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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这几年,我失去了很多朋友。也并不都是比我年纪大的人。让你意识到自己正在变老的事情之一就是,并非人人都能和你一样变老。你竭尽全力去帮助那些付薪水给你的人们,当然你也免不了会想到,自己离开时会留下怎样的记录。在过去的四十一年当中,这个县不曾有一件凶杀案是没有破案的。而现在,仅仅一个星期就发生了九起。这些案子能被侦破吗?我是不知道。每一天的情况都在变坏。你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知道因为给一帮贩毒分子定罪而出名算不算是一种荣誉。而不是说评价我们这件事本身有多难。你说他们不尊重法律?差得远了。他们根本不会把法律放在眼里。就好像法律跟他们毫无关系。当然,就在不久之前,在圣安东尼奥,他们开枪干掉了一名联邦法官。我猜,那个法官跟他们肯定是有勾结。而且,在这条国境线上,有些治安官靠毒品发了大财。知道这样的事情总是让人痛心。也说不定只有我是这样。换成十年前,我肯定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一个贪赃枉法的治安官就是个该死的混蛋。你只能这么说。这种家伙比犯罪分子要坏十倍。而且这种事永远也不会消失。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事。这种事永远不会消失。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虽然听上去可能很愚蠢,但是我想,对我来说最糟糕的事情就是知道我之所以还活着,很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这种想法令人极其痛苦。极其痛苦。就在几年前,这种事情你还想都想不出来。前不久,警方在普雷西迪奥县那边发现了一架道格拉斯DC-4飞机。就停在沙漠里。毒贩在一天夜里到了那里,弄出一个类似降落跑道的斜坡,布置了两排用来照明的柏油桶,但是你根本没办法让那玩意儿从那里再飞回去。那帮家伙就把它拆了个精光。里面只剩下一个飞行员的座椅。你可以闻到大麻的味道,根本不需要警犬去闻。那里的警长呢—我不想说出他的名字—他本来想做好准备,等那帮毒贩回来弄那架飞机的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直到有人告诉他,根本没有毒贩会回到那里。从来都没有过。后来那位警长终于明白了他们说的是怎么回事,才真的无话可说了,他当时就转过身,钻进车里,走了。

当毒贩们正在边境打仗时,你在什么地方都别想买到半夸脱容量的金属盖玻璃罐。就是放蜜饯之类的那种。放酸菜的。一个都买不到。原因是他们把那些玻璃罐全买去装手榴弹了。如果你驾驶飞机飞过什么人的房子或是院子,把手榴弹丢下去,它们就会在落地之前爆炸。所以,他们要干的就是拔掉手榴弹上的保险栓,塞进罐子里,再拧上盖子。这样,只要玻璃罐一砸到地上,玻璃就会破碎,释放保险握片。手柄。他们会提前装上好几箱这种东西。实在难以置信,有人会在夜里开着一架装着这种东西的小飞机到处飞,可是那帮家伙就是这么干的。

我想,如果你是撒旦,在到处寻找某种能使人类屈服的方法,那你想到的很可能就是毒品。说不定他就是这么干的。有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别人听,他们就问我是不是真的相信撒旦存在。我回答说,得啦,这可不是问题的关键。他们就说,我知道,可你是信还是不信呢?我只好认真想了想。我觉得,小时候我还是相信的。步入中年后,我想我就变得不怎么相信了。但是现在,我又开始回到早年的状态了。毕竟,他的存在解释了很多否则根本没法解释的事。也可能是对我来说没法解释的事吧。


莫斯先把皮箱放进包间,然后缓缓地坐到座位上。他从金属架上拿起菜单,旁边放着芥末和番茄酱。她则轻快地跳到他对面,坐下。他没有抬头看她。你吃什么,他说。

不知道。我还没看菜单呢。

他把菜单转过来,推到她面前,然后扭过头去看女服务员在哪儿。

你是干什么的?那个女孩说。

我想吃什么吗?

不是。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个名人吗?

他打量了她一会儿。就算我的朋友中有人认识个把名人,那也不会是我。

那我就是你的旅伴了。

旅伴。

对。

好吧,你现在是了。

你受伤了,是不是?

你怎么会这么说?

你都快连路都走不了了。

可能是战争留下的旧伤。

我觉得不是。你出什么事了?你是说最近?

对。最近。

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

我可不想让你对我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我就会感兴趣呢?

因为坏女孩喜欢坏男人。你打算吃点什么?

还不知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三个星期前,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干着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偶尔也会朝八晚四,反正都差不多。事情就那么发生了。不会先跟你打招呼。也不征求你的同意。

可算听到一句真话,她说。

你要是跟我混在一起,我会慢慢告诉你的。你认为我是个坏女孩?

我看你是很想成为那种女孩。

公文箱里装的是什么啊?

公文呗。

到底是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但那样我就得弄死你。

你不该带着枪支到公共场所来。你不知道吗?特别是那样的枪。

那我问你。

问吧。

要是遇上了枪战,你是愿意带着武器呢,还是遵纪守法呢?

我可不想碰上什么枪战。

不,你想。你脸上写得一清二楚。你只是不想被子弹打中。你要吃什么?

你呢?

芝士汉堡跟一杯巧克力牛奶。

女服务员走过来,他们点了吃的。她要了热的牛肉三明治、土豆泥和肉汁。你都没问过我要去哪儿,她说。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

那我要去哪儿。

沿着公路走下去。

等于没有回答。

比回答有意思。

你并不是什么都知道。没错,我不是。

你杀过人吗?

当然,他说。你呢?

她显得有些尴尬。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人。这我可不知道。

反正我没有杀过。

好啊,你没有。

你也没有。是吧?没有什么。

我刚才说的事儿。

杀人?

她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对,她说。

很难说。

过了一会儿,女服务员给他们端上盘子。他咬开一袋蛋黄酱的角,挤在芝士汉堡上,又伸手拿过番茄酱。你是什么地方的?他说。

她喝了一口她的冰茶,用餐巾纸抹了抹嘴。阿瑟港,她说。

他点点头,用双手拿起芝士汉堡,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往后靠了靠。我从来没去过阿瑟港。

我也没在那儿见过你。

要是我从来没去过那儿,你又怎么可能在那儿见过我呢?

是不可能啊。我说的就是我没见过。我同意你的说法啊。莫斯摇了摇头。

他们吃着东西。他看着她。

我看你八成是要去加利福尼亚。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搭的就是去那个方向的便车啊。对,我就是要去那儿。

你带钱了吗?

关你什么事吗?

不关我事。你带了吗?

带了一点。

他吃完那个芝士汉堡,用餐巾纸擦了擦手,将剩下的牛奶喝完。然后,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掏出一卷百元美钞,把它们展开。他在富美家桌面上点出一千美元,推到她面前,再把剩下的钞票卷起来,装回自己的口袋。咱们走吧,他说。

这钱是干什么的?

去加利福尼亚的。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你不用做什么。瞎猫也有碰上死耗子的时候啊。[1]把钱拿上,咱们要动身了。

他们付了账,走出餐馆,向那辆卡车走去。你刚才不是说我是瞎猫吧?

莫斯没有理会她。把钥匙给我,他说。

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过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钥匙在我这儿呢,她说。

我才不会忘呢。

我刚才完全可以假装去厕所,然后悄悄地溜出去,开走你的卡车,把你丢在这里。

你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上车吧。

他们上了车,他把皮箱放在他们中间,从腰带上拔出那支Tec-9,塞到座位下面。

为什么不会?她说。

别老那么傻。首先,从餐馆的前门,我能清楚地看见停车场上的这辆车。其次,就算我是个蠢货,背对屋门坐着,我也可以叫一辆出租车,追上你,让你把车停到路边,把你揍得屁滚尿流,丢下你一人躺在那儿,扬长而去。

她不吭声了。他则把钥匙插进点火器,发动卡车,倒出了停车场。

你真的会那么做吗?

你觉得呢?

他们开到达范霍恩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路上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睡觉,全身蜷缩着,用她的背包当枕头。他把车停在一家廉价的汽车餐馆门口,刚一关掉引擎,她的眼睛就像鹿一样扑闪着睁开了。她坐直身子,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外面的停车场。咱们到哪儿了?她问道。

范霍恩。你饿吗?

我可以吃一点。

想来点柴油炸鸡吗?

什么?

他指了指头顶上的招牌。

我从来没吃过那种东西,她说。

她在女厕所待了很长时间。出来之后,她问他是不是已经点好餐了。

点好了。我还给你点了份那个炸鸡。

你不会的,她说。

他们点了牛排。你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吗?她问。

当然啦。如果你是一流的亡命之徒,那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条项链上挂的是什么?

这个?

对。

从野猪嘴里拔下来的一颗大牙。你戴着它干吗?

这不是我的。我只是替别人保管。

一位女士?

不。一个已经死了的家伙。

牛排上来了。他看着她吃。有人知道你在哪儿吗?他问。什么?

我说有没有人知道你在哪儿。

比如说谁?

随便谁。

你。

我才不知道你在哪儿呢,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好吧,我也是。

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是啦,傻子。我是说不知道你是谁。

呃,那咱们就这么保持下去,省得一不小心告诉别人。好不好?

好啊。那你为什么要问我那个问题?

莫斯蘸着牛肉汁吃完半个面包卷。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对你来说可能无所谓。但对我来说,却是必要的。

为什么?因为有人在追杀你?

可能吧。

我喜欢这样,她说。你说的没错。

要体会到这点并不需要很长时间,不是吗?

对,她说。用不了多久。

呃,事情并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那为什么。

总会有一些人知道你在哪儿。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在那儿。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这样。

你是说上帝?

不是。我说的是你。

她吃了口牛排。得啦,她说。要是连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那你可就麻烦了。

这可不好说。你真这么认为吗?

我也说不准。

假设你在一个你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其实是你不知道别的地方在哪里。离你有多远。所以无论你在哪儿,都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她想了想。我还是尽量不去想这种事儿吧,她说。

你以为等你到了加利福尼亚,差不多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我希望是这样。

我看这可能就是问题的关键。有一条路是通往加利福尼亚的,有一条是回来的。但是,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出现在那里。

直接出现在那里?

对。

你的意思是说在不知道怎么去到那里的情况下?

对。不知道是怎么到的。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才能做到这点。

我也不知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她吃了口牛排,又往周围看了看。我能要杯咖啡吗?她问。

你想点什么都可以。你有钱。

她看着他。我觉得我没搞清楚问题的关键到底是什么,她说。

问题的关键就是没有关键。

不。我是指你刚才说的那些话。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的那些话。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不是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而是得想想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带就到了那里。你那些从头再来的念头。或者随便什么人的念头。你根本做不到从头再来。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你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永恒的。你根本没法让它消失掉。一步都不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觉得明白吧。

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明白,我还是再说一遍吧。你以为,早上醒来的时候,昨天的一切就不重要了。但只有昨天才是重要的。否则还有什么?你的人生就是由一个个昨天构成的。而不是别的。你可能会想,你可以跑掉,改名换姓,诸如此类。从头再来。然后,会有一天早上,你醒了过来,看着天花板,心想:躺在这儿的这个人是谁啊?

她点了点头。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躺在那儿的是我。

没错,我知道你能明白。

那么你后悔变成逃犯了吗?

后悔我没能早点变成。你吃好了吗?

他从汽车旅馆接待处出来,递给她一把钥匙。这是什么?

你的房门钥匙。

她拿在手里掂了掂,看着他。好吧,她说。听你的。当然。

我看你是怕我会偷看那个箱子里装的是啥吧。

不是这样的。

他发动卡车,停到旅馆接待处后面的停车场。你是个同性恋?她说。

我?是啊。我是个蠢同性恋。

看上去可不像。

是吗?你认识很多同性恋吗?

我是说你的做派可不像。

得啦,亲爱的,你对同性恋究竟有什么了解?不知道。

再说一遍。

什么?

再说一遍。不知道。

不知道。

很好。你得多练练。听你说这句话的感觉真好。

待了一阵子,他离开房间,开车去了一趟便利店。等开着车又回到旅馆时,他坐在车里,又观察了一会儿停车场上的那些汽车。然后他才下了车。

他走到她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他又敲了敲。他看见窗帘动了动,接着她开了门。她还穿着那身牛仔裤和T恤衫,站在门口。就像刚刚睡醒似的。

我知道你还没有到可以喝酒的年龄,不过,我想我得问问你要不要喝点啤酒。

好啊,她说。我要喝。

他从褐色纸袋里拎出一瓶冰镇啤酒,递给她。拿去吧,他说。

他转身要走。她走出来,任由房门在身后关上。你用不着这么急着走,她说。

他在下面的台阶上停下脚步。

你那个袋子里还有啤酒吧?

没错。我还有两瓶。我准备把它们全喝了。

我只是想,也许你可以坐在这儿,陪着我喝上一瓶。

他斜着眼看了看她。你注意过吗,要让女人接受“不”还真是挺难的。可能从女人三岁起就开始了。

那男人呢?

他们习惯了。要好一点。

我保证什么话都不说。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你什么话都不说。

对。

那你就是在说瞎话。

好吧,我尽量什么话都不说。我会一声不吭的。

他在台阶上坐下,从纸袋里拎出一瓶啤酒,拧下瓶盖,拿起酒瓶喝了起来。她在上面的台阶坐下,也照着他的样子喝了起来。

你很爱睡觉?他问。

我一有机会就睡。是的。你呢?

我差不多有两个星期都没睡过整宿的觉了。我都不知道睡觉是什么感觉了。我想这开始让我变傻了。

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傻。

得啦,你自己要这么觉得而已。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不瞎说了。你那个皮箱里装的不会是毒品吧?

不是。怎么?你吸毒啊?

要是你有大麻的话,我倒愿意来上一支。呃,我没有。

没关系。

莫斯摇摇头。喝了口啤酒。

我的意思是,咱们能这样坐在这儿,喝喝啤酒,挺好的。嗯,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你准备跑到哪儿去呀?你还没提过这事儿呢。

很难说。

不过,你不打算去加利福尼亚,对吧?

对,我是没这种打算。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准备去埃尔帕索。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呢。也许我是刚刚决定的。

我可不这么觉得。

莫斯没有应声。

坐在这儿真好,她说。

我想这得看你平常都坐在什么地方。

你不会是刚从监狱之类的地方出来的吧?

我刚从死牢里出来。为了把我送上电椅,他们把我的头发都剃光了。你可以看看,它们又开始长出来了。

你就会胡说八道。

不过,假如这是真的的话,一定会很好玩,对不对?

是不是警察正在抓你啊?

每个人都在抓我。

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让好多年轻女孩搭我的便车,然后把她们埋在了沙漠里。这可不好玩。

你说得对。是不好玩。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你说过不再开玩笑了。

好吧。

你到底有没有说过实话啊?

当然。我当然说过实话。你已经结婚了,是不是?

是啊。

你太太叫什么名字?

卡拉·琼。

她在埃尔帕索吗?对。

她知道你是靠什么谋生吗?

当然。她知道。我是个焊工。

她注视着他。想看看他还会说些什么。但他没再说什么。你根本不是什么焊工,她说。

为什么不是?

那你带着那把机枪干什么?

因为有一些坏人正在追杀我。

你怎么惹到他们了?

我拿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们想拿回去。

这听上去可不像是焊工干的活。

不像,对吧?我想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他呷了一口啤酒。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酒瓶的细颈。就是那个皮箱里的东西。对吧?

难说。

你是偷保险箱的吗?

偷保险箱的?

对啊。

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不知道。你是吗?

不是。

那你肯定是个人物。不是吗?

每个人都是人物啊。

你去过加利福尼亚吗?

当然。我去过加利福尼亚。我有一个兄弟住在那儿。他喜欢那儿吗?

不知道。他住在那儿。

不过,你是不会住在那儿的,对吧?

对。

那你觉得那儿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吗?

他看了看她,又看向别处。他在混凝土台阶上伸直双腿,两只靴子搭在一起,视线越过停车场,望向公路和路灯。亲爱的,他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应该去哪儿呢?

也是。好吧,我很感谢你送给我那些钱。

不用谢。

你没必要那么做的。

我还以为你不会提起这件事呢。

好的。那笔钱可不算少。

没你想得那么多。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肯定不会乱花。我需要用钱给自己找个住的地方。

你会找到的。

但愿吧。

最适合加州的生活方式就是从别的地方搬过去。说不定最好是从火星上搬过去。

我可不希望那样。毕竟我又不是什么火星人。

你会如愿的。

可以问你件事儿吗?

可以。问吧。

你多大岁数?

三十六。

还真是不年轻了。我没想到你有这么老。

我知道。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呢。

我老觉得自己应该害怕你,可我确实没怕。

哦。这我可给不了你什么建议。人们总是急着逃离自己的母亲,跑去搂死神的脖子。他们都等不及去找死啊。

我看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我根本不想知道你要干什么。

要是今天早上没有遇见你,真不知道这会儿我正在什么地方呢。

我也不知道。

我总是很幸运。就像这种情况。总是遇到好人。

嗯,我可不会这么早就下定论。

为什么?你真准备把我埋进沙漠里啊?

不会。但世界上有的是倒霉事等在那儿。只要你混的时间够长,早晚会撞上属于你的那份儿。

我觉得我早就撞上过了。我相信自己该转运了。说不定我的好运还是来得太晚了呢。

是吗?我可不这么觉得。

为什么这么觉得啊?

他看了看她。实话跟你说吧,小妹妹。假如这个星球上真有什么运气,你看上去也不像是它会找上的那种人。

你这么说真是可恶。

不,并不可恶。我只是要你小心点儿。等咱们到了埃尔帕索,我会把你放到巴士车站。你有钱了。没必要再跑出去搭便车。

好吧。

好吧。

要是我真的把你的卡车开走了,你真的会像之前说的那么做吗?

怎么做?

你知道的。把我揍得屁滚尿流的那些话。

不会。

我也觉得不会。

你想跟我分剩下的这瓶啤酒吗?

好呀。

那你快回屋去拿个杯子。我过一分钟再过来。没问题。你没有改变想法,对吧?

什么想法?

你知道的。

我没有改变想法。我喜欢从一开始就把事情搞对。

他站起身,沿着人行道走去。她站在门口。我想跟你说一句台词,是我以前从一部电影里听到的,她说。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什么台词?

附近还有不少可心的售货员,你说不定可以买点什么。

哦,亲爱的,你刚好来晚了一步。因为我已经买到想要的了。我只想好好守着它。

他沿着人行道继续往前走去,然后登上台阶,走进房间。


那辆梭鱼车开进巴尔默雷郊外一家汽车餐厅,直接驶入旁边的洗车间。司机从车里出来,关上车门,看了看车子。窗玻璃和引擎盖上沾着一道道的血迹和别的东西,他走到外面,从一台零钱兑换机那儿换了一些两角五分的硬币,又走回来,把硬币塞进投币孔,然后从架子上取下喷水管,开始洗车,把脏东西冲掉,回到车上,倒出洗车间,开上公路,向西驶去。


贝尔七点半离开家,上了285号公路,向北驶向斯托克顿堡。到范霍恩是一段大约两百英里的路程,他想他可以在三个小时内开到那里。他打开车顶上的警灯。在斯托克顿堡西面大约十英里的I-10号州际公路上,他路过一辆正在路边燃烧的轿车。现场有几辆警车,那段公路上的一条车道被封锁了。他没有停车,但是那场景使他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在巴尔默雷停了片刻,加满他的咖啡壶,十点二十五分,他抵达了范霍恩。

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也无需他费劲去找。在一家汽车旅馆的停车场,停着两辆克伯森县的警车和一辆州警察局的警车,警灯全都亮着。那家汽车旅馆已经被黄色警戒线围起来了。他把车开进去,停下,但没有关掉车上的警灯。

那个副警长不认识他,但是那个警长认识。他们正在询问一个男子,那个男子只穿着衬衣,坐在其中一辆警车敞开的后门里面。真他妈的是坏事传千里啊,那位警长说。你到这儿来有何贵干,警长?

出什么事了,马文?

一场小型枪战。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有人死了吗?

大约半个小时之前救护车把人运走了。两男一女。那个女的已经死了,有个小伙子,我看也熬不了多久了。另一个估计能熬过去。

知道他们都是谁吗?

不知道。有个男的是墨西哥人,我们正在等他停在那边的汽车的登记材料。这俩家伙没有一个有身份证。不管是身上还是房间里。

这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是那个墨西哥佬引发的枪战。说,墨西哥佬把那个女人拖出她的房间,另外那个男子拿着一支枪走了出来,但是他一看见墨西哥佬拿枪指着那个女人的脑袋,就立刻把自己的枪放了下去。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墨西哥佬一把推开那个女人,对她开了一枪,随即又转身向他开了枪。墨西哥佬当时站在117号房间前面,就在那边。用一挺该死的机枪向他们扫射。据这个目击证人所说,那个男的倒在了台阶上,但随即又捡起他的枪,向那个墨西哥佬开了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都被子弹打烂了。你可以看见那边过道上的血。我们的反应真的不慢。我想,大约七分钟吧。当时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没有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不过,那个男子的卡车里倒是有经销商的标牌。

贝尔点点头。他看了看那个目击证人。那人要了一根香烟,点燃,坐着抽了起来。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仿佛枪战发生前他就已经坐在警车后座上了。

那个女的,贝尔说。她是北欧裔的吗?

没错。是北欧裔的。一头金发。有可能还稍微带点红色。

你们有没有发现毒品?

还没有。我们还在搜查。

钱呢?

我们还没有什么发现。那个姑娘登记的是121号房间。房间里有一个旅行背包,里面装着一些衣服,全是些零碎。

贝尔向汽车旅馆的那排房门望了望。人们一小撮一小撮地站在那里议论着。他把目光投向那辆黑色梭鱼车。

那玩意儿是什么驱动的?

我得说,它的驱动棒极了。引擎盖下面是一台440马力的引擎,还加装了增压器。

增压器?

是啊。

没见着啊。

是内置增压器。全都在引擎盖下面。

贝尔站在那儿望着那辆轿车。随后,他转过身来,看了看那个警长。你能从这儿离开一会儿吗?

可以。你打算干什么?

我只是想,也许可以请你跟我一起去一趟医院。

没问题。那就坐我的车过去吧。

也好。我先去把我的警车停好。

见鬼,就停那儿吧,不碍事儿,埃德·汤姆。

至少别把路挡住。一旦离开某个地方,你就很难保证要过多久才能回来了。

到了医院,那位警长在值班台前叫了一声夜班护士的名字。她看了看贝尔。

他到这儿来做个死尸辨认,那位警长说。

她点点头,站起身,把铅笔夹在她正在读的那本书里。有两个刚送到医院就不行了,她说。那个墨西哥人在大约二十分钟前被直升机接走了。可能你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吧。

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事儿,亲爱的,那位警长说。

他们跟着护士沿着走廊走去。混凝土地板上有一些模糊的血迹。看来,要找到他们并不难,对吧?贝尔说。

走廊尽头有一个红色的出口标志。还没有走到那里,她就转身把一把钥匙插在左边的一个铁门上,推开铁门,拧亮电灯。那个房间的四壁就是毛坯水泥墙,没有窗户,空空的,只有三张装着轮子的钢架床。其中两张上面躺着用塑料布盖着的尸体。她用后背抵着铁门,让他们一前一后进去。

他不会是你的朋友吧,埃德·汤姆?

不是。

他脸上中了好几枪,所以我想他的模样一定很糟糕。倒不是说我没有见过更糟的。那边的公路真他妈的是毒贩交火区,这点你算是说对了。

他把塑料布拉开。贝尔绕到那张钢架床的尾部。莫斯的脖子下面没有垫东西,他的头歪向一边。一只眼睛微微睁着。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躺在路边的亡命之徒。医院里的人已经用海绵擦去了他面部的血渍,但他脸上的几个弹孔清晰可见,牙齿也被子弹打掉了。

是他吗?

没错,是他。

你看上去似乎并不希望是他。

我得告诉他妻子呀。

这可真是遗憾。

贝尔点点头。

好啦,那位警长说。发生这种事儿,你也没有办法。

是啊,贝尔说。不过人总是觉得会有什么办法。

那位警长用塑料布把莫斯的脸盖住,伸手把另一张钢架床上的塑料布掀起来,看着贝尔。贝尔摇了摇头。

他们要了两个房间。也可能都是他要的。付的是现金。入住登记簿上的名字根本无法辨认。完全是乱画的。

他叫莫斯。

好吧。咱们得回警察局,把你知道的情况记录下来。这规矩可真叫人讨厌。

是啊。

他把那个姑娘的脸重新盖上。我想他老婆一定也无法接受这种事情,他说。

没错,我也没指望她能接受。

那位警长向护士看去。她仍然靠着房门站在原地。她中了多少枪?他说。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警长。要是想知道,你可以掀开看看。我不介意,我知道她也不会。

没关系。尸检会搞清楚的。你准备好了吗,埃德·汤姆?

好了。我进来之前就准备好了。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位警长的办公室里,门关着,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最后,他起身走了出去。那位副警长抬起头来。

我想,他回家去了。

是的,长官,副警长说。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呢,警长?

这儿到埃尔帕索有多远?

差不多一百二十英里吧。

请你转告他,我很感谢,我会在早上打电话给他。

好的,长官。

他在县城的西边停下车,吃了顿饭,然后坐在餐馆隔间里,一边呷着咖啡,一边望着外面公路上的路灯。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他说不出是什么。他看了看手表。一点二十分。他付完账,走出餐馆,上了警车,坐在里面。之后,他把车开到十字路口,转向东边,又向那家汽车旅馆开了回去。


齐格在州际公路东行一侧的一家汽车旅馆办了入住,走出来,在黑暗中穿过一片有风的空地,隔着公路用一架双筒望远镜观察对面。跑长途的大型卡车在视野里闪现,又开走了。他脚后跟着地蹲在那儿,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观察着。之后,他又回到了那家汽车旅馆。

他把闹钟定到一点,闹钟一响,他就从床上起来,冲了个澡,穿上衣服,带着他的小皮包走出房间,来到他的卡车那里,把它放在后座上。

他把车停在汽车旅馆的停车场,在车里坐了一段时间。靠在座位上,用后视镜观察着外面。没有任何动静。那些警车早就开走了。拦在房门前面的黄色警戒带在风中飘动,几辆路过的卡车嗡鸣着驶往亚利桑那州和加利福尼亚州。他从车上下来,走到那个房门前面,用他的系簧枪把门锁撞出去,然后走进去,顺手带上了门。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亮光,他可以把房间内部看得清清楚楚。细小的光束透过胶合板房门上的枪眼漏了进来。他把小床头柜拉到墙边,站上去,从身后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螺丝刀,拧下通风管道格栅上的螺丝钉。接着他把格栅放到梳妆台上,把手伸进通风管道里,拉出那个皮箱,从床头柜上下来,走到窗户跟前,观察了一会儿外面的停车场。他从背后腰带下拔出手枪,拉开房门,走到外面,顺手带上门,从警戒带下面钻过去,走到他的车子跟前,上了车。

他把皮箱放在座位下面,正要伸手去转动插在点火器上的钥匙时,却发现那辆特勒尔县的警车开到了旅馆接待处前面的停车场,距离他只有一百英尺。他放开钥匙,向后一靠。那辆警车开进一个停车位,熄了车灯。接着是引擎。齐格等待着,手枪放在膝盖上。

贝尔一下车,就环顾了一下停车场,然后径直走到117号房门口,试着拧了拧球形门把手。房门没有上锁。他急忙弯腰从警戒带下面钻过去,推开房门,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打开电灯。

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放在梳妆台上的格栅和螺丝钉。他反手关上房门,站了一会儿。他走到窗户旁边,透过窗帘边上的缝隙向外观察停车场。他在那儿观察了一段时间。没有发现任何东西移动。随后,他看见地板上有个东西,便走过去,捡起来,不过他早已知道那是什么了。把它拿在手里来回看了看。他走过去,坐在床上,掂了掂那个铜制的小玩意儿。随后,他把它倾斜着放进床头柜上面的烟灰缸里。他拿起话筒,可是电话线已经断了。他把话筒放回听筒架上,从手枪套里拔出手枪,打开保险盖,检查了一下弹膛里的子弹,然后用大拇指关上保险盖,把枪握在膝盖上,继续坐在那里。

你不能确定他就在外面,他自言自语道。

不,你确定。你在餐馆里的时候就知道了。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他起身走到门前,关掉电灯。门上有五个枪眼。他站在那儿,手里紧握着左轮手枪,大拇指按在翘起来的击锤上。随后,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朝着警车走去。同时观察着停车场里的车辆。大部分都是皮卡。你能一眼看见枪口冒出的火光。毕竟不是第一回了。要是有人在监视你,你能觉察到吗?好多人都觉得能。他走到警车跟前,用左手拉开车门。圆形顶灯随即亮了。他钻进车里,关上车门,把手枪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掏出车钥匙,插进点火器,把车发动。然后,他把车倒出停车位,开亮车灯,掉头驶出了停车场。

到了从那家旅馆看不见的地方,他把车停到路边,从挂钩上取下对讲机,拨了那位警长办公室的电话。他们派了两辆车来。他挂好对讲机,给警车挂上空挡,让车沿着路边往后滑行,直到正好能看见那家汽车旅馆的招牌。他看了看手表。一点四十五分。那么再过七分钟就是一点五十二分。他等待着。汽车旅馆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到了一点五十二分,他看见他们沿着公路过来了,一前一后,响着警笛,闪着警灯,开上公路旁边的匝道。他紧盯着那家汽车旅馆。他下定决心,只要看到有车开出那个停车场,开到进入公路的路口,他就追上去。

两辆巡逻警车开进那家旅馆后,他才发动引擎,开亮车灯,掉了个头,逆行开了回来,驶进停车场,然后下了车。

他们拿着手电筒,提着枪,一辆辆地搜查停车场上的车,然后又走回来。贝尔是第一个返回来的,倚着他的警车站在那儿。他冲那些警察们点了点头。先生们,他说。我看咱们是被人家耍了。

他们把手枪装进枪套。他和领头的副警长走进那个房间,贝尔让他看了看那个门锁,那个通风管道和锁心。

警长,他是怎么做到的?副警长把锁心拿在手里,问道。

一言难尽,贝尔说。很抱歉让你们大伙白跑了一趟。

没关系,警长。

请转告你们警长,我会从埃尔帕索打电话给他。

好的,长官,我一定转告。

两个小时后,他在埃尔帕索东郊的罗德威旅馆办了入住手续,拿到钥匙,走进他的房间,上了床。像往常一样,他在早上六点钟醒来,起床,拉上窗帘,又回到床上,但是再也睡不着了。最后,他下床,冲了个澡,穿上衣服,到楼下的咖啡馆吃了早餐,还看了会儿报纸。还没有任何关于莫斯和那个姑娘的报道。女服务员走过来给他加咖啡时,他问她晚报什么时候送来。

不知道,她说。我早就不看报纸了。

我不怪你。要是可以,我也不想看。

我不看报纸之后,也不让我的丈夫看了。

是吗?

我不懂人们为什么叫它新闻报纸。我才不觉得那些废话是新闻呢。

没错。

你最后一次在报上读到有关耶稣基督的内容是什么时候?

贝尔摇了摇头。记不清了,他说。我只能说已经有好长时间了吧。

我敢说肯定是,她说。很长一段时间。

他敲过别人家的房门,去通知同样的坏消息,对他来说,这种事根本不新鲜。他看见窗帘微微动了一下,接着房门开了,她穿着牛仔裤,衬衫下摆露在外面,站在门口,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等着。他脱下帽子,她靠在门框上,把脸转了过去。

我很抱歉,太太,他说。

上帝呀,她说。她踉踉跄跄地走回房间,瘫倒在地板上,脸埋在胳膊里,双手抱着头。贝尔拿着帽子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看不出那位祖母住在这儿的迹象。两个西班牙女佣站在停车场那边,一边观望,一边窃窃私语。他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卡拉·琼,他说。

上帝啊,她说。

我真的非常抱歉。

上帝啊。

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帽子。真是抱歉,他说。

她抬起头,看着他。她的脸皱成一团。你这个混蛋,她说。你就站在那儿,跟我说你很抱歉?我的丈夫死了。你明白吗?再敢说一遍你很抱歉,上帝作证,看我不拿枪打死你。


[1]Even a blind sow finds a acorn ever once in a while.瞎母猪也有可能碰巧找到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