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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莫莉查查他有没有什么亲戚,最后我们发现他父亲住在圣萨巴。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往那儿跑了一趟,我记得出发的时候心里还在想,这可能是我决定要做的又一件蠢事,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去了。我先是在电话里跟他谈过。很难听得出他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见到我,不过,既然他说了要我去,我也就去了。到了那儿之后,我先在一家汽车旅馆办了入住,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开车去了他家。

他太太在好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我们一起坐在房子外面的门廊上,喝着冰茶,我想,要是我不开口说点什么,我们肯定会一直那么枯坐下去。他比我老一点。十来岁吧。我告诉他我是来跟他谈些事的。他儿子的事。告诉他事实的真相。他就坐在那儿,点着头。他坐在一把秋千椅上,茶杯搁在膝盖上,就那么轻轻地晃来晃去。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好闭上了嘴,我们在那儿坐了好一会儿。后来,他总算开了口,但他并没有看我,只是看着前面的庭院,他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棒的步枪神射手。绝无仅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是的,先生。

你知道,他在越南是一名狙击手。

我说,我不知道这个。

他绝对不会参与毒品交易。

没错,先生。他没有参与。

他点了点头。他天生就不会干这种事儿,他说。

是的,先生。

你参加过二战吗?

是的,参加过。在欧洲战场。

他点点头。卢埃林回到家之后,去拜访了几个没有回来的兄弟的家人。后来,他放弃了。他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他说他能够看得出,那些人坐在那里,看着他,希望他是个死人。从他们的脸上不难看出这些。最好是能跟他们所爱的人换换,你明白吗?

是的,先生。我能理解。

我也能。不过,不管他们在越南都干了些什么,他们真的只是想尽快离开那里啊。二战的时候,我们可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或者说非常罕见。回来后,他扇过一两个嬉皮士的耳光。他们向他吐口水。叫他婴儿杀手。很多从越南回来的小伙子,都遇到了类似的问题。我想,这全都是因为他们背后没有这个国家的支持。不过依我看,情况甚至可能比这更加糟糕。他们曾经拥有的国家早已支离破碎了。现在仍然是这样。这也不是嬉皮士们的错。也不是那些被送到战场上去的小伙子们的错。都只有十八九岁啊。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这时我觉得他好像老了很多。他的眼神看上去衰老了。他说:人们会告诉你,是越战把这个国家搞垮的。但是我从来都不相信这种说法。这个国家的状态早就已经很糟糕了。越战只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我们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给他们。我都不知道跟连武器都不给相比,哪个更糟糕。那样没法上战场。连上帝都没有,你没法参战。我不知道下一次战争的情况会是怎样的。实在是想象不出啊。

那天他跟我聊的主要就是这些。离开时,我感谢他抽时间见我。第二天将是我最后一天上班,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好好想想。我驶上10号州际公路,沿着回去的方向开。抵达切罗基后,转上501号公路。我想客观地看待一些事情,但是有时候你距离它们实在是太近了。要看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可是一生的课题啊,但即使这样你也可能还是错的。而这又正是我不想弄错的事情。我曾经想过,我究竟为什么要当一名执法人员。我身上总是有一些部分想去管理别人。非常坚持要这样做。想让人们把我非说不可的话听进去。但我身上还有一部分却只想保护每个人。如果说我曾经努力追求过什么,这便是我的追求。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做好充分的准备,而且我也不关心事情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我的看法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对咱们来说都不太会是好事。我曾经跟一些老人聊过,要是你告诉他们,在咱们得克萨斯的小镇街道上,会有一些人染着绿色头发,鼻子上串着骨环,嘴里说着一种他们听都听不懂的语言,那么,这些老人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但要是你告诉他们,那些人其实就是他们自己的孙子呢?是啊,这一切全都是征兆和奇迹,可是它们并不能告诉你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也不会告诉你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我曾经认为自己起码能够纠正一些事情,可现在,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那么想了。我不知道我究竟该作何感想。我觉得自己就像刚才提到的那些老人。再也不会变好了。人们要求我支持一些我不再像过去那样信仰的事情。要求我相信一些我不再像过去那样坚信的事情。这就是问题所在。即便我想那么做,也已经做不到了。现在我已经把这些问题看得很清楚了。已经看到很多人放弃了他们的信仰。这些都迫使我重新思考这些问题,重新审视我自己。但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建议你跟我一样放弃过去的信念,毕竟我也曾对它们深信不疑。就算我现在对这个世界的逻辑有了更多的了解,那也是因为付出了代价。相当高的代价。当我告诉她我准备辞职的时候,她还以为我不是认真的呢,但我告诉她我确实是这个意思。我告诉她,我希望这个县的人们能理智一点,别再投票给我。我告诉她,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拿他们的血汗钱。她说,你不会真的是这个意思吧,我告诉她,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心话。因为干这份工作,我们还欠了六千块钱,我也不知道对此我该怎么办。我们只好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我没想到这件事会让她这么失望。最后,我只好说:洛蕾塔,我没办法再干下去了。她笑了笑,说:干得好好的,你打算辞职?我说,不是的,夫人,我只是想辞职。我干得他妈的一点也不好。永远也干不好。

再说一件事我就住嘴。我宁愿不讲这件事,可是他们已经把它登在报纸上了。我去了一趟奥佐纳,跟那里的地方检察官谈了谈,他们说只要我想,我可以跟那个墨西哥佬的律师谈谈,也许还可以在审判的时候去作证,不过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也就是说,他们其实什么都不想做。所以我还是做了这些,当然也改变不了什么结果,那个家伙被判了死刑。于是,我又到亨茨维尔去看了看他,我要说的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走进去,坐下来,他当然知道我是谁,因为他在整个审判过程中都能见到我,他说:你给我带什么来了?我说我什么也没给他带,他说,好吧,还以为我肯定会给他带点什么呢。比如说糖果之类的。说他还以为我爱上他了呢。我看了看守卫,守卫往别处看去。我就盯着这个家伙。这个墨西哥佬,可能三十五到四十岁吧。一口流利的英语。我对他说,我可不是来这儿受他侮辱的,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已经为他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我感到很遗憾,因为我并不认为那些事是他干的,他就往后一仰,笑着说:他们到底是从哪儿找了你这么一个家伙?是从尿布里吗?我朝那个混蛋眉心开了一枪,然后抓着他的头发拖回他的车上,再给那辆车点了把火,把他烧成了烂油。

好吧。这些家伙总是能看穿你。假如我真的扇他嘴巴,那个守卫肯定不会说一句话阻止。而他知道这点。真的知道。

我看见那位地方检察官从里面走出来,我跟他说过几句话,也算认识吧,所以我们停下来,寒暄了几句。我没有跟他讲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知道我想帮助那个家伙,而且他说不定能推测一二。我是不知道了。他没有问我任何关于那家伙的事情。没有问我跑到那儿做什么。有两种人不会问很多问题。一种人是太蠢,另一种人是不需要。至于我认为他是哪种,就留给你去猜吧。他拎着公文皮包站在大厅里。好像有的是工夫似的。他告诉我,他从法学院毕业后,曾经干过一阵子辩护律师。他说,那把他的生活搞得太复杂了。他可不想把余生都浪费在每天都听人撒谎上,好像那是理所当然的似的。我告诉他,有一次一个律师告诉我,在法学院,他们总是试图教你不要操心对错,只管照法律行事,我跟他说,我不太确定是不是这样。他想了想,点了点头,说他非常同意那个律师的说法。他说,如果不按照法律行事,只操心对错是救不了你的。我想我能够理解这话的意思。但是这绝不会改变我思考问题的方式。最后,我问他知不知道玛门是谁。他说:玛门?

对,玛门。

你指的是上帝和玛门的那个玛门吗?

对,先生。

哦,他说,我也说不准。我知道《圣经》里提到了它。它是魔鬼吗?

我也不知道啊。我想去查查看。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弄清楚它究竟是谁。

他亲切地笑了笑,说:你说得就好像他可能正准备搬进你家客房似的。

嗯,我说,这倒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无论如何,我觉得有必要让自己去熟悉他的习惯。

他点点头。略微笑了笑。随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关于那个你认为杀了巡警,还把尸体弄进车里烧掉了的神秘人,你都知道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倒是希望自己知道。或者说我希望自己还能知道吧。

哦。

他就像个幽灵似的。

他就像幽灵一样,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呢?

不,他真的存在。我倒是希望他并不存在。可他确实存在。

他点点头。我想,假如他真是幽灵,你就没必要再担心了。

我说,你说得很对,但是后来我又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回答,在这个世界上,你会碰见某些你可能根本无法抗衡的事物,或者事物的迹象,我想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当你说它是真实的而非你在脑子里幻想出来的时,其实也不是很确定你指的究竟是什么。

洛蕾塔倒是说过一件事。大概意思是那件事不能怪我,然后我说,那就是我的错。我也认真想过了。我告诉她,要是你在院子里养了一条够凶的狗,人们就会乖乖待在外面了。可是他们没有。


回到家里时,他发现她不在家,但她的汽车在。他从宅子里出来,走到马房,发现她的马也不在。他刚往回走,却又停了下来,他想到她可能会受伤,于是走到放马具的房间,取下他的马鞍,搬到当中的隔间,冲着他的马吹了声口哨,看见那匹马竖起耳朵,脑袋从马房那头的畜栏门上方露了出来。

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拍着马。路上一直跟马说着话。到外面来的感觉不错,是不是?你知道她们去哪儿了吗?没关系。不用着急。咱们会找到她们的。

四十分钟后,他找到了她,停下来,坐在马背上,凝望着她。她正骑马沿着一道红色的沙冈向南而行,双手交叉,放在马鞍前桥上,眺望着最后一抹夕阳,那匹马慢慢地走在松散的沙土地上,身后寂静的空气里飘着红色的沙尘。那是我心爱的人,他对自己的马说。一直都是。

他们一起骑到华纳水井那边,然后下了马,坐到杨树下面。马儿吃着草。鸽群向着蓄水池飞过来。到年底啦。这样的景象可看不了多久了。

她微微一笑。到年底了,她说。

你不希望这样。

离开这儿?

离开这儿。

我没事儿。

只是因为我,是不是?

她笑了笑。嗯,她说,过了一定的年纪,我就不再指望事情会有好的转变了。

那我想咱们可真是麻烦了。

会没事的。我想我会很高兴有你在家里一起吃晚饭的。

我愿意任何时候都待在家里。

我记得爸爸退休时,妈妈对他说:我承诺过同甘共苦,可我没说过一起吃午餐。

贝尔笑了。我敢打赌,她现在肯定希望他能早点回家。

我也敢打赌她是这么想的。就这件事,我敢打赌说我也是。我不该提起这事。

你也没说错什么啊。

不管怎么样,你都会这么说啊。

这是我的职责。

贝尔笑了笑。就算我做得不对,你也不会告诉我吗?

是啊。

如果我一定要你告诉我呢?

那可就难办啦。

他望着那些有斑纹的沙漠小鸽子俯冲进黯淡的玫瑰色暮光。真的吗?他问。

差不多吧。当然也不一定。

那这样做真的好吗?

嗯,她说。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不用我帮忙就能自己解决。要是咱俩正好有什么意见不合的话,我想我会尽量克服的。

我可能做不到这点。

她笑了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别想这些事了,她说。在这儿坐会儿多舒服啊。

是啊,夫人。确实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