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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年轻人似乎很难成熟起来。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只是没必要那么快地成熟起来吧。我有一个侄子,十八岁就当上了代理治安官。当时他已经成了家,还有了一个小孩。我有一个朋友,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在同样的年龄就当上了浸信会的布道者。一个古老的乡村小教堂的牧师。大约三年之后,他离开那儿,去了拉伯克,当他告诉人们他要离开时,信众全都坐在教堂里哭了起来。男人女人,全都一样。他曾经给他们举行婚礼,施洗礼,办葬礼。当时他才二十一岁,也可能是二十二。他布道的时候,挤不进教堂的人就站在院子里聆听。对此我真的感到很惊讶。上学的时候,他总是很安静的。我参军的时候是二十一岁,属于新兵训练营里年龄最大的那一拨。六个月后,我就已经在法国拿着步枪杀敌了。当时,我甚至都没有想过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四年后,我当上了这个县的警长。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能否胜任,但别人好像也没怀疑过。现在的人们,你要是跟他们谈论对错,他们只会冲你微笑。但是我对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怎么感到困惑。我对这些事的想法。我希望永远用不着怀疑。

洛蕾塔告诉我,她从收音机里听到,在这个国家,有一些孩子是由他们的爷爷奶奶养大的。我忘记百分比是多少了。非常高,我想。父母不愿意养孩子。我们聊过这件事。我们想,等下一代长大了,他们也不想带孩子,那时由谁来带呢?到那时,就只有他们自己的父母这些当爷爷奶奶的了,可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带。我们也没有答案。在日子还算好过的时候,我觉得是自己不了解或是忽略了某些事情。可是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有时候,我会在半夜里突然醒来,对此确信无疑,除非基督再临,否则这辆列车不可能慢下来。我不知道醒着躺在床上想这种事有什么用。可我就是醒着。

我真的不相信,连个太太都没有的人能把咱们这行干好。还得是很不一般的那种太太。厨师、看守以及我也不是很清楚的种种工作。那些犯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才能碰到她。呃,或许他们有的知道吧。我从来没有为她的安全操心过。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能吃到新鲜的蔬果。美味的面包。豆羹汤。他们都知道她会准备汉堡和炸薯条。甚至多年之后,他们还会回来看看,有些都已经成了家,生活过得也不错。带着他们的妻子。甚至带着他们的孩子。他们倒不是回来看我的。我见过他们先是给她介绍他们的妻子或心上人,然后就放声大哭。已经是成年人了。过去曾经干过一些相当恶劣的事。她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从来都很清楚。所以我们看守所每个月都超支,可你又能怎么样呢?你什么忙都帮不上。你只能不去操这份心。


齐格在131号公路的交叉路口停下车,打开放在膝盖上的黄页电话簿,翻过染血的纸张,找到兽医类的页面。在大约还有半小时车程的布雷克斯维尔郊外有一家诊所。他看了看缠在腿上的毛巾。血已经把它浸透了,而且渗到了座位上。他把黄页簿丢在踏垫上,双手搁在方向盘的顶部,在那儿坐了大约三分钟。然后,他挂上车挡,又开上了公路。

在拉普赖尔附近的十字路口,他向北拐上了通往尤瓦尔迪的公路。他的腿像水泵一样颤抖不止。在尤瓦尔迪郊外的公路上,他把车停在一家合作社前面,解下绑在腿上的百叶窗绳子,扯下那条毛巾。然后他下了车,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他买了满满一大袋兽医用品。棉球、胶带和纱布。一支球形注射器和一瓶双氧水。一副镊子。剪刀。几袋四英寸长的棉签和一夸特瓶装优碘。他付了账,走出商店,上了那辆公羊装运者,发动引擎,然后坐在那里用后视镜看了看那座房子。像是在想他还需要别的什么东西,但并非如此。他把手指缩到衬衣袖口里,小心翼翼地吸去眼睛上的汗水。随后他挂上车挡,倒出停车场,驶上公路,朝着县城开去。

他沿着主街向东行驶,然后向北转到格蒂街,又向东转到诺珀尔街,在那里停下车,关掉引擎。他的腿还在流血。他从袋子里取出剪刀和胶带,在装棉球的硬纸盒上割下一个直径三英寸的圆片。他把那个纸片和胶带一起塞进他的衬衣口袋,又从车座后面踏垫上拿起一个衣架,拧掉弯钩,把剩下的部分抻直。接着,他侧身打开提包,取出一件衬衣,用剪刀剪下一只袖子,折叠起来,塞进口袋,又把剪刀塞进合作社给的那个大纸袋里,然后打开车门,两只手托着那条伤腿的腿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挪下车。他抓住车门,站在那里。接着,他把头垂到胸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一分钟。这之后,他才直起身,关上车门,向前走去。

在主街上的药房外面,他停住脚步,转过身,靠在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上。他观察了一下街上的情况。没有人。他旋开胳膊肘旁边的油箱盖子,把那截衬衣袖子钩在抻直的衣架铁丝上,插进油箱里,然后又拉出来。他把那个硬纸板粘在去掉盖子的油箱口上,然后把浸满汽油的袖子团成一个球,粘在上面,点燃,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进药房。他在通往药品区的过道上走了一半多点,外边那辆车就爆炸起火了,把药房面街的门窗玻璃全震碎了。

他径直穿过小单向门,沿着药品架之间的过道走去。他找到一袋注射器,一瓶氢可酮药片,然后又回到过道里,寻找青霉素。他没能找到青霉素,但是找到了四环素和磺胺。他把这些东西塞进口袋,穿过橙色的火光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沿着过道往里走去,他顺手拿了一副铝制拐杖,推开后门,一瘸一拐地穿过药店后面的铺石停车场。后门的警报器响了起来,但是没有人注意,自始至终,齐格都没有向还在燃烧的药店正面看上一眼。

他把车停在洪多郊外的一家汽车旅馆,要了一间最靠里的房间,走进去,把提包放在床上。他把手枪塞到枕头下面,拿着合作社给的袋子走进卫生间,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进洗手池。他把口袋里的东西也都掏出来—钥匙、钱包、抗生素瓶,还有注射器,放在台子上。他坐在浴缸边上,脱下靴子,弯腰塞住浴缸的排水孔,拧开水龙头。然后,他脱掉衣服,小心翼翼地挪到慢慢注满水的浴缸里。

他的腿又黑又紫,而且肿得厉害。看上去就像被蛇咬过。他用一块毛巾往伤处淋了些水。他在水里把腿翻转过来,仔细查看伤口。衣服的碎屑沾在了伤口里。伤口大得足以塞进一根大拇指。

他从浴缸里爬出来,水已经变成淡淡的粉红色,弹孔仍旧在往外渗着被血清稀释过的淡淡血丝。他把靴子扔进水里,用毛巾轻轻揩干身体,坐在马桶上,从洗手池里拿出优碘和棉签袋子。他用牙齿撕开棉签袋子,拧开瓶盖,把药水慢慢地倒在伤口上。然后,他放下药瓶,弯下腰开始处理,用棉签和镊子把碎布屑清理干净。他没有关洗手池上面的水龙头,坐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他把镊子尖伸到水龙头下面,然后甩掉上面的水,弯下腰继续处理起来。

处理完以后,他最后一次给伤口消了消毒,接着把四英寸见方的纱布撕开,覆在伤口上,再用纱布固定好,这些纱布是从一卷专给绵羊和山羊用的纱布上剪下来的。他站起身,拿起放在洗手池台上的塑料杯接满水,一饮而尽。接着,又接了两杯喝下。然后他回到卧室,摊开四肢躺在床上,伤腿下面垫着枕头。除了额头上渗出少量汗珠,几乎没有别的迹象表明刚才的活费了他多大力气。

他再次走进卫生间,从塑料袋里剥出一支注射器,把针头刺进四环素的瓶盖,将玻璃针筒吸满药水,然后举到灯光下,用大拇指推动活塞,直到针头上冒出一小滴药水。接着,他用手指弹了两下注射器,俯下身,把针头刺进右腿的股四头肌,慢慢推动活塞。

他在那家汽车旅馆待了五天。每天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到咖啡馆去用餐,然后再回来。他让电视机一直开着,坐在床上看节目,从来不换频道。电视上放什么节目他就看什么。肥皂剧,新闻,脱口秀,他都看。他每天换两次绷带,用泻盐溶液清洗伤口,打抗生素。第一天早上女服务员来的时候,他走到门口,说他什么服务都不需要。只要毛巾和肥皂。他给了她十美元小费,她接过钞票,半懂不懂地站在那里。他用西班牙语重复了一遍,她才点点头,把钱塞进围裙,推着她的推车顺着走廊回去了,而他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下停车场的车,然后关上房门。

第五天晚上,当他坐在咖啡馆的时候,两个瓦尔迪兹县警局的副警长走了进来,落座,脱下帽子,分别放在各自旁边的空座位上,然后从镀铬的挂钩上取下菜单,打开。其中一个看了看他。齐格留意着他们,既没有扭头,也没有看过去。他们交谈了一会儿。另外一个副警长也向他看了看。接着,女服务员走了过来。他喝完他的咖啡,站起来,把钱留在桌上,向外面走去。他把拐杖留在了咖啡馆,沿着走廊缓慢而镇静地走过咖啡馆的窗边,尽量不显出一瘸一拐的样子。他走过他的房间,来到走廊的尽头,然后转过身来。他看了看停在停车场里边的那辆公羊装运者。从旅馆接待处和餐馆那里都看不见它。他走回他的房间,把他的盥洗包和手枪放进提包,走出去,穿过停车场,钻进公羊装运者,发动,驾车驶过混凝土倒车垫,开进隔壁电子用品商店的停车场,然后开出去,上了公路。


韦尔斯站在桥上,河上刮来的风吹乱了他稀疏的沙色头发。他转过身,靠在栏杆上,举起随身带着的那个廉价的小相机,随手拍了一张,又把相机放下来。他站在莫斯在四天前的那个夜晚站过的地方。他仔细察看人行道上的血迹。在血迹变得难以辨认的地方,他停下来,双臂交叉,站在那里,一只手托着下巴。他没有费事去拍照。附近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他看了看桥下缓慢流淌的绿色河水。他往前走了十二步,又返回来。他走到车行道上,横穿到另一边。一辆卡车驶了过去。桥面出现一阵轻微的颤动。他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不一会儿又停下来。有一个模糊的血靴子印。还有一个更模糊的。他仔细观察钢丝网,看上面是否有血迹。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用舌头舔湿,在那些菱形网眼上蹭了蹭。他站在那儿,望着下面的河。沿着美国边界有一条路。在那条路与河道之间,是一片茂盛的芦蔗丛。那片芦蔗在河风中摇摆。要是他把那些钱弄到了墨西哥,肯定就找不回来了。但是他没有。

韦尔斯往后站了站,又看了看那些血脚印。一些墨西哥人沿着桥走来,带着他们的篮子和白包裹。他掏出相机,对着眼前的河、天空和整个世界,拍了一张。


贝尔坐在办公桌前,签着支票,同时用一个掌上计算器统计着总数。干完之后,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向窗外那片萧瑟的法院草坪望了望。莫莉,他叫道。

莫莉走过来,站在门口。

关于那几辆车你有什么发现吗?

警长,我查了所有能够找到的资料。那些车的车主和注册人都已经死了。那辆开拓者的车主二十年前就死了。需要我去查查墨西哥佬那边的资料吗?

不用了。别麻烦了。这是你的支票。

她走进来,从贝尔的办公桌上拿起那一大本人造革支票簿,夹在腋下。DEA的那位探员又打电话来了。你不想跟他谈谈吗?

这个人我还是能回避就回避吧。

他说他要再去一趟现场,问你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呃,他真是热心。我看,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是持证的联邦探员嘛。

他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些车子。

是啊。我想看看能不能把它们拍卖掉。县里穷得叮当响。一辆装的是热气发动机。说不定能卖上几个钱呢。莫斯太太没有来过电话?

没有,长官。

好吧。

他看了看外间办公室墙上的表。能不能请你给洛蕾塔打个电话,就说我去了伊格尔帕斯,我到了那边会打给她的。我本应该现在就打,但她会叫我回家的,我可能也就回了。

你要我等你离开之后再打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

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从办公桌后面的衣帽架上取下他的枪带,挂在肩上,又拿起他的帽子,戴好。托波特是怎么说的来着?关于真理和正义?

我们每天都得重新奉献自己。[1]大概就是这样。

我看我现在要准备好每天奉献自己两次。说不定在结束之前要每天奉献三次才行。咱们明早见。

他在咖啡馆前面停下车,要了一杯外带咖啡,当他走出咖啡馆,向警车走去时,街上驶来一辆平板拖车。车身覆盖着一层灰色沙尘。他停下脚步,望着它,随后钻进警车,掉转车头,驱车超过那辆拖车,让它停在路边。当他下车往回走时,那司机就坐在方向盘后面,嚼着口香糖,看着他,一副乐于帮忙的傲慢神情。

贝尔把一只手搁在驾驶室上面,看着里面那个司机。司机点点头。嘿,警长,他说。

你有没有看看你拉的货怎么样了?

司机往后视镜里看了看。怎么啦,警长?

贝尔往卡车后面走了几步,下车到这儿来,他说。

那人打开车门,下了车。贝尔冲着拖车的平板点点头。这可真是糟践死者啊,他说。

那人走到车后,看了看。有个绳结松了,他说。

他抓住帆布松开的那个角,往后扯了扯,遮住躺在平板上的尸体,每一具都裹着蓝色的加厚塑料布,用胶带缠住。一共有八具尸体,看上去是这样。包裹严实、缠缚紧密的死尸。

你出发的时候有几具尸体?贝尔说。

我一个也没丢啊,警长。

你们就不能用一辆厢货吗?

我们没有四驱的厢货。

他把帆布角绑结实,站在那儿。

好啦,贝尔说。

你不会因为我运输不当,就给我开罚单吧?

快滚吧你。

太阳落山时,他到了魔鬼河大桥,他在桥中央的一个临时停车点停下警车,开亮顶灯,从车里出来,关上车门,走到车前,靠着铝制保险杠站住。望着太阳坠入铁路桥西面的蓝色水库。他看到车灯的光,一辆向西行驶的半挂式货车减慢车速,远远地沿着大桥的弯道开了过来。货车开过去时,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千万别跳,警长。她不值得你这么做。喊完,柴油发动机开始加速转动,那家伙踩了两下离合,换了高速挡,呼啸而去。贝尔笑了笑。可事实上她就是值得啊,他自言自语道。


车子驶过481号公路和57号公路的交叉路口大约两英里后,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信号接收器响了一声,接着就又恢复了宁静。齐格把车开到路边,停下。他拿起那个盒子,把它翻过来看看,又翻回正面。他调了调旋钮。什么动静都没有。于是他又开车驶上公路。太阳光漾在前方低矮的青色山峦间。正在慢慢地化开。凉爽、暗沉的暮色笼罩了这片荒野。他摘下墨镜,放进手套箱,合上盖子,开亮顶灯。与此同时,信号接收器开始每隔一小段时间就响一声。

他把车停在那家旅馆后面,从车里出来,提着一个有拉链的提包,里面装着信号接收器、霰弹枪、手枪,一瘸一拐地绕过那辆车,穿过停车场,登上旅馆的台阶。

他办好入住登记,拿到钥匙,蹒跚着登上楼梯,穿过走廊,找到他的房间,进到里面,锁上门,在床上躺下,霰弹枪横在胸前,眼睛盯着天花板。他怎么也琢磨不出那个信号接收器为什么会在这家旅馆里。他排除了莫斯的可能,因为他几乎可以肯定莫斯已经死了。那剩下的就是警察了。或者是玛塔库姆博石油集团派来的家伙。他们肯定以为他会觉得他们知道他认为他们都很蠢。他心想。

夜里十点半,他睡醒了,在昏暗和寂静中躺着,但他已经找到了答案。他从床上起来,把霰弹枪塞到枕头后面,手枪插进裤腰带里。然后,他走出房间,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来到服务台。

接待员正坐在柜台后面看杂志,一看见齐格,就把杂志塞到柜台下面,站了起来。你好,先生,他说。

我想看看登记簿。

你是警官吗?

不。我不是。

那我恐怕不可以照办,先生。

你肯定可以。

回到楼上后,他停下脚步,站在房间外面的走廊里听了听。他走进房间,拿上霰弹枪和信号接收器,走到那个用警戒带隔离着的房间前面,把接收器的开关拧开,伸到门口试了试。接着他走到另一间房的门前,看看能否接收到信号。之后,他又回到前一个房间,用从服务台拿来的钥匙打开房门,后退一步,背靠着走廊里的墙壁站住。

他可以听到车辆从停车场外边的街上驶过的声音,不过他还是觉得窗户是关着的。没有一丝风。他往房间里快速扫了一眼。床被拉得离开了墙。卫生间的门开着。他检查了一下霰弹枪的保险。跨到房门的另一侧。

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用接收器把房间检查了一遍,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了信号发送器。他坐到床上,把它拿在手里摆弄着。一小块锃亮的菱形金属,像多米诺骨牌那么大。他朝窗外的停车场看了看。他的腿在痛。他把那块金属塞进口袋,关掉接收器,起身走出房间,顺手带上房门。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他琢磨了一小会儿。接着,他把信号发送器放在走廊的窗台上,转身返回大堂。

他在那里静候着韦尔斯。没人会这么做。他把一个皮制扶手椅推到大堂深处的角落,坐在上面,从那个角落,他既可以看见前门,也可以看到通往后门的过道。十一点十三分,韦尔斯走了进来,齐格起身,尾随着他上了楼梯,霰弹枪松松地裹在他先前一直在读的报纸里。走到一半时,韦尔斯转身向后看了过来,齐格扔掉报纸,把霰弹枪端在腰间。嗨,卡森,他说。

他们在韦尔斯的房间里坐下,韦尔斯坐在床上,齐格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你没必要这么做,韦尔斯说。我只是个临时工。我可以乖乖地回家。

没问题。

我也不会让你吃亏。带你去找个取款机。咱们就各奔东西。卡里差不多有一万四。

好买卖啊。

我也这么觉得。

齐格向窗外看了看,霰弹枪横在他的腿上。受伤改变了我,他说。改变了我的看法。从某种程度上说,又深入了一层。有些原来不清楚的事现在一目了然了。我曾以为它们很清楚,实际上并不是。最合适的说法是我搞懂了自己。这倒不是坏事。只是来得晚了一些。

可这还是笔好买卖。

没错。不过汇率不对。

韦尔斯目测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任何意义。二十年前可能还行。也许那时候也不行。你一定要动手,那就动手吧,他说。

齐格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用指节支着下巴。观察着韦尔斯。揣测着他临死的想法。这种情况,他早就见过了。韦尔斯也是。

其实早就开始了,他说。我当时没有意识到。沿着国境线往东走的时候,我在这个镇的一家咖啡馆停了一会儿,有几个家伙正在那儿喝啤酒,其中一个老是回头看我。我没把他放在眼里。我点了晚餐,吃完。但是我到柜台那边去付账时,得从他们旁边经过。他们都在龇牙咧嘴地笑,那个家伙说了一些让人很难无视的话。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

当然。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没有理他。我付了账,正要推门出去,那家伙又说了同样的话。我转身看着他。我就站在那儿,用一根牙签剔着牙,用头示意了他一下。叫他到外边来。要是他有种的话。然后我就走了出去。我在停车场等着。他跟他的朋友们也出来了,我在停车场杀了他,然后上了自己的车。他那帮朋友全都围在他的旁边。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其中一个说我把他催眠了,然后其他人都跟着这么说。他们想让他坐起来。甚至扇了他几个耳光,想让他坐起来。一个小时之后,在得克萨斯州的索诺拉郊外,一个副警长让我在路边停车,我任凭他给我戴上手铐,带回县城。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想,我是要看看能不能靠自己的意志来解救自己。因为我相信人是无所不能的。这种事应该能办得到。但是这么做的确很愚蠢。没事找事。你明白吗?

我明白吗?

对。

你知道你他妈的有多疯狂吗?

你是说我刚才跟你聊的这些?

我是说你这个人。

齐格往后面靠了靠,看着韦尔斯。问你一个问题,他说。

什么。

如果你遵循的规矩让你落到了如此下场,那这些规矩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的人生。现在正是看透一切的时刻啊。

我对你的胡说八道没有兴趣,安东。

我还以为你会想为自己做些解释呢。

我没有必要向你做什么解释。

不是向我。是向你自己。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话要说吧。

你去死吧。

你还真有点让我吃惊。我还以为你会跟别人不一样。会对过去的事情提出质疑。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以为我会跟你换位思考?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我坐在这儿,你坐在那儿。但几分钟内,我还是在这儿。

韦尔斯向已经变暗的窗外看了看。我知道那个皮箱在哪儿,他说。

你要是知道皮箱在哪儿,你早就弄到手了。

我本来打算等到附近没人的时候再去拿。等到夜深人静。凌晨两点钟之类的。

你知道那个皮箱在哪儿。

对。

我知道的更多。

知道什么。

我知道它将会出现在哪儿。

在哪儿。

它会被人带到我这儿来,放在我的脚边。

韦尔斯用手背擦了擦嘴。你又没什么损失。离这儿只有二十分钟。

你知道这种事不会发生的。不是吗?

韦尔斯没有回答。

不是吗?

你去死吧。

你以为可以用你的眼睛来推迟。

什么意思?

你以为只要盯着我看就能拖延死期。

我没那么想。

不,你想了。你应该认命。这样才能保有尊严。我这是在想办法帮助你。

你这个畜生。

你以为你不会闭上眼睛。但是你会的。

韦尔斯没有回答。齐格盯着他。我还知道你其他的想法,他说。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我跟你一样。都是贪婪的家伙。可是我跟你不一样。我的生活非常简单。

只管动手吧。

你是不会明白的。你这种家伙。

快动手吧。

没错,齐格说。那些人总爱这么说。可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你这混蛋。

这样不好,卡森。你需要冷静。如果你不尊重我,你又怎么会把自己当回事儿呢?看看你现在的处境吧。

你以为你能超脱一切吗?韦尔斯说。但你根本做不到。

并不是一切。没错。

死亡你就没有办法超脱。

我对死亡的理解跟你不一样。

你以为我怕死吗?

当然。

快动手吧。动手吧,你这该死的。

这是两码事儿,齐格说。你居然抛弃了这么多年来的经验。我想我真的不能理解。一个人是如何决定按照什么顺序来逐步背弃自己的生活的呢?咱们可是同行啊。在某种程度上。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吗?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怎么会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韦尔斯看了看窗外的街。现在几点钟?他问。

齐格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十一点五十七分,他说。

韦尔斯点点头。按照那个老妇的挂历来看,我还有三分钟。真是见鬼啊。我觉得,在很久以前我就看到这一切的来临了。简直像一场梦。似曾相识啊[2]。他看着齐格。我对你的想法不感兴趣,他说。快动手吧。你这该死的变态。动手吧,你他妈的,下地狱去吧。

他真的闭上了眼睛。他闭上眼睛,扭过头去,抬起一只手,想挡住那不可能被挡住的东西。齐格对准他的脸开了一枪。韦尔斯曾经知道的、想过的、爱过的一切,全都缓缓地沿着他身后的墙壁流了下去。他母亲的面容,他的第一次圣餐,他认识的女人们。那些跪在他面前死去的人们的面孔。另一个国家路旁的阴沟里,一个孩子的尸体。他没了半个脑袋,大张着双臂倒在床上,大半个右手也没有了。齐格站起身,从小地毯上捡起空弹壳,往里面吹了口气,装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看看手表。新的一天还差一分钟才会到来。

他从旅馆的后楼梯下来,穿过停车场,走到韦尔斯的车前,从韦尔斯随身带的那串钥匙中找出车钥匙,打开车门,把车内前前后后以及座位下面都检查了一遍。那辆车是租来的,除了放在车门内袋里的租赁合同什么都没有。他关上车门,瘸着走到车后,打开行李箱。什么也没有。他绕到驾驶座那边,拉开车门,打开引擎盖的开关,然后走到车前,把引擎盖掀起来,看了看引擎室,又盖上了,站在那里看着那家旅馆。这时,韦尔斯的手机响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部手机,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喂,他说。


莫斯扶着护士的胳膊在病房里来回走动。她用西班牙语说着鼓励他的话。他们走到了隔间的尽头,转过身来,开始往回走。他的额头上挂着汗珠。继续,她说。非常好。他点点头。确实他妈的非常好,他说。

后半夜,他从噩梦中惊醒,挣扎着挪到走廊,请求用一下电话。他拨了敖德萨的号码,吃力地靠在柜台上,听着听筒里的铃声。响了很长时间。最后,她母亲接了。

我是卢埃林。

她不想跟你说话。

不,她想。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不管现在几点。你别挂电话。

我早就告诉过她会发生什么事,不是吗?我说得明明白白的。我说:你们将来会有这样的下场。现在果然变成了这样。

你别挂电话。把她叫来,让她接。

她拿起电话,上来就是一句: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对我。

嗨,亲爱的,你怎么样?一切都好吗,卢埃林?这些话都去哪儿了?

你在哪儿。

彼德拉斯内格拉斯。

我该怎么办,卢埃林?

你还好吗?

不,我一点都不好。我怎么会好呢?好多人打电话来找你。还有特勒尔县来的警长。就他妈的出现在门口。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没有死。你告诉他什么了?

我能告诉他什么?

他可能会骗你说些什么。

你受伤了,是不是?

你怎么会这么说?

我能从你的声音里听出来。你没事吧?我没事。

你在哪儿?

我跟你说过我在哪儿。

听上去你好像是在巴士车站。

卡拉·琼,我想你得赶紧离开那儿。

离开哪儿?

离开那个房子。

你是在吓唬我吧,卢埃林。离开这儿我能去哪儿?

哪儿都行。我只是觉得你不能再待在那儿了。你可以去找一家汽车旅馆。

可妈妈怎么办?

她会没事的。

她会没事?

是的。

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卢埃林没有应声。

你知道吗?

我只是觉得不会有人找她的麻烦。

你觉得不会?

你得赶紧离开。把她也带上好了。

我不能带妈妈去汽车旅馆那种地方。她有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个警长都说了些什么。

说他正在找你,你以为他会说什么?

他还说了些什么。

她没有回答。

卡拉·琼?

她听上去像是在哭。

他还说了些什么,卡拉·琼?他说你肯定会被人杀死。

哦,确实像是他会说的话。

她好久没吭一声。

卡拉·琼?

卢埃林,我根本不想要那些钱。我只希望咱们能回到原来的生活。

咱们会的。

不,咱们不会。我认真想过了。那是假的上帝。

没错。但那是真的钞票。

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接着真的哭了起来。他试着跟她说话,可她就是不应声。他站在那儿,听着她在敖德萨低声啜泣。你想要我做什么?他说。

她没有回答。

卡拉·琼?

我希望一切能回到正轨。

要是我跟你说我会想办法处理好一切的,你会照我说的去做吗?

是的。我愿意。

我这儿有个电话号码可以打。有人能帮助咱们。

你相信他们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有别的人可以相信了。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很快就找到你,否则我早就叫你离开了。我明天再给你打。

他挂上电话,然后拨了韦尔斯留给他的号码。响第二声的时候,有人接了,但不是韦尔斯。我想我拨错了,他说。

你没有拨错。你得来见我。

你是谁?

你知道是谁。

莫斯紧靠着柜台,用拳头抵住前额。韦尔斯在哪儿?

他现在不能帮助你了。你跟他做了什么交易?我没做什么交易。

不,你做了。他准备付给你多少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些钱在哪儿。

你对韦尔斯做了什么。

我们有点意见分歧。你没必要关心韦尔斯。他跟这件事已经没关系了。你得跟我谈。

我没必要跟你谈。

我觉得你有必要。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我干吗要管你要去哪儿?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莫斯没有回答。

你在听吗?

我在听。

我知道你现在在哪儿。

是吗?我在哪儿?

你在彼德拉斯内格拉斯的医院里。但我要去的不是那儿。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当然。我知道你要去哪儿。你可以改变这一切。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相信过韦尔斯。

我不相信韦尔斯。

你打电话给他了。

我确实打了。

告诉我,你想要我怎么做。

莫斯调整了一下身体重心。汗珠挂在他的额头上。他没有回答。

说话啊。我还等着呢。

等你到了那里,我可能正候着你呢,莫斯说。租一架飞机。你想过这点吗?

听起来不错。但是你不会那么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那你就不会告诉我了。算啦,我得出发了。

你知道她们不可能还在那儿。

无论她们在哪儿都没什么区别。

那你去那儿干吗。

你知道这件事的结局会是怎样,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知道?

对,我知道。我看你也知道。你只是还不想接受它。所以我就告诉你吧。你把钱带来交给我,我就放过她。否则,她就得承担责任。你也一样。我不知道你在不在乎这个。但这是你能做的最好的交易了。我不会跟你说你能救得了自己,因为你救不了。

行,我会给你送份大礼的,莫斯说。我已经决定要给你一份特殊的惊喜了。所以你根本没必要来找我。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本来我都有点对你失望了。

你绝不会失望的。

很好。

老天作证,你根本没必要操心会不会失望。

破晓之前,他离开了,身上穿着棉纱病号服,外面罩着大衣。大衣的下摆因为浸过血变得硬邦邦的。他没有穿鞋。大衣内侧的口袋里装着他折起来的钞票,也沾满了血,硬邦邦的。

他站在街上,看了看街灯。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脚下的混凝土地面一片冰冷。他吃力地向街角走去。有几辆车从他身边驶过。他一直挣扎到下一个街角的路灯下面才停住,一只手撑在房子的外墙上。他的外套口袋里有两粒省下来的白色药片,现在他掏出一粒,干咽下去。他觉得自己要呕吐了。他在那儿站了很久。那里有一个窗台,他本可以坐在上面,但那里为了防止浪荡汉往上坐,安装了带尖刺的铁栅栏。有辆出租车经过,他举起一只手,但车没有停。他想,一定要走到街上去,过了一会儿,他做到了。他在街上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才又看见一辆出租车,他举起手,那辆车停在路边。

司机仔细打量着他。莫斯靠在车窗上。你能送我到桥对面去吗?

到对面。

对,到对面。

你带钱了吗。

带了。我带着钱。

司机看上去半信半疑的。二十美金,他说。

没问题。

在出入境关卡,守卫俯下身来,注视着坐在出租车昏暗后座上的他。你是哪国人?他问。

美国。

你带什么东西没有?

什么也没带。

守卫打量着他。你不介意从车上下来吧?他说。

莫斯按下车门把手,扶着前排座位,慢慢地挪下车,站住。你的鞋呢?

我也不知道。

你没什么衣服可穿,是吗?

我穿着衣服呢。

另外一个守卫在指挥车辆通过。他指了指一个停车点。请你把车开到那边的第二个空位,好吗?

出租车司机挂上车挡。

你不介意往旁边走几步吧?

莫斯走开几步。那辆出租车开到停车区,司机关了引擎。莫斯看着那个守卫。守卫似乎是在等着他开口,但他没说话。

他们把他带进一间白色的小办公室,让他坐在一把铁椅子上。又有一个人走进来,靠着一张铁桌子站住,打量了他一番。

你喝了多少酒?

我根本没喝酒。

那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意思?

你的衣服去哪儿了?不知道。

有证件吗?

没有。

啥都没有。

对。

那个人靠向椅背,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问道:你觉得什么人才有资格通过关卡进入美国?

不知道。美国公民吧。

某些美国公民。在你看来,这件事是由谁来决定呢?

我猜是由你。

正确。那我又是怎么决定的呢?

不知道。

我会问问题。如果回答合情合理,我就准许他们进入美国。要是说不通,他们就不能进入。你有什么不明白吗?

没有,长官。

那就是说你准备好开始了。

是的。

我们需要进一步知道你为什么不穿衣服就跑到这儿来。我穿着大衣呢。

你是在耍我吗?

不是,长官。

千万别跟我耍花招。你是现役军人吗?不是,长官。我已经退役了。

在哪个部队服役?

美国陆军。

参加过越战吗?

参加过,长官。在那儿待了两个服役期。哪支部队?

第十二步兵团。

服役的时间呢。

一九六六年八月七号到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号。

那个人盯着莫斯看了一会儿。莫斯看了看那人,把视线移向别处。他看向门口和空荡荡的门厅。披着大衣,弓着脊背,坐在那儿,胳膊肘撑在膝盖上。

你没事吧?

没事,长官。我没事。如果你能让我过去的话,我妻子会来接我的。

身上有钱吗?有零钱打电话吗?

有的,长官。

他听见爪子在瓷砖上抓挠的声音。有个守卫牵来了一条德国牧羊犬。那人向这名守卫扬了扬下巴。找个人来帮帮这家伙。他要去城里。那辆出租车走了吗?

是的,长官。车上没有可疑物品。

我就知道。去找个人来帮帮他吧。

他看着莫斯。你是哪里人?

得克萨斯州的圣萨巴县。

你老婆知道你在哪儿吗?

知道,长官。前不久我刚给她打过电话。你们吵架了?

谁吵架了?

你跟你老婆。

哦。算是吧。是的,长官。你得跟她说你很抱歉。

啊?

我说,你得跟她说你很抱歉。好,长官。我会的。

即使你认为错的是她。

是,长官。

去吧。快滚吧。

是,长官。

有时候,你遇到一个小问题,若是没有及时处理好,然后突然之间,它就不再是什么小问题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长官。我明白。

去吧。

是,长官。

天已经蒙蒙发亮,那辆出租车也走远了。他沿着街道走去。一股血清从他的伤口渗了出来,沿着腿的内侧流了下去。没什么行人注意他。他转到亚当斯街,在一家服装店前面停下来,往里看了看。里面亮着灯。他敲了敲门,等了等,又敲了敲。最后,一个穿着白衬衣、打着黑领带的小个子男人开了门,向外看着他。我知道你还没有开始营业,莫斯说,可我真的急需一些衣服。那人点点头,把门完全拉开。进来吧,他说。

他们沿着过道并排走向靴子专柜。托尼·拉马,贾斯廷,诺科纳。那里摆着几把矮脚椅,莫斯双手紧抓着椅子扶手,缓缓地坐了下去。我需要靴子和衣服,他说。我身体不太舒服,我不想走动了,而且也走不动了。

那人点点头。好的,先生,他说。没问题。

你们有拉瑞·马汉的靴子吗?

没有,先生。我们没有。

没关系。我要一条腰围三十二、裤长三十四的牧马者牛仔裤。一件大号衬衣。几双袜子。拿几双十号半的诺科纳皮靴给我看看。我还要一根腰带。

好的,先生。你想看看帽子吗?

莫斯往店里看了看。我想有顶帽子也不错。你们有窄檐的牧人帽吗?七又八分之三码的?

有啊,我们有。我们有三X的莱西斯托海狸帽和质量更好一点的斯特森。我记得那是五X的。

让我看看斯特森的吧。我要银腹鱼那种颜色的。

好的,先生。白色的袜子行吗?

我穿的袜子都是白色的。

内衣呢?

来一件乔基裤吧。三十二号。或者中号。

好的。那就请你在这儿稍候。你身体没问题吧?没问题。

那人点点头,转身走开。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莫斯说。

可以,先生。

你经常见到有人没穿什么衣服就进店里来吗?

不,先生。我得说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他抱着一叠新衣服走进试衣间,脱下大衣,挂在门后的挂钩上。一片黯淡、干结的血渍在他凹陷的菜色肚皮上结成硬痂。他按了按胶带的边缘,可是胶带已经没有黏性了。他缓缓地坐到木凳上,穿上袜子,他打开内裤包装袋,取出内裤,套在脚上,拉到膝部,然后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提上去穿好。他再次坐下,拿掉衬衣上的纸板硬衬和数不清的大头针。

他从试衣间出来,原先那件大衣搭在胳膊上。他沿着吱嘎作响的木板过道走过来。那个店员站在那儿,低头看了看他脚上的靴子。这种蜥蜴皮的要多穿一阵子才会合脚。

没错。在夏天还很热。这些都不错。咱们再试试帽子吧。退役之后,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呢。


那位警长呷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回之前杯底在玻璃桌面上留下的环状印子那里。他们决定把那家旅馆关掉,他说。

贝尔点点头。我并不觉得意外。

员工们全都辞职了。那个家伙只轮了两次班。我真的很自责。我没想到那个混蛋会再回到那家旅馆。我连想都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他可能一直没有离开那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

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因为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能活到讲出他的模样的时候。

真是一个该死的杀人狂,埃德·汤姆。

是啊。不过我并不认为他是个疯子。

是吗,那你说他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关门?

事实上已经关门了。

你有钥匙吗?

当然。我有一把钥匙。那儿是犯罪现场嘛。

咱们干吗不过去再好好看看。

好啊。咱们这就去吧。

他们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过道窗台上的那个信号发送器。贝尔捡起来,拿在手里摆弄,看着上面的标度盘和旋钮。

这他妈的不会是炸弹吧,警长?不是。

那就好。

这是跟踪器。

所以不管他们在找什么最后都找着了。

也许吧。你看它放在那儿有多久了?

不知道。不过,我也许能猜得出他们在找什么。

可能吧,贝尔说。但整个案子中有些事情实在是说不通。

确实让人想不通。

我们发现一个前陆军上校的尸体,大部分脑袋被轰掉了,所以只能通过指纹来确认他的身份。没被打掉的手指。正规野战军。服役十四年。没有任何案底。

他算是遇上了无妄之灾。

是啊。

关于这个案子,你还有什么没讲过的吗,警长?

你知道的事实跟我没什么两样。

我指的不是事实。你看整个这场乱子是不是已经转移到南边去了?

贝尔摇摇头。我不知道。

这个案子跟你有牵扯[3]吗?

其实也不算。我那个县有对本不应该卷进来的年轻夫妻,但可能已经被卷进来了。

可能被卷了进来。

是的。

是你的亲戚吗?

不是。只是我那个县的人。我应该负责照管的人。他把那个信号发送器递给那位警长。

我该怎么处理这个玩意儿呢?

它是马弗里克县的财产。犯罪现场的证据。

那位警长摇摇头。毒品,他说。

毒品。

他们居然把那种操蛋玩意儿卖给学生。

比这还要糟糕。

怎么讲?

学生居然会买。


[1]We dedicate ourselves anew daily.意为我们每天都需要重新坚定信念,为真理和正义而奉献。

[2]原文为法语,Déjà vu。

[3]Get a dog in this hunt,指某人和某事之间存在利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