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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照她说的去做。除此之外,你还真是干不了什么。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当时我想告诉她,报纸上那些说法都是不对的。关于他和那个女孩。其实那个女孩是离家出走的。才十五岁。我不相信他跟那个女孩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希望她那么去想。当然,你知道她肯定会那么想。我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但她每次都把我的电话挂断,这不怪她。后来,他们从敖德萨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简直都不敢相信。确实无法理解啊。我开车去了那里一趟,可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了。她的祖母也是刚刚去世。我本想看看能否从联邦调查局的资料库里找到他的指纹,但是他们只拿出一张空白表格。想搞清楚他叫什么名字,都干过些什么,诸如此类。最后,害得自己像个傻瓜似的。他是个幽灵。可他又确实存在。你不相信他能永远这么来去自如。所以,我一直等着,想听到新的情况。也许我还能听到。也可能再也听不到了。要欺骗自己很容易。只听那些你希望听到的消息就行。你会在夜间醒来,反复琢磨。我都不确定自己真正希望听到的是什么了。你对自己说,也许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可是你很清楚它还没有。你顶多是这么期望一下。
我爸爸总是对我说,那些你知道该怎么做的事一定要尽力去做,并且实话实说。他说过,没有什么事情比早上醒来时不需要去想自己究竟是谁更能让人安心的了。而且,要是你做错了什么事情,那就站出来,承认是你做的,说你很抱歉,然后继续努力。别在这种事上拖拖拉拉浪费时间。我想,所有这些话今天听起来都非常简单。甚至对我来说也是。正因如此,我们需要好好想想。他说的并不多,所以我总是努力把他说过的话牢牢记住。我不记得他有把一件事说两遍的耐心,所以我学会了第一次就把话听进心里。年轻的时候,我可能也曾误入歧途,但是当我回到正路上之后,我真的下定决心绝不重蹈覆辙,而且我也做到了。我想,真理总是非常简单的。几乎总是这样的。它必须简单得连小孩子都能明白。不然一切就都来不及了。等你搞明白了,一切已经太晚了。
齐格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站在接待员办公桌前面。他把那个皮箱放在脚边的地板上,环顾了一下那间办公室。
你的名字怎么拼?她问。
他告诉了她。
他知道你要来吗?
不。他不知道。不过他会很高兴看见我的。
请稍等。
她往里间办公室打了电话。一阵沉默。接着,她挂上电话。请进去吧,她说。
他拉开那道门,走了进去,办公桌后面的男子站起来,看着他。他绕到办公桌前面,伸出手来。我知道你的名字,他说。
他们在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坐下,齐格把皮箱放在咖啡桌上,冲着它扬了一下下巴。你的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
一些属于你的钱。
那个男子坐在那儿,注视着皮箱。接着,他起身走到办公桌前面,俯身按下一个按钮。不要接电话进来,他说。
他转过身,双手撑在身后桌子的两边,往后一靠,打量着齐格。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这有什么关系吗?
对我来说有关系。
你没必要担心。不会有别人来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谁会来,谁不会来,都是我说了算的。我想,咱们需要在这儿把问题处理一下。我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来让你安心。我觉得这不太可能做得到,而且是费力不讨好。所以咱们还是来谈谈钱的事儿吧。
好吧。
少了一点。差不多十万美元吧。有一部分是被偷了,还有一部分是我的开销。为了把你的钱找回来,我一直都在尽心尽力,所以我希望不要被当成那种带来坏消息的家伙。这个箱子里还有两百三十万。我很遗憾没能全部找回来,不过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那个男子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到底是谁?
我叫安东·齐格。
这个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问?
你想要什么。我想这才是我的问题。
好吧。我得说我来这儿只是想证明我的诚意而已。证明谁才是这个高难度领域里的行家。谁才是完全值得信赖、完全诚实可靠的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谁才是我可以跟他做生意的人。
对。
你认真的。
十分认真。
齐格注视着他。他看着他那张大的瞳孔和他脖子上跳动的动脉。他呼吸的频率。他一开始把双手撑在身后的办公桌上时,看起来已经有点放松了。现在他仍然用同样的姿势站在那儿,但是他的样子看上去已经不一样了。
这个皮箱里应该他妈的没有炸弹吧?
没有。没炸弹。
齐格解开箱子上的皮带,打开铜扣,掀开箱盖,把皮箱向前倾斜过来。
好了,那个男子说。就放在那儿吧。
齐格合上皮箱。那个男子离开他靠着的办公桌,站直身子,用指关节擦了擦嘴。
我想你需要仔细想想,齐格说,你一开始是怎么把这些钱弄丢的。你听了谁的话,所以发生了什么。
对。但是咱们不能在这儿谈这些。
我理解。无论怎样,我也没指望你能一下子全搞明白。过两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好吧。
齐格从长沙发上站起来。那个男子冲着皮箱扬了扬头。你本可以自己拿着它去做很多事呀,他说。
齐格微微一笑。看来咱们有很多事需要谈,他说。现在咱们得新找些人来做生意了。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那些老家伙怎么啦?
他们转行干别的去了。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干这行。可以预期的巨额利润总是让人忍不住高估自己的能耐。在他们的脑子里。他们装作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其实可能根本没有。结果,这种自不量力总会招致对手的注意。或是导致自己丧失信心。
你呢?你的对手呢?
我没有对手。我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出现。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不错的办公室,他说。很低调。他冲着墙上的一幅画扬了下头。那是真的吗?
那个男子瞥了一眼那幅画。不是,他说。不是真的。不过我有真的。放在一个地下室里。
干得漂亮,齐格说。
葬礼在三月份一个阴冷多风的日子举行。她站在祖母的妹妹身边。姨祖母的丈夫在她前面,坐在一辆轮椅上,用手托着下巴。这个死去的女人的朋友比她想象中的要多。这让她不免觉得惊讶。她们全都脸蒙黑纱,来到葬礼上。她把手放在姨祖父的肩上,他则从胸前把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手。她还以为他可能是睡着了。在整个过程中,风呼啸不止,牧师讲着话,她觉得有人正在窥视她。她甚至往四周张望过两回。
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走进厨房,把水壶放在火上,然后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她本来没有想哭的感觉。但现在她却泪流不止。她把脸埋在叠在一起的胳膊上。哦,妈妈,她喃喃着说。
当她上楼,打开卧室里的电灯时,齐格正坐在小写字桌旁边等着她。
她站在门口,手缓缓地从电灯开关那儿落下来。他一动不动。她站在那儿,拿着她的帽子。最后,她开口道:我就知道这事还没完。
真是个聪明姑娘。
我没拿。
拿什么?
我得坐下来说。
齐格冲着床点了点头。她坐在床上,把帽子放在一边,随后又拿起来,抓在身前。
太晚了,齐格说。
我知道。
你说你没拿什么?
我想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你还有多少钱?
我一分都没拿。我原先总共有七千多块钱,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些钱早就花光了,而且还有很多账单要付。我今天刚安葬了我的母亲。可我连葬礼的钱都还没付呢。
我肯定不会为了这种事儿苦恼。
她朝床头柜看了一眼。
已经不在那儿了,他说。
她垮垮地坐在那儿,身子前倾,双手紧紧地抓着帽子。你没有理由伤害我,她说。
我知道。但我保证过。
保证过?
对。咱们都得受死人摆布。眼前这件事就是由你丈夫决定的。
这说不通。
恐怕它说得通。
我没有拿那些钱。你知道我没有拿。
我知道。
你对我丈夫保证说要杀了我?
对。
他死了。我丈夫已经死了。对。可我没有。
你又不欠死人任何东西。
齐格微微仰起头。不欠?他说。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
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啊。
对。可是我的保证还没有死。任何事情都别想改变它。
你可以改变它。
我不这么认为。即便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也会发现模仿上帝是很有用的。实际上,是非常有用。
你完全是在亵渎上帝。
言重了。但是覆水难收。我想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你丈夫,你听了可能会很痛苦,他本来有机会不让你受到伤害的,可是他没有那么选择。我给过他建议,但他的答复是不。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到这儿来。
你准备杀了我。
我很抱歉。
她把帽子放到床上,扭过头去,看着窗户外面。在院子里汽灯的亮光中,那些长着新绿的树被夜风吹得不停地弯曲又挺直。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她说。我真的不知道。
齐格点点头。也许你知道,他说。每件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她摇了摇头。同样的话我说过多少次啊。我再也不会这么说了。
你经历了失去信仰的痛苦。
我经历了失去我曾拥有过的一切的痛苦。我丈夫真的想杀死我吗?
对。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跟谁说?
这儿只有我一个人。
我没话跟你说。
你放心好了。试着别那么担心。
什么?
我看得见你脸上的表情,他说。你要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你不应该因为觉得我是个坏蛋,就更怕死了。
我一看见你坐在那儿就知道你是个疯子,她说。我非常清楚等着我的是什么。即使我没法把它说出来。
齐格笑了。这确实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他说。我见过人们为此挣扎。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总爱说同样的话。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你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你确实没有必要。
尽管这句话屁用都没有,是吧?是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
我以前从没说过这句话。
你们这些人啊。
这儿只有我一个,她说。没有别的人。
没错。当然。
她看了看那支枪,又移开目光。她低着头坐在那儿,肩膀微微颤动。哦,妈妈,她说。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她一边抽噎,一边摇头。
你什么也没做。只是运气不好。
她点点头。
他用手托住下巴,看着她。好吧,他说。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他伸直腿,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几枚硬币,选了一个,举起来。他把硬币转了转。好让她看到他是公正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掂量了一下,往上一抛,硬币在空中旋转,他接住它,啪的一声压在手腕上。猜吧,他说。
她看着他,他伸在外面的手腕。猜什么?她说。
猜吧。
我不会。
不,你会的。猜吧。
上帝是不会让我做这种事的。
他当然不会。但你应该试着救救你自己。猜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正面,她说。
他拿开他的手。硬币是背面朝上。
我很抱歉。
她没有应声。
也许这样最好。
她看向别处。你搞得好像是硬币做的决定。但其实是你。两种情况都有可能的。
硬币什么也决定不了。能决定的只有你。
也许吧。但是在我看来。我和这个硬币是一回事儿。
她坐在床上,轻轻抽噎着,没有搭腔。
就很多事情来说,如果目的地是相同的,那所要经过的途径也必定是相同的。确实没那么容易理解。但确实是这样。
每件事的结果都跟我之前想的不一样,她说。我生活中的事情,我一点都猜不到。不只是这件事,而是所有的事。
我知道。
你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决定权。在你的生活中,每一刻都是一次转折,一个选择。在某个点上你做出了某种选择。一切随之发生。这种计算方式是非常严谨的。道路早就确定好了。任何一点都无法被抹去。所以,我绝不相信你能用自己的意愿来移动这枚硬币。怎么可能呢?一个人在世上的轨迹很少会改变,更不会突然改变。你人生的道路是什么样子,从一开始就能看得见。
她坐在那儿抽噎。摇着头。
不过,尽管我可以告诉你所有这一切将会怎样结束,但我想,让你看到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线希望,在裹尸布或者说黑暗落下之前把你的心吊起来,并不算是多么过分的事。你明白吗?
上帝啊,她喃喃道。上帝啊。
我很抱歉。
她看了他最后一眼。你没必要这么做,她说。你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他摇了摇头。你是在请求我变得心软一点,可我从来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我只有一种活法。就是绝不允许出现任何例外。也许猜硬币算是一种。但这样做也只是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目的。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居然会有我这样的人存在。你能看到这对他们来说有多难。如何战胜你不愿承认其存在的东西。你明白吗?一旦我进入了你的生活,你的生活就结束了。有开始,有过程,也有结尾。现在就是结尾。你可以说事情本来可以有另一种结果。本来可以是别的什么样子。可这有什么意义呢?根本就没有别的可能。注定是这样的。因为你的请求,我又解释了一遍这个世界的本质。你明白了吗?
明白,她抽噎着说。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很好,他说。这很好。接着,他向她开了枪。
在距离那座房子三个街区的十字路口,一辆有十年车龄的老别克车闯过红灯,一头撞上齐格的车。地面上没有一点刹车痕迹,那辆别克也根本没想刹。齐格在城里开车的时候,从来不会因为有这种危险就扣上安全带,所以尽管他一发现那辆车冲过来就扑到了车子的另一侧,但冲击力还是一下子就把驾驶座那侧压瘪的车门挤到了他身上,他的胳膊伤了两处,几根肋骨折断,头部和腿部也被划了几道伤口。他从副驾那侧的车门爬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人行道上,坐在一户人家的草坪上,看了看胳膊。骨头刺穿皮肤,露了出来。不好啦。一个穿着居家服的女人尖叫着跑了出来。
鲜血不断地流入他的眼睛,他试图思考一下当下的处境。他托起胳膊,把它掰过来,想看看血流得厉不厉害。正中动脉有没有破裂。看来没有。他的脑袋嗡嗡直响。感觉不到疼痛。至少现在还没有。
两个十几岁的男孩站在旁边看着他。
你没事吧,先生?
嗯,他说。我没事。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就好。
救护车就要来了。那边的人去打电话了。
好的。
你确定自己没事儿吗?
齐格看了看他们。你那件衬衫要多少钱?他说。他们互相看了看。什么衬衫?
随便哪件该死的衬衫。多少钱?
他伸直腿,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他的钱夹。我得找个东西包扎我的头,还得给这条胳膊弄个吊带。
其中一个男孩开始解自己的衬衫扣子。嗨,先生。你干吗不早说啊?我愿意把衬衫送给你。
齐格接过衬衫,用嘴咬住,从衬衫的后背一撕两半。他先把头包扎好,就像戴着大头巾。然后,他把另一半衬衫拧成一根悬带,把受伤的胳膊伸进去。
帮我打个结,他说。
他们又互相看了看。
就打个结。
那个穿T恤衫的男孩走上前,跪下来,把那根吊带打了个结。这胳膊看上去可不太好啊,他说。
齐格用拇指从钱夹里捻出一张百元钞票,用嘴咬住,把钱夹塞回裤子口袋,然后,他站起来,把钱递了过去。
嗨,先生。帮助别人是应该的。这钱太多了。
拿着。拿着,就当你们没有见过我。听到没有?
那个男孩接过钞票。听到了,先生,他说。
他们目送他用手托着缠在头上的大头巾,有点跛地顺着人行道走远。这钱也有我一份儿,另外那个男孩说。
你又没有他妈的光着膀子。
这钱可不是买衬衫的。
也许吧,可我的衬衫毕竟还是没了啊。
他们走到街上,汽车们仍然冒着热气。街灯已经亮了。一摊绿色的防冻液流到了街沟里。当他们路过齐格那辆卡车敞开的车门时,穿T恤衫的男孩用手拦住另一个男孩。你看见了吗?他说。
我操,另一个男孩说。
他们看见的是齐格的手枪,就扔在那辆卡车里的踏板上。他们已经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警笛声。拿上它,那个男孩说。快去。
为什么是我?
我身上又没衬衫可以藏它。快去。快点。
他登上通向门廊的三层木台阶,用手背轻轻地敲了敲房门。他脱下帽子,用衬衣袖子在额头上按了按,又把帽子戴上。
进来吧,有个声音喊道。
他推开房门,走进阴凉里。埃利斯?
我在后面。过来吧。
他走进厨房。老人坐在桌子旁边的轮椅上。房间里有股陈年熏肉油脂的气息,炉子里冒出难闻的木烟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轻微的尿臊味。像是猫尿的气味,但又不只是猫的。贝尔站在门口,脱下帽子。老人抬头望着他。一只眼睛很混浊,那是多年前他从一匹马上摔到仙人掌上被刺的。嗨,埃德·汤姆,他说。我都不知道是谁来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在四处观察呀。你是自己来的?
是啊。
坐吧。要咖啡吗?
贝尔看了看杂乱地堆放在花格油布上的东西。药瓶子。面包屑。《夸特马》杂志。谢谢,我不要,他说。非常感谢。
我收到一封你老婆来的信。
叫她洛蕾塔就行了。
我知道。你知道她写信给我吗?
我知道她给你写过一两次吧。
可不止一两次。她定期写信给我。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我。
我真不知道家里有什么事。
你可能感到惊讶吧。
那么这回的信里有什么特殊内容吗。
她只是告诉我你想辞职,就这些。坐呀。
老人并没有去管他坐没坐下。他低着头,用肘后袋子里的烟草给自己卷了一根烟。他把烟卷的头放进嘴里抿了抿,然后转过来,用一个已经磨得露出铜的旧Zippo打火机点燃。他坐在那儿抽着烟,像夹铅笔一样用手指夹着。
你最近还好吧?贝尔说。
我很好。
他把轮椅稍微往旁边转了转,透过烟雾看着贝尔。我得说你看上去老了不少啊,他说。
我是老了。
老人点点头。贝尔拉来一把椅子,坐下,把帽子放在桌上。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说。
问吧。
你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老人注视着他,琢磨着这个问题。不知道,他说。我没多少遗憾。我能想象得出很多在你看来八成会让人变得更快乐的事。我看能够随意行走就可以算作一种。你可以给自己列一张清单。说不定你早就列了一张。我想,一个人长大以后,就会像自己期望的那样永远快乐。尽管时好时坏,但是到了最后,你总会跟你从前一样快乐的。也有可能是一样不快乐。我知道有人对这种事一窍不通。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明白。
老人抽了一口烟。要是你想问我,是什么让我成了最不快乐的人,那我想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是的。
不过跟这把轮椅无关。跟这只棉花眼[1]也无关。
是的。我知道。
当你报名开始一段旅程时,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对前进的方向多少有些了解。但你也可能毫无了解。或是觉得自己上了当。也许没有人会责备你。要是你辞职的话。但是如果只是因为事情比你脑子里想的要难的话,呃,那就另当别论啦。
贝尔点点头。
我想有些事情最好还是别去检验。
我看你说得没错。
洛蕾塔会因为什么离开你?
不知道。我想,肯定是因为我做了一些特别坏的事情。绝对不只是他妈的事情变得有点难这种。毕竟,她也算是经历过一两次了。
埃利斯点了点头。他把烟灰弹进桌上的一个罐子盖里。我就相信你这些话吧,他说。
贝尔笑了笑。他向周围看了看。这壶咖啡还新鲜吗?
我想没有问题吧。我一般每周都要烧一壶新鲜的,就算之前的还没喝完也一样。
贝尔又笑了笑。他站起身,把咖啡壶拿到台子上,插上电源。
他们坐在桌边,用同款的裂纹瓷杯喝着咖啡,在他出生之前,这些瓷杯就已经在这座房子里了。贝尔看了看杯子,又环顾了一下厨房。呃,他说。我想,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比如说呢?老人问。
该死,我还真说不上来。
我也说不上来。
你养了几只猫?
好几只吧。这要看你说的养是什么意思。有些猫是散养的,剩下的都是自己跑来的。它们一听见你卡车的声音,全都跑出去了。
你有没有听见卡车的声音?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听见了?
没有。我看见那些猫跑掉了。要再来点咖啡吗?
我够了。
朝你开枪的那个人死在牢里了。
在安哥拉监狱。听说了。
要是他被放了出来,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什么也不做吧。也没什么意义。没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
听到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惊讶。
你累了,埃德·汤姆。整天想着夺回自己被抢走的东西,最后你失去的反而会更多。过上一段时间,你就会试着为自己扎上止血带的。你爷爷从来没有要求我去跟他当副警长。是我自己想那么干的。也是见鬼了,我也确实没有别的事情好做。赚的跟牛仔差不多。但不管怎么说,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祸得福。一战的时候,我太年轻了;二战的时候,我又太老了。不过,我看得出它们带来了什么结果。你可以很爱国,但同时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根本不值得付出那么多的代价。问问那些拿到金星勋章的母亲们吧,她们付出了什么,又从中得到了什么。人总是要付出很多。尤其是为了诺言。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会比那些狗屁诺言更廉价了。你会明白的。也许你早就明白了。
贝尔没有应声。
我一直以为,等我老了,上帝肯定会为我的生命指一条明路。他没有。我也不怪他。如果我是他,我肯定也会像他一样看待我自己。
你又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不,我知道。
他看了看贝尔。我还记得,你们全都搬到丹顿县之后,有一回你来看我。你走进来,看了看四周,然后就问我打算做点什么。
没错。
但你现在不会再问我这种问题了,是吧?
也许不会吧。
你不会了。
他呷了口难闻的黑咖啡。
你想起过哈罗德吗?贝尔问。哈罗德?
对。
没怎么想起过。他比我大一点。他是一八九九年出生的。肯定是那年。你怎么想到哈罗德了?
我正在看你母亲写给他的一些信,没别的。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他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有他写的信吗?
没有。
想想自己的家族吧。试着去把所有的事都搞清楚。我知道哈罗德的事儿对我母亲造成了什么影响。她一直都忘不了。但是我还真说不清楚那有什么意义。你一定知道那首福音歌吧,《我们终将逐渐领悟其中的寓意》?那需要有坚定的信念。想想看,他上了战场,不知死在哪里的阴沟里。十七岁。你告诉我。因为我真他妈的不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不要到外面走走?
我才不想让别人把我拖来拖去呢。我只想坐在这儿。我挺好的,埃德·汤姆。
不麻烦的。
我知道。
那好吧。
贝尔看着他。老人把香烟在那个罐子盖里捻灭。贝尔试图想象一下他的生活。但紧接着,他又努力让自己别去想。你没有变成不信教的人吧,埃利斯叔叔?
没有。没有。根本没有那回事。
你觉得上帝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吗?
我希望他知道。
你觉得他能阻止这一切?
不。我可不这么想。
他们安静地在桌边坐着。过了一会儿,老人又说:她曾经提到,说那儿有很多老照片和家里的玩意儿。该怎么处理。说实在的,我并不觉得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处。你觉得呢?
是啊。我觉得也是。
我想让她把麦克叔叔的老骑警徽章和左轮手枪寄到州骑警队。我相信他们一定有展览馆。不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那些东西都还在这儿。就在那边那个两用衣橱里。那张掀盖书桌里全是文件。他把杯子斜了一下,看了看杯底。
他从来没在考菲·杰克手下干过。麦克叔叔。这种话纯属胡扯。我不知道当初是哪个家伙这么开始的。他是在哈德斯佩斯县自己家的门廊上被人枪杀的。
我经常听到人们这么讲。
有七八个家伙到他家去,要这要那。他回到屋里,拿着一支霰弹枪出来,可是那些家伙抢先了他一步,开枪把他放倒在了自己的家门口。她跑出来,想给他止血。想把他弄进屋里。据说他依然想把那支枪再端起来。那些人就骑在马上。最后离开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想,可能有什么顾忌吧。他们中间有个家伙说了几句印第安话,就全都掉头跑了。他们没有闯进那座房子或是干别的什么坏事儿。她总算把他弄到了屋里,但因为他块头很大,她没法把他弄到床上。她只好在地板上打了一个地铺。别的也做不了什么。她总是说,她应该不去动他,赶紧骑马去找人来帮忙,可是我不知道她能骑着马去哪儿。他绝不会让她离开的。甚至不愿意让她到厨房里去。他知道要是她离开了,情况会是什么样。他的右肺被子弹打穿了。无力回天,就像老话说的。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一八七九年。
不是,我是问,他是当场就死了,还是在当天夜里,还是别的什么时间。
我记得是当天夜里。或者凌晨。她自己一个人把他安葬了。在硬邦邦的石头地上挖了个墓坑。后来,她就把家当装在马车上,套上马,离开了那儿,再也没有回去过。二十年代的时候,那座房子烧毁了。可能有什么东西还在呢。我今天就可以带你去那儿看看。以前那儿立着一个石头烟囱,说不定现在还没倒。有一大片地可以种庄稼。要是我没有记错,大概有八到十平方英里呢。可她缴不起税,尽管税额不高。也不能把地卖掉。你还记得她吗?
不记得了。但我见过一张我和她的合影,当时我大约才四岁。她坐在这座房子门廊上的一把摇椅里,我站在她旁边。我当然希望自己还记得她,但我确实记不起什么了。
她再也没有嫁人。晚年,她在一个学校当上了老师。圣安吉罗。这个国家对自己的人民非常苛刻。但是他们似乎从来也不追究。这简直是有点奇怪了。他们确实从不追究。你想想,光是咱们这个家族就遭受过什么事吧。我都不知道自己在瞎忙些什么。他们都是年轻人。一半人的尸体埋在哪儿咱们都不知道。你肯定会问这一切的意义何在。所以还是让我回到刚才的话。人民怎么就不觉得这个国家应该对此负更多的责任呢?但他们就是不觉得。你当然可以说,国家就是这样,它是绝不会主动去做任何事的,但这等于什么也没说。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家伙用霰弹枪轰击他的皮卡。他肯定是觉得那辆车做了什么坏事吧。这个国家可能会在转眼之间就要了你的命,但人们还是热爱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明白。那你爱这个国家吗?
我觉得还是爱的。不过,你要知道,我跟一堆石头一样无知,所以你完全不必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儿。
贝尔笑了笑。他站起身,走到洗手池那边。老人把轮椅轻轻地转到能够看得见他的地方。你要做什么?他说。
我想最好还是把这些盘子洗洗吧。
见鬼,放那儿吧,埃德·汤姆。卢佩明天早上会来的。
费不了什么事儿。
水龙头里流出的自来水有些浑浊。他往洗手池里放满水,加了一勺肥皂粉。接着又加了一勺。
我记得你之前有过一台电视机。
我之前有过很多东西。
你怎么不说一声?我给你弄一台啊。
我不需要。
可以消磨时间啊。
原来那台也没出毛病。是我把它给扔了。
你从来不看新闻吗?
不看。你看吗?
不常看。
他把那些盘子冲干净,放在一边等它们晾干,然后站在那儿,望着窗外那个杂草丛生的小院子。那里有间破旧的熏制房。院里停着一辆铝制双驾马车。你之前还养过鸡,他说。
对啊,老人说。
贝尔擦干手,回到桌子旁边,坐下。他注视着自己的叔叔。你有没有干过让你羞耻到不想告诉任何人的事?
他叔叔想了想。我得说我干过,他说。我敢说所有人都干过。我干过什么被你发现了?
我是认真的。
好吧。
我是说坏事。
有多坏?
说不清楚。那种纠缠你一辈子的事吧。
比如说会让你坐牢的那种?
呃,我想就是这类的事吧。也不一定非得到那种程度。我得好好想想。
不,不用啦。
你怎么了?我再也不邀请你到这儿来了。
这次你也没有邀请我啊。
哦。倒也是。
贝尔的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叉,坐在那儿。他的叔叔看着他。我希望你不是准备坦白什么可怕的事情,他说。搞不好我一点都不想听呢。
你想听吗?
想听。讲吧。
好的。
不会是性方面的事儿吧?
不是。
那就好。讲吧,不管怎样讲出来吧。关于成为一个战斗英雄。
哦。你是指你自己吗?
对。就是我。
讲吧。
我正在讲呢。这件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我就是这么得到那枚战斗勋章的。
继续。
我们在前沿阵地监听敌方的无线电信号,就藏在一座农舍里。只有两间屋子的石头房子。我们已经在那儿待了两天,外面的雨下个不停。就像天上的水全都泼下来了。大约是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话务员摘下耳机,说:听。于是我们就听。如果有人说听,你肯定要听。可是我们什么也听不到。我就说:要听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有。
我就说,你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也没有?你到底听到什么了?他说:我的意思是什么也听不到。听。他是对的。四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野战炮或者别的声音。你能听到的只有雨。我最后能记得的大约就是这些。等我苏醒过来时,我正躺在外面的雨地里,不知道躺了多久了。我身上又湿又冷,耳朵嗡嗡直响,我一坐起来,就看见那座房子不见了。只剩下最里面的一部分墙还没倒。一发迫击炮弹穿透墙壁,把房子炸得一塌糊涂。呃,我什么也听不见。听不见雨的声音,也听不见别的声音。最多只有我脑子里的嗡嗡声。我站起身,走到房子原来所在的地方,大部分地面都被坍塌的屋顶埋起来了,我看见一个自己人被埋在石块和木头中间,我想把它们搬开,看看能不能把他挖出来。我的整个脑袋完全是蒙的。我一边干,一边直起身来向远处张望,发现那些德国步兵正在穿过眼前的空地朝这边逼近。从大约两百码以外的一片树林里走过来。那时,我仍然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感到有点恍惚。我挨着墙边蹲下去,一眼看见几根木梁下面露出一支.30口径的华莱士。那家伙是空气冷却式的,从一个铁盒子里往外送弹。我估摸着,要是他们再靠近一点,我就可以在那片空地上干掉他们,他们也没法再呼叫一枚炮弹了,因为已经太近了。我在四周刨了刨,把它挖了出来,还有它的三角支架,接着,我又在旁边挖了挖,把子弹箱也挖了出来,我把它们全部弄到断墙后面,磕出枪管里的沙土,拉开保险,开了火。
很难说那些子弹都打在了什么地方,因为地面是湿的,但是我知道我干得还算不错。我用掉了大约两英尺长的子弹带,然后继续躲在那里观察,两三分钟之后,有一个德国佬跳起来,试图朝着林子那边跑过去,但我就等着这个呢。我把其他人压制在那里,同时我听到了一些自己人的呻吟,我确实不知道天黑以后我该怎么办。他们给我那个铜星奖章就是因为这件事。那个提议授予我奖章的少校叫麦卡利斯特,他是佐治亚州的。我告诉他我不想要。而他就坐在那儿看着我,直截了当地说:我在等你告诉我,你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军事嘉奖。于是我就告诉了他。等我一说完,他就说:中士,你必须接受这个奖章。我猜他们会把事情说得很漂亮的。好像这件事挺有价值。丢失阵地。他说,你必须接受奖章,要是你把告诉我的这些事情到处瞎讲,这个奖章就会回到我这儿,到了那时,你就等着后背被打穿,下地狱去吧。清楚了吗?我只好回答说,是,长官。还说事情要多清楚就有多清楚。就是这样。
这么说,你准备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对。
天黑之后。
天黑之后。是的。
你做了什么?
我赶紧逃走了。
老人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我说,这在当时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啊。
是啊,贝尔说。的确是。
要是你留在那儿,会发生什么?
他们会趁着天黑摸上来,向我投掷手榴弹。也有可能会撤到那片林子里,再呼叫发射一次炮弹。
没错。
贝尔坐在那儿,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布上。他看着他的叔叔。老人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把你那帮弟兄丢下没管。
是啊。
你也是别无选择。
我有选择。我可以留在那儿。
你又帮不了他们。
也许是帮不了。我曾经想过,可以把那挺.30的机枪搬到差不多一百英尺以外的地方,等着他们投手榴弹或者随便什么东西。让他们靠上来。我可以多干掉几个。即使是在黑暗中。我不知道。我待在那里,看着黑夜慢慢来临。美丽的日落。那时天已经放晴了。雨终于停了。那片田野种着燕麦,只剩下一些麦秆。那是一年中的秋天。我看着天色渐渐转黑,我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从废墟里听到任何人的声音了。他们可能当时就已经死光了。不过我不确定。天一黑我就赶紧起身离开了。连一支枪都没拿。我他妈的当然也没本事带上那挺.30的机枪。我的头已经不怎么疼了,我甚至可以听见一点点声音了。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我全身都湿透了,冷得牙齿在不停地打战。我可以辨认出北斗七星,我尽可能地朝着正西方走去,不停地走。我路过了一两座房子,但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影。那一带是战区,那个国家。居民早就跑光了。天亮时分,我在一片树林里躺下来。那些树啊。整个那一大片看上去就像被烧焦了似的。剩下的只有光秃秃的树桩。第二天夜里,也不知是几点钟,我走到了一个美军阵地,大概就是这样。我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这件事早就过去了。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后来我又想,也许我可以做些弥补,我想,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努力在做的事。
他们就那么坐着。过了一会儿,老人说:呃,坦白地讲,我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糟糕的。也许你应该对自己宽容一点。
也许吧。但是一旦你上了战场,关照跟你在一起的弟兄就成了一种预先立下的血誓,而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做到。我想这么做的。你发了誓,就得下决心接受一切的结果。可是你并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到最后往往就是家门口堆满了意料之外的东西。如果我按照承诺本该死在那里,那我就应该死在那里。尽管你可以有别的说辞,但事实就是这样的。我本该这样去做,但是我没有。我心里有一部分始终在期望能重来一次。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之前不知道一个人能够偷来自己的生命。也不知道偷生跟偷其他东西一样,对你都没有什么好处。我觉得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它仍然不属于我。从来都不属于我。
老人静静地坐了很久。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地板。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我想我了解这种心情,他说。
是啊。
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我知道他会怎么做。
是啊。我想我也知道。
他会坚守在那里,直到地狱全部冻住,还要在冰上再停留一会儿。
你觉得他这样就会是一个比你更好的人吗?
是的。我觉得会。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他的事,也许会改变你的想法。我对他还是非常了解的。
哦,这恐怕很难。请恕我直言。但我真的深表怀疑。
确实很难。但我还是得说,他生活在另一个时代。假如这家伙晚出生五十年呢,他对事物的看法可能就大不相同了。
你可以这么说。但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人会相信的。
是啊,我希望这是真的。他抬头看了看贝尔。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
我想我只是需要卸下心里的包袱。
那你可真是准备了很久啊。
是的。也许我只是要说给自己听。我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我倒希望我是。可我属于这个时代。
也许你只是想先练习一下。
可能吧。
你打算告诉她吗?
是的,我想我会的。
那好。
你觉得她会说什么?
呃,我希望结果会比你想的好一点吧。是啊,贝尔说。我当然也希望是这样。
[1]Cotton eye,来自美国乡村音乐《棉眼乔伊》(Cotton Eyed J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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