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们是从佐治亚州搬来的。我们整个家族。又是马又是车的。我对此确实知道不少。我很清楚家族历史中有很多事情都并非那么简单。任何家族。故事不断流传,真相则不断被忽略。就像常言所说。我想有人会觉得真相永远都占不了上风。但我不这么觉得。我认为,等谎言全都讲完了,被人遗忘了,真相仍旧会在那里。它不会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也不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你不可能让真相变假,就像你没法让盐更咸一样。你没法歪曲真相,因为它原本就是那样的。人们谈论的就是这个。我听到过有人把它比作石头—好像是《圣经》里—我也不是不同意。但即使石头都消失了,真相也还是在那儿。我深知,有些人不会同意这一点。相当一部分人,事实上。可是我永远也搞不明白他们到底相信什么。

人总得努力成为对自己所在社区的事务有用的人,所以我总是会参加打扫墓地之类的活动。这都没什么。女人们会在那里安排好晚餐的,当然,那也是一种竞选的手段,不过,那也是在帮大伙儿做一些他们自己做不到的事啊。所以,你尽可以对此冷嘲热讽,说我只是不想在夜间被那些死者找上门来。但是我觉得还要深刻得多。这当然是为了社区,也是对死者的尊重,然而死者对你的约束力,比起你愿意承认的,或者甚至是你能够意识到的都要强,这种约束力确实非常强。真的很强烈。你能感觉到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在这个意义上,再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值得去做。

我前几天不是讲过报纸上的那件事吗。上个星期,警方在加利福尼亚抓了一对夫妇,他们专门向老年人出租房屋,然后杀死他们,把他们埋在院子里,还去兑现他们的社会保障金支票。他们会先折磨那些老人,我搞不懂这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电视机被弄坏了。报纸也只好这样报道。我来念一下。它说:直到有位只戴着一只狗项圈的男人从那幢房子里跑出来,邻居们才意识到不对。这种事你根本编不出来。我敢说你连想都想不到。

但只有这样,你才会注意到。院子里所有的那些惨叫和挖掘根本引不起人们的警觉。

没错。读到这篇的时候我笑了。不然你还能做什么呢。


去敖德萨差不多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他赶到那儿时,天已经黑了。他一路上都在收听卡车司机们通过无线电聊天。这边也归他管吗?得了。鬼才知道。我想啊,要是被他逮到你在作案,那就归他管了。嗯,那我就是一个改过自新的罪犯了。你说得对,哥们儿。

他在便利店买了一份城市地图,在警车的座位上摊开,同时喝着保丽龙杯里的咖啡。他从手套箱里拿出一支黄色记号笔,在地图上画出他要走的路线,然后把地图折好,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关掉顶灯,发动引擎。

他敲了敲房门,卢埃林的妻子应了门。她开门时,他摘下帽子,但马上就后悔这么做了。她用一只手捂住嘴,伸出另一只手去扶门框。

我很抱歉,夫人,他说。他现在没事。你丈夫没事。我只是想,能不能跟你谈谈。

你不是在骗我吧?

不是的,夫人。我没骗你。

你是从桑德森开车过来的?

是的,夫人。

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跟你谈谈你丈夫。

好,你不能进来。你会把妈妈吓死的。我去穿外套。

好的,夫人。

他们开车来到阳光咖啡馆,坐在后边的一个小隔间里,点了咖啡。

你不知道他在哪儿,是吧。

是的,我不知道。我告诉过你了。

我知道你说过。

他摘下帽子,放在旁边,用手把头发捋了捋。你没有他的消息?

是的,没有。

没有。

完全没有。

女服务员端来两杯咖啡,盛在很重的白瓷马克杯里。贝尔用小勺搅了搅他那杯。他举起小勺,看着冒着热气的银制勺头。他给了你多少钱?

她没有回答。贝尔微微一笑。你想从哪儿说起?他说。你可以说出来。

我想从这关你什么事说起,行不行。

不如你就当我不是警长吧。

那当你是干啥的?

你知道他惹上了麻烦。

卢埃林啥都没干。

他惹到的不是我。

那他惹谁了?

一些非常坏的家伙。卢埃林能照顾好自己。

你介意我叫你卡拉吗?

我叫卡拉·琼。

卡拉·琼。没错吧?

没错。不介意我继续叫你警长吧?贝尔笑了笑。不介意,他说。这样挺好。

好吧。

这些坏人会杀了他的,卡拉·琼。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也不会。他从不放弃。

贝尔点点头。他呷了一口咖啡。他的脸在杯子里的黑色液体上褶皱、晃动,仿佛预示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事物会变形。把你也卷进去。他放下杯子,望着这个姑娘。我当然也希望能跟你说他好着呢。但是我不得不说我并不这么认为。

好吧,她说,他就是那样的人,他一直都是那样的。我就是因为这点才嫁给了他。

可是你已经有阵子没有他的消息了。

我并不期望得到他的消息。

你们俩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们之间没有问题。要是有的话,我们会解决的。哦,你们很幸福啊。

是的,我们很幸福。

她看着他。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她说。

关于有没有问题?

关于有没有问题。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到底有没有。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知道,而我还不知道?没有。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除非我不想告诉你。

当然。

你认为他抛弃了我,是吗。

我不知道。他抛弃你了吗?

没有。他不会的。我了解他。

你曾经了解过他。

我现在也了解他。他是不会变的。

也许吧。

不过你并不相信。

好吧,坦白地讲,我从来不认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人是金钱改变不了的。我得说,他可能是第一个。

嗯,那他就是第一个。

但愿是真的。

你真的这么希望吗,警长?

是呀,我希望。

他没犯什么罪吧?

没有。他没犯什么罪。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之后也不会。

对。是这样。只要他活的时间够长。

嗯。至少他还没死。

但愿这样想能让你比我更觉得安慰。

他呷了一口咖啡,把马克杯放在桌上。他看着她。他需要把那些钱还回来,他说。他们会把消息登在报纸上。这样一来,那些人也许就会放过他。我不能保证他们肯定会。但是的确有可能。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不管怎么样,你都可以把它登在报纸上。

贝尔打量着她。不,他说。我不能。

不如说是不想。

也不想。那些钱一共有多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吧。

你介意我抽烟吗?她问。

我想咱们还是在美国吧。

她取出一支香烟,点燃,扭头把烟吐到屋子里。贝尔观察着她。你觉得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样?他说。

不知道。我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你呢?我只知道它不会是怎样的。

比如说,幸福地生活下去。

诸如此类吧。

卢埃林很聪明。

贝尔点点头。我想我要说的是,你应该多担心担心他。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打量着贝尔。警长,她说,我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够担心的了。

他最后会杀人的。你想过这点吗?

他从没杀过人。

他参加过越战。

我是说作为一个公民。

他会的。

她没有应声。

你想再来点咖啡吗?

我喝够咖啡了。我不想再喝了。

她移开视线,往咖啡馆里看了看。桌子都空着。值夜班的收银员是个十八岁左右的男孩,他在玻璃柜台后面,俯身读着一本杂志。我妈妈得了癌症,她说。她活不了多久了。

我对此深表遗憾。

我叫她妈妈。但实际上她是我的祖母。是她把我抚养成人的,有她,我觉得很幸运。好吧。不只是幸运而已。

是的,夫人。

她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卢埃林。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倒是一直对她很好。我本以为确诊之后她会变得容易相处一些,但是没有。她的脾气变得更坏了。

你怎么会跟她生活在一起?

我没有跟她生活在一起。我还没那么糊涂。这只是暂时的。

贝尔点点头。

我得回去了,她说。

好吧。你有枪吗?

当然。我有枪。我看,你以为我待在这儿就是个诱饵吧。我不知道。

可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的处境不是很安全。

是啊。

我真的希望你能跟他谈谈。

我需要好好想想。

好吧。

我宁可死掉,永远待在地狱里,也不会告发卢埃林的。希望你能理解这点。

我理解。

我从来不知道这种事情能有什么捷径。我希望我永远不要知道。

是啊,夫人。

要是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

我想听。

你可能认为我有点怪。

也许吧。

或者你有别的什么看法。

不,我没有。

我高中辍学的时候,还只有十六岁,我在沃尔玛找了一份工作。我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我们需要钱。尽管那点钱是那么地少。不管怎么说,上班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或者说它就像一个梦。我想当时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但是在这个梦里或者随便它是什么吧,我知道,只要我去了那儿,他就会找到我。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我只知道,看见他的时候,我一定能认出来。我有一本日历,每天都做记号。就像人在监狱里那样。我是说,我从没去过监狱,可是像你这样的人也许会的。第九十九天,他走了进来,问我体育用品放在哪儿,就是他了。我告诉他在哪儿,他看了看我,往前走去。不久,他又走回来,看了看我的姓名牌,叫了我的名字,他看着我说:你什么时候下班?事情就是这样。[1]我心里从来没有怀疑过。当时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

真是个美好的故事,贝尔说。希望它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实际情况真的就是这样。

我知道。很感谢你对我讲这些。我想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你了,已经很晚了。

她把烟蒂踩灭。好吧,她说。很抱歉这么远让你白跑一趟。

贝尔拿起帽子,戴上,正了正。没关系,他说。你已经尽力了。有时候,事情会好转的。

你真的很在意吗?

在意你丈夫?

在意我丈夫。没错。

是的,夫人。我真的在意。特勒尔县的人们雇用我来照管他们。这是我的工作。我拿了薪水,就得准备做第一个受伤害的人。也就是被杀害。我最好在意。

你想让我相信你说的话。不过,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贝尔笑了笑。是啊,夫人,他说。这只是我的一面之词。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关于他的困境,没有一个字是我编造的。如果他遇害了,我就得一辈子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不过我能承受。我只是想请你想想,你能吗。

好吧。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

我知道不该问一个女人的年龄,可我还是禁不住有些好奇。

没关系。我十九岁了。只是看上去要年轻一些。

你们结婚有多长时间了?

三年了。差不多三年了。

贝尔点点头。我妻子跟我结婚的时候是十八岁。刚过十八岁。跟她结婚弥补了我做过的所有蠢事。我甚至觉得还有的剩。我觉得我在这件事上可真是赚了。你准备好了吗?

她拿着手包,站起身。贝尔拿起账单,又正了正帽子,从小隔间里慢慢地站起来。她把香烟装进手包,看着贝尔。我得告诉你,警长。十九岁的人已经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你得到了某种对你来说意味着全世界的东西,就更有可能会失去它。这个道理,十六岁的人也一样明白。我是这么想的。

贝尔点点头。我对这些想法并不陌生,卡拉·琼。它们对我来说很熟悉。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正在床上睡觉,外面基本上还是黑漆漆的。他看了看床头柜上那个有夜光表盘的老式钟表,伸手拿起话筒。警长贝尔,他说。

他听了大约两分钟,然后说:谢谢你打电话给我。是的。这完全是一场战争,就是这样。我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管它叫什么。

早上九点十五分,他把车停到了伊格尔帕斯警长办公室的前面,他和那位警长坐在办公室里,边喝咖啡,边看三个小时之前在两个街区之外的那条街上拍下的现场照片。

有时候我真是赞成把这块破地方整个儿都还给他们,那位警长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贝尔说。

尸体横在街上。市民的商店被子弹打得稀烂。还有人们的汽车。谁听说过这种事啊?

咱们能去那边看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

那条街仍然被绳子隔离着,但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伊格尔旅馆的门脸上到处是弹痕,街两旁的人行道上全是碎玻璃片。汽车的轮胎和窗玻璃上弹痕累累,金属车身也被打出了许多小洞,弹孔周围卷起一圈裸露的钢齿。那辆凯迪拉克被拖走了,街上的碎玻璃被清扫了,血迹也已经用水龙带冲洗过了。

你觉得住在这家旅馆里的是什么人?

墨西哥毒贩。

那位警长站在那儿抽烟。贝尔沿着街道走了一段路,站住。他回到人行道上,靴子咯吱咯吱地踩在碎玻璃上。那位警长把烟头弹到街面上。沿着亚当斯街往北走上半个街区,你会看到一溜血迹。

往边境跑了我看是。

要是他还有点脑子的话。我想,轿车里的那些家伙遭到了两股袭击。看样子,他们是一边朝着旅馆开枪,一边回头朝着那边的街道开枪。

你说他们干吗把车停在十字路口中间呢?

我一点思路都没有,埃德·汤姆。

他们向旅馆那边走去。

你们都捡到了些什么型号的弹壳?

大部分是九毫米的,还有一些猎枪弹壳和几个.380的。我们还捡到一支霰弹枪和两挺机枪。

全自动的?

当然。不然呢?

是啊。

他们走上旅馆台阶。门廊上满是被子弹击碎的玻璃和木片。

夜班接待员被杀死了。可能是一个人能遇上的最倒霉的事了吧,我想。被一颗流弹击中。

他被打中了哪儿?

两只眼睛正中间。

他们走进大堂,站住。有人往柜台后面的地毯上扔了两块毛巾,好盖住上面的血迹,但血已经洇透了毛巾。他不是被子弹打死的,贝尔说。

谁不是被子弹打死的。

那个夜班接待员。

他不是被子弹打死的?

不是,先生。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等你拿到尸检报告就明白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埃德·汤姆?难不成他们是用百得电钻把他的脑门儿钻开的?

差不了多少。你好好琢磨一下吧。

开车返回桑德森的时候下起了雪。他到县法院处理了一些文件,在天黑之前离开了。他把车停到房子后面的车道上时,妻子正透过厨房的窗户向外张望。她冲着他笑了笑。从天而降的雪花在温暖的黄色灯光里飘舞,飞旋。

他们坐在小餐厅里,吃着晚饭。她放着音乐,一支小提琴协奏曲。电话没有响。

你把电话听筒拿开了?

没有,她说。

那肯定是电话线断了。

她笑了笑。我想,都是因为下雪。我觉得它能让人们停下来去思考。

贝尔点点头。那我倒希望来一场暴风雪。你还记得这里上一次下雪是什么时候吗?

不记得,我真是想不起来了。你呢?

是的,我记得。

那是什么时候。

你会想起来的。

哦。

她笑了笑。他们继续吃饭。真不错,贝尔说。

什么不错?

音乐。晚餐。待在家里。

你觉得她说的是实话吗?

我看是。是吧。

你觉得那个小伙子还活着吗?

不知道。但愿他还活着。

你可能再也听不到关于他的消息了。

有可能。不过,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的,不是吗?

是的,我看它不会。

你不能指望他们总是这么杀来杀去。我倒是觉得迟早会有个联盟接管这种事,他们最后就只需和墨西哥政府打交道了。这里面涉及太多太多的钱。他们会把这些乡巴佬排挤出去的。当然,这种状况也持续不了太久。

你觉得他拿走了多少钱?

莫斯那小子?

对。

很难说。可能有上百万吧。嗯,也不会有好几百万。他是徒步带走那些钱的。

你要喝咖啡吗?

好的,我要一点。

她起身走到餐具柜那里,拔下过滤式咖啡壶的电插头,拿到餐桌前,给他斟上一杯,然后又坐下。千万别在哪天晚上死着回到家里,她说。我可受不了这种事。

那我最好还是别干了。

你觉得他还会跟她联系吗?

贝尔搅着咖啡。他坐在那儿,把冒着热气的小勺举在杯子上面,然后放在垫盘上。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要是他不联系,那他肯定是个笨蛋。


那间办公室在十七楼,可以俯瞰休斯顿的地平线、通往航道的开阔低地以及远处的河口。银灰色的液化气罐聚集的地方。煤气燃烧的火焰,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黯淡。韦尔斯出现时,那个男人让他进来,带上门。他甚至没有转过身来。他可以从窗玻璃上看到韦尔斯。韦尔斯关上房门,站住,手腕交叠着放在身前。丧葬承办人的那种站姿。

那个男人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你见过安东·齐格本人,对吧?

是的,先生,没错。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去年的十一月二十八号。

你怎么正好记得这个日子?

我不是正好记得这个日子。我擅长记日期。还有号码。

那个男人点点头。他就站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办公桌是用锃亮的不锈钢和胡桃木做的,上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照片,也没有纸张。什么都没有。

我们这儿出了一门没有固定住的大炮[2]。我们丢了一批货,还有一大笔钱也不见了。

没错,先生。我知道这事儿。

你知道这事儿。

是的,先生。

很好。我很高兴你已经注意到了。

没错,先生。我注意到了。

那个男人打开办公桌的一只抽屉,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上面的锁,取出一张卡,然后又合上铁盒,锁好,重新放回抽屉。他用两个手指夹着那张卡,举起来,看着韦尔斯,韦尔斯走上前,接过来。

要是我没记错,你的开销一直是自理的。

没错,先生。

这个户头每二十四小时的支取限额是一千两百美元。之前是一千美元。

好的,先生。

你对齐格了解吗。

足够了解了。

这不能算是一个回答。

你想知道什么?

那个男人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几下办公桌。他抬起头。我只是想知道你对他的看法。大概印象。无敌的齐格先生。

没有谁是无敌的。

有的人就是。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世界上总有最无敌的人。就像总有最不堪一击的人。

这算是你的信条吗?

不。这叫统计学。他到底有多危险?

韦尔斯耸了耸肩。和什么比,黑死病吗?他危险到你要请我出马。他是一个变态杀手,但那又怎么样?街上这种人多了去了。

他昨天在伊格尔帕斯卷入了一场枪战。

一场枪战?

一场枪战。街上死了很多人。你不看报纸。

是的,先生,我不看。

他盯着韦尔斯看。你的生活挺惬意的,是吧,韦尔斯先生?老实讲,我真不敢说我的生活有什么惬意可言。

好吧,那个男人说。还有呢。

我觉得就是这样了。那些家伙是巴勃罗[3]的人吗?

对。

你肯定。

没到你想的那个份儿上。不过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肯定。他们不是我们的人。他在两天前还杀了两个人,那两个倒正好是我们的人。再往前几天那场混战中死掉的三个也是。对吧?

对的。我想这就够了。

祝你狩猎顺利,按照咱们过去的说法。从前。很久以前。

谢啦,先生。我能问你点事儿吗?

当然。

我不能再乘那架电梯上来了,是吗?

只是不能来这层。怎么了?

我只是感兴趣。安全起见。总是感兴趣。

电梯每次运行之后就会自动重新编码。是随机生成的五位数字。不会印在什么纸上。我拨一个电话号码,它会自动把新密码读出来。我把密码告诉你,你照着输入。这样算不算回答了你的问题?

真棒啊。

当然。

我在街上数了数这栋大楼的楼层。

然后呢?

有一层不见了。

我会好好调查的。

韦尔斯笑了笑。

你自己能出去吗?那个男人说。能。

好。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知道,您能不能帮我确认一下停车费。那个男人微微点点头。我想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抱歉。

祝你好运,韦尔斯先生。

谢啦。


韦尔斯来到那家旅馆时,那些塑料警戒带已经被撤走,大堂里的玻璃和木片也已经被清扫干净,重新开始营业了。房门和两扇窗户都钉上了胶合板,一个新来的接待员站在那个老接待员曾经站过的柜台旁边。你好,先生,他说。

我需要一个房间,韦尔斯说。

好的,先生。你一个人吗?

是的。

要住几个晚上。

也许就一晚。

接待员把登记簿推给韦尔斯,扭过头去看挂在壁板上的房门钥匙。韦尔斯填好入住登记表。我知道你已经被人们问烦了,他说,但是你们旅馆出什么事儿了?

我不能谈论这件事。

没关系。

接待员把钥匙放在柜台上。现金还是信用卡?现金。多少钱?

十四元,外加税。

多少钱。总共。

什么?

我是说,总共多少钱。你得告诉我是多少钱。给我一个数。加在一起。

好的,先生。总共是十四元七角。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都在这儿吗?

不在,先生。我昨天才来这儿工作的。这是我干的第二班。那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先生?

你什么时候下班?

先生?

我换个问法吧。你这一班要干到什么时候。

接待员又高又瘦,可能是墨西哥人,也可能不是。他快速扫了一眼旅馆大堂。好像那里有什么人能帮他一把似的。我傍晚六点钟才来上班,他说。这一班要干到凌晨两点。

谁在凌晨两点钟来接班。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是值白班的。前天晚上他不在这儿。

不在,先生。他是值白班的。

那个前天晚上值班的,他现在在哪儿?

他已经不在了。

你这儿有昨天的报纸吗?

他往后退了退,看了看柜台下面。没有,先生,他说。我想他们把报纸扔掉了。

没关系。给我送两个妓女、一瓶威士忌和冰块上来。

什么?

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需要放松。那些家伙不会再来了。我敢打包票。

好的,先生。千万不要再来了。我都不想干这活了。

韦尔斯笑了笑,用纤维板钥匙扣轻敲了两下柜台的大理石台面,然后就上了楼。

他吃惊地发现那两个房间仍然被黄色警戒带围着。他一直走到他自己的房间,把提包放在椅子上,取出他的盥洗包,走进卫生间,打开电灯。他刷了牙,洗了脸,走回房间里,摊开四肢躺在床上。没过一会儿,他又从床上起来,走到椅子跟前,把提包横转过来,拉开底部一个夹层的拉链,取出一个绒面革手枪套。他拉开手枪套上的拉链,抽出一把.357口径的不锈钢左轮手枪,然后又回到床上,脱掉靴子,手枪搁在身边,再次摊开四肢躺下。

他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他起身走到窗户跟前,拉开陈旧的蕾丝窗帘。街灯已经亮了。长礁状的暗红色云堆在西边渐渐转暗的地平线上空翻涌。屋顶映衬在低矮污浊的天际。他把手枪插进腰带,从裤腰里拉出衬衣下摆,遮住手枪,脚上只穿着短袜走出房门,沿着过道走去。

他用了大约十五秒钟就进了莫斯那个房间,他反手关上房门,没有碰到黄色警戒带。他靠在门上,闻了闻房间里的味道。然后,他就站在那儿,打量了一圈房间里的东西。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从地毯上走过。他发现了那张床被移动过的地方留下的凹痕,把床向外挪了挪。他跪下来,吹了吹那里的灰尘,研究了一下地毯上的绒线。他站起身,拿起床上的枕头,闻了闻,又放回原处。他没管那张斜着的床,走到衣橱跟前,拉开橱门,看了看里面,又关上了。

他走进卫生间,用食指绕着水槽抹了一圈。有一条浴巾和一条擦手巾被人用过,但是肥皂没有。他用手指蹭了蹭浴缸的边缘,然后沿着裤缝擦了擦手。他坐在浴缸的边沿,脚轻轻地敲打着地板砖。

另一个房间是227号。他走进去,关上门,转身站住。那张床没睡过人。卫生间的门开着。一条染血的毛巾丢在地板上。

他走过去,把卫生间的门向后开到最大。水槽里有一条沾满血渍的浴巾。另一条毛巾不见了。一些血手印。浴帘的边上也有一个血手印。我真希望你没有爬到什么洞里,他说。我还是挺想拿到这笔酬金的。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洒下,他就出了门,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在脑子里记录看到的情况。人行道已经用水管冲洗过,但是在莫斯中弹的那段混凝土上,仍然可以看到血迹。他走回主街,又开始了。街边排水沟和人行道上的玻璃碎片。有的是窗玻璃的,有的是街头汽车上的。那些被子弹打破的窗户都被钉上了胶合板,但依然可以看到砖墙上密布的凹陷,或是从旅馆那边射过来的泪滴状弹痕。他回到那家旅馆,坐在台阶上,望着街道。太阳正在升到阿兹特克剧院上空。二楼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站起身,走下台阶,穿过街道,爬上楼梯。窗玻璃上有两个弹孔。他敲了敲房门,等了一会儿。接着,他打开房门,径直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漆黑。有股淡淡的腐烂气息。他站在那里,直到眼睛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一间会客室。靠里面的墙边,摆着一架自动钢琴或者小管风琴之类的乐器。一个衣橱。窗户旁边是一把摇椅,一个老妇人瘫坐在上面。

韦尔斯站在那个老妇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她的脑门被子弹打穿了,向前歪着身子,部分后颅骨和一大坨干结的脑浆粘在摇椅的板条靠背上。她的大腿上摊着一张报纸,身上穿着一件棉袍,上面干涸的血迹已经变黑了。房间里很冷。韦尔斯环顾了一下房间。另一枪打在了她身后墙上的一本挂历上,上面的日期显示事情已经过去三天了。你没法不注意到这些。他又观察了一下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相机,给那个死去的老妇人拍了两张照片,又把相机装回口袋。你根本想不到会这样吧,亲爱的?他对她说。


莫斯在一间病房里醒来,和左边那张床之间挂着一张布单。隔着布单可以看到一些人影在动。用西班牙语说话的声音。街上隐隐约约的噪音。一辆摩托车。一条狗。他躺在枕头上,转过头来,正好撞上了一个男人的目光,那人坐在一把靠墙的金属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感觉怎么样?那人问。

我觉得好多了。你是谁?

我叫卡森·韦尔斯。

你是谁?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给你带了些鲜花。

莫斯转过头去,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这儿有几个你们的人?

好吧,我敢说现在需要你操心的只有一个。

你?

是的。

去旅馆的那个家伙呢。

咱们可以聊聊他。

那就聊吧。

我可以把他弄走。

我自己就能做到。

我可不这么觉得。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呗。

要是阿科斯塔的人没在那会儿冒出来,我看啊,你可没法那么顺利逃脱。

我没有顺利逃脱。

不,你有。你逃得特别顺利。

莫斯转过头来,又看着那人。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吧。

就这么坐着。

对。

你没什么事可做,是吗?

我喜欢每次只做一件事,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你坐在那儿就跟个傻子似的。

韦尔斯笑了笑。

你干吗不把那些该死的花放下。

没问题。

他站起身,把那束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又坐回椅子上。你知道两公分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一段长度。

大约是四分之三英寸。

没错。

这是那颗子弹距离你肝脏的距离。医生告诉你的?

对。你知道肝脏有什么用吗?

不知道。

它能让你活下去。知道开枪打中你的那个人是谁吗?

也许打中我的不是他。说不定是那些墨西哥人当中的一个。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我应该知道吗?

因为他是那种你绝对不想认识的人。他碰上的人一般都活不了多久。实际上,没有一个还活着。

好吧,那他可真了不起。

你没在听。你得认真听着。这家伙是不会停止追杀你的。就算他拿回了那些钱。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即使你去找他,把钱交给他,他还是会弄死你。就因为你给他添了麻烦。

我想我不只是给他添了麻烦。

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打中了他。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我把00号的铅弹全都射向他了。我可不信他能有多好受。韦尔斯往椅子后面靠了靠。观察着莫斯。你认为你杀了他?

不知道。

因为你没有。他从旅馆出来,走到街上,把那些墨西哥人全干掉了,然后又走回那家旅馆。就像你出门买了一份报纸或别的什么一样。

他没有干掉那些家伙当中的任何一个。

他把留在现场的那些人全干掉了。

你是说他没有中弹?

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干吗告诉我。

你可以这么想。

他跟你是一伙的?

不是。

我还以为他是你的同伙呢。

不,你没这么以为。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正在去敖德萨的路上呢?

他干吗要去敖德萨?

去杀你老婆啊。

莫斯没有应声。他躺在粗糙的亚麻床单上,望着天花板。他感觉很痛,越来越厉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扯什么,他说。

我给你带了几张照片。

他起身,把两张照片放在床上,又坐了回去。莫斯瞥了一眼照片。给我看这个干吗?他说。

这是我今天早上拍的。这个老妇人住在你开枪射中的一幢房子二层的公寓里。尸体还在那儿呢。

你真是满嘴胡扯。

韦尔斯盯着他。他转过头去,望着窗外。你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吗?

当然。

你只是碰巧发现了那些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没有拿走那些货,是吧?什么货。

海洛因。你没拿。

没有。我没拿。

韦尔斯点点头,像是在思考。也许我该问问你打算怎么办。

也许是我该问问你。

我不打算做什么。我也没必要。你会来找我的。或早或晚。你没有选择。我会把我的号码留给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消失呢?

你知道我找到你用了多长时间吗?

不知道。

三个来小时。

你下回就没那么幸运了。

对,有可能。但对你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我想你跟他共事过吧。

谁?

那个家伙。

是。共过事。就一次。他叫什么。

齐格。

奇哥。

齐格。安东·齐格。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直接跟他做个交易呢?

韦尔斯坐在那把椅子上,倾身向前,双臂放在膝盖上,十指交叉。他摇了摇头。你没有认真听,他说。

也许我只是不相信你说的话。

对,你肯定不信。

说不定我会干掉他的。

你是不是疼得要命?

有点。没错。

你准是疼得要命。这让你很难好好思考问题。我去把护士叫来吧。

用不着你假好心。

好吧。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坏透了的那种吗?

我想我是不会这样形容他的。

你会怎么形容。

韦尔斯想了想。我想我得说他没什么幽默感。

那又没犯罪。

关键不在这儿。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些事而已。

你说吧。

你没法跟他做什么交易。我再说一遍。就算你把那些钱交给他,他还是会杀你。在这个星球上,就连跟他说过两句话的人都没有一个活下来。他们全都死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就是个怪人。你甚至可以说他很有原则。超越金钱、毒品或其他这类东西的原则。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聊他。

是你问的啊。

你为什么会告诉我。

我想是因为,我觉得如果能让你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会让我的工作变得更容易一些。我对你没什么了解。可我知道你天生不是干这种事的料。你觉得你自己是。可你并不是。

咱们会看到的,不是吗?

咱俩当中的一个会看到。那些钱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把两百来万花在了妓女和威士忌上,剩下的随便花掉了。

韦尔斯微微一笑。他向后靠到椅背上,两腿交叉。他穿着一双昂贵的卢凯塞鳄鱼皮靴。你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莫斯没有回答。

你想过这件事吧?

我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但他再也不会找到我了。

韦尔斯笑了。干得不错,他说。

没错。我干得不错。

床头柜上的塑料托盘里有一壶水。莫斯随便瞥了它一眼。你想喝水?韦尔斯说。

要是我想跟你要什么东西,你这混蛋会第一个知道的。那玩意儿叫信号接收器,韦尔斯说。

我知道它叫什么。

他要找到你可不是只有这一种办法。

当然。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对你有用的事。

算了吧,还是那句话。用不着你假好心。你一点都不好奇我为什么想告诉你吗?

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比起那个叫奇哥的家伙,你更愿跟我做交易。

对。我给你弄点水吧。

去死吧你。

韦尔斯双腿交叉,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莫斯看了看他。你以为可以拿这个家伙来吓唬我。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胡扯些什么。我可以把你跟他一起干掉,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韦尔斯笑了笑,微微耸了耸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尖,分开双腿,把靴子尖挪到牛仔裤后面,蹭掉上面的灰尘,然后又把两腿交叉起来。你是干什么的?他说。

什么?

你是干什么的?

我已经不干了。

之前是干什么的?

我是焊工。

氧乙炔焊?熔化极惰性气体保护电弧焊?非熔化极惰性气体保护电弧焊?

都干。只要是能焊的,我都能干。

铸铁呢?

可以。

我不是说铜焊。

我没有说铜焊。制锅铸铁呢?

我刚说什么来着?你参加过越战吗?

当然。我参加过。

我也是。

那又怎么样?就成好哥们儿了?

我当时是在特种部队。

认错人了吧你,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在乎你加入过什么部队的人吗。

我当过陆军中校。

放屁。

我不这么想。

那你现在是干啥的。

找人。算账。诸如此类吧。

你是职业杀手。

韦尔斯笑了笑。职业杀手。

随便你怎么称呼。

我打交道的那些人喜欢保持低调。他们不喜欢卷入那些引人注目的事情。他们不喜欢报纸上登的事情。

我相信。

这件事还没完。即使你够幸运,干掉了一两个人—这也不太可能—他们还会派别的人来。什么也不会改变。他们还是会找到你。你也无处可去。你还会惹上别的麻烦,还有那些没拿到这批货的人呢。想想看他们会找谁呢?更不用说那些DEA的人和各种各样别的执法机构的人了。每个人的名单上都有着同一个名字。而且是唯一的名字。你得给我一点好处。毕竟我没什么理由非得保护你。

你是不是怕那个家伙?

韦尔斯耸了耸肩。我更愿意称之为谨慎。

你没有提到贝尔。

贝尔。是吗?

我想你肯定没把他当回事儿。

我根本没想到他。他只不过是一个乡巴佬县的乡巴佬镇上的红脖子警长而已。在一个乡巴佬州。我把护士叫来吧。你看起来不是特别舒服。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咱们谈的这些。

他站起身,把一张名片挨着那束鲜花放在桌上。他看了看莫斯。你以为你不会给我打电话,但是你肯定会的。只是别拖太长时间。那笔钱属于我的委托人。齐格可是一个亡命之徒。留给你的时间真的不多。我们甚至可以让你留下一些钱。但要是我只能去跟齐格要这笔钱,那对你来说就啥也来不及了。更不用说你老婆了。

莫斯没有回答。

好啦。你也许想打个电话给她。我跟她通电话时,她的声音听上去可是很担心啊。

他走之后,莫斯把放在床上的照片翻过来。像打扑克的时候翻开倒扣的牌查看似的。他看了看那个水壶,但这时护士走了进来。


[1]And that was all she wrote.美国俚语,美军士兵在前线收到女友的分手信时对战友说“她就写了这些”,后引申为“就是这样,没别的了”。

[2]Loose cannon,原意为“没有固定住的大炮”,指的是我行我素、无法控制、爱惹麻烦的人。

[3]Pablo Acosta Villarreal,哥伦比亚大毒枭,下文中的“阿科斯塔”指的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