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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知道执法工作受益于新技术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能到我们手里的那些工具,也能到他们手里。倒不是说你能回到过去。也不是说你真的愿意回去。老早以前,咱们用的是老式的摩托罗拉双波段收音机。而现在,咱们已经用了好几年高波段的了。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常识不会改变。我会告诉我的副手们,有时候只要追着蛛丝马迹去查就够了。我仍然喜欢老式的柯尔特。.44-40口径的。要是用这种枪都没法阻止他,那你还是丢下武器拔腿就跑吧。我也喜欢老式的97型温彻斯特步枪。主要是因为它的击锤设计。我不喜欢那种开火前还得打开保险的枪。当然,有些事变糟了。我的那辆巡逻车已经跑了七年。引擎是454马力的。这种你再也弄不到了。有一次我开了一辆新车。却连个大胖子都追不上。我跟人说我坚持用自己用惯了的东西。这不一定是个好办法。可也不一定是坏的。

还有一件事情,我搞不明白。人们也会经常问我这方面的问题。我没法回答,因为我宁愿把它彻底取消。我根本不想再看一次。去见证。那些真正应该被处死的家伙常常逍遥法外。我对此坚信不疑。你一定记得一些这样的事情。人们不知道该穿什么。有那么一两个会穿一身黑,我想应该是合适的。但也有一些人衣冠不整地就来了,这让我有点烦。我讲不太清楚这是为什么。

不过,他们似乎很知道该做些什么,这倒真让我有些诧异。我知道,他们大多数人以前都没有见证过死刑执行过程。结束之后,死刑犯瘫在行刑椅上,他们就把毒气室的幕帘拉上,站起身,排着队走出来。就像从教堂之类的地方出来似的。只不过表情会有些特别。是的,有些特别。我得说,那或许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不寻常的一天。

不信任这个的人真是不少。即便是那些在死牢里工作的人。你肯定会惊讶的。他们当中有些人,我想,也有过惊讶的时候。有时,你在很多年里几乎天天看到某个家伙,然后有一天,你押着他走过走廊,送他去死。好吧。几乎所有人听到这个都会笑不出来的。不管那人是谁。当然,他们中的有些家伙也并不怎么聪明。皮凯特牧师曾经跟我说起一个他帮忙做过心理疏导的家伙,他吃了最后一餐,又要了一份餐后甜点,诸如此类的东西。时间到了,皮凯特问他不打算吃他的餐后甜点了吗,那个家伙却说,他要留着等回来后再吃。我不知道对此该说些什么。皮凯特也是。

我从来没有非得杀死谁,对此,我真的感到非常庆幸。从前,有些警长甚至连枪都不带。很多伙计觉得这很难以置信,可这就是事实。吉姆·斯卡伯勒就从来不带。我说的是小吉姆。加斯顿·波伊金斯也从来不带。北面科曼切县的那位。我一直喜欢听人讲老一辈的事儿。只要有机会就绝不错过。早年间警长们对自己辖区人民曾有过的那种关怀已经有些淡化了。你不由自主地就会这么觉得。巴斯特罗普县的尼格·霍斯金斯对全县每个人的电话号码都烂熟于心。

想想就觉得奇怪。现在,滥用职权的情况简直到处都是。在得克萨斯州的宪法中,对于警长的职权并没有什么明文规定。一条都没有。县里的法律中也没有这方面的规定。想想看,一项工作,拥有和上帝一样多的权威,却没有什么法规约束,还得负责维护一些并不存在的法律,你说这是不是很诡异。反正我觉得是。可这样能行吗?当然。百分之九十的情况下都行。因为好人用不着怎么约束。不怎么用得着。而坏人根本没法约束。也可能可以,只是我从没听说过。


九点差一刻,巴士抵达了斯托克顿堡,莫斯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他的提包,又从座位下面拿出那个公文箱,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她。

别带着那玩意儿上飞机,她说。他们会把你关进牢里的。

我妈养大的可不是傻子。

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

过不了几天就打给你。

那好。

你自己小心。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卢埃林。

哦,我有种不错的预感。所以它们应该扯平啦。但愿如此。

我只能用公用电话打给你。我明白。一定要打给我。

我会的。不要担心了。

卢埃林?

怎么了。

没怎么。

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就想再叫叫你。照顾好你自己。

卢埃林?

嗯。

不要伤害任何人。听到没有?

他站在原地,提包挂在肩上。我可不能保证什么,他说。弄不好受伤的就是你自己。


贝尔刚把第一叉晚餐送到嘴边时,电话响了。他又放下餐叉。她已经开始往后挪她的椅子了,但他还是用餐巾抹了抹嘴,站起身。我来接吧,他说。

好的。

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咱们几点吃饭的?咱们可从来没有吃得这么晚过啊。

别抱怨了,她说。

他抓起电话。贝尔警长,他说。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得先把晚饭吃完。大约四十分钟后到你那儿。让你车上的警灯一直开着吧。

他挂上电话,走回椅子那里坐下,拾起餐巾放在大腿上,拿起餐叉。有人报告说有一辆汽车着火了,他说。就在洛茨峡谷那边。

你打算怎么办?

他摇了摇头。

他吃完东西。喝下最后一口咖啡。跟我一起去吧,他说。

那我去穿大衣。

他们在大门那边驶下公路,驶过拦畜沟栅,停在温德尔那辆警车后面。温德尔走过来,贝尔摇下车窗。

离这儿大约有半英里,温德尔说。跟我走吧。

我能看见。

是的,长官。大约一个小时前,在这儿可以看得更清楚。报警的人就是从公路上看见它的。

他们在不远的地方停下,从车里出来,站在那儿望着它。可以感觉到热气扑面而来。贝尔绕到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拉住妻子的手。她从车里出来,双臂抱胸站着。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小型运货卡车,两个男人站在那儿,身上映着黯淡的红光。他们先后冲着警长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

咱们应该带点小香肠来烤,她说。

是啊。棉花糖。

真想不到一辆车会烧成这样。

是啊,真想不到。你们有什么发现吗?没有,长官。只有火。

没有漏掉什么人或东西吧?

没有,长官。

温德尔,你看它像不像一九七七年的福特车?应该是。

我觉得它就是。

是那家伙开的那辆吗?

没错。牌照是达拉斯的。

他今天可真倒霉,是吧,警长?

可不是。

你说他们为什么放火烧它?

不知道。

温德尔转过身去,吐了口痰。我想,那家伙离开达拉斯的时候,脑子里肯定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儿,是吧?

贝尔摇了摇头。想不到,他说。我猜这是他最想不到的事了。


第二天早上,他到办公室的时候,电话正在响个不停。托波特还没回来。直到九点半,他才打来电话,贝尔派温德尔去接他。然后,他把脚跷到办公桌上,盯着自己的靴子。他就那么坐了一会儿。之后,他抓起电话,呼叫温德尔。

你到哪儿了?

刚过桑德森峡谷。

掉头回来吧。

没问题。托波特怎么办?

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留在那儿等着。我今天下午过去接他。

好的,长官。

你先去我家那边,问洛蕾塔要一下卡车钥匙,把载马的拖车挂上。然后给我的马和洛蕾塔的都装上马鞍,牵到车上。我大约一个小时后到那儿跟你会合。

是,长官。

他挂上话筒,站起身,去巡查里面的拘留室。


他们驱车穿过大门,然后下车关上门,再沿着围栏往前开了大约一百英尺,停下车。温德尔拉开拖车门,放马下来。贝尔抓起他妻子那匹马的缰绳。你骑温斯顿吧,他说。

你确定?

哦,我十分确定。我敢说,要是洛蕾塔的马有个三长两短,你绝对不希望骑在它背上的那个人是你自己。

他把带来的杠杆式步枪递给了温德尔一支,自己拿了一支,翻身跨上马鞍,向下拉了拉帽子。准备好了吗?他说。

他们并排骑着马。尽管咱们的车已经轧过了他们留下的车辙印,可还是能分辨得出那是什么车,贝尔说。大型越野轮胎。

他们走到被烧毁的轿车那里,只剩下一具烧焦的残骸。

这车牌照的事,你还真说对了,温德尔说。

不过轮胎的事我可说错了。

怎么讲。

我以为它们还在烧呢。

那辆轿车仿佛陷在四个柏油坑里,车轮上面缠绕着一团团烧得焦黑的金属丝。他们骑着马继续往前走。贝尔时不时地指指地面。看得出,有些车辙是白天留下的,有些是晚上,他说。他们从这儿开过去的时候没开车灯。看那儿的车辙怎么是弯弯曲曲的?就像可见距离只够勉强躲开眼前的灌木。再看那边,说不定那些石头上也留下了一些擦痕。

在一片沙滩上,他下了马,来回走了走,然后朝南望了望。来回的车辙印是一样的。大概是在同一个时间留下的。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车胎痕迹。这些都是他们的车走的路线。我敢说,每条路他们来回走了至少两次。

温德尔骑在马上,双手交叠,放在拴着套索的马鞍前桥上。他侧身吐了口痰。跟着警长朝南边望去。依你看,咱们会在前面发现什么呢?

不知道,贝尔说。他把脚伸进马镫,轻而易举就上了马鞍,骑着那匹小马往前走去。不知道,他又说了一次。不过,我知道自己并不希望看到什么。

他们来到莫斯的卡车那里,警长勒住马,仔细看了看,然后慢慢地绕着卡车转了一圈。两边的车门全都敞开着。

有人把门上的身份号牌撬走了,他说。

车架上也有号码啊。

没错。我想他们撬走身份号牌并不是为了不让人发现它的号码。

我认得这辆卡车。

我也认得。

温德尔俯身,拍了拍马的脖子。那个家伙叫莫斯。

没错。

贝尔骑着马从卡车后面绕过来,让马转向南边,看着温德尔。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长官。

他结婚了,是吧。

我觉得他结了。

警长骑在马上看着那辆卡车。我只是在想啊,要是他失踪了两三天但没有任何人说起这事,这肯定有点不对劲儿。

肯定不对劲儿。

贝尔看着下面的火山凹地。我觉得咱们这回可真是摊上事儿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警长。

你觉得这家伙是毒品贩子吗?

不知道。我觉得不是。

我也这么觉得。咱们下去看看那个烂摊子吧。

他们骑着马走进那片火山凹地,同时把温彻斯特步枪朝上竖在马鞍前桥上。但愿这个家伙没有死在这儿,贝尔说。我见过他两次,感觉还算是个正派人。老婆也很漂亮。

他们骑马路过地上那几具尸体,停住,下马,放开缰绳。马不安地踱来踱去。

咱们得把马牵远一点,贝尔说。它们不需要看到这些。

好的,长官。

等他走回来,贝尔递给他两个钱夹,都是从死尸身上找到的。随后,贝尔朝卡车那边看了看。

这俩家伙没死多久,他说。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达拉斯。

他捡起一把手枪,递给温德尔,然后拄着他带来的那支步枪蹲下。这俩家伙是被谋杀的,他说。一个他们的自己人干的,我敢说。这位甚至没来得及打开手枪的保险。两个人都是眉心中弹。

另一个没带枪吗?

可能是杀手拿走了。也可能是他本来就没带。

那碰上枪战可就倒霉了。

倒霉。

他们走在那几辆卡车之间。这些人渣,一个个都跟被放血的猪似的,温德尔说。

贝尔瞥了他一眼。

是啊,温德尔说。我想咒骂死人的时候确实是应该谨慎小心点。

我得说诅咒死人至少是不可能带来好运的。

他们只不过是一帮墨西哥毒品贩子。

他们曾经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不管他们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他们只是死人。

我看这可不一定。

警长把野马车的车座掀到前面,看了看车座后面。他沾了点口水,按了按垫子,然后把手指举到阳光里。这个车座后面放过墨西哥佬的海洛因。

不过早就没影了,不是吗。

早就没了。

温德尔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车门下面的地上。这边的地上好像也撒了一些。可能是有人割开了一包。看看里面是什么。

可能是在检查质量。准备交易。

他们没有交易。他们互相开了枪。

贝尔点点头。

说不定连钱都没带。

有可能。

但你并不相信。

贝尔想了想。是的,他说。我不太相信。这又是一个疑点。

是的,贝尔说。反正我觉得是。

他直起身子,把车座推回原位。这位好公民也是眉心中弹。是啊。

他们绕到卡车的另一边。贝尔指了指前面。

那儿有一支机关枪,显然有人跑到那边去了。

我看也是这样。你觉得司机到哪儿去了?

也许那边草地上躺着的有一个就是吧。

贝尔掏出手帕,遮住鼻孔,伸手从地上捡起几枚黄铜弹壳,看了看压印在弹壳底部的号码。

你捡到的是什么口径的子弹,警长?

九毫米的。还有两个.45的手枪弹壳。

他把子弹壳扔到地上,退后几步,提起他那支靠在卡车旁边的步枪。看情况,这玩意儿是有人用霰弹枪扫射这辆车时留下的。

你不觉得这些枪眼有点小吗?

我看子弹不是00型的铅弹。倒像是四号鹿弹。

真是浪费啊。

你说得没错。这些子弹拿去扫射一条巷子都够了。

温德尔向火山凹地远处望了望。是的,他说。有人从这儿离开了。

我敢说肯定是这样。

你说他们会不会被郊狼吃了?

贝尔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说。它们可能不吃墨西哥人吧。那边那几个又不是墨西哥人。

嗯,这倒是真的。

这里发生的枪战肯定像越南。

越南,警长说。

他们离开那几辆卡车。贝尔又捡了几个子弹壳,看了看,又把它们扔掉。他捡起一个蓝色的塑料快速装弹器,站着观察了一下现场。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他说。

说吧。

最后那个家伙不太可能毫发未损。

我赞成。

咱们不如骑马到高一点的地方去看看。也许能找到一点线索。

我觉得可以。

你说他们把一条狗弄到这儿来是想干什么?

我可说不上来。

他们在东北方向一英里处的岩石那里发现那具死尸时,贝尔就骑在他妻子的马上。坐了很久。

你在想什么,警长?

警长摇了摇头。他下了马,朝着那具蜷曲着的死尸走去。他把步枪扛在肩上,跨过地上的尸体。接着他蹲下身,仔细察看草地。

这家伙也是被自己人谋杀的吗,警长?

不是,我想这位是自然死亡的。

自然死亡?

对于干他这行的人来说,这是自然的。

他连把枪都没带。

是啊。

温德尔侧转过身,吐了口痰。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过这儿。我觉得也是。

你觉得是那个人把钱拿走了?

我看很有可能。

就是说,咱们还是没有找到最后那个人,是吧?贝尔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望了望远处的原野。

真是一团乱麻,是吧,警长?

就算现在不是,早晚也得是这样。

他们骑着马,穿过火山凹地上游的坡地往回走。途中,他们勒住马,望了望莫斯的那辆卡车。

你觉得这个哥们儿现在在哪儿?温德尔问。

不知道。

我想在你的工作列表中,最紧要的就是搞清楚他在哪儿吧。警长点了点头。最紧要的,他说。

他们开着车回到县城,警长让温德尔把卡车和马送回他家。你要记着敲敲厨房的门,跟洛蕾塔说声谢谢。

我会的。反正我也得把钥匙交给她。

用她的马,县里是不付钱的。

明白了。

贝尔给托波特打了个电话。我这就过来接你了,他说。你就待在原地等着吧。

他把车停到拉马尔办公室前面时,那些警戒带仍然拦在县法院的草坪那边。托波特坐在台阶上。他站起身,向车走来。

你还好吧?贝尔问。

还好,长官。

拉马尔警长在哪儿?

有电话把他叫出去了。

他们驶向高速公路。贝尔把火山凹地那边的情况对他的副警长讲了讲。托波特听着,没有吭声。他坐在那里,看着车窗外面。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拿到奥斯汀那边送来的报告了。

他们怎么说。

也没说什么。

他是被什么枪打的?

他们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

是的,长官。

他们怎么能不知道?伤口是有进没出啊。是啊,长官。这点他们也痛快地承认了。

痛快地承认了?

是的,长官。

那他们到底怎么说的,托波特?

他们说,死者的前额有一个像是大口径子弹射出的伤口,大约有两英寸半深,穿过颅骨钻到了大脑的前额叶,但是没有发现子弹。

说是枪伤。

是的,长官。

贝尔把车开上州际公路。他在方向盘上敲着手指,看了看他的副手。

你说的情况实在是让人没法理解啊,托波特。

我也这么跟他们说了。

他们怎么回答?

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用联邦快递把报告送过来了。X光片和其他所有材料。他们说明天上午就能到你的办公室了。

他们沉默地驾车前行。过了一会儿,托波特说:整件事情实在是太不正常了,是吧警长?

的确是。

现在总共死了多少人了?

问得好。虽然我数过,可我也不确定。八个吧。算上副警长哈斯金斯就是九个。

托波特望着远处的原野。警车在路上拖出很长的影子。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啊?他说。

不知道。我常说,他们跟咱们一直以来不得不对付的那些家伙没什么两样。跟我祖父不得不对付的那些家伙也没什么两样。过去他们是偷牲口的。现在他们是贩卖毒品的。不过,我现在也不确定了。我跟你一样。真不知道咱们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些家伙。这种类型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要是把这帮家伙全都杀了,那地狱得扩建才够用。


临近正午时分,齐格驾车来到沙漠空气汽车旅馆,停在莫斯的拖车房前,关掉引擎。他从车里出来,穿过裸露的泥土院子,登上台阶,敲了敲铝制的房门。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又敲了敲。他转过身,背对着拖车房站在那儿,观察了一下那块小停车场。没有任何动静。连一条狗都没有。他又转过身,抬起手腕,对准门锁,用系簧枪的深蓝色钢制活塞柱把锁心撞出去,推开房门,走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他停下脚步,手里握着那个副警长的左轮手枪。他往厨房里看了看。回身走进卧室。他穿过卧室,推开卫生间的门,走进另一间卧室。地板上丢着一些衣服。衣橱的门敞开着。他拉开梳妆台最上面的抽屉,又把它关上。他把手枪插到背后的腰带下面,拉了拉衬衣,把枪遮住,回到厨房里。

他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盒牛奶,打开闻了闻,喝了起来。他用一只手拿着那盒牛奶,站在那儿,看着窗外。他又喝了一口,然后把牛奶盒放回冰箱里,关上冰箱门。

他走进起居室,坐在沙发上。桌上摆着一台很不错的二十一英寸电视机。他看着自己映在暗灰色荧屏上的影子。

他起身从地板上捡起信件,重新坐下来,浏览了一遍。他把三个信封折起来,放进自己的衬衣口袋,起身走了出去。

他向南开到汽车旅馆办事处前面,停下车,走了进去。你好,先生,一个女人招呼道。

我要找卢埃林·莫斯。

她打量了他一下。你去过他的拖车房吗?

是的,去过。

哦,我想他可能正在上班。你要给他留口信吗?

他在哪儿工作?

先生,我无权透露我们住户的信息。

齐格环顾了一下这个用胶合板搭建的小办事处。他盯着那个女人。

他在哪儿工作。

先生?

我说,他在哪儿工作?

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我们不能透露住户的信息。

从什么地方传来厕所冲水的声音。门锁的咔嗒声。齐格又看了看那个女人。然后走了出去,钻进那辆公羊装运者,开走了。

他把车停在一家咖啡馆前边,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那几个信封,展平,撕开,读了读里面的信。他撕开电话账单,看了看通话记录。上面有打到德尔里奥和敖德萨的电话。

他走了进去,换了一些零钱,然后走到付费电话机旁边,拨了德尔里奥那个电话号码,但是没人接。他又拨了敖德萨那个号码,一个女人接了。他说要找卢埃林。那个女人说卢埃林不在那儿。

我去桑德森找过他,但我想他已经离开那儿了。

一阵沉默。接着,那个女人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是谁?

齐格挂上电话,走到吧台那边,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卢埃林来过这儿吗?他问。


他把车停在修车场前面时,有两个人正背靠着那座房子的墙,坐在那里吃午餐。他走了进去。有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前,喝着咖啡,听着收音机。你好,先生,他说。

我找卢埃林。

他没来。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来?

不知道。他没往这儿打过电话,也没留下什么话,所以我和你一样不知道。他把头微微侧向一边。仿佛要换个角度看看齐格。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

我想没有。

到了外面,他站在坑坑洼洼、沾满油污的车道上,看了看坐在房子另一头的那两个人。

你们知道卢埃林在哪儿吗?

他们摇了摇头。齐格钻进车里,离开那里,又回镇上去了。


午后不久,大巴到了德尔里奥,莫斯拿起他的行李,下了车。他走到出租车停靠站,拉开停在那儿的出租车的后门,坐进去。送我去汽车旅馆,他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你打算去哪家?

不知道。便宜就行。

他们开到一个叫作步道汽车旅馆的地方,莫斯拿着他的提包和那个公文箱从车里出来,付了司机车费,走进接待处。一个女人正坐在那里看电视。她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后面。

有房间吗?

房间有的是。住几个晚上?

还不确定。

住一星期的话有优惠,所以我才问你。三十五美元,外加一块七毛五的税。三十六块七毛五。

三十六块七毛五。

是的,先生。

一个星期。

是的,先生。一个星期。

这是你们最便宜的房价?

是的,先生。住一星期的优惠房价,不可能再低了。

呃,那我就先住一天再定吧。

好的,先生。

他拿着钥匙,走到房间那边,进去,关上门,把那些包放在床上。他拉上窗帘,站在那儿,透过窗帘的缝隙观察了一下外面脏兮兮的小院子。非常安静。他扣好房门上的保险链,坐在床上。接着,他拉开帆布袋的拉链,取出那把自动手枪,放在床单上,挨着它躺了下来。

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了。他躺在床上,望着污渍斑斑的石棉天花板。他坐起身,脱掉靴子和袜子,检查了一下脚后跟上的绷带。他走进卫生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脱下衬衣,检查了一下胳膊后侧。从肩头到胳膊肘都变了颜色。他走回房间,又坐到床上。他看了看搁在旁边的手枪。过了一会儿,他爬到廉价木桌上面,开始用折叠刀的刀尖往下拧通风管道格栅上的螺丝钉,并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含在嘴里。然后,他把格栅拉下来,放到桌上,踮起脚尖,往通风管道里面看了看。

他从窗前的软百叶帘上割下一段绳子,把一头绑在公文皮箱上。接着,他打开箱子,点出一千美元,对折,放进口袋里,然后把箱子合上,锁好,扣紧上面的皮扣带。

他从衣橱里拿出挂衣服用的木杆,把上面的铁丝衣架捋到地上,再次站到梳妆桌上面,把皮箱尽可能地推到通风管道的最里面。正好合适。他拿起那根木杆,又把皮箱往深处推了推,直到他刚好可以够到那根绳子。他把格栅装回原处,没去动上面那一道道的灰尘,然后拧紧螺丝钉,才爬下梳妆桌,走进卫生间,冲了个澡。从卫生间出来后,他穿着短裤躺到床上,拉过一条线毯盖住身体,也盖住身旁的自动手枪。他关上手枪的保险,然后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把腿搭在床沿上,坐起来,听了听动静。接着,他站起身,走到窗户旁边,轻轻掀开窗帘,向外看去。黑漆漆的。寂静。什么都没有。

他穿好衣服,把关着保险的手枪塞到床垫下面,再把床罩的防尘裙放回原处,然后坐在床上,抓起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他不得不多付给出租车司机十美元,才让人家载着他穿过大桥,来到对面的阿库尼亚城。他走在街上,朝那些商店橱窗里看去。夜色温柔和暖,狭窄的人行林荫道上,鹩哥栖息在枝头,彼此鸣叫呼应。他走进一家鞋店,看了看那些外国货—鳄鱼、鸵鸟和大象皮的—但是那些靴子的质量都比不上他脚上那双拉里·马汉。他走进一家药店,买了一盒绷带,然后在公园里坐下,把皮开肉绽的脚包扎了一下。他的短袜早已血迹斑斑了。走过街角时,一个出租车司机问他想不想去找姑娘,莫斯抬起手给那人看了看手上的戒指,继续往前走去。

他走进一家桌上铺着白色桌布、侍者穿着白色上衣的餐馆,点了一杯红酒和一份上等腰肉牛排。时间还早,餐馆里只有他一位客人。他慢慢呷着红酒,牛排上来后,他切开牛排,一边慢慢咀嚼,一边思索自己的生活。

十点钟刚过,他回到那家汽车旅馆。在引擎仍在转动的出租车里,他数出车钱,从车座上面递过去。正要准备下车,他却停了下来。手搭在门把手上,坐在车里。把我送到另一边去,他说。

司机挂上起动挡。哪一间?他说。

绕到另一边就行。我想看看里边有没有人。

车子慢慢地驶过他的房间。窗帘有一道缝,他敢肯定自己走的时候绝对不是这样。不容易看出来。但也没有那么难。出租车缓缓地开了过去。没有发现停车场上原来没有的车辆。继续开,他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

继续开,莫斯说。不要停。

我可不想搅进什么麻烦,老兄。

只管往前开。

我干吗不让你在这儿就下车呢,咱们没有必要争这个。

我希望你把我送到别的汽车旅馆。

咱们就到这儿吧。

莫斯俯身向前,把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从车座上面递过去。你已经卷进麻烦了,他说。我正在帮你摆脱麻烦呢。快送我去个汽车旅馆。

司机接过钞票,塞进自己的衬衣口袋,掉转车头,驶出停车场,开上街道。

他在公路附近的华美达旅馆过了一夜,早上,他下楼去餐厅吃了早餐,读了报纸。然后,他就坐在那里。

女服务员去整理房间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会在那个屋里。

退房时间是十一点钟。

他们可能已经找到了那些钱,带着离开了。

当然,很可能至少有两拨人在找他。不管这帮人是哪一拨,肯定还有另外一拨,而那些人可能也没有离开。

起身离开餐厅时,他意识到自己也许不得不杀人。只不过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城里,走进一家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一支.12口径的温彻斯特霰弹枪和一盒00号的大型铅弹。那盒猎枪子弹的威力几乎相当于一个阔刀地雷。他让店员把枪包裹起来,然后他把它夹在腋下,沿着皮肯街向西走向一家五金商店。在那儿,他买了一把钢锯、一把扁形的打磨锉刀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把钳子和一把侧铣刀。一把螺丝刀。手电筒。还有一卷强力胶带。

他带着这些东西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身顺着街道往回走。

还是在那家体育用品商店,他问同一个店员,是否有铝制的帐篷支杆。他试着解释说他不在乎帐篷是什么样的,他只需要帐篷支杆。

那个店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管是哪种帐篷,他说,我们都得专门预订支杆。你得告诉我制造厂商和型号。

你们卖帐篷,对吧?

我们有三种型号的。

哪种的支杆最多?

呃,我觉得应该是十英尺高的房屋式帐篷。你可以在里面站直身子。好吧,有些人可以在里面站直。帐篷的尖顶有六英尺高。

我买一个。

好的,先生。

他去储藏室里拿来帐篷,放在柜台上。帐篷装在一个橙色尼龙袋里。莫斯把猎枪和五金袋放到柜台上,解开尼龙袋的带子,把帐篷连同支杆和绳子从里面拉出来。

所有部件都在这儿,那个店员说。

我该付多少。

加上税是一百七十九块钱。

他把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放在柜台上。帐篷支杆单独装在一个袋子里,他把它拿出来,和他买的其他东西放在一起。店员把找零和发票递给他,莫斯收起猎枪、五金用品和帐篷支杆,谢过店员,转身走了出去。帐篷不要啦?那个店员喊道。

回到房间,他打开猎枪的包裹,把枪卡在一个拉开的抽屉里,按紧它,把弹仓前面的那段枪管锯了下来。他用锉刀把锯开的口子锉平,磨光,用一块湿毛巾擦了擦枪口,放在一边。然后,他顺着一条直线把枪托锯下来,只保留了有握把的那部分,坐到床上,用锉刀打磨光滑。把猎枪弄成他想要的样子后,他举起枪,缓缓地向后移动手臂,又缓缓地向前移动,接着,他用拇指扳下击锤,侧转过枪身,仔细端详了一番。看上去挺不错。他把枪翻过来,打开那盒子弹,把涂蜡的子弹一颗颗地装进弹匣。他拉开枪膛滑盖,装入一颗子弹,放下击锤,然后又往弹匣里装了一颗子弹,把枪横着搁在大腿上。长度不足两英尺。

他往步道汽车旅馆打了个电话,告诉那个女人把那间屋子给他留着。然后,他把枪、子弹和那些工具塞到床垫下面,又出去了。

他走进沃尔玛,买了几件衣服和一个带拉链的小尼龙袋来装它们。一条牛仔裤,两件衬衣和几双短袜。下午,他沿着湖边走了很久,随身带着那个袋子,里面装着锯下来的枪管和枪托。他把那截枪管尽可能远地扔到水里,把那截枪托埋在一块页岩礁石下面。有几只野鹿正穿过荒原上的灌木丛。他听见它们打响鼻的声音,他能看见它们爬上一百码以外的山坡,站在那里回头向他这边张望。他坐在布满砾石的沙滩上,折叠起来的空袋子搁在大腿上,眺望着正在落山的太阳。眺望着原野逐渐变蓝,变冷。一只鱼鹰朝着湖面俯冲下来。随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