是羊乳饲养长大的。”曹评解释,又劝她,“其实膻味并不重,你且尝一口,肉很肥美。”

他把肉块送至公主嘴边,公主皱着眉头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便绽露笑颜:“是很香呢。”

于是接过去,很快吃尽骨上的肉。曹评又递给她一个饭团:“这是御膳局按契丹食谱,用白羊髓和糯米饭做的。”

公主说饭团大了,曹评便掰开与她分食,待公主吃完后,又取了一块腊肉状的东西给她:“这是契丹人用海东青捕猎的天鹅制成的腊肉,和貔狸肉一样,是此次契丹使者带来进贡的。”

公主又开始品尝天鹅腊肉。其间曹评倒了一杯羊乳给她,她腾不出手,便只低头,就着曹评手中杯盏喝了。

喝完又专心致志地开吃,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曹评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转首对着碧水烟波笑开。

公主咽下口中食物,愕然问:“怎么了?”

曹评笑道:“前晚我请你吃点心,你不肯吃,我还以为你胃口不好……”

公主羞得耳根都红了,抛下还剩半块的天鹅肉,低声道:“我不吃了。”

“公主别介意,我不是笑你。”曹评略敛笑意,温和地向她解释,“我是看你爱吃我带给你的食物,所以很开心……有时我带美食给家里那些侍女,她们明明很喜欢,但当着我的面却把食量装得跟猫似的,只肯零零碎碎地咬一点两点,我瞧着讨厌。”

他又拈起一块鱼片递与公主,公主却还是不肯接,他便把鱼片塞进自己嘴里,嚼了两下后吞下,又取了些食品大口吃了,再对公主道:“看,我吃的已经比你多了,若我再笑你,你笑回我便是。”

公主闻言笑,这才接过了他再次递来的鱼片。

他们继续吃契丹美食,且不时说笑,发出的笑声惊动了栖息于水岸的白鹇素雉,纷纷掉首看他们,然后三三两两地展翅飞,这情景令他们觉得有趣,更是欢声笑语不断。

我牵了牵唇角,亦想随他们笑,却终究未能笑起来。

眼前所见,明明是满园春景,我却犹如独处落木风中,任它吹得心底一片荒芜。

最后,我还是没有上前惊动公主,而是默默退至梅林前的小径上,见有人来,便上去与其闲谈,并把他们引开,以使他们不致发现河堤边坐着的人是曹评与公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才起身离开。我回避至隐蔽处,目送他们分头归去,然后再缓缓走回公主所在的楼阁。

“怀吉,你去哪里了?”公主一见我即问,怯怯的语气中有关切,也有点忐忑意味,像是怕我询问或责备。大概是张承照跟她说过什么。

如今她仿佛把我当成了监视她的家人。这念头让我品出一丝苦涩,但我努力未让其形之于色。

“臣去园中寻公主,但一直没找到,走得累了,便在梨花园中的亭子中小憩,不觉睡着,适才醒转,想到公主应该已归,便立即回来了。”我对她说了一个无恶意的谎言。

“哦,”公主松了口气,随即吞吞吐吐地说:“我去看大象了……一个人……看完大象又看天竺国的狻猊……还有犀牛……和神羊……”

她似乎并不习惯在我面前说慌,声音越来越小,脸也难以遏止地红了。

我朝她微笑,以柔和的表情安慰她:“嗯,臣怎么没想到呢?公主本来就说过要去看大象的。”

5.鞭春

虽然张承照抵死不认账,但我仍可肯定让公主穿小黄门的衣服溜出去是他出的主意。

他迅速得到公主信任,靠的就是察言观色的能力,与怂恿公主随心而行的话语。我曾私下责备他,语气不自觉地越来越重,最后听得他叹了口气:“小时候被那些高我一阶的内侍黄门骂,我才认识到了什么叫官大一品压死人。原以为我们是兄弟,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一怔,渐渐回想起小时我被人欺负时他维护我的事,便沉默下来。

他又提及公主:“公主穿小黄门的衣服出去玩,不过是偶尔为之的小事。且行动谨慎,也无人发觉。就算被人发现了,她又没跑出宫去,顶多被官家娘娘说几句罢了,能惹来多大麻烦?官家那么疼公主,莫说她只是在宫院里走走,就算她一时兴起,放把火把皇宫烧了,官家也绝对不会真的责罚她……这就叫骨肉至亲!张贵妃得宠吧?但行动稍有差池官家都会给她脸色看,让她下跪谢罪。而公主,你什么时候见官家当真对她动怒了?公主伤个小指头都会让官家心疼半天的呀……”

我不想听他谬论,打断他:“此事并非像你说的,只是公主在宫里走走那么简单。你让她乔装去见外人,若被人——尤其是台谏——知道,会给她和官家带来多大麻烦?何况,她是已经订了亲的女子……”

“唉,说过多少次了,不是我要她乔装的。”张承照相当小心地继续回避着教唆公主的罪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若想去做什么,十头牛也拉不转。再说了,她只是想在出嫁前多见几个顺眼的人,你又何必总是阻拦呢?想想咱们那位驸马爷,那可真够寒碜的,公主嫁过去后铁定是笑不起来了,何不让她现在过得开心些呢?”

最后这一句令我良久无语,好半天后才道:“公主太过率真,若与曹公子接触太多,恐怕以后难以收拾。”

张承照一摆手:“嗨,青天白日的两个小孩见见面能出什么大乱子?你还道他们有本事私奔呀?”见我不答,他忽然别有意味地笑了笑,刻意压低了声音,躬身侧首盯着我,试探着说:“我知道,你服侍公主多年,忽然见她跟别人亲近,心里总会有些不是滋味……”

我霍然而起,紧抿着嘴,冷冷视他。他被吓得噤声,低首再不敢看我。

既厌恶张承照暧昧的猜测,也愤恨自己竟对这话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我拂袖而去,难以抑制胸中翻涌着的千般情绪,漫无目的地在宫中疾步走,简直想迈步狂奔。

后来回过神,是因为听见了公主的声音:“怀吉,怀吉,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问句把我的思绪从浑浊状态沉淀下来。我发现此刻身处福宁殿之前,而公主朝我迎面走来,脸上带着明净笑容,不待我回答,便扬手让我看她握着的一个精致小匣子:“你猜这是什么?”

我深吸气,尽量让面部不那么僵硬,再轻声应道:“看样子,匣子里盛的应是块古墨。”

“没错!是爹爹刚才赐我的李超墨。”公主笑着靠近我,又道:“伸出手来。”

我不解她何意,但还是依言伸手给她。

她把那块南唐古墨放在我手心,道:“赏给你了。”

我不免惊异。如此贵重的古墨宫中库存不多,想必公主也是费尽口舌才能求得今上同意赐给她,而她竟这样随随便便地转赐给了我。

略一思忖,我猜到此中关节:“公主又是想让臣做什么事么?”

“绝对不是,我可不是要你为我做任何事!”公主立即否认,但随后她再一开口,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

“不过,哥哥,”她小心翼翼地微笑着,以商量的语气跟我说,“我想立春那天去先农坛看鞭春……”

“鞭春”原是古仪,出土牛以送寒气,以示送寒迎暖,劝耕以兆丰年之意。国朝此仪尤其隆重。立春前一日,开封府会进黄泥塑的春牛及耕夫、犁具等物入禁中,宫内以鼓乐相迎。立春之日,宰执率百官、亲王、贵戚入贺,聚于观稼殿前设的先农坛前,依序各具彩杖,环击春牛三次,以表劝耕,故名为“鞭春”。

那日有官衔的贵戚亦会参加仪式,公主必定想借机再见曹评。那是男子聚集的大典,宫眷不能参加,公主这样说,多半是想求我允许她再次乔装去看。

她求了我好几天,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被人发现,“因为那天我可以像别的小黄门那样着彩衣,戴鬼面,有面具遮着脸,谁会知道我是公主呀?”

后来我问她:“公主何必要经臣允许?像上次那样把臣支开,再悄悄跑出去,臣也是没法干涉的。”

“唔……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她有点腼腆地微低螓首,道:“我怕你会不高兴……”

听见这话那一瞬的感动,成了我答应她的理由。

那天她果然着五彩花衣,戴了个咧嘴大笑的鬼面,装扮成迎春牛的小黄门去看了鞭春仪式。我可以随众一起旁观,但自始至终,都尽可能地跟随着她。

不过,她没有如愿见到曹评。在她张望许久后,我过去告诉她刚刚打听到的消息:“契丹使者今日离京回国,曹公子随国舅出城相送,不会参加鞭春典礼了。”

虽然隔着面具,我仍能感觉到她深重的失望。

她呆立片刻,低声说了句:“我没说要见他。”然后,继续举目看众人击打春牛。

那泥做的春牛高四尺,身长八尺,象征四时八节;尾长一尺二寸,象征十二个月。牛身上还绘有四时八节日期时辰图纹,旁边则置耕犁等物。鞭春用的彩杖又称春杖,以五色彩丝缠成,每个官吏持两条,依官品顺序环击春牛后再围聚拜祭焚香,而最后的仪式是击碎春牛,众人争抢春牛土,且以抢得牛头并载之以归为大吉,此谓之“抢春”。

而今观礼者众,大多又都是位尊年高者,因此后来的抢春一节皆是由年轻官吏及宗室、贵戚子弟参与,年长者仅旁观而已。

礼至抢春时,春牛坛下已聚满了跃跃欲试的青年,个个都看着春牛摩拳擦掌,只待司仪发令。就在此刻,有个着红梅色襕衫的十七八岁男子忽然发力,从人群后方拼命挤到了坛下第一排。这迅猛动作激发了被挤开者的不满,皆对他推推攘攘,而他张开两臂努力招架,毫不退让,红着脸,喘着气,两眼直愣愣地紧盯牛头。

我看清他面容后即暗觉不妙——那是驸马李玮。许久不见,他模样并无太大变化,只是高了一些,也略胖一点,更显壮实,在周围一群宗室贵戚子映衬下,不免透着几分粗蛮之意。

正想劝公主回去,她却已留意到李玮。李玮那衣袍的颜色简直令她愤怒:“这么丑,皮肤这么黑的人竟也敢穿红梅色衣服,真是东施效颦!”

我哑然失笑。立春日的仪式与寻常大典不同,气氛轻松,亦不要求所有官吏都穿朝服,年轻的宗室贵戚子是可以随意选鲜艳的衣裳穿的。李玮也许只是碰巧选了红梅色,燕射那日他又不在,倒不一定是为效仿曹评。

但话说回来,他穿上这颜色衣袍的效果实在与曹公子相差太远,公主因此迁怒倒也不难理解。

打量李玮半晌,公主忽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人还挺面熟的,我是在哪里见过呢……”

担心她认出这没给她留下好印象的“傻兔子”,我当即对她道:“公主,时辰不早,我们回去罢,否则苗娘子又要四处寻你了。”

而她面具下露出的清亮眼眸此刻正盯着李玮,带些探究意味地思索着,她回绝了我的建议:“再等等,我想多看一会儿。”

我只好期望李玮不会在随后的活动中暴露身份。

但是,他的表现实在太醒目。春牛砸碎后,待司仪一声令下,他便朝着春牛头直冲了过去,左突右挡,挤倒了好几个人,终于挨到牛头近处,也顾不得多想便腾身向前,直直地扑了过去,把牛头压在身下,环臂紧紧搂住。此后再有人来,无论怎样生拉硬拽他都决不松手,为保住战果,任凭别人如何践踏他衣袖袍裾,亦不于此刻站起。

那牛头此前已有个身手敏捷者碰到,原是已双手捧住的,不料被他当面这一扑,那人竟被生生撞开,朝后摔了一跤,站直后一脸怒色,似想开骂。

我细看之下认出,此人是张贵妃的从弟,张尧佐之子张希甫。

李玮这时抬了抬头,张希甫发现是他,忽然一哂:“原来是李驸马。难怪了,既把凿纸钱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叫我们怎么敢跟你争呢?”

这句话说得颇分明,坛上众人闻声大笑,皆不再与李玮争牛头,各捡了几片春牛土即纷纷散去。

李玮见周遭无人,才徐徐站起,犹紧抱着牛头,惶惶然四顾,像是怕再有人来与他争夺。

更糟糕的是,他现在的模样惨不忍睹:红梅色衣袍被踩得皱皱巴巴,满是脚印;头戴的幞头碰落在地上,早被众人踩扁;头发散乱,脸上多处泥污,额上有撞破的血痕……

我转顾公主,不知该怎样对她说。而她这期间一直静默地站立着旁观,像是隆冬冰雕一般,连眼珠都没转动过。

须臾,她才缓缓开口:“我想起来了,他是那只傻兔子。”

我触触她的肩,想带她走:“公主……”

她轻轻挣脱开来,问我:“他就是李玮?”

我无法再对她隐瞒,终于点了点头。

她一低首,两滴泪珠从目中涌出,滑过面具五彩斑斓的笑脸,无声地坠落于地上。

6.驸马

“天下好男儿那么多,为何爹爹给我选的驸马却又呆又傻?”

公主在苗淑仪面前泣不成声。

苗淑仪一时无措,来不及细问她是怎样出去看见李玮的,亦顾不上责罚我等随从,短暂的愣怔之后即一把搂紧女儿,陪她垂泪,含怨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