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上部 面壁者
危机纪年第3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21光年
怎么看上去这么旧啊……
面对着“唐”号正在建造的巨大舰体,吴岳心中首先浮上来的是这样一个念头。其实,他当然知道由于航母舰壳采用最新的汽液保护焊接工艺,会在锰钢板上产生大量并无大碍的污迹,加上闪动的焊弧光产生的效果,才使得即将完工的舰体看上去是他眼前这个样子。他努力让自己想象出“唐”号涂上灰色船漆后那崭新伟岸的样子,但并不成功。
为“唐”号进行的第四次近海编队训练刚刚完成,在这次为期两个月的航行中,吴岳和站在他身旁的章北海成了两个尴尬的角色。由驱逐舰、潜艇和补给舰组成的编队归战斗群司令官指挥,他们将要指挥的“唐”号还在建造船坞之中,航空母舰本来要处于的位置由“郑和”号训练舰填补,有时干脆就空着。这期间吴岳常常在指挥舰上盯着那片空海发呆,那一片水面上,只有前方舰艇留下的航迹在交错中不安地躁动着,恰似他的心绪。这片空白最后真的能填上吗?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现在再看看建造中的“唐”号,他看到的已不仅仅是旧了,它甚至有一种古老的沧桑。面前的“唐”号仿佛是一座被废弃的古代巨型要塞,斑驳的舰体就是要塞高大的石墙,从密密的脚手架上垂下的一缕缕焊花好像是覆盖石墙的植物……这不像是建造,倒像是考古……吴岳怕自己再想下去,于是把注意力转移到旁边的章北海身上。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吴岳问。
章北海轻轻摇摇头,“不好,也就是维持吧。”
“你请个假吧。”
“他刚住院时我已经请过一次了,现在这形势,到时候再说吧。”
然后两人就又沉默了,他们之间每一次关于个人生活的交流都是这样,关于工作的谈话肯定会多一些,但也总是隔着一层东西。
“北海,以后的工作在分量上可不比以前,既然我们一起到了这个位置上,我想咱们之间应该多沟通沟通。”吴岳说。
“我们以前应该是沟通得很好吧,上级既然把我们俩一起放到‘唐’号上,肯定也是考虑了咱们以前在‘长安’号上成功的合作。”
章北海笑笑说,仍然是那种让吴岳看不懂的笑,但他可以肯定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既然发自内心的东西都看不懂,那就根本没希望懂得他这个人了。成功的合作不等于成功的了解,当然,吴岳自己在章北海的眼中肯定是全透明的,从舰上的水兵到他这个舰长,章北海总是能轻易地看到他们内心深处,他肯定是最称职的政委。章北海在工作上也是很坦诚的,对于舰长,每件事前前后后都有很详细的交底。但他的内心世界对吴岳一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色,他总给吴岳这样的感觉:就这样做吧,这样做最好或最正确,但这不是我所想的。这种感觉开始只是隐隐约约,后来越来越明显。当然,章北海做的往往是最好或最正确的,但他是怎么想的,吴岳就不知道了。吴岳一直坚持这样一个信条:在战舰指挥这个艰险的岗位上,两个指挥员必须很好地了解对方的思维方式,所以这一点一直是吴岳心中的一个疙瘩。开始,他以为这是章北海对自己的某种防范,感到很委屈:在驱逐舰长这个不上不下的艰难岗位上,还有谁比自己更坦诚更没心计吗?我有什么可防的?章北海的父亲在一段不长的时间里曾经是他们的上级,关于自己和政委的沟通问题,吴岳曾和他谈过一次。
“工作搞好就行了嘛,为什么非要知道他的思维方式呢?”将军淡淡地说,然后又有意无意地补上一句,“其实,连我都不知道。”
“我们到近处看看吧。”章北海指指缀满焊花的“唐”号说,正在这时他们的手机同时响了,有短信提示他们回到车上,机要通讯设备只能在车上使用,一般是有急事发生才用上这个。吴岳拉开车门拿起话筒,来电话的是战斗群总部的一位参谋。
“吴舰长,舰队司令部给你和章政委的紧急命令:你们二位立刻去总参报到。”
“去总参?那第五次编队训练呢?战斗群已经有一半在海上,其余的舰艇明天也要起航加入了。”
“这我不知道,命令很简单,就这一项,具体内容你们回来看吧。”
还没下水的“唐”号航空母舰的舰长和政委对视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们难得地相互心领神会:看来,那一小片海面要一直空下去了。
阿拉斯加格里利堡,几只在雪原上悠闲漫步的扁角鹿突然警觉起来,它们感觉到了雪下的地面传来的震动。前方那个白色的半球裂开了,那东西很早就在那里,像一枚半埋在地下的大蛋,扁角鹿们一直觉得那东西不属于这个寒冷的世界。裂开的蛋里首先喷出浓烟和烈火,接着在巨响中孵化出一个上升的圆柱体。那圆柱体从地下钻出后拖着烈焰迅速升高,灼热的气流吹起漫天的积雪,落下时变成了一阵雨。当圆柱体升上高空时,扁角鹿们发现刚才那令它们恐惧的暴烈景象变得平和了,那个圆柱体拖着一根长长的白色尾迹在高空中消失,仿佛下面的雪原就是一个大白线团,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从线团中抽出一根线拉向太空。
“见鬼!就差几秒钟,我就能确定中止发射了!”
在千里之外的科罗拉多州斯普林斯,夏延山地下三百米,北美防空司令部指挥中心,NMD系统控制室,目标甄别员雷德尔把鼠标一扔说。
“系统警报出现时我就猜到不是那么回事。”轨道监测员琼斯摇摇头说。
“那系统攻击的是什么?”斐兹罗将军问。NMD只是他新的职责所涉及的一部分,他并不熟悉,看着那布满一面墙壁的显示屏,将军力图找出在NASA的控制中心能看到的那种直观画面:一条红线像懒洋洋的蛇一般在世界地图上移动,虽然由于地图的平面转换,那条线最终会形成一条令外行费解的正弦波,但至少可以让人感觉到有东西在射向太空。可是这里没有这种直观图像,每块显示屏上的曲线都是抽象而杂乱的一团,在他看来毫无意义,更不要提那些飞快滚动的数字屏幕了。这些东西只有这几个对他似乎缺少足够尊敬的NMD值勤军官才能看懂。
“将军,您还记得去年国际空间站的综合舱换过一块反射膜吗?他们当时把换下来的旧膜弄丢了,就是那东西,在太阳风下一会儿展开一会儿团起来。”
“这个……在目标甄别数据库中应该有吧?”
“有,这就是。”雷德尔移动鼠标,调出一个页面,把一堆复杂的文字、数据和表格推上去后,显示出一张不起眼的照片。可能是地面望远镜拍摄的,黑色的背景上有一块银白色的不规则物,由于它表面很强的反光面看不清细节。
“少校,既然有甄别数据,你为什么不中止发射程序?”
“目标数据库本来是由系统自动检索识别的,人工反应根本来不及,但这一部分数据还没有从旧系统的格式中转换过来,所以没有链接到系统识别模块上。”雷德尔的话带着委屈:我用手代替NMD的超级计算机,这么快就检索出来,这是业务熟练的表现,结果反而受你这种外行的质问。
“将军,NMD将拦截方向转向太空后,软件系统现在还没有调整完毕,就受命切换到实战运行状态。”一名值勤军官说。
斐兹罗没有再说话,控制室中嘀嘀嗒嗒的声音现在让他很心烦。他所面对的,是人类建立的第一个地球防御系统——只是把已有的NMD系统的拦截方向由地球各大洲转向太空。
“我觉得大家应该照张相纪念一下!”琼斯突然兴奋起来,“这应该是人类对共同敌人的第一次攻击!”
“这里禁止带相机。”雷德尔冷冷地说。
“上尉,你在胡说什么?”斐兹罗突然生气了,“系统检测到的根本不是敌方目标,怎么成了第一次攻击?”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有人说:“拦截器上带的是核弹头。”
“一百五十万吨当量的,怎么了?”
“现在外面天快黑了,按目标的位置,外面应该能看到爆炸闪光的!”
“在监视器上就能看。”
“外面看才有意思!”雷德尔说。
琼斯也兴奋起来,紧张地站起身,“将军,我……我已经交班了。”
“我也是,将军。”雷德尔说,其实请示只是一种礼貌,斐兹罗是地球防御理事会的一名高级协调员,与北美防空中心和NMD都没什么指挥关系。
斐兹罗挥挥手,“我不是你们的指挥官,随便吧,不过我提醒各位:咱们以后还可能长期共事的。”
雷德尔和琼斯以最快的速度从指挥中心升上地面,穿过那扇几十吨重的防辐射门,来到夏延山的山顶。黄昏的天空很清澈,但他们没能看到太空中核爆的闪光。
“应该在那个位置。”琼斯指着天空说。
“可能我们错过了吧。”雷德尔说,没有向上看,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他们难道真的相信她会再次低维展开?”
“应该是不可能,它是有智慧的,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琼斯说。
“让NMD的眼睛朝上看,地球上真的没有需要防御的东西了?就算是恐怖国家都立地成佛了,不是还有ETO吗?哼……PDC里那帮军方的人显然想尽快有些成绩,斐兹罗就是他们一伙的,现在他们可以声称地球防御系统的第一部分已经建成了,尽管在硬件上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系统的唯一目标就是防止她在近地轨道空间的低维展开,而达到这个目标所需要的技术,甚至比拦截人类自己的导弹还容易,因为目标如果真的出现,面积将是很大的……上尉,我叫你上来其实就是想说刚才的事儿,你怎么像个不懂事的毛孩子?什么第一次攻击啦照相啦之类的,你惹将军不高兴了,你知道吗?你还看不出他是个小心眼儿的人?”
“可……我那么说不是恭维他吗?”
“他是军方最会向外界作秀的人之一,才不会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这是系统误判呢……他会同他们一起把这事儿说成是一次成功的演习,你等着瞧吧,肯定是这样的。”雷德尔说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向后撑着地面,仰头看着已经出现星星的天空,一脸向往的神情,“琼斯,你说她要是真的再展开一次,给我们一次摧毁她的机会,那有多好!”
“有什么用?已经证实后续的它们正在源源不断地到达太阳系,谁知道现在有多少了……我说,你怎么总是称‘她’,而不是‘它’或‘他’呢?”
雷德尔仍仰着头,表情变得如梦如幻,“昨天,刚来中心的一个中国上校对我说,在他们的语言中,她的名字像一个日本女人。”
张援朝昨天办完了退休手续,离开他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化工厂,用邻居老杨的话说,今天他要开始自己的第二童年了。老杨告诉他,六十岁和十六岁一样,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在这个岁数上,四五十岁时的负担已经卸下,七八十岁时的迟缓和病痛还没有来临,是享受生活的时候。对老张来说,儿子和儿媳妇都有稳定的工作,儿子结婚晚,但现在老张也眼看着就要抱孙子了;他们老两口本来是买不起这套房子的,但因是拆迁户,所以也买到了,现在已经住了一年多……想想真的一切都很满足了。但现在,张援朝从他八层楼的窗子望着外面晴朗天空下的城市,心里却没有一点阳光,更别提第二童年的感觉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关于国家大事的说法,老杨是对的。
邻居杨晋文是退休的中学教师,他常常劝张援朝,要想晚年幸福,就得学新东西,比如上网,小娃娃都能学会,你怎么就不能学呢?他特别指出,你老张最大的缺点就是对外界的什么都不感兴趣,你老伴至少还能在那些滥长甜腻的电视剧前抹抹眼泪,你呢,干脆不看电视。应该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这是充实生活的一部分。要说张援朝也是个老北京了,但在这一点上他不像北京人,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出租车司机,都能高瞻远瞩滔滔不绝地分析一通国家和世界形势,而他,也许知道国家主席的名字,但总理是谁就不清楚了。张援朝却为此自豪,说我一个普通百姓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犯不着关心那些不着边儿的事,反正和我没关系,这一辈子也少了不少烦恼。像你老杨倒是关心国家大事,新闻联播每天坚持看,还在网上为了国家经济政策、国际核扩散趋势这类事和人家争得面红耳赤,也没见政府因此给你涨半分钱退休金。但杨晋文说你这想法很可笑,什么叫不着边儿的事儿?什么叫和你没关系?我告诉你老张,所有的国家和世界大事,国家的每一项重大决策,联合国的每一项决议,都会通过各种直接或间接的渠道和你的生活发生关系,你以为美国入侵委内瑞拉与你没关系?我告诉你,这事儿对你退休金的长远影响可不止半分钱。对老杨的这副书呆子气,张援朝一笑置之。但现在,他知道杨晋文是对的。
这时门铃响了,来的正是杨晋文,好像刚从外面回来,很悠闲的样子。张援朝看到他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遇到同行者,拉住不放。
“哎呀,刚才我找你去了,你跑哪儿去了?”
“去早市转了转,见你老伴也在买菜呢。”
“这楼上怎么空荡荡的,像个……陵园似的。”
“今儿又不是休息日,可不就这样儿。呵呵,退休第一天,你这感觉很正常,你又不是领导,他们退了更难受呢……你会很快适应的。走吧,咱们先去社区活动室,看看能玩儿点什么。”
“不不,不是因为退休,是因为……怎么说呢,国家,呵呵,不,世界局势。”
杨晋文指着老张大笑起来:“世界局势?哈哈,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
“是是,我以前是不关心大事,可眼前这事,也太大了!我以前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事!”
“老张啊,这说起来挺可笑的,我现在倒是向你看齐了,不关心那些个不着边儿的事儿,你信不信,我已经半个月没看新闻了。我以前关心大事,是因为人类可以对这些事产生影响,可以决定它们的结果,但现在这事儿,谁都没有回天之力,自寻烦恼干什么。”
“那也不能不关心啊,四百年后人就没了!”
“哼,四十多年后你我就没了。”
“那我们都断子绝孙吗?”
“我这方面的观念没你那么重,儿子在美国成家却不想要孩子,我也觉得没什么。至于你张家,不还能延续十几代吗?知足吧。”
张援朝盯着杨晋文看了几秒钟,然后看看挂钟,打开了电视机,新闻频道正在播送整点新闻:
美联社报道:本月29日美国东部时间18点30分,美国国家战略导弹防御系统(NMD)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摧毁在近地轨道低维展开的智子的试验演习,这是NMD系统将拦截方向转向太空后进行的第三次试验,靶标是去年十月从国际空间站废弃的反射膜。行星防御理事会(PDC)发言人称,带有核弹头的拦截器成功地摧毁了靶标。靶标的面积约为三千平方米,也就是说,在三维展开的智子远未达到足够的面积,以形成对地面人类目标具有威胁的反射镜之前,NMD系统就有把握将其摧毁……
“尽干些没意义的事,智子不会展开了……”杨晋文边说边从老张手里拿遥控器,“换到体育台,可能正在重播欧洲杯半决赛,昨晚我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回你家看去。”张援朝紧抓着遥控器没给他,接着看下一条新闻:
经301医院负责贾维彬院士治疗的主治医生证实,贾院士的死因是血液肿瘤,即白血病,直接致死原因是病变晚期引发的大出血和器官衰竭,不存在任何异常因素。贾维彬是著名超导专家,曾在常温超导材料领域做出过重大贡献,于本月10日去世。之后社会上出现的贾维彬是死于智子攻击的说法纯属谣传。另据报道,卫生部发言人已经证实,另外几例被传为智子攻击的死亡案例也均是常规疾病和事故所致。为此,本台记者采访了著名物理学家丁仪。
记者:您对目前社会上出现的对智子的恐慌有什么看法?
丁仪:这都是由于缺乏物理学常识造成的。政府和科学界有关人士曾经多次在正式场合作出解释和澄清:智子只是一个微观粒子,虽然拥有很高智能,但由于其微观尺度,对于宏观世界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它对人类的主要威胁就是在高能物理试验中制造错误和混乱的结果,以及通过量子感应网络监视地球世界。处于微观状态下的智子不可能杀人,也不可能进行其他攻击行动,智子要想对宏观世界产生更大的作用,只有在低维展开状态下才能进行,即使如此,这种作用也是十分有限的,因为低维展开至宏观尺度的智子本身是十分脆弱的。在人类已经建立防御系统的今天,它不可能有这种行为,否则只是提供了人类消灭它的极好机会。我认为,主流媒体应该向公众加强这方面的科普宣传,以消除这种没有科学根据的恐慌。
……
张援朝听到客厅有人不敲门就闯了进来,“老张”、“张师傅”地喊着。其实刚才老张听到楼梯上那重锤般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进来的是苗福全,是住在这一层的另一个邻居。这人是山西的煤老板,在那边开着好几个矿。苗福全比张援朝小几岁,他在北京别处还有更大的房子,在这里只是安置着一个被他包养的年龄和他女儿差不多的四川女子。刚住进来时,张杨两家都不太搭理苗福全,而且还因为他在楼道里乱放东西吵过一次架,但后来发现老苗人虽粗些,还算个不错的人,待人很热情,还通过与物业公司交涉为他们两家摆平了两件麻烦事,三家的关系就渐渐融洽起来。苗福全虽说把生意上的事都交给了儿子,可仍是个大忙人,在这个“家”待的时间不多,平时那套三居室里也只有那个川妹子。
“老苗啊,有个把月不见了,最近哪儿发财啊?”杨晋文问。
苗福全随便拿起个杯子,从饮水机中接了半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抹嘴说:“矿上出了麻烦事,回去打理打理……还发个狗屁的财啊,现在算是战争时期了,政府可是什么都动真格儿的,我以前的那些法儿都不好使了,这矿是开不了多长时间了。”
“苦日子就要来了。”老杨说,眼睛没有离开电视上的球赛。
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已经几个小时了,透过地下室的小窗射入的一缕阳光现在已变成了月光,这束阴冷的光线在地上投出的亮斑是这里唯一的光源,房间里的一切在阴暗中都像是用湿冷的灰色石头雕成的,整个房间像个墓穴。
这个人的真名一直不为人知,后来他被称为破壁人二号。
在这段时间里,破壁人二号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翻动已经躺得麻木的身体,伸手从枕头下抽出手枪,缓缓把枪口凑到自己的太阳穴上。这时,他眼睛中出现了智子的字幕。
字幕:不要这样做,我们需要你。
破壁人二号:“是主吗?这一年来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你的召唤,不过最近没有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无梦之人了,看来不是的。”
字幕:这不是梦,我在和你实时交谈。
破壁人二号(凄凉地笑笑):“好了,都结束了,那边肯定是无梦的。”
字幕:需要证实吗?
破壁人二号:“证实那边无梦?”
字幕:证实真的是我。
破壁人二号:“好吧,告诉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字幕:你的金鱼都死了。
破壁人二号:“呵,没关系,我很快会和它们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
字幕:你还是去看看吧。上午,你心烦意乱的时候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出去,它掉到了鱼缸里,半支烟的尼古丁溶于水后,对鱼是致命的。
破壁人二号猛地睁开了眼,放下枪,翻身下床,刚才的迟钝和恍惚一扫而光。他摸索着打开台灯,然后去看小桌上的鱼缸,看到五条龙睛金鱼全翻着白肚皮浮在水面,它们中间浮着半支香烟。
字幕:我们再进行第二项证实——伊文斯曾经给你发过一封加密信,但密码变了,他没来得及通知你新的密码就死了,你一直打不开那封信。现在我告诉你密码——CAMEL,就是你毒死金鱼的香烟的牌子。
破壁人二号手忙脚乱地取出笔记本电脑,在等待电脑启动的间隙他已经泪流满面了,“主,我的主,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哽咽着说。电脑启动后,他用ETO内部的专用阅读程序打开那个邮件的附件,密码提示框出现,他输入密码后,文本显示出来,而他已经没有心思细读其内容了,只是跪在那里掩面哭着:“主啊,真的是你,我的主……”稍微平静了一些后,他抬起头泪眼蒙眬地说,“对统帅参加的聚会的袭击、巴拿马运河的埋伏,我们都没有得到通知,你们为什么抛弃我们?”
字幕:我们害怕你们。
破壁人二号:“是因为我们思维的不透明吗?这没有必要,要知道,我们所拥有的你们不具备的那些能力:欺骗、诡计、伪装、误导等等,都是用来为你们服务的。”
字幕: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假设是真的,这种恐惧照样存在。你们的《圣经》提到过叫蛇的动物,如果这时一条蛇爬到你面前,对你说它是为你服务的,你能因此不害怕和厌恶它吗?
破壁人二号:“如果它说的是真的,我能克服自己的厌恶和恐惧接纳它的。”
字幕:这很难吧。
破壁人二号:“当然,我知道,你们已经被蛇咬过一次了——在实时通讯实现后,对我们的问题你们做出了如此详尽的回答,其中的大部分信息,比如接收到人类发出的第一次信号的过程,还有智子的建造过程,是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我们的。我们最初是把这些当做主的信任,现在看来是自作多情了。这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我们之间的通讯和交流不是通过思维的透明显示进行的,为什么不能对要发送的信息有选择地隐瞒呢?”
字幕:这种选择也是有的,只是隐瞒得没有你们所设想的那么多。事实上我们的世界中也存在不借助思维显示进行的交流和通讯,在技术时代尤其如此,但思维透明已经形成了我们的文化和社会习性,这对于你们来说确实很难理解,就像我们难以理解你们一样。
破壁人二号:“我想在你们的世界,欺骗和计谋不可能一点都没有。”
字幕:有的,只是与你们相比十分简陋。比如在我们世界的战争中,敌对双方也会对自己的阵地进行伪装,但如果敌人对伪装的区域产生了怀疑,直接向对方询问,那他们一般都会得到真相的。
破壁人二号:“这太不可思议了。”
字幕:你们对我们也一样不可思议。你的书架上有一本书,叫《三个王国的故事》……
破壁人二号:“你们不可能看懂它吧。”
字幕:也看懂了一小部分,像普通人看一部艰深的数学著作,要经过大量的思考并且充分发挥想象力才能弄懂一点儿。
破壁人二号:“这本书确实充分展示了人类战略计谋所达到的层次。”
字幕:但我们有智子,可以使人类世界的一切都变成透明的。
破壁人二号:“除了人本身的思维。”
字幕:是的,智子看不到思维。
破壁人二号:“你一定知道面壁计划吧。”
字幕:比你知道的要多,它就要付诸实施了,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
破壁人二号:“你对面壁计划怎么看?”
字幕:还是那种感觉,像你们看到了蛇。
破壁人二号:“可是《圣经》中的蛇帮助人类获得了智慧,人类的面壁计划将建立起一个或几个对你们来说极其诡异和险恶的迷宫,我们可以帮助你们走出这些迷宫。”
字幕:这种思维透明度的差别,使我们更坚定了消灭人类的决心。请你们帮助我们消灭人类,最后我们再消灭你们。
破壁人二号:“我的主,你的表达方式有问题,这种表达方式显然是由你们思维透明显示的交流方式决定的。在我们的世界里,即使表达真实的思想,也要用一种适当的和委婉的方式,比如你刚才的话,虽然与ETO的理想是一致的,但过分的直接表达可能会令我们的一部分同志产生反感,进而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当然,那种适当表达方式你可能永远也学不会。”
字幕:正是由于这种对思想变形的表达,使人类社会的交流信息,特别是人类的文学作品,都像是曲折的迷宫……据我所知,ETO现在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破壁人二号:“这都是因为你们对我们的抛弃,那两次打击是致命的。现在,ETO中的拯救派已经分崩离析,只有降临派在维持着组织的存在。这你显然都是知道的,但最致命的打击是在精神上,由于这次抛弃,同志们对主的忠诚正在经受考验,为了维持这种忠诚,ETO急需得到主的支持。”
字幕:我们不可能向你们传递技术。
破壁人二号:“这也不需要,你们只需要恢复以前所做的,向我们传达智子得到的信息。”
字幕:这当然可以,但目前ETO首先要做的,是执行你刚才看到的那个重要使命,那是我们在伊文斯死前发给他的,他给你下达了执行命令,但由于密码问题你没能完成。
破壁人二号这才想起电脑上那封刚解密的信,他仔细看了一遍。
字幕:很容易完成的使命,不是吗?
破壁人二号:“不是太难,但这真的很重要吗?”
字幕:以前十分重要,现在,由于人类的面壁计划,万分重要了。
破壁人二号:“为什么?”
字幕(长时间停顿):伊文斯知道为什么,但他显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是对的,这很幸运,现在,我们不能告诉你为什么。
破壁人二号(面露欣喜):“我的主,你学会隐瞒了!这是一个进步!”
字幕:伊文斯教了我们很多,但我们在这方面仍然很幼稚,用他的话说仅相当于你们五岁孩子的水平。仅就他发给你们的这条命令而言,其中的一项计谋我们就学不会。
破壁人二号:“你是指的他提出的这项要求吧——不能显示出是ETO做的,以免引起注意。这个嘛,如果目标很重要,这要求是很自然的。”
字幕:在我们看来这是复杂的计谋。
破壁人二号:“好的,我去完成,照伊文斯的要求去完成。主,我们会证明自己的忠诚。”
在互联网浩瀚的信息海洋中,有一个偏僻的角落,在这个角落里,也有一个偏僻的角落,在这个角落的角落里,还有角落的角落的角落,就在一个最深层的偏僻角落里,那个虚拟的世界复活了。
寒冷而诡异的黎明中,没有金字塔,也没有联合国大厦和单摆,只有广阔而坚硬的荒原延伸开去,像一大块冰冷的金属。
周文王从天边走来,他披着破烂的长袍,外面还裹着一张肮脏的兽皮,带着一把青铜剑,他的脸像那兽皮一样脏和皱,但双眼却很有神,眸子映着曙光。
“有人吗?”他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周文王的声音立刻被这无边的荒漠吞没了,他喊了一阵,疲惫地坐在地上,调快了时间进度,看着太阳变成飞星,飞星又变成太阳,看着恒纪元的太阳像钟摆般一次次划过长空,看着乱纪元的白昼和黑夜把世界变成一个灯光失控的空旷舞台。时光飞逝中,没有沧海桑田的演变,只有金属般永恒的荒漠。三颗飞星在太空深处舞蹈,周文王在严寒中冻成冰柱,很快一颗飞星变成太阳,当那火的巨盘从空中掠过时,周文王身上的冰瞬间融化,他的身体燃成一根火柱,就在完全化为灰烬之前,他长叹一声退出了。
三十名陆海空军官用凝重的目光注视着深红色帷幔上的那个徽章,它的主体是一颗发出四道光芒的银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把利剑的形状,星的两侧有“八一”两个字,这就是中国太空军的军徽。
常伟思将军示意大家坐下,把军帽端正地放在面前的会议桌上后,他说:“太空军正式成立的仪式将在明天上午举行,军装和肩章、领章也要那时才能发放到各位手上,不过,同志们,我们现在已经同属一个军种了。”
大家互相看看,发现三十个人中竟有十五人穿着海军军装,空军九人,陆军六人。他们重新把目光集中到常伟思那里时,尽量不使自己的不解表现出来。
常伟思微微一笑说:“这个比例很奇怪,是吗?请大家不要以现在的航天规模来理解未来的太空舰队,将来太空战舰的体积可能比目前的海上航空母舰还大,舰上人员也同样更多。未来太空战争就是以这样的大吨位、长续航的作战平台为基础,这种战争方式更像海战而不是空战,只是战场由海战的二维变成了太空的三维。所以,太空军种的组建将以海军为主要基础。我知道,在这之前大家普遍认为太空军的基础是空军,所以来自海军的同志们的思想准备可能不足,要尽快适应。”
“首长,我们真的没想到。”章北海说,他旁边的吴岳则一动不动地笔直坐着,章北海敏锐地发现,舰长那平视前方的双眼中,有什么东西熄灭了。
常伟思点点头,“其实,不要把海军与太空的距离想得那么远,为什么是宇宙飞船而不是宇宙飞机呢?为什么是太空舰队而不是太空机群呢?在人们的思想中,太空和海洋早就有联系了。”
会场的气氛放松了一些,常伟思接着说:“同志们,到目前为止,这个新军种还只有我们三十一名成员。关于未来的太空舰队,目前所进行的是基础研究工作,各学科的研究已经全面展开,主要力量集中在太空电梯和大型飞船的核聚变发动机上……但这些都不是太空军的工作,我们的任务,是要创立一个太空战争的理论体系。对于这种战争,我们所知为零,所以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也是最基础的工作,因为未来太空舰队的建设,是要以这个理论体系为基础的。所以,初级阶段的太空军更像一个军事科学院,我们在座同志的首要工作就是组建这个科学院,下一步,大批的学者和研究人员将进入太空军。”
常伟思站起来,走到军徽前转身面对太空军的全体指战员,说出了他们终生难忘的一段话:“同志们,太空军的历程是十分漫长的,按初步预计,各学科的基础研究至少需要五十年,而大规模太空航行的各项关键技术,还需要一个世纪才能成熟到实用阶段;太空舰队从初建到达到预想规模,乐观的估计也需要一个半世纪。也就是说,太空军从组建到形成完整战斗力,需要三个世纪的时间。同志们,我想你们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机会进入太空,更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我们的太空舰队,甚至连一个可信的太空战舰模型都见不到。太空舰队的第一代指战员将在两个世纪后产生,而从这时再过两个半世纪,地球舰队将面对外星侵略者,那时在战舰上的,是我们的第十几代子孙。”
军人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铅色的时光之路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在漫长的延伸中隐入未来的茫茫迷雾中。他们看不清这长路的尽头,但能看到火焰和血光在那里闪耀。人生苦短这一现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折磨他们,他们的心已飞越时间之穹,与他们的十几代子孙一起投入到冷酷太空中的血与火里,那是所有军人的灵魂相聚的地方。
苗福全一回来,照例请张援朝和杨晋文去他家里喝酒聊天,那个川妹子做了一桌丰盛的菜。酒桌上,张援朝说起了上午去建行取钱的事。
“你没听说呀,好几家银行都踩死人了,那柜台前的人摞了三层!”苗福全说。
“那你的钱呢?”张援朝问。
“取出来一部分,剩下的就冻着呗,有啥法儿。”
“你拔根毛儿都比我们多。”老张说。
杨晋文说:“新闻里说了,以后社会的恐慌情绪缓和下来之后,政府会逐渐解冻的,一开始可能只是解冻一定的比例,但形势总会恢复正常的。”
老张说:“但愿如此吧……政府早早把现在叫做战争时期实在是个错误,搞得人心都慌了,现在的人都是首先为自个儿着想,有几个想着四百年后地球抗战的?”
“主要问题不是这个!”杨晋文说,“我早就说过,中国的高储蓄率是一颗大地雷,怎么着,说对了吧?高储蓄,低社保,老百姓存在银行里的钱就成了命根儿,一有风吹草动当然会产生群体性恐慌。”
老张问杨晋文:“你说这战时经济,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事儿出得太突然,我看谁现在也没个完整的概念,新经济政策还在制定中,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苦日子要来了。”
“苦日子算个屁,我们这岁数的又不是没过过,大不了就当回到六〇年呗。”苗福全说。
“只是可怜了孩子。”张援朝独自干了一杯酒。
这时,一阵标题音乐声让三个人同时转向电视,这是现在人们都熟悉的声音,可以令所有的人停下正在做的事情,这是重要新闻的标题音乐,这种新闻可以打破正常的节目播出顺序随时插播。三个老人还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广播电台和电视中也常出现这样的新闻,但在后来长长的太平盛世中,这种新闻消失了。
重要新闻开始播出:
据本台驻联合国秘书处记者报道:联合国发言人在刚刚结束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将于近期召开特别联合国大会,讨论逃亡主义问题。本届特别联大是由行星防御理事会各常任理事国共同促成的,旨在使国际社会在对逃亡主义的态度上达成共识,并制定相应的国际法。
下面,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逃亡主义问题的产生和发展过程。
当三体危机出现后,逃亡主义随之产生,其主要论点是:在人类尖端科学被锁死的前提下,规划四个半世纪后的地球和太阳系防御是没有意义的,考虑到人类技术在未来四个多世纪所能达到的高度,比较现实的目标应该是建造星际飞船,使人类的一小部分能够向外太空逃亡,以避免人类文明的彻底灭绝。
对于逃亡的目的地,有三种选择:其一,新世界选择,即在星际间寻找新的人类可以生存的世界。这无疑是最理想的目标,但需要极高的航行速度和漫长的航程,以人类在危机阶段所能达到的技术高度看,不太可能实现。其二,星舰文明选择,即逃亡的人类把飞船作为永久居住地,使人类文明在永远的航行中延续。这个选择面临着与新世界选择相同的困难,只是更多偏重于建立小型自循环生态系统的技术,这种世代运行的全封闭生态圈远远超出了人类目前的技术能力。其三,暂避选择,在三体文明已经在太阳系完成定居后,已经逃亡到外太空的人类与三体社会积极交流,等待和促成其对外太空残余人类政策的缓和,最后重返太阳系,以较小的规模与三体文明共同生存。暂避选择被认为是最现实的方案,但变数太多。
逃亡主义出现后不久,全球就有多家媒体报道:美国和俄罗斯两个空间技术大国已经秘密开始了自己的外太空逃亡计划。虽然两国政府都立刻断然否认自己存在这样的计划,仍然在国际社会引起轩然大波,并由此引发了一场“技术公有化”运动。在第三届特别联大上,许多发展中国家要求美、俄、日、中和欧盟进行技术公开,将包括宇航技术在内的所有先进技术无偿提供给国际社会,以使得人类所有的国家和民族在三体危机面前享有同等的机会。“技术公有化”运动的倡导者还举了一个先例:在本世纪初,欧洲几大制药公司曾向生产最先进的治疗艾滋病药物的非洲国家收取高额的技术专利费,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备受关注的诉讼,面对艾滋病在非洲迅速蔓延的严峻形势,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几大制药公司在开庭前宣布放弃专利权。在目前世界所面临的终极危机面前,公开技术是各先进国家对全人类不可推辞的责任。“技术公有化”运动得到了发展中国家的一致响应,甚至得到了部分欧盟成员国的支持,但相关的提案在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会议上均被否决。此后,中俄两国在第五届特别联大上提出一项“有限技术公有化”提案,倡议在行星防御理事会常任理事国间进行技术公有化,也立刻遭美英两国否决。美国政府表示,任何形式的技术公有化都是不现实的,是幼稚的想法,即使在目前情况下,美国的国家安全仍处于“仅次于地球防御”的重要地位。“有限技术公有化”提案的失败在各技术强国间也造成了分裂,致使建立地球联合舰队的方案破产。
“技术公有化”运动受挫所产生的影响是深远的,它使人们认识到,即使在毁灭性的三体危机面前,人类大同仍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技术公有化”运动是由逃亡主义引发的,国际社会只有对逃亡主义达成共识,才能部分弥合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以及发达国家之间已经造成的裂痕。本届特别联大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即将召开。
……
“对了,说起这个,”苗福全说,“我前几天在电话里跟你们说的那件事还真有点靠谱的。”
“什么事?”
“就是逃亡基金啊。”
“嗨,老苗啊,你怎么信那个,你可不像是个容易受骗的人。”杨晋文不以为然地说。
“不不,”老苗看看两人,压低了声音,“那个年轻人叫史晓明,我通过各种路子查了查他的背景,他爸是在地球防务安全部工作!那人原来是市局反恐大队的队长,现在在防务安全部大小也是个人物,专门负责对付ETO!我这儿有个电话,就是他所在的那个部门的,你们可以自个儿去打听。”
张援朝和杨晋文互相看看,老杨笑笑,拿起酒瓶向自己的杯子里倒酒,“是真的又怎么样?真有逃亡基金这回事又怎么样?我买得起吗?”
“就是啊,那是为你们有钱人准备的。”老张醉眼蒙眬地说。
杨晋文突然激动起来,“要真是有这回事,那国家就是混蛋!要逃亡,也得让后代中的精英走。谁有钱谁就走,这成他妈什么了?这种逃亡有意义吗?”
苗福全指点着杨晋文笑了起来,“得得,老杨啊,你绕什么弯儿,就直说让你的后代走不就完了吗?看看你儿子和儿媳,都是博士科学家,都是精英,那你的孙子曾孙也多半是精英了。”他端起酒杯,点点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人人平等对不对,你们精英,又不是神仙,凭啥?”
“你什么意思?”
“花钱买东西,天经地义,我花钱给苗家买个后,更是天经地义!”
“这是钱能买来的吗?逃亡者的使命是延续人类文明,他们自然应该是文明的精华。拉一帮财主去宇宙,哼,那成什么了?”
苗福全脸上本来就很勉强的笑消失了,他用一根粗指头指点着杨晋文说:“我早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再有钱,在你眼里也就是个土财主而已,是不是?”
“你以为你是什么?”杨晋文借着酒劲问。
苗福全一拍桌子站起来,“杨晋文,老子还就看不上你这个酸劲儿,老子……”
张援朝也猛拍桌子,响声比苗福全高出了一倍,三个酒杯有两个翻倒了,吓得那个端菜的川妹子惊叫一声。老张依次指着两人说:“好,好,你是人类精英,你呢,是有钱人,那就剩下我了,我他妈是什么?穷工人一个,我活该就得断子绝孙是不是?!”他有掀桌子的冲动,但还是克制住了,转身离去,杨晋文也跟着走了。
破壁人二号小心翼翼地把新的金鱼放入鱼缸,和伊文斯一样,他喜欢独处,但需要人类之外的其他生物陪伴,他常常对金鱼说话,就像对三体人说话那样,这两者都是他希望能在地球上长久生存的生命。这时,他的视网膜上出现了智子的字幕。
字幕:我最近一直在研究那本《三个王国的故事》,正如你所说,欺骗和诡计是一门艺术,就像蛇身上的花纹一样。
破壁人二号:“我的主,你又谈到了蛇。”
字幕:蛇身上的花纹越美丽,它整体看上去就越可怕。我们以前对人类的逃亡不在意,只要他们不在太阳系中存在就行,但现在我们调整了计划,决定制止人类的逃亡,让思维完全不透明的敌人逃到宇宙中是很危险的。
破壁人二号:“你们有什么具体方案吗?”
字幕:舰队已经调整了到达太阳系时的部署,将在柯伊伯带处从四个方向迂回,对太阳系形成包围态势。
破壁人二号:“如果人类真要逃亡,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字幕:是这样,所以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ETO的下一个使命将制止或延缓人类的逃亡计划。
破壁人二号(微微一笑):“我的主,其实在这个问题上你们根本不需要担心,人类的大规模逃亡不会发生。”
字幕:可是即使在目前有限的技术发展空间里,人类也有可能造出世代飞船。
破壁人二号:“逃亡的最大障碍不是技术。”
字幕:那是国家间的争端吗?这届特别联大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不能,发达国家完全有实力不顾发展中国家的反对,强行推进这个计划。
破壁人二号:“逃亡的最大障碍也不是国家间的争端。”
字幕:那是什么?
破壁人二号:“是人与人之间的争端,也就是谁走谁留的问题。”
字幕:这在我们看来不是问题。
破壁人二号:“我们最初也这么想,但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不可能克服的障碍。”
字幕:能解释一下吗?
破壁人二号:“虽然你们已经熟悉人类历史,但这可能仍然很难理解:谁走谁留涉及人类的基本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在过去的时代促进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但在这种终极灾难面前,它就是一个陷阱,到现在为止,甚至连人类自己的大多数,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陷阱有多深,主,请你相信我的话,最终没人能跳出这个陷阱。”
“张叔,您不用忙着做决定,该问的都问到,这笔钱毕竟不是一个小数。”史晓明一脸诚恳地对张援朝说。
“要问的还是这事儿的真实性,电视上说……”
“您别管电视上怎么说,国务院发言人半个月前还说不可能冻结存款呢……理智地想想,您这么个普通老百姓,还在为自己家族血脉的延续着想,那国家主席和总理,怎么可能不为中华民族的延续着想?联合国,怎么可能不为人类的延续考虑?这届特别联大,就是要确定一个国际性的合作方案,并正式启动人类逃亡计划,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啊。”
老张缓缓地点点头,“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可我总觉着,这是很远的事儿啊,是不是该我操心呢?”
“张叔啊,这是个误解,绝对的误解。很远吗?不可能很远了,您以为,逃亡飞船要三四百年后才起程吗?要是那样,三体舰队就能很快追上它们。”
“那什么时候飞船能上路呢?”
“您就要抱孙子了是吧?”
“是啊。”
“您的孙子就能看到飞船起程。”
“他能上飞船?!”
“不不,那不可能,但他的孙子能上飞船。”
张援朝心里算了算,“这就是……七八十年吧。”
“比那要长,战争时期政府会加紧控制人口,除了限制生育数量,生育间隔也要拉长,一代要按四十年算吧,大概一百二十年,飞船就可以起程了。”
“这也够快的,那时飞船造得出来吗?”
“张叔,您想想一百二十年前是什么样子?那时还是清朝呢,那时从杭州到北京得走个把月,皇帝到避暑山庄还得在轿子里颠好几天呢!现在,从地球到月球也就是不到三天的路。技术是加速发展的,就是说发展起来会越来越快,加上全世界都投入全力研究宇航技术,一百二十年左右飞船是可以造出来的。”
“宇宙航行,是件很艰险的事吧?”
“那不假,但那时地球上就不艰险吗?你看看现在这局势的变化吧,国家把主要经济力量用在建立太空舰队上,太空舰队不是商品,没有一分钱利润的,人民生活只能每况愈下,加上我们的人口基数这么大,吃饱饭都成问题。还有,您看现在这国际形势,发展中国家没有能力搞逃亡计划,发达国家又拒绝技术公有,穷国和小国绝不会罢休。现在不就纷纷以退出《核不扩散条约》相威胁,以后还可能采取更加极端的行动,说不定一百二十年后,不等外星舰队到达,地球上已经是战火连天了!到了您的曾孙的时代,还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再说,逃亡飞船也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您拿现在的神舟飞船和国际空间站与它们比就闹笑话了。那些飞船很大的,每艘都像一座小城市,而且是一个完整的生态圈,就是说像一个小地球,人类在上面不需外界供给就可以生生不息。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冬眠,这现在就可以做到了,飞船的乘客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冬眠中度过的,一百年感觉跟一天差不多,直到找到新的世界,或者和三体人达成协议返回太阳系,他们才会长期醒来,这不比在地球上过苦日子强吗?”
张援朝沉思着,没有说话。
史晓明接着说:“当然,我跟你说实在话,正像您说的,宇宙航行确实是件艰险的事,在太空中遇到什么样的艰险谁都不知道,这里面,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延续您张家的血脉,您对此要是不太在意……”
张援朝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盯着史晓明,“你这年轻人怎么说话呢,我怎么会不在意?”
“不不,张叔,您听我说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即使您根本不打算让您的后人上飞船逃往外太空,这基金也是值得买的,保值啊!这东西一旦向社会公开发售,那价格会飞一样向上涨。有钱人多着呢,现在也没有别的投资渠道,屯粮犯法,再说,越是有钱就越要考虑家族的延续,您说是不是?”
“是是,这我知道。”
“张叔啊,我真的是一片诚心,现在,逃亡基金还处于起步阶段,只有一小部分对内部特殊人员发售,我弄到指标也不容易……反正您多考虑考虑,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和您一起去办手续。”
史晓明走后,老张来到阳台上,仰望着在城市的光晕中有些模糊的星空,心里说:我的孙儿们啊,爷爷真要让你们去那个永远是夜的地方吗?
周文王再次在三体世界的荒漠上跋涉,这时有一个很小的太阳升到中天,阳光没有什么热力,但把荒漠照得很清晰,荒漠上仍空无一物。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周文王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一个人骑着马从天边飞奔而来,并远远地认出了那人是牛顿,于是冲他拼命地挥手。牛顿很快来到周文王身前,勒住了马,跳下来后赶紧扶正假发。
“你瞎嚷嚷什么?是谁又建了这鬼地方?”牛顿挥手指指天地间问。
周文王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拉住他的手急切地诉说:“同志,我的同志,我告诉你,主没有抛弃我们,或者说它抛弃我们是有理由的,它以后需要我们了,它……”
“我都知道了,智子也给我发了信息。”牛顿甩开周文王的手不耐烦地说。
“这么说,主是同时给许多同志发信息了,这样很好,组织与主的联系再也不会被垄断了。”
“组织还存在吗?”牛顿用一条白手帕擦着汗问。
“当然存在,这次全球性打击之后,拯救派彻底瓦解,幸存派则分裂出去,发展为一支独立的力量,现在,组织里只有降临派了。”
“这次打击净化了组织,这是件好事。”
“既然能到这里来,你肯定是降临派,但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是散户吗?”
“我只与一个同志有单线联系,他除了这个网址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在上次可怕的全球性打击中,我好不容易才设法逃脱。”
“你逃命的本事在秦始皇时代就表现出来了。”
牛顿四下看看,“这里安全吗?”
“当然,这里处于多层迷宫的底部,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即使他们真的闯入这里,也不可能追踪到用户的位置。那次打击之后,为了安全,组织的各分支都处于孤立状态,相互之间很少联系,我们需要一个聚会的地方,对组织的新成员,也要有一个缓冲区,这里总比现实世界安全吧。”
“你发现没有,外面对组织的打击好像松了许多?”
“他们很精明,知道组织是得到主情报信息的唯一来源,也是得到主可能转让给组织的技术的唯一机会,尽管这种机会很小。由于这个原因,他们会让组织在一定规模上一直存在下去,不过我想他们会为此后悔的。”
“主就没有这么精明,它甚至没有理解这种精明的能力。”
“所以它需要我们,组织具有了存在的价值,应该让所有的同志都尽快知道这点。”
牛顿翻身上马,“好了,我要走了,我得确定这里确实安全才能久留。”
“我向你保证过这里绝对安全。”
“如果真是这样,下次将会有更多的同志来聚会的,再见。”牛顿说着,策马远去,当马蹄声渐渐消失后,天空中那颗小太阳突然变成了飞星,世界笼罩在黑暗中。
罗辑绵软地躺在床上,用睡意未消的眼睛看着刚淋浴完正在穿衣服的她。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把窗帘照得很亮,使她看上去像是映在窗帘上的一个曼妙的剪影。这真的像一部老黑白电影里的情景,是哪一部他忘了,他现在最需要记起来的是她的名字。真的,她叫什么来着?别急,先想姓:如果她姓张,那就是珊了;姓陈?那应该是晶晶……不对,这些都是以前的了,他想看看还放在衣袋里的手机,可衣服扔在地毯上,再说手机里也没有她的名字,他们认识时间太短,号码还没输进去。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像有一次那样,不小心问出来,那后果绝对是灾难性的。于是他把目光转向电视机,她已经把它打开了,但没有声音,图像是联合国安理会会场,大圆桌子……哦,已经不叫安理会了,新名字叫什么他一时也想不起来,最近过得真是太颓废了。
“把声音开大点儿吧。”他说,不叫昵称显得不够亲热,但现在也无所谓了。
“你好像真关心似的。”她没照他说的做,坐下梳起头来。
罗辑伸手从床头柜上取了打火机和一支烟,点上抽了起来,同时把两只光脚丫从毛巾被里伸出来,脚大拇指惬意地动着。
“瞧你那德性,也算学者?”她从镜子里看着他那双不停动着趾头的脚丫说。
“青年学者。”他补充道,“到现在没什么建树,那是因为我不屑于努力,其实我这人充满灵感,有时候我随便转一下脑子都比某些人穷经皓首一辈子强……你信不信,有一阵儿我差点儿出名了。”
“因为你那个什么亚文化?”
“不不,那是我同时做的另一个课题,是因为我创立了宇宙社会学。”
“什么?”
“就是外星人的社会学。”
“嘁……”她扔下梳子,开始用化妆品了。
“你不知道学者正在明星化吗?我就差点成了明星学者。”
“研究外星人的现在已经烂了街了。”
“那是出了这堆烂事儿以后,”罗辑指指没有声音的电视说,上面仍然是那张坐了一圈人的大圆桌子,这条新闻时间够长的,也许是直播?“这之前学者们不研究外星人,他们翻故纸堆,并且一个个成了明星。但后来,公众已经对这帮子文化恋尸癖厌倦了,这时我来了!”他向天花板伸出赤裸的双臂,“宇宙社会学,外星人,而且很多种外星人,他们的种类比地球人的数量都多,上百亿种!百家讲坛的制片人已经和我谈过做节目的事儿,可接着就出了这事,然后……”他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表示这一切的姿势,叹息了一声。
她没有仔细听他的话,而是看着电视上滚动的字幕:“‘对逃亡主义,我们将保留一切可能的选择……’这什么意思?”
“这话谁说的?”
“好像是伽尔诺夫吧。”
“他是说对付想逃亡的要像对付ETO一样狠,谁造诺亚方舟就用导弹把谁打下来。”
“这也忒损了点儿吧。”
“NO,这是真正明智的决策,我早想到了,反正就算不这样,最后也没人能飞走……你看过一部叫《浮城》的小说吗?”
“没有,很老的吧?”
“是,我小时候看的,我一直记得一个场面:当整个城市就要沉到海里时,有一群人挨家挨户搜缴救生圈,集中起来毁掉,为的是既然不能都活那就谁也不要活,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女孩儿,把那些人领到一家门口,兴奋地说,他们家还有!”
“你就是那种习惯于把社会看成垃圾的垃圾。”
“废话,你看经济学的基本公理就是人类的唯利是图,没有这个前提,整个经济学就将崩溃;社会学的基本设定还没有定论,但可能比经济学的更黑暗,真理总沾着灰尘……少数人飞走可以啊,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什么当初?”
“当初干吗文艺复兴?当初干吗大宪章?又干吗法国大革命?人要是一直分个三六九等并用铁的法律固定下来,那到时候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谁也没二话。比如这事儿要是发生在明清,肯定是我走你留呗,但现在就不行了吧。”
“你现在就飞了我才高兴呢!”
这倒是实话,他们真的已经到了相互摆脱的阶段,以前的每一次,罗辑都能让那些以前的她们与自己同步进入这一阶段,不早不晚。他对自己这种把握节奏的能力十分得意,特别是这一次,与她才认识一个星期,分离操作就进行得这么顺利,像火箭抛掉助推器一样漂亮。
“喂,创立宇宙社会学可不是我自己的主意,你想知道是谁的建议吗?我可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吓着。”罗辑想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还是算了吧,你的话已经没几句我能信的了,除了一句。”
“那……就算了吧……哪一句?”
“你快点儿起啊,我饿了。”她把地毯上他的衣服扔到床上。
他们在酒店的大餐厅里吃早餐,周围餐桌上的人们大多神情严肃,不时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罗辑不想听,但他就像一支点在夏夜里的蜡烛,那些词句像烛火周围的小虫子,不停地向他的脑子里钻:逃亡主义、技术公有化,ETO、战时经济大转型、赤道基点、宪章修正、PDC、近地初级警戒防御圈、独立整合方式……
“这时代怎么变得这么乏味了?”罗辑扔下正在切煎蛋的刀叉,沮丧地说。
她点点头,“同意。昨天我在开心辞典节目上看到一个问题,巨傻:注意抢答——”她用叉子指着罗辑,学着那个女主持人的样子,“在末日前一百二十年,是你的第十三代,对还是不对?!”
罗辑重新拿起刀叉,摇摇头,“我的第几代都不是。”他做出祈祷状,“我们这个伟大的家族,到我这儿就要灭绝了。”
她在鼻子里不出声地哼了一下,“你不是问我只信你哪句话吗?就这句,你以前说过的,你真的就是这号人。”
你就是因为这个要离开我吗?这句话罗辑没问出口,怕节外生枝坏了事儿。但她好像多少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说:
“我也是这号人。在别人身上看到自个儿的某些样子总是很烦人的。”
“尤其是在异性身上。”罗辑点点头。
“不过如果非找理由的话,这还是一种负责任的做法呢。”
“什么做法?不要孩子?当然了!”罗辑用叉子指了指旁边一桌正在谈论经济大转型的人,“知道他们后代要过什么日子吗?在造船厂——造太空船的厂——里累死累活一天,然后到集体食堂排队,在肚子的咕咕叫声中端着饭盒,等着配给的那一勺粥……再长大些,山姆大叔,哦不,地球需要你,光荣入伍去吧。”
“末日那一代总会好些吧。”
“那是说养老型末日,可你想想那个凄惨啊……再说最后一代爷爷奶奶们也未必吃得饱。不过就这幅远景也不能实现,瞧现在地球人民这股子横劲儿,估计要顽抗到底,那就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死法儿了。”
饭后他们走出酒店,来到早晨阳光的怀抱中,清新的空气带着淡淡的甜味,很是醉人。
“得赶快学会生活,现在要学不会,那就太不幸了。”罗辑看着过往的车流说。
“我们不是都学会了嘛。”她说,眼睛开始寻找出租车了。
“那么……”罗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看来,已经不必找回她的名字了。
“再见。”她冲他点点头,两人握了手,又简单地吻了一下。
“也许还有机会再见。”罗辑说,旋即又后悔了,到此为止一切都很好,别再生出什么事儿来,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想不会有。”她说着,很快转身,她肩上的那个小包飞了起来。事后罗辑多次回忆这一细节,确定她不是故意的。她背那个LV包的方式很特别,以前也多次见她转身时把那小包悠起来,但这次,那包直冲他的脸而来,他想后退一小步躲避,绊上了紧贴着小腿后面的一个消防栓,仰面摔倒。
这一摔救了他的命。
与此同时,面前的街道上出现了这样一幕:两辆车迎头相撞,巨响未落,后面的一辆POLO为了躲开相撞的车紧急转向,高速直向两人站的地方冲来!这时,罗辑的绊倒变成了一种迅速而成功的躲闪,只是被POLO的保险杠擦上了一只腾空的脚,他的整个身体在地上被扳转了九十度,正对着车尾,这过程中他没听到另一个撞击所发出的那沉闷的一声,只看到飞过车顶的她的身体落到车后,像一个没有骨骼的布娃娃。她滚过的地面上有一道血迹,形状像一个有意义的符号,看着这个血符,罗辑在一瞬间想起了她的名字。
张援朝的儿媳临产了,已经进了分娩室,一家人紧张地待在候产室里,有一台电视机正放着母婴保健知识的录像。张援朝觉得这一切有一种以前没感觉到的温暖的人情味儿,这种刚刚过去的黄金时代留下来的温馨,正在被日益严酷的危机时代所磨蚀。
杨晋文走了进来,张援朝第一眼看到他时,以为这人是借着这个机会来和自己修复关系的,但从他的神色上很快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杨晋文招呼不打拉起张援朝就走出了候产室,来到医院走廊里。
“你真的买了逃亡基金?”杨晋文问。
张援朝转头不理他,那意思很明白:这与你有何相干?
“看看吧,今天的。”杨晋文说着,把手里的一张报纸递给张援朝,后者刚看到头版头条的大标题,就眼前一黑——
《特别联大通过117号决议,宣布逃亡主义为非法》
张援朝接着细看下面的内容:
本届特别联大以压倒多数票通过决议,宣布逃亡主义违反国际法,决议用严厉的措辞谴责了逃亡主义在人类社会内部造成的分裂和动荡,并认为逃亡主义等同于国际法中的反人类罪。决议呼吁各成员国尽快立法,对逃亡主义进行坚决的遏制。
中国代表在发言中重申了我国政府对逃亡主义的立场,并表明了中国政府对联合国117号决议的坚决支持。他转达了中国政府的许诺:将尽快建立和完善相关法律,采取有力措施制止逃亡主义的蔓延。他最后说:我们要珍视危机时代国际社会的统一和团结,坚守全人类拥有平等的生存权这一被国际社会共同认可的准则,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我们绝不能抛弃她。
……
“这……为什么啊?”老张看着杨晋文茫然地说。
“这还不清楚吗?你只要仔细想想就能知道,宇宙逃亡根本不可能实现,关键是谁走谁留啊?这不是一般的不平等,这是生存权的问题,不管是谁走,精英也好,富人也好,普通老百姓也好,只要是有人走有人留,那就意味着人类最基本的价值观和道德底线的崩溃!人权和平等观念已经深入人心,生存权的不公平是最大的不公平,被留下的人和国家绝不可能看着别人踏上生路而自己等死,两方的对抗会越来越极端,最后只能是世界大乱,谁也走不了!联合国的这个决议是很英明的……我说老张,你花了多少钱?”
张援朝赶紧拿出手机,拨了史晓明的电话,但对方已关机。老张两腿一软,靠着墙滑坐在地上,他花了四十万。
“赶紧报警吧!还好,那姓史的小子不知道老苗已经打听到他爸的工作单位,这骗子肯定跑不了。”
张援朝只是坐在那里叹息摇头,“人能找到,钱不一定能拿回来,这让我怎么向一家子交代啊。”
一声啼哭传来,护士喊:“19号,男孩儿!”张援朝猛跳起来,朝候产室跑去,这一刻,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了。
也是在老张等待的这30分钟里,地球上还有约10000个婴儿出生,如果他们的哭声汇在一起,那肯定是一曲宏伟的合唱。在他们后面,黄金时代刚刚结束;在他们前面,人类的艰难岁月正在徐徐展开。
罗辑只知道他被关进的这个小房间是地下室,很深的地下室,在通往这里的电梯中(那是一部现在十分少见的老式电梯,由人扳动一个手柄操作),他感觉一直在下降,那过时的机械楼层数显示也证实了他的判断,电梯停在-10层,地下十层?!他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个很旧的木制小办公桌,像一个值班室之类的地方,不像是关犯人的。这里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来了,虽然床上的被褥是新的,但其他东西上都蒙着一层灰,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小房间的门开了,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冲罗辑点点头,他的脸上透出明显的疲惫。“罗教授,我来陪陪你,不过你也就刚进来,不至于闷得慌吧。”
“进来”这个词在罗辑听来是那么刺耳,为什么不是下来呢?罗辑的心沉了下去,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了,虽然带他到这里来的人都很客气,但他还是被捕了。
“您是警察吗?”
“以前是吧,我叫史强。”来人又点点头,坐在床沿上掏出一盒烟来。罗辑觉得这个密闭的地方烟会散不去的,但又不敢说。史强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四下看看,“应该有排气扇的。”他说着拉动了门边的一根线,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风扇嗡嗡地响了起来。这种拉线开关现在也不多见了,罗辑还注意到墙角扔着一部显然早就不能用了的红色电话机,落满了灰,是转盘式的。史强递给罗辑一支烟,罗辑犹豫了一下,接住了。
他们把烟都点上后,史强说:“时间还早,咱们聊聊?”
“你问吧。”罗辑低头吐出一口烟说。
“问什么?”史强有些奇怪地看了罗辑一眼说。
罗辑从床上跳了起来,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扔了,“你们怎么能怀疑我?那明明就是一场意外交通事故嘛!先是两辆车相撞,后面那辆车为了躲闪才把她撞了的!这是很明白的事儿。”罗辑摊开双手,一脸无奈。
史强抬头看着他,本来带着困意的双眼突然炯炯有神,那好像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神中藏着一股无形的杀气,老练而尖锐,令罗辑生出一股恐慌。“我可没提这事儿啊,是你先提的,这就好,上面不让我说更多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更多的,刚才还发愁咱们没话题聊呢,来,坐坐。”
罗辑没有坐,站在史强面前接着说:“我和她才认识了一个星期,就是在学校旁边的酒吧里认识的,出事前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你说我们之间能有什么,竟让你们往那方面想呢?”
“名儿都想不起来了?怪不得她死了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和我见过的另一个天才差不多。呵呵,罗教授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隔一段就认识一个女孩儿,档次还都不低。”
“这犯法吗?”
“当然不,我只是羡慕。我在工作中有一个原则:从不进行道德判断。我要对付的那些主儿,成色可都是最纯的,我要是对他们婆婆妈妈: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你对得起社会对得起爹妈吗……还不如给他一巴掌。
“你看看,刚才你主动提这事儿,现在又说自己可能杀她,咱就是随便聊聊,你急着抖落这些干吗?一看就是个嫩主。”
罗辑盯着史强看了一会儿,一时间只听到排气扇的呜咽声,他突然怪怪地笑了,然后,掏出烟来。
史强说:“罗兄,哦,应该是罗老弟吧,咱们其实有缘:我办的案子中,有十六个死刑犯,其中九个都是让我去送的。”
罗辑把一根烟递给史强,“我不会让你去送的。好吧,麻烦你通知我的律师。”
“好!罗老弟!”史强兴奋地拍拍罗辑的肩,“拿得起放得下,是我看得上的那号!”然后他扶着罗辑的肩凑近他,喷着烟说,“这人嘛,什么事儿都可能遇上,不过你遇到的这也太……我其实是想帮你,知道那个笑话吧:在去刑场的路上,死刑犯抱怨天下雨了,刽子手说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俺们还得回来呢!这就是你我在后面的过程中应该有的心态。好了,离上路还早,就在这儿凑合着睡会儿吧。”
“上路?”罗辑又看看史强。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目光很灵敏的年轻人走进来,把手中的一个大提包放在地上说:“史队,提前了,现在就出发。”
章北海轻轻推开父亲病房的门,病床上的父亲看上去比想象的要好,他靠着枕头半躺半坐着,窗外透进的夕阳的金辉给他脸上映上了些许血色,不像是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人。章北海把军帽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走到父亲的床边坐下,他没有问病情,因为父亲会以一个军人的诚实回答他,而他不想听到那真实的回答。
“爸,我加入太空军了。”
父亲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们父子之间的沉默要比语言传递更多的信息,从小到大,父亲是用沉默而不是语言教育他的,语言只是沉默的标点符号,正是这种父亲的沉默造就了今日的章北海。
“就像您想的那样,他们要以海军为基础组建太空舰队,他们认为海军的作战模式和理论与太空战争最接近。”
“这是对的。”父亲又点点头。
“那我该怎么办?”
爸,我终于问出这句话了,这句我整夜未眠才最后下决心问出来的话,刚才见到您时我又犹豫了,我知道这是最让您失望的一句话。记得研究生毕业后,我作为一名上尉见习官进入舰队时,您说:“北海啊,你还差得远,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还能轻易地理解你。能让我理解,说明你的思想还简单,还不够深,等到我看不透搞不懂你,而你能轻易理解我的那一天,你才算真正长大了。”后来,我照您说的长大了,您再也不可能那样轻易地理解自己的儿子了,说您丝毫没有对此感到悲哀我不信,但儿子确实正在成为您能寄予希望的那种人,那种虽不可爱,但在海军这个复杂艰险的领域有可能成功的人。现在,儿子问出了这句话,无疑标志着您对我这三十多年的培育,在最关键的时候失败了。可是爸,您还是告诉我吧,儿子还没有您想的那样强大,反正就这一次了,求求您告诉我吧。
“要多想。”父亲说。
好的,爸,您已经回答了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真的很多,这三个字的内容用三万字都说不完,请相信儿子,我用自己的心听到了这些话,但求您再说清楚一些吧,因为这太重要了。
“想了以后呢?”章北海问,他的双手紧紧攥着床单,手心和额头都潮湿了。
爸,原谅我,如果说前次发问让您失望,那这一次我变回孩子了。
“北海,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父亲回答。
爸,谢谢您,您说得很清楚了,我的心都听懂了。
章北海松开攥着床单的手,握住父亲一只瘦削的手说:“爸,以后不出海了,我会常来看您。”
父亲微笑着摇摇头,“我这儿没什么了,忙工作去吧。”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先是说了些家里的事,后来又谈到太空军的建设,父亲说了自己的很多想法,以及对章北海以后工作的建议。他们共同想象未来太空战舰的外形和体积,兴致盎然地讨论太空战的武器,甚至还谈到了马汉的制海权理论是否适用于太空战场……
但他们之间的这些话语已经没有太多意义,只不过是章北海陪着父亲用语言散步而已,真正有意义的,是父子间心对心交流的那三句:
“要多想。”
“想了以后呢?”
“北海,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
章北海告别父亲后走出病房,透过门上的小窗又凝视了父亲一会儿。这时,夕阳的光缕已离开了父亲,把他遗弃在一片朦胧中,但他的目光穿透这朦胧,看着投在对面墙上的最后一小片余晖。虽然即将消逝,但这时的夕阳是最美的。这夕阳最后的光辉也曾照在怒海的万顷波涛上,那是几道穿透西方乱云的光柱,在黑云下的海面上投下几片巨大的金色光斑,像自天国飘落的花瓣,花瓣之外是黑云下暗夜般的世界,暴雨像众神的帷幔悬挂在天海之间,只有闪电不时照亮那巨浪吐出的千堆雪。处于一块金色光斑中的驱逐舰艰难地把舰首从深深的浪谷中抬起来,在一声轰然的巨响中,舰首撞穿一道浪墙,腾起的漫天浪沫贪婪地吸收着夕阳的金光,像一只大鹏展开了金光四射的巨翅……
章北海戴上军帽,帽檐上有中国太空军的军徽。他在心里说:爸爸,我们想的一样,这是我的幸运,我不会带给您荣耀,但会让您安息。
“罗老师,请把衣服换了吧。”刚进门的年轻人说,蹲下来拉开他带进来的提包,尽管他显得彬彬有礼,罗辑心里还是像吃了苍蝇似的不舒服。但当年轻人把包中的衣服拿出来时,罗辑才知道那不是给嫌犯穿的东西,而是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棕色夹克,他接过衣服翻着看了看,夹克的料子很厚实,接着他发现史强和年轻人也穿着这种夹克,只是颜色不同。
“穿上吧,还算透气舒服的,要是穿我们以前的那种破玩意儿,不闷死你才怪。”史强说。
“防弹衣。”年轻人解释说。
谁会杀我呢?罗辑边换衣服边想。
三人走出了房间,沿着来时的走廊走向电梯。走廊上方有方形的铁皮通风管,他们经过的几道门都是厚重密封型的,罗辑还注意到一侧斑驳的墙壁上有一行隐约可见的标语,只能看清其中的一部分,但罗辑知道全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这是个人防工事吧?”罗辑问史强。
“不是普通的,是防原子弹的,现在废了,当年可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
“那我们在……西山?”罗辑听到过这类传说,史强和年轻人都没有回答。他们走进了那部旧式电梯,电梯立刻带着很大的摩擦杂音向上开动了,操作电梯的是一名背着冲锋枪的武警士兵,他显然也是第一次干这个,很不熟练地调整了两三次,才把电梯停在负1层。
走出电梯,罗辑发现他们来到一个宽阔但低矮的大厅里,像是一个地下停车场。这里停满了各种车辆,有一部分已经发动,使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味道。车排之间有很多人或站着或走动,这里光线昏暗,只在远远的一角有灯亮着。这些人都是黑乎乎的影子,只有他们中的几个穿过远处车灯光柱时,罗辑才看出是全副武装的士兵,还看到几个军官对着步话机喊着什么,试图盖过引擎的轰鸣声,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史强带着罗辑在两排汽车间穿过,年轻人跟在后面,罗辑看着尾灯的红光和穿过车间缝隙照进来的灯光照在史强身上,使他的身影以不同的色彩时隐时现,罗辑一时竟想起了那个昏暗的酒吧,在那里他认识了她。
史强把罗辑带到了一辆车前,拉开车门让他进去。罗辑坐下后发现,这车虽然内部很宽敞,但车窗小得不正常,从窗的边缘可以看到厚厚的车壳。这是一辆加固型的车,窄小的车窗玻璃透明度很差,可能也是防弹的。车门半开着,罗辑能听到史强和年轻人的对话。
“史队,刚才他们来电话,说沿路又摸了一遍,所有警戒位也布置好了。”
“沿路情况太复杂,这事儿本来也只能粗着过几遍,很难让人放下心来。警戒位的布置,就按我说的,要换位思考,你要是那边的,打算猫在哪儿?武警这方面的专家多咨询一些……哦,交接的事怎么安排?”
“他们没说。”
史强的声音高了起来,“你他妈的犯混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没落实!”
“史队,照上级的意思,好像我们得一直跟着。”
“跟一辈子都行,但到那边肯定是有交接的,责任分段儿必须明确!这得有条线,咔!之前出事儿责任在我们,之后责任就在他们了。”
“他们没说……”年轻人似乎很为难。
“郑啊,我知道你就是他妈的有自卑感,常伟思高升了,他以前的那些手下看咱们更是眼睛长在天灵盖儿上了,不过咱们自个儿应该看得起自个儿。他们算什么?有谁对他们开过一枪,他们又对谁开过一枪?上次大行动,看那帮人儿,什么高级玩意儿都用上了,跟耍杂技似的,连预警机都出来了,可聚会地点的最后定位还不是靠我们?这就为我们争来了地位……郑啊,我把你们几个调过来是费了口舌的,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你们。”
“史队,你别这么说。”
“这是乱世,乱世懂吗?人心可真是不古了,大家都把晦气事儿往别人身上推,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跟你扯这些是我不放心,我还能待多久?以后这一摊子怕都放到你那儿了。”
“史队,你的病可得快考虑,上级不是安排你冬眠了吗?”
“得把事儿都安排好了吧,家里的,工作上的,就你们这样儿我能放心吗?”
“我们你尽管放心,你这病真的不能拖了,今儿早上你牙龈出血又止不住了。”
“没事儿,我命大,这你是知道的,冲我开的枪,臭火的就有三次。”
这时,大厅一侧的车辆已经开始鱼贯而出,史强钻进车里关上车门,当相邻的车开走后,这辆车也开动了。史强拉上了两边的窗帘,车内有一块不透明的挡板,把后半部分与驾驶室隔开,这样罗辑就完全看不到车外的情况了。一路上,史强的步话机叽叽哇哇响个不停,但罗辑听不清在说什么,史强不时简单地回应一句。
车开后不久,罗辑对史强说:“事情比你说的要复杂。”
“是啊。现在什么都变得复杂了。”史强敷衍道,把注意力仍集中在步话机上,一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话。
路似乎很顺,车子连一次减速都没有,行驶了大约一小时后停了下来。
史强下车后示意罗辑待在车内,然后关上了车门。这时罗辑听到一阵轰鸣声,似乎来自车顶上方。几分钟后,史强拉开车门让罗辑下车,一出去,罗辑立刻知道他们是在一个机场,刚才听到的轰鸣变得震耳了,他抬头看看,发现这声音来自悬停在上方的两架直升机,它们的机首分别对着不同的方向,似乎在监视着这片空旷的区域。罗辑面前是一架大飞机,像是客机,但在他能看到的部分,罗辑找不到航空公司的标志。车门前就是一架登机梯,史强和罗辑沿着它登上飞机,在进入舱门前,罗辑回头看了一眼,首先看到的是远处停机坪上一排整齐的战斗机,他由此知道这里不是民用机场。把目光移到近处,他发现同来的十几辆车和车上下来的士兵已在这架飞机四周围成了一个大圈。夕阳西下,飞机在前方的跑道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像一个大惊叹号。
罗辑和史强进入机舱,有三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人迎接他们,带着他们走过前舱,这里空无一人,看上去是客机的样子,有四排空空的座椅。但当进入中舱后,罗辑看到这里有一间相当宽敞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套间,透过半开的门,罗辑看到那是一间卧室。这里的陈设都很普通,干净整洁,如果不是看到沙发和椅子上的绿色安全带,感觉不到是在飞机上。罗辑知道,像这样的专机,国内可能没有几架。
带他们进来的三人中,两人径直穿过另一个门向尾舱去了,留下的最年轻的那位说:“请你们随便坐,但一定要系好安全带,千万要注意,不只是在起飞降落时,全程都要系安全带,睡觉时也要把床上的安全睡袋扣好;不要在外面放不固定的小物品;尽量不要离开座位或床,如果需要起来活动,请一定先通知机长。这样的按钮就是送话器开关,座位和床边都有,按下后就能通话,有什么其他需要,也可以通过它呼叫我们。”
罗辑疑惑地看看史强,后者解释说:“这飞机有可能做特技飞行。”
那人点点头,“是的,有事请叫我,叫小张就行,起飞后我会给你们送晚饭的。”
小张走后,罗辑和史强坐到沙发上,各自系好安全带。罗辑四下看看,除了窗子是圆的,有窗的那面墙有些弧度外,一切都是那么普通和熟悉,以至于他们俩系着安全带坐在这间普通办公室里感觉怪怪的。但很快引擎的轰鸣和微微的震动提醒他们是在一架飞机上,飞机正在向起飞跑道滑行,几分钟后,随着引擎声音的变化,超重使两人陷进沙发中。来自地面的震动消失后,办公室的地板在他们面前倾斜了。随着飞机的上升,在地面已经落下去的夕阳又把一束光从舷窗投进来,就在十分钟前,同一个太阳也把今天的最后一束夕照投进章北海父亲的病房中。
当罗辑所乘的飞机飞越海岸时,在他一万米的下方,吴岳和章北海再次注视着建造中的“唐”号。在以前和以后所有的时间里,这是罗辑距这两位军人最近的一次。
像上次一样,“唐”号巨大的船体笼罩在刚刚降临的暮色中,船壳上的焊花似乎不像上次那么密了,照在上面的灯光也暗了许多。而这时,吴岳和章北海已经不属于海军了。
“听说,总装备部已经决定停止‘唐’号工程了。”章北海说。
“这与我们还有关系吗?”吴岳冷漠地回答,目光从“唐”号上移开,遥望着西天残存的那一抹晚霞。
“自从进入太空军后,你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你应该知道原因吧,你总是能轻易看到我的思想,有时候看得比我还透彻,经你提醒,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的是什么。”
章北海转身直视着吴岳,“对于投身于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你感到悲哀。你很羡慕最后的那一代太空军,在年轻时就能战斗到最后,与舰队一起埋葬在太空。但把一生的心血耗尽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事业上,对你来说确实很难。”
“有什么要劝我的吗?”
“没有,技术崇拜和技术制胜论在你的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我早就知道改变不了你,只能尽力降低这种思想对工作造成的损害。另外,对这场战争,我并不认为人类的胜利是不可能的。”
吴岳这时放下了冷漠的面具,迎接着章北海的目光,“北海,你以前曾经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你反对建造‘唐’号,曾经多次在正式场合对建立远洋海军的理念提出过质疑,认为它与国力不相符,你认为我们的海上力量应该在近海随时处于岸基火力的支援和保护之下,这种想法被少壮派们骂为乌龟战略,但你一直坚持……那么现在,你对这场星际战争的必胜信念是从哪儿来的?你真的认为小木船能击沉航空母舰?”
“建国初期,刚刚成立的海军用木船击沉过国民党的驱逐舰;更早些,我军也有骑兵击败坦克群的战例。”
“你不至于把那些传奇上升为正常、普适的军事理论吧。”
“在这场战争中,地球文明不需要正常的普适的军事理论,一次例外就够了。”章北海朝吴岳竖起一根手指。
吴岳露出讥讽的笑:“我想听听你怎么实现这次例外?”
“我当然不懂太空战争,但如果你把它类比为小木船对航母的话,那我认为只要有行动的胆略和必胜的信心,前者真的有可能击沉后者。木船载上一支潜水员小分队,埋伏在航母经过的航道上,当敌舰行至一定距离时,潜水分队下水,木船驶离,当航母驶过潜水分队上方时,他们将炸弹安置在船底……当然这做起来极其困难,但并非不可能。”
吴岳点点头,“不错,有人试过的,二战中英国人为了击沉德军提尔匹兹号战列舰这么干过,只不过用的是一艘微型潜艇;上世纪80年代,在马岛战争时期,有几个阿根廷特种兵带着磁性水雷潜入意大利,企图从水下炸沉停泊在港口的英国军舰。不过结果你也都知道。”
“但我们有的不止是小木船,一枚一千至两千吨级的核弹完全可以制成一两名潜水员能够在水下携带的大小,如果把它贴到航母的船底,那就不止是击沉它,最大的航母也将被炸成碎片。”
“有时候你是很有想象力的。”吴岳笑着说。
“我有的是胜利的信心。”章北海把目光移向“唐”号,远处的焊花在他的眸中映出两团小小的火焰。
吴岳也看着“唐”号,这一次他对她又有了新的幻象:她不再是一座被废弃的古代要塞,而是一面更远古的崖壁,壁上有许多幽深的山洞,那稀疏的焊花就是洞中摇曳的火光。
飞机起飞后,直到吃过晚饭,罗辑都没有问史强诸如去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类问题,如果他知道并且可以告诉自己,那他早就说了。罗辑曾有一次解开安全带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尽管他知道天黑后看不到什么,但史强还是跟过来,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说没什么好看的。
“咱们再聊会儿,然后去睡觉,好不好?”史强说,同时拿出烟来,但很快想到是在飞机上,又放了回去。
“睡觉?看来要飞很长时间了?”
“管它呢,这有床的飞机,咱们还不得好好享用一下。”
“你们只是负责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吗?”
“你抱怨什么,我们还得走回去呢!”史强咧嘴笑笑,对自己这话很得意,看来用残酷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乐趣,不过他接着稍微严肃了一点,“你走的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说也轮不着我对你说什么,放心,会有人对你把一切都交代清楚的。”
“我猜了半天,只想出一个可能的答案。”
“说说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样。”
“她应该是个普通人,那只能是她的社会或家庭关系不一般。”罗辑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几个情人一样,就是她们说了他也不感兴趣记不住。
“谁啊,哦,你那个一周情人?还是别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不过想也可以,照你说的,你把她的姓和脸与大人物们一个个对对?”
罗辑在脑子里对了一阵儿,没有对上谁。
“罗兄啊,你骗人在行吗?”史强问,这之前罗辑发现了一个规律:他开玩笑时称自己为老弟,稍微认真时称为兄。
“我需要骗谁吗?”
“当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么骗人吧,当然对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于防骗和揭穿骗局。这样,我给你讲讲审讯的几个基本技巧,你以后有可能用得着,到时知己知彼容易对付些。当然,只是最基本最常用的,复杂的一时也说不清。先说最文的一种,也是最简单的一种:拉单子,就是把与案子有关的问题列一个单子,单子上的问题越多越好,八竿子刚打着的全列上去,把关键要问的混在其中,然后一条一条地问,记下审讯对象的回答,然后再从头问一遍,也记下回答,必要时可以问很多遍,最后对照这几次的记录,如果对象说假话,那相应的问题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你别看这办法简单,没有经过反侦查训练的人基本上都过不了关,对付拉单子,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史强说着不由得又掏出烟来,但想起飞机上不能抽烟后,又放了回去。
“你问问看,这是专机,应该能抽烟的。”罗辑对史强说。
史强正说到兴头上,对罗辑打断自己的话有些恼火,罗辑惊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认真的,要不就是这人的幽默感太强了。史强按下沙发旁边的那个红色送话器按钮问了话,小张果然回答说请便。于是两人拿出烟抽了起来。
“下一个,半文半武的。你能够着烟灰缸吧,固定着的,得拔下来,好。这一招叫黑白脸。这种审讯需要多人配合,稍复杂一些。首先是黑脸出来,一般是两人以上,他们对你很凶,可能动文的也可能动武的,反正很凶。这也是有策略的,不仅仅是让你产生恐惧,更重要的是激发你的孤独感,让你感觉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没别的了。这时白脸出来了,肯定只有一个人,而且肯定长得慈眉善目,他制止了黑脸们,说你也是一个人,有人的权利,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他?黑脸们说你走开,不要影响工作。白脸坚持,说你们真的不能这样做!黑脸们说早就知道你干不了这个,干不了走人啊!白脸用身体护住你说:我要保护他的权利,保护法律的公正!黑脸儿们说你等着,明天你就滚蛋了!然后气哼哼地走了。就剩你们俩时,白脸会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说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不管我落到什么下场,一定会维护你的权利!你不想说就别说了,你有权沉默!接下来的事儿你就能想得出了,他这时成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亲的人,在他进一步的利诱下,你是不会沉默的……这一招对付知识分子最管用,但与前面拉单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当然,以上讲的一般都不单独使用,真正的审讯是一个大工程,是多种技术的综合……”
史强眉飞色舞地说着,几乎想挣脱安全带站起来,但罗辑听着却像掉进了冰窟窿,绝望和恐惧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强注意到了这一点,打住了话头。
“好了好了,不谈审讯了,虽然这些知识你以后可能用得着,但一时也接受不了。再说我本来是教你怎么骗人的,注意一点:如果你的城府真够深,那就不能显示出任何城府来,和电影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老谋深算的人不是每天阴着脸装那副鸟样儿,他们压根儿就不显出用脑子的样儿来,看上去都挺随和挺单纯的,有人显得俗里俗气婆婆妈妈,有人则大大咧咧没个正经……关键的关键是让别人别把你当回事,让他们看不起你轻视你,觉得你碍不了事,像墙角的扫把一样可有可无,最高的境界是让他们根本注意不到你,就当你不存在,直到他们死在你手里前的一刹那才回过味来。”
“我有必要,或者还有机会成为这样的人吗?”罗辑终于插上一句。
“还是那句话:这事儿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有预感。你必须成为这样一个人,罗兄,必须!”史强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手抓住罗辑的肩膀,很有力地抓着,让罗辑感到很疼。
他们沉默了,看着几缕青烟袅袅上升,最后被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格栅孔吸走。
“算了,睡觉吧。”史强在烟灰缸中掐灭了烟头笑着摇摇头说,“我居然跟你扯这些个,以后想起来可别笑话我啊。”
进入卧室后,罗辑脱下防弹夹克,钻进床上的那个安全睡袋,史强帮他把睡袋与床固定的安全扣扣好,并把一个小瓶放到床头柜上。
“安眠药,睡不着就吃点,我本来想要酒的,可他们说没有。”
史强接着嘱咐罗辑下床长时间活动前一定要通知机长,然后向外走去。
“史警官。”罗辑叫了一声。
史强在门口回过头来,“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这事儿没有警察参与,他们都叫我大史。”
“那就对了,大史,刚才我们聊天时,我注意到你的一句话,或者说是对我的一句话的反应:我说‘她’,你一时竟没想起我指的是谁,这说明,她在这件事里并不重要。”
“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静的人之一。”
“这冷静来自于我的玩世不恭,这世界上很难有什么东西让我在意。”
“不管怎么说,能在这种时候这么冷静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别在意我前面说的那些,我这人嘛,也只会拿人在这些方面寻开心了。”
“你是想找到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牢牢拴住,以顺利完成你的使命。”
“要是我让你乱想,那就很抱歉了。”
“那你说我现在该朝哪方面想?”
“以我的经验,朝哪方面都会想歪的,现在只该睡觉。”
史强走了,门关上后,只有床头一盏小红灯亮着,房间里黑了下来。引擎的嗡鸣构成的背景声这时显现出来,无所不在,似乎是与这里仅一壁之隔的无边的夜空在低吟。
后来,罗辑觉得这不是幻觉,这声音好像真的有一部分来自外部很远的地方。他解开睡袋的扣子爬出来,推开了床头舷窗上的隔板。外面,云海浸满了月光,一片银亮。罗辑很快发现,在云海上方,还有东西也在发着银光,那是四条笔直的线,在夜空的背景上格外醒目。它们以与飞机相同的速度延伸着,尾部则渐淡地消融在夜空中,像四把飞行在云海上的银色利剑。罗辑再看银线的头部,发现了四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体,银线就是它们拉出来的——那是四架歼击机。可以想象,这架飞机的另一侧还有四架。
罗辑关上隔板,钻回睡袋,他闭上双眼努力放松自己的意识,不是想睡觉,而是试图从梦中醒来。
深夜,太空军的工作会议仍在进行中。章北海推开面前桌面上的工作簿和文件,站起身来,扫视了一下会场上面露倦容的军官们,转向常伟思。
“首长,在汇报工作之前,我想先谈一点自己的意见。我认为军领导层对部队的政治思想工作重视不够,比如这次会议,在已成立的六个部门中,政治部是最后一个汇报工作的。”
“这意见我接受。”常伟思点点头,“军种政委还没有到职,政工方面的工作由我兼管,现在,各项工作都刚刚展开,在这方面确实难以太多顾及,主要的工作,还得靠你们具体负责的同志去做。”
“首长,我认为现在这种状况很危险。”这话让几个军官稍微集中了注意力,章北海接着说,“我的话有些尖锐,请首长包涵,这一是因为开了一天的会,现在大家都累了,不尖锐没人听。”有几个人笑了笑,其他的与会者仍沉浸在困倦中,“是因为我心里确实着急。我们所面临的这场战争,敌我力量之悬殊是人类战争史上前所未有的,所以我认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太空军所面临的最大危险是失败主义。这种危险怎样高估都不为过,失败主义蔓延所造成的后果,绝不仅仅是军心不稳,而是可能导致太空武装力量的全面崩溃。”
“同意。”常伟思又点点头,“失败主义是目前最大的敌人,对这一点军委也有深刻的认识,这就使得军种的政治思想工作肩负重大使命,而太空军的基层部队一旦形成,工作将更复杂,难度也更大。”
章北海翻开工作簿,“下面开始工作汇报。太空军成立伊始,在部队政治思想工作方面,我们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对指战员总体思想状况的调查了解。由于目前新军种的人员较少,行政级别少,机构简单,调查主要通过座谈和个人交流,并在内部网络上建立了相应的论坛。调查的结果是令人忧虑的,失败主义思想在部队普遍存在,且有迅速蔓延扩大的趋势,畏敌如虎、对战争的未来缺乏信心,是相当一部分同志的心态。
“失败主义的思想根源,主要是盲目的技术崇拜,轻视或忽视人的精神和主观能动性在战争中的作用,这也是近年来部队中出现的技术制胜论和唯武器论等思潮在太空军中的延续和发展,这种思潮在高学历军官中表现得尤为突出。部队中的失败主义主要有以下表现形式:
“一、把自己在太空军中的使命看做是一项普通的职业,在工作上虽然尽心尽职、认真负责,但缺少热情和使命感,对自己工作的最终意义产生怀疑。
“二、消极等待,认为这场战争的胜负取决于科学家和工程师,在基础研究和关键技术研究没有取得重大突破之前,太空军只是空中楼阁,所以对目前的工作重点不明确,仅满足于军种组建的事务性工作,缺少创新。
“三、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要求借助冬眠技术使自己跨越四个世纪,直接参加最后决战。目前已经有几个年轻同志表达了这种愿望,有人还递交了正式申请。表面上看,这是一种渴望投身于战争最前沿的积极心态,但实质上是失败主义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对战争的胜利缺乏信心,对目前工作的意义产生怀疑,于是军人的尊严成了工作和人生中唯一的支柱。
“四、与上一种表现相反,对军人的尊严也产生了怀疑,认为军队传统的道德准则已不适合这场战争,战斗到最后是没有意义的。认为军人尊严存在的前提是有人看到这种尊严,而这场战争一旦失败,宇宙中将无人存在,那这种尊严本身也失去了意义。虽然只有少数人持有这种想法,但这种消解太空武装力量最终价值的思想是十分有害的。”
说到这里,章北海看看会场,发现他的这番话虽引起了一些注意,但仍然没有扫走笼罩在会场上的困倦,但他有信心在接下来的发言中改变这种状况。
“下面我想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失败主义在这位同志身上有着很典型的表现,我说的是吴岳上校。”章北海把手伸向会议桌对面吴岳的方向。
会场中的困倦顿时一扫而光,所有与会者都来了兴趣,他们紧张地看看章北海,再看看吴岳,后者显得很镇静,用平静的目光看着章北海。
“我和吴岳同志在海军中长期共事,相互之间都很了解。他有很深的技术情结,是一名技术型的,或者说工程师型的舰长。这本来不是坏事,但遗憾的是,他在军事思想上过分依赖技术。虽没有明说,但他在潜意识中一直认为技术的先进性是部队战斗力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决定因素,忽视人在战争中所起的作用,特别是对我军在艰苦的历史条件中所形成的特有优势缺乏足够认识。当得知三体危机出现时,他就已经对未来失去信心,进入太空军后,这种绝望更多地表露出来。吴岳同志的失败主义情绪是如此之重,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们失去了使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希望。应该尽早采取强有力的措施对部队中的失败主义进行遏制,所以,我认为吴岳同志已经不适合继续在太空军中工作。”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吴岳的身上,他这时看着放在会议桌上的军帽上的太空军军徽,仍然显得很平静。
发言的过程中,章北海始终没有朝吴岳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接着说:“请首长、吴岳同志和大家理解,我这番话,只是出于对部队目前思想状况的忧虑,当然,也是想和吴岳同志进行面对面的、公开坦诚的交流。”
吴岳举起一只手请求发言,常伟思点头后,他说:“章北海同志所说的关于我的思想情况都属实,我承认他的结论:自己不适合继续在太空军服役,我听从组织的安排。”
会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有几名军官看着章北海面前的那个工作簿,不禁猜测起那里面还有关于谁的什么。
一名空军大校起身说道:“章北海同志,这是普通的工作会议,像这样涉及个人的问题,你应该通过正常的渠道向组织反映,在这里公开讲合适吗?”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众多军官的附和。
章北海说:“我知道,自己的这番发言有违组织原则,我本人愿意就此承担一切责任,但我认为,不管用什么方式,必须使我们意识到目前情况的严重性。”
常伟思抬起手制止了更多人的发言,“首先,应该肯定章北海同志在工作中表现出来的责任心和忧患意识。失败主义在部队中的存在是事实,我们应该理性地面对,只要敌我双方悬殊的技术差距存在,失败主义就不会消失,靠简单的工作方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是一项长期细致的工作,应该有更多的沟通和交流。另外,我也同意刚才有同志提出的:涉及个人思想方面的问题,以沟通和交流为主,如果有必要反映,还是要通过组织渠道。”
在场的很多军官都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这次会议上,章北海不会提到他们了。
罗辑想象着外面云层之上无边的暗夜,艰难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不知不觉间,他的思想集中到她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出现在昏暗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冲击着他的心扉,接踵而来的,是对自己的鄙视,这种鄙视以前多次出现过,但从没有现在这么强烈。你为什么现在才想到她?这之前,对于她的死你除了震惊和恐惧就是为自己开脱,直到现在你发现整个事情与她关系不大,才把自己那比金子还贵重的悲哀给了她一点儿,你算什么东西?
可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飞机在气流中微微起伏着,罗辑躺在床上有种在摇篮中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在婴儿时睡过摇篮,那天,在父母家的地下室,他看到了一张落满灰尘的童床,床的下面就安装有摇篮的弧橇。现在,他闭起双眼想象着那两个为自己轻推摇篮的人,同时自问:自你从那只摇篮中走出来直到现在,除了那两个人,你真在乎过谁吗?你在心灵中真的为谁留下过一块小小的但却永久的位置吗?
是的,留下过。有一次,罗辑的心曾被金色的爱情完全占据,但那却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
所有那一切都是由白蓉引起的,她是一位写青春小说的作家,虽是业余的但已经小有名气,至少她拿的版税比工资要多。在认识的所有异性中,罗辑与白蓉的交往时间是最长的,最后甚至到了考虑婚姻的阶段。他们之间的感情属于比较普通常见的那类,谈不上多么投入和铭心刻骨,但他们认为对方适合自己,在一起轻松愉快,尽管两人对婚姻都有一种恐惧感,但又都觉得负责的做法是尝试一下。
在白蓉的要求下,罗辑看过了她的所有作品,虽谈不上是一种享受,但也不像他瞄过几眼的其他此类小说那么折磨人。白蓉的文笔很好,清丽之中还有一种她这样的女作者所没有的简洁和成熟。但那些小说的内容与这文笔不相称,读着它们,罗辑仿佛看见一堆草丛中的露珠,它们单纯透明,只有通过反射和折射周围的五光十色才显出自己的个性,它们在草叶上滚来滚去,在相遇的拥抱中融合,在失意的坠落中分离,太阳一升高,就在短时间内全部消失。每看完白蓉的一本书,除了对她那优美的文笔的印象外,罗辑只剩下一个问题:这些每天二十四小时恋爱的人靠什么生活?
“你真相信现实中有你写的这种爱情?”有一天罗辑问。
“有的。”
“是你见过还是自己遇到过?”
白蓉搂着罗辑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根很神秘地说:“反正有的,我告诉你吧,有的!”
有时,罗辑对白蓉正在写的小说提出意见,甚至亲自帮她修改。
“你好像比我更有文学才华,你帮我改的不是情节,是人物,改人物是最难的,你的每一次修改对那些形象都是点睛之笔,你创造文学形象的能力是一流的。”
“开什么玩笑,我是学天文出身的。”
“王小波是学数学的。”
那年白蓉的生日,她向罗辑要求一个生日礼物。
“你能为我写一本小说吗?”
“一本?”
“嗯……不少于五万字吧。”
“以你为主人公吗?”
“不,我看过一个很有意思的画展,都是男画家的作品,画的是他们想象中最美的女人。你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就是你心目中最美的女孩儿,你要完全离开现实去创造这样一个天使,唯一的依据是你对女性最完美的想象。”
直到现在,罗辑也不知道白蓉这要求到底是什么用意,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表情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忧郁。
于是,罗辑开始构思这个人物。他首先想象她的容貌,然后为她设计衣着,接着设想她所处的环境和她周围的人,最后把她放到这个环境中,让她活动和说话,让她生活。很快,这事变得索然无味了,他向白蓉诉说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她好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每个动作和每一句话都来自于我的设想,缺少一种生命感。”
白蓉说:“你的方法不对,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创造文学形象。要知道,一个文学人物十分钟的行为,可能是她十年的经历的反映。你不要局限于小说的情节,要去想象她的整个生命,而真正写成文字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于是罗辑照白蓉说的做了,完全抛开自己要写的内容,去想象她的整个人生,想象她人生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想象她在妈妈的怀中吃奶,小嘴使劲吮着,发出满意的唔唔声;想象雨中漫步的她突然收起了伞,享受着和雨丝接触的感觉;想象她追一个在地上滚的红色气球,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着远去的气球哇哇大哭,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刚才迈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象她上小学的第一天,孤独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从门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妈妈了,就在她要哭出来时,发现邻桌是幼儿园的同学,又高兴得叫起来;想象大学的第一个夜晚,她躺在宿舍的上铺,看着路灯投在天花板上的树影……罗辑想象着她爱吃的每一样东西,想象她的衣橱中每一件衣服的颜色和样式,想象她手机上的小饰物,想象她看的书她的MP4中的音乐她上的网站她喜欢的电影,但从未想象过她用什么化妆品,她不需要化妆品……罗辑像一个时间之上的创造者,同时在她生命中的不同时空编织着她的人生,他渐渐对这种创造产生了兴趣,乐此不疲。
一天在图书馆,罗辑想象她站在远处的一排书架前看书,他为她选了他最喜欢的那一身衣服,只是为了使她的娇小身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她从书上抬起头来,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冲他笑了一下。
罗辑很奇怪,我没让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经留在记忆中,像冰上的水渍,永远擦不掉了。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第二天夜里。这天晚上风雪交加,气温骤降,在温暖的宿舍里,罗辑听着外面狂风怒号,盖住了城市中的其他声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响,向外看一眼也只见一片雪尘。这时,城市似乎已经不存在了,这幢教工宿舍楼似乎是孤立在无垠的雪原上。罗辑躺回床上,进入梦乡前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鬼天气,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该多冷啊。他接着安慰自己:没关系,你不让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这次他的想象失败了,她仍在外面的风雪中行走着,像一株随时都会被寒风吹走的小草,她穿着那件白色的大衣,围着那条红色的围巾,飞扬的雪尘中也只能隐约看到红围巾,像在风雪中挣扎的小火苗。
罗辑再也不可能入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后来又披衣坐到沙发上,本来想抽烟的,但想起她讨厌烟味,就冲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着。他必须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风雪揪着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个人,如此想念一个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样燃烧起来时,她轻轻地来了,娇小的身躯裹着一层外面的寒气,清凉中却有股春天的气息;她刘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莹的水珠,她解开红围巾,把双手放在嘴边呵着。他握住她纤细的双手,温暖着这冰凉的柔软,她激动地看着他,说出了他本想问候她的话:
“你还好吗?”
他只是笨拙地点点头,帮她脱下了大衣,“快来暖和暖和吧。”他扶着她柔软的双肩,把她领到壁炉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炉前的毯子上,看着火光幸福地笑了。
……
妈的,我这是怎么了?罗辑站在空荡荡的宿舍中央对自己说。其实随便写出五万字,用高档铜版纸打印出来,PS一个极其华丽的封面和扉页,用专用装订机装订好,再拿到商场礼品部包装一下,生日那天送给白蓉不就完了吗,何至于陷得这么深?这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眼湿润了。紧接着,他又有了另一个惊奇:壁炉?我他妈的哪儿来的壁炉?我怎么会想到壁炉?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炉,而是壁炉的火光,那种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忆了一下刚才壁炉前火光中的她……
啊不!别再去想她了,这会是一场灾难!睡吧!
出乎罗辑的预料,这一夜他并没有梦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觉单人床是一条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有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一支尘封多年的蜡烛,昨夜被那团风雪中的小火苗点燃了。他兴奋地走在通向教学楼的路上,雪后的天空灰蒙蒙的,但他觉得这比万里晴空更晴朗;路旁的两排白杨没有挂上一点儿雪,光秃秃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觉中,它们比春天时更有生机。
罗辑走上讲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她又出现了,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个人,与前面的其他学生拉开了很远的距离。她那件洁白的大衣和红色的围巾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只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高领毛衣。她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低头翻课本,而是再次对他露出那雪后朝阳般的微笑。
罗辑紧张起来,心跳加速,不得不从教室的侧门出去,站在阳台上的冷空气中镇静了一下,只有两次博士论文答辩时他出现过这种状态。接下来罗辑在讲课中尽情地表现着自己,旁征博引,激扬文字,竟使得课堂上出现了少有的掌声。她没有跟着鼓掌,只是微笑着对他颔首。
下课后,他和她并肩走在那条没有林荫的林荫道上,他能听到她蓝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咯吱声。两排冬天的白杨静静地倾听着他们心中的交谈。
“你讲得真好,可是我听不太懂。”
“你不是这个专业的吧?”
“嗯,不是。”
“你常这样去听别的专业课吗?”
“只是最近几天,常随意走进一间讲课的阶梯教室去坐一会儿。我刚毕业,就要离开这儿了,突然觉得这儿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
以后的三四天里,罗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来,他独处的时间多了,喜欢一个人散步,这对于白蓉也很好解释:他在构思给她的生日礼物,而他也确实没有骗她。
新年之夜,罗辑买了一瓶以前自己从来不喝的红葡萄酒,回到宿舍后,他关上电灯,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点上蜡烛,当三支蜡烛都亮起时,她无声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着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兴起来。
“怎么?”
“你到这边看嘛,蜡烛从对面照过来,这酒真好看。”
浸透了烛光的葡萄酒,确实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
“像死去的太阳。”罗辑说。
“不要这样想啊,”她又露出那种让罗辑心动的真挚,“我觉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欢晚霞。”
“为什么?”
“晚霞消失后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后,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现实了。”
“是,是啊。”
……
他们谈了很多,什么都谈,在最琐碎的话题上他们都有共同语言,直到罗辑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进肚子为止。
罗辑晕乎乎地躺在床上,看着茶几上即将燃尽的蜡烛,烛光中的她已经消失了,但罗辑并不担心,只要他愿意,她随时都会出现。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罗辑知道这是现实中的敲门声,与她无关,就没有理会。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白蓉,她打开了电灯,像打开了灰色的现实。看了看燃着蜡烛的茶几,她在罗辑的床头坐下,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还好。”
“好什么?”罗辑用手挡着刺目的电灯光。
“你还没有投入到为她也准备一只酒杯的程度。”
罗辑捂着眼睛没有说话,白蓉拿开了他的手,注视着他问:
“她活了,是吗?”
罗辑点点头,翻身坐了起来,“蓉,我以前总以为,小说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让她是什么样儿她就是什么样儿,作者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就像上帝对我们一样。”
“错了!”白蓉也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现在你知道错了,这就是一个普通写手和一个文学家的区别。文学形象的塑造过程有一个最高状态,在那种状态下,小说中的人物在文学家的思想中拥有了生命,文学家无法控制这些人物,甚至无法预测他们下一步的行为,只是好奇地跟着他们,像偷窥狂一般观察他们生活中最细微的部分,记录下来,就成为了经典。”
“原来文学创作是一件变态的事儿。”
“至少从莎士比亚到巴尔扎克到托尔斯泰都是这样,他们创造的那些经典形象都是这么着从他们思想的子宫中生出来的。但现在的这些文学人已经失去了这种创造力,他们思想中所产生的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残片和怪胎,其短暂的生命表现为无理性的晦涩的痉挛,他们把这些碎片扫起来装到袋子里,贴上后现代啦解构主义啦象征主义啦非理性啦这类标签卖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成了经典的文学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个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个;而那些经典文学家,他们在思想中能催生出成百上千个这样的形象,形成一幅时代的画卷,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过你能做到这点也不容易,我本来以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过吗?”
“也是只有一次。”白蓉简单地回答,然后迅速转移话锋,搂住罗辑的脖子说,“算了,我不要那生日礼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好吗?”
“如果这一切继续下去会怎么样?”
白蓉盯着罗辑研究了几秒钟,然后放开了他,笑着摇摇头,“我知道晚了。”说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计时,接着,一直响着音乐的教学楼那边传来一阵欢笑声,操场上有人在燃放烟花,看看表,罗辑知道这一年的最后一秒刚刚过去。
“明天放假,我们出去玩儿好吗?”罗辑仰躺在床上问,他知道她已经出现在那个并不存在的壁炉旁了。
“不带她去吗?”她指指仍然半开着的门,一脸天真地问。
“不,就我们俩。你想去哪儿?”
她入神地看着壁炉中跳动的火苗,说:“去哪儿不重要,我觉得人在旅途中,感觉就很美呢。”
“那我们就随便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那样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罗辑开着他那辆雅阁轿车出了校园,向西驶去,之所以选择这个方向,仅仅是因为省去了穿过整个城市的麻烦,他第一次体会到没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带来的那种美妙的自由。当车外的楼房渐渐稀少,田野开始出现时,罗辑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让冬天的冷风吹进些许,他感到她的长发被风吹起,一缕缕撩到他的右面颊上,怪痒痒的。
“看,那边有山——”她指着远方说。
“今天能见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会一直与这条公路平行,然后向这面弯过来堵在西方,那时路就会进山,我想我们现在是在……”
“不不,别说在哪儿!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
“那好,咱们就努力迷路吧。”罗辑说着,拐上了一条车更少的支路,没开多远又随意拐上另一条路。这时,路两边只有连绵不断的广阔田野,覆盖着大片的残雪,有雪和无雪的地方面积差不多,看不到一点绿色,但阳光灿烂。
“地道的北方景色。”罗辑说。
“我第一次觉得,没有绿色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
“绿色就埋在这田地里,等早春的时候,还很冷呢,冬小麦就会出苗,那时这里就是一片绿色了,你想想,这么广阔的一片……”
“不需要绿色嘛,现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只在太阳下睡觉的大奶牛?”
“什么?”罗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两侧车窗外那片片残雪点缀的大地,“啊,真的有些像……我说,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秋天。”
“为什么不是春天?”
“春天……好多感觉挤到一块儿,累人呢,秋天多好。”
罗辑停了车,和她下车来到田边,看着几只喜鹊在地里觅食,直到他们走得很近了它们才飞到远处的树上。接着,他们下到一条几乎干涸的河床里,只在河床中央有一条窄窄的水流,但毕竟是一条北方的河,他们拾起河床里冰冷的小卵石向河里扔,看着浑黄的水从薄冰上被砸开的洞中涌出。他们路过了一个小镇,在集市上逛了不少时间,她蹲在一处卖金鱼的地摊前不走,那些玻璃圆鱼缸中的金鱼在阳光下像一片流动的火焰,罗辑给她买了两条,连水装在塑料袋里放在车的后座上。他们进入了一个村庄,并没有找到乡村的感觉,房子院子都很新,有好几家门口停着汽车,水泥面的路也很宽,人们的衣着和城市里差不多,有几个女孩子穿得还很时尚,连街上的狗都是和城市里一样的长毛短腿的寄生虫。但村头那个大戏台很有趣,他们惊叹这么小的一个村子竟搭了这么高大的戏台。戏台上是空的,罗辑费了好大劲儿爬上去,面对着下面她这一个观众唱了一首《山楂树》。中午,他们在另一个小镇吃了饭,这里的饭菜味道和城市里也差不多,就是给的分量几乎多了一倍。饭后,在镇政府前的一个长椅上,他们在温暖的阳光中昏昏欲睡地坐了一会儿,又开车信马由缰地驶去。
不知不觉,他们发现路进山了,这里的山形状平淡无奇,没有深谷悬崖,植被贫瘠,只有灰色岩缝中的枯草和荆条丛。几亿年间,这些站累了的山躺了下来,在阳光和时间中沉于平和,也使得行走在其中的人们感觉自己变得和这山一样懒散。“这里的山像坐在村头晒太阳的老头儿。”她说,但他们路过的几个村子里都没有见到那样的老头儿,没有谁比这里的山更悠闲。不止一次,车被横过公路的羊群挡住了,路边也出现了他们想象中应该是那样的村子——有窑洞和柿子树核桃树,石砌的平房顶上高高地垛着已脱粒的玉米芯,狗也变得又大又凶了。
他们在山间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个下午,太阳西下,公路早早隐在阴影中了。罗辑开车沿着一条坑洼的土路爬上了一道仍被夕阳映照的高高的山脊,他们决定把这里作为旅行的终点,看太阳落下后就回返。她的长发在晚风中轻扬,仿佛在极力抓住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辉。
车刚驶回公路上就抛锚了,后轮轴坏了,只能打电话叫维修救援。罗辑等了好一会儿,才从一辆路过的小卡车司机那里打听到这是什么地方,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里手机有信号,维修站的人听完他说的地名后,说维修车至少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这里。
日落后,山里的气温很快降下来,当周围的一切开始在暮色中模糊起来时,罗辑从附近的梯田里收集来一大堆玉米秸秆,生起了一堆火。
“真暖和,真好!”她看着火,像那一夜在壁炉前那样高兴起来,罗辑也再一次被火光中的她迷住了,他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所淹没,感觉自己和这篝火一样,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她带来温暖。
“这里有狼吗?”她看看周围越来越浓的黑暗问。
“没有,这儿是华北,是内地,仅仅是看着荒凉,其实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你看就这条路,平均两分钟就有一辆车通过。”
“我希望你说有狼的。”她甜甜地笑着,看着大群的火星向夜空中的星星飞去。
“好吧,有狼,但有我。”
然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话,在火边默默地坐着,不时将一把秸秆放进火堆中维持着它的燃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罗辑的手机响了,是白蓉打来的。
“和她在一起吗?”白蓉轻轻地问。
“不,我一个人。”罗辑说着抬头看看,他没有骗谁,自己真的是一个人,在太行山中的一条公路边的一堆篝火旁,周围只有火光中若隐若现的山石,头上只有满天的繁星。
“我知道你是一个人,但你和她在一起。”
“……是。”罗辑低声说,再向旁边看,她正在把秸秆放进火中,她的微笑同蹿起的火苗一起使周围亮了起来。
“现在你应该相信,我在小说中写的那种爱情是存在的吧?”
“是,我信了。”
罗辑说完这四个字,立刻意识到自己和白蓉之间的距离也真的有实际的这么远了,他们沉默良久,这期间,细若游丝的电波穿过夜中的群山,维系着他们最后的联系。
“你也有这样一个他,是吗?”罗辑问道。
“是,很早的事了。”
“他现在在哪儿?”
罗辑听到白蓉轻笑了一声,“还能在哪儿?”
罗辑也笑了笑,“是啊,还能在哪儿……”
“好了,早些睡吧,再见。”白蓉说完挂断了电话,那跨越漫漫黑夜的细丝中断了,丝两端的人都有些悲哀,但也仅此而已。
“外面太冷了,你到车里去睡好吗?”罗辑对她说。
她轻轻摇摇头,“我要和你在这儿,你喜欢火边儿的我,是吗?”
从石家庄赶来的维修车半夜才到,那两个师傅看到坐在篝火边的罗辑很是吃惊:“先生,你可真经冻啊,引擎又没坏,到车里去开着空调不比这么着暖和?”
车修好后,罗辑立刻全速向回开,在夜色中冲出群山再次回到大平原上。清晨时他到达石家庄,回到北京时已是上午十点了。
罗辑没有回学校,开着车径直去看心理医生。
“你可能需要一些调整,但没什么大事。”听完罗辑的漫长叙述后,医生对他说。
“没什么大事?”罗辑瞪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眼,“我疯狂地爱上了自己构思的小说中的一个虚构人物,和她一起生活,同她出游,甚至于就要因她和自己真实的女朋友分手了,你还说没什么大事?”
医生宽容地笑笑。
“你知道吗?我把自己最深的爱给了一个幻影!”
“你是不是以为,别人所爱的对象都是真实存在的?”
“这有什么疑问吗?”
“不是的,大部分人的爱情对象也只是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他们所爱的并不是现实中的她(他),而只是想象中的她(他),现实中的她(他)只是他们创造梦中情人的一个模板,他们迟早会发现梦中情人与模板之间的差异,如果适应这种差异他们就会走到一起,无法适应就分开,就这么简单。你与大多数人的区别在于:你不需要模板。”
“这难道不是一种病态?”
“只是像你的女朋友所指出的那样,你有很高的文学天赋,如果把这种天赋称为病态也可以。”
“可想象力达到这种程度也太过分了吧?”
“想象力没有什么过分的,特别是对爱的想象。”
“那我以后怎么办?我怎么才能忘掉她?”
“不可能,你不可能忘掉她,不要去做那种努力,那会产生很多副作用,甚至真的导致精神障碍,顺其自然就行了。我再强调一遍:不要去做忘掉她的努力,没有用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你生活的影响会越来越小的。其实你很幸运,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能爱就很幸运了。”
这就是罗辑最投入的一次爱情经历,而这种爱一个男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以后,罗辑又开始了他那漫不经心的生活,就像他们一同出行时开着的雅阁车,走到哪儿算哪儿。正如那个心理医生所说,她对他的生活的影响越来越小了,当他与一个真实的女性在一起时,她就不会出现,到后来,即使他独处,她也很少出现了。但罗辑知道,自己心灵中最僻静的疆土已经属于她了,她将在那里伴随他一生。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所在的世界,那是一片宁静的雪原,那里的天空永远有银色的星星和弯月,但雪也在不停地下着,雪原像白砂糖般洁白平润,静得仿佛能听到雪花落在上面的声音。她就在雪原上一间精致的小木屋中,这个罗辑用自己思想的肋骨造出的夏娃,坐在古老的壁炉前,静静地看着跳动的火焰。
现在,在这凶险莫测的航程中,孤独的罗辑想让她来陪伴,想和她一起猜测航程的尽头有什么,但她没有出现。在心灵的远方,罗辑看到她仍静静地坐在壁炉前,她不会感到寂寞,因为知道自己的世界坐落于何处。
罗辑伸手去拿床头的药瓶,想吃一片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就在他的手指接触药瓶前的一刹那,药瓶从床头柜上飞了起来,同时飞起来的还有罗辑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它们直上天花板,在那里待了两秒钟后又落了下来。罗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离开了床面,但由于睡袋的固定没有飞起来,在药瓶和衣服落下后,罗辑也感到自己重重地落回床面,有那么几秒钟,他的身体感觉被重物所压,动弹不得。这突然的失重和超重令他头晕目眩,但这现象持续了不到十秒钟,很快一切恢复正常。
罗辑听到了门外脚步踏在地毯上的沙沙声,有好几个人在走动,门开了,史强探进头来:
“罗辑,没事吧?”听到罗辑回答没事,他就没有进来,把门关上了,罗辑听到了门外低低的对话声:
“好像是护航交接时出的一点误会,没什么事的。”
“刚才上级来电话又说了什么?”这是史强的声音。
“说是一个半小时后护航编队要空中加油,让我们不要惊慌。”
“计划上没提这茬儿啊?”
“嗨,别提了,就刚才乱那一下子,有七架护航机把副油箱抛了。”
“干吗这么一惊一乍的?算了,你们去睡一会儿吧,别弄得太紧张。”
“现在这状态,哪能睡呀!”
“留个人守着就行了,都这么耗着能干啥?不管上面怎么强调重要性,对安全保卫工作我有自己的看法:只要该想的想到了,该做的做到了,整个过程中要真发生什么,那也随它去,谁也没办法,对不对?别净跟自个儿过不去。”
听到了“护航交接”这个词,罗辑探起身打开了舷窗的隔板向外看,仍是云海茫茫,月亮已在夜空中斜向天边。他看到了歼击机编队的尾迹,现在已经增加到六根,他仔细看了看尾迹顶端那六架小小的飞机,发现它们的形状与前面看到的那四架不一样。
卧室的门又开了,史强探进来半个身子对罗辑说:“罗兄,一点儿小问题,别担心,往后没啥了,继续睡吧。”
“还有时间睡吗?都飞了几个小时了。”
“还得飞几个小时,你就睡吧。”史强说完关上门走了。
罗辑翻身下床,拾起药瓶,发现大史真仔细,里面只有一片药。他把药吃了,看着舷窗下面的那盏小红灯,把它想象成壁炉的火光,渐渐睡着了。
当史强把罗辑叫醒时,他已经无梦地睡了六个多小时,感觉很不错。
“快到了,起来准备准备吧。”
罗辑到卫生间洗漱了一下,然后回到办公室简单地吃了早饭,就感觉到飞机开始下降。十多分钟后,这架飞行了十五小时的专机平稳地降落了。
史强让罗辑在办公室等着,自己出去了。很快,他带了一个人进来,欧洲面孔,个子很高,衣着整洁,像是一位高级官员。
“是罗辑博士吗?”那位官员看着罗辑小心地问,发现史强的英语障碍后,他就用很生硬的汉语又问了一遍。
“他是罗辑。”大史回答,然后向罗辑简单地介绍说,“这位是坎特先生,是来迎接你的。”
“很荣幸。”坎特微微鞠躬说。
在握手时,罗辑感觉这人十分老成,把一切都隐藏在彬彬有礼之中,但他的目光还是把隐藏的东西透露出来。罗辑对那种目光感到很迷惑,像看魔鬼,也像看天使,像看一枚核弹,也像看同样大的一块宝石……在那目光所传达的复杂信息中,罗辑能辨别出来的只有一样:这一时刻,对这人的一生是很重要的。
坎特对史强说:“你们做得很好,你们的环节是最简洁的,其他人在来的过程中多少都有些麻烦。”
“我们是照上级指示,一直遵循着最大限度减少环节的原则。”史强说。
“这绝对正确,在目前条件下,减少环节就是最大的安全,往后我们也遵循这一原则,我们直接前往会场。”
“会议什么时候开始?”
“一个小时后。”
“时间卡得这么紧?”
“会议时间是根据最后人选到达的时间临时安排的。”
“这样是比较好的。那么,我们可以交接了吗?”
“不,这一位的安全仍然由你们负责,我说过,你们是做得最好的。”
史强沉默了两秒钟,看了看罗辑,点点头说:“前两天来熟悉情况的时候,我们的人员在行动上遇到很多麻烦。”
“我保证这事以后不会发生了,本地警方和军方会全力配合你们的。”
“那么,”坎特看了看两人说,“我们可以走了。”
罗辑走出舱门时,看到外面仍是黑夜,想到起飞时的时间,他由此可以大概知道自己处于地球上的什么位置了。雾很大,灯光在雾中照出一片昏黄,眼前的一切似乎是起飞时情景的重现:空中有巡逻的直升机,在雾中只能隐约看到亮灯的影子;飞机周围很快围上了一圈军车和士兵,他们都面朝外围,几名拿着步话机的军官聚成一堆商量着什么,不时抬头朝舷梯这边看看。罗辑听到上方传来一阵让人头皮发炸的轰鸣声,连稳重的坎特都捂起耳朵,抬头一看,正见一排模糊的亮点从低空飞速掠过,是护航的歼击机编队,它们仍在上方盘旋,尾迹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在雾里也隐约可见的大圆圈,仿佛一个宇宙巨人用粉笔对世界的这一块进行了标注。
罗辑他们一行四人登上了一辆等在舷梯尽头的显然也经过防弹加固的轿车,车很快开了。车窗的窗帘都拉上了,但从外面的灯光判断,罗辑知道他们也是夹在一个车队中间的。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罗辑知道,他正在走向那个最后的未知。感觉中这段路很长,其实只走了四十多分钟。
当坎特说已经到达时,罗辑注意到了透过车窗的帘子看到的一个形状,由于那个东西后面建筑物的一片均匀的灯光,它的剪影才能透过窗帘被看到。罗辑不会认错那东西的,因为它的形状太鲜明也太特殊了:那是一把巨大的左轮手枪,但枪管被打了个结。除非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这样的雕塑,罗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一下车,罗辑就被一群人围起来,这些人都像是保卫人员,他们身材高大,相当一部分在这夜里也戴着墨镜。罗辑没能看清周围的环境,就被这些人簇拥着向前走,在他们有力的围挤下双脚几乎离地,周围是一片沉默,只有众人脚步的沙沙声。就在这种诡异的紧张气氛令罗辑的神经几乎崩溃之际,他前面的几名大汉让开了,眼前豁然一亮,接着其余的人也停住了脚步,只让他和史强、坎特三人继续前行。他们行走在一间安静的大厅中,这里很空荡,仅有的人是几名拿着步话机的黑衣警卫,他们每走过一人,那人就在步话机上低声说一句。三人经过了一个悬空的阳台,迎面看到一张色彩斑斓的玻璃板,上面充满了纷繁的线条,有变形的人和动物形象夹杂在线条之中。向右拐,他们进入了一个不大的房间。坎特在关上门后与史强相视一笑,两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罗辑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这是个多少有些怪异的房间,它尽头的一面墙被一幅由黄、白、蓝、黑四色几何形状构成的抽象画占满,这些形状相互间随意交叠,并共同悬浮于一片类似于海洋的纯蓝色之上;最奇怪的是房间中央一块呈长方体的大石头,被几盏光线不亮的聚光灯照着,仔细看看,石头上有铁锈色的纹路。抽象画和方石,是这里仅有的两件摆设,除此之外,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罗辑博士,你是不是需要换件衣服?”坎特用英语问罗辑。
“他说什么?”史强问,罗辑将坎特的话翻译后,史强坚决地摇摇头,“不行,就穿这件!”
“这,毕竟是正式场合。”坎特用汉语艰难地说。
“不行。”史强再次摇头。
“会场不对媒体开放,只有各国代表,应该比较安全的。”
“我说不行,要是没理解错的话,现在他的安全是我负责吧。”
“好吧,这都是小问题。”坎特妥协了。
“你总得对他大概交代一下吧。”史强向罗辑偏了一下头说。
“我没被授权交代任何事情。”
“随便说些什么吧。”史强笑笑说。
坎特转向罗辑,脸色一下子紧张凝重起来,甚至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带,罗辑这时才意识到,在此之前他一直避免和自己对视。他还发现,史强这时也像变了一个人,他那无时不在的调侃的傻笑不见了,代之以一脸庄重,并以他少见的姿势立正站着,看着坎特。这时罗辑知道大史以前说的是真话:他真的不知道送罗辑来干什么。
坎特说:“罗辑博士,我能说的只是:您即将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会议要公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另外,在会议上,您什么都不需要做。”
然后三人都沉默了,房间里一片寂静,罗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以后他才知道,这个房间就叫默思室,那块重六吨的石头是高纯度生铁矿石,用以象征永恒和力量,是瑞典赠送的礼物。但现在,罗辑不想默思,而是努力做到什么都不想,因为现在真的可以相信大史说过的话:怎么想都会想歪的。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开始数那幅抽象画上几何形状的数量。
门开了,有一个人探进头来对坎特示意了一下,后者转向罗辑和史强:“该进去了,罗辑博士没有人认识,我和他一起进去就可以,这样不会引起什么骚动。”
史强点点头,对罗辑挥手笑笑说:“我在外面等你。”罗辑心里一热,这一时刻,大史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接着,罗辑随着坎特走出默思室,进入联合国大会堂。
会议大厅中已经坐满了人,响着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坎特带着罗辑沿座间的通道向前走,一开始没有引起谁的注意,直到他们走得太靠前了,才使得几个人转头看了看。坎特安排罗辑在第五排靠通道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则继续向前走,在第二排的边缘坐下了。
罗辑抬头打量着这个他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无数次的地方,感觉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建筑设计者要表达的意象。正前方那面高高的镶着联合国徽章的黄色大壁,作为主席台的背景,以小于九十度的角度向前倾斜着,像一面随时都可能倾倒的悬崖绝壁;会堂的穹顶建成星空的样子,但结构与下面的黄色大壁是分离的,丝毫没有增加后者的恒定感,反而从高处产生一种巨大的压力,加剧了大壁的不稳定,整个环境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倾覆的压迫感。现在看来,这一切简直就是上世纪中叶设计这里的那十一位建筑师对人类今日处境的绝妙预测。
罗辑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听到了邻座两人的对话,他们的英语都很地道,搞不清国籍。
“……你真的相信个人对历史的作用?”
“这个嘛,我觉得是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问题,除非时间重新开始,让我们杀掉几个伟人,再看看历史将怎么走。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那些大人物筑起的堤坝和挖出的河道真的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但还有一种可能:你所说的大人物们不过是在历史长河中游泳的运动员,他们创造了世界纪录,赢得了喝彩和名誉,并因此名垂青史,但与长河的流向无关……唉,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想这些还有意思吗?”
“问题是在整个的决策进程中,始终没有人从这个层面上思考问题,各国都纠缠在诸如人选平衡资源使用权力这类事情上……”
……
会场安静下来,联合国秘书长萨伊正在走上主席台,她是继阿基诺夫人、阿罗约之后,菲律宾贡献给世界的第三个美女政治家,也是在这个职位上危机前后跨越两个时代的一位。只是如果晚些投票,她肯定不会当选,当人类面临三体危机之际,她的亚洲淑女形象显然不具有世界所期望的力量感。现在,她那娇小的身躯处于身后将倾的绝壁下,显得格外弱小和无助。在萨伊走上主席台的中途,坎特起身拦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秘书长向下看了一眼,点点头,继续走上主席台。
罗辑可以肯定,她看的是自己坐的方位。
主席台上,秘书长环顾会场后说:“行星防御理事会第十九次会议现在进入最后议程:公布最后入选的面壁者名单,并宣布面壁计划开始。
“在进入正式议程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对面壁计划进行一个简单的回顾。
“在三体危机出现之际,原安理会各常任理事国就进行了紧急磋商,并提出了面壁计划的最初设想。
“各国都注意到以下事实:在最初两个智子出现之后,已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更多的智子正在不断地到达太阳系,进入地球,这个过程到现在仍在持续中。所以,对于敌人而言,现在的地球已经是一个完全透明的世界,对于他们,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像一本摊开的书一样随时可供阅读,人类已无任何秘密可言。
“目前,国际社会已经启动的主流防御计划,无论是其总体战略思想,还是最微小的技术和军事细节,都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在所有的会议室中,所有的文件柜里,所有的计算机硬盘和内存中,智子的眼睛无处不在。一项计划、一个方案、一次部署,不论大小,当它们在地球上出现之际,同时就会在四光年之外的敌统帅部显示出来,人类内部任何形式的交流都会导致泄密。
“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战略和战术计谋的水平并不是与技术进步成正比的。已经有确切情报证明,三体人是用透明的思维直接进行交流,这就使得他们在计谋、伪装和欺骗方面十分低能,这也使得人类文明对敌人拥有了一个巨大的优势,我们绝不能失去这个优势。所以,面壁计划的创始者们认为,在主流防御计划之外,应该平行地进行另外数项战略计划,这些计划对敌人是不透明的,是秘密。最初曾经设想过多种方案,但最后确定只有面壁计划是可行的。
“应该纠正前面说过的一点: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是有秘密的,我们的秘密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智子可以听懂人类语言,可以超高速阅读印刷文字和各种计算机介质存贮的信息,但它们不能读出人的思维,所以,只要不与外界交流,每个人对智子都是永恒的秘密,这就是面壁计划的基础。
“面壁计划的核心,就是选定一批战略计划的制订者和领导者,他们完全依靠自己的思维制订战略计划,不与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计划的真实战略思想、完成的步骤和最后目的都只藏在他们的大脑中,我们称他们为面壁者,这个古代东方冥思者的名称很好地反映了他们的工作特点。在领导这些战略计划执行的过程中,面壁者对外界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和行为,应该是完全的假象,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伪装、误导和欺骗,面壁者所要误导和欺骗的是包括敌方和己方在内的整个世界,最终建立起一个扑朔迷离的巨大的假象迷宫,使敌人在这个迷宫中丧失正确的判断,尽可能地推迟其判明我方真实战略意图的时间。
“面壁者将被授予很高的权力,使他们能够调集和使用地球已有的战争资源中的一部分。在战略计划的执行过程中,面壁者不必对自己的行为和命令做出任何解释,不管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可理解。面壁者的行为将由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进行监督和控制,这也是唯一有权根据联合国面壁法案最后否决面壁者指令的机构。
“为了保证面壁计划的连续性,所有面壁者将借助冬眠技术跨越时间,一直到达最后决战的时代,这期间,在何时和何种情况下苏醒,每次苏醒期有多长时间,均由面壁者自行决定。在以后的四个世纪的时间里,联合国面壁法案将作为一项与联合国宪章具有同等地位的国际法存在,它将与各国制定的相应法律一起,保证面壁者战略计划的执行。
“面壁者所承担的,将是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使命,他们是真正的独行者,将对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宇宙,彻底关闭自己的心灵,他们所能倾诉和交流的、他们在精神上唯一的依靠,只有他们自己。他们将肩负着这伟大的使命孤独地走过漫长的岁月,在这里,让我代表人类社会向他们表示深深的敬意。
“下面,我将以联合国的名义,公布由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最后选定的四位面壁者……”
罗辑被秘书长的讲话深深吸引了,同所有与会者一样,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名单的公布,想知道将是什么人承担这不可思议的使命,一时间,他把自己的命运完全抛在脑后,因为与这历史性的时刻相比,自己不管发生什么都是微不足道的。
“第一位面壁者:弗里德里克·泰勒。”
秘书长的话音刚落,泰勒就从第一排座位上站了起来,步履从容地走上主席台,面无表情地面对会场,没有掌声,所有人只是在一片寂静中把目光聚焦到第一位面壁者身上。泰勒身材瘦长,戴着宽边眼镜,这个形象早已为全世界所熟悉。他是刚刚卸任的美国国防部长,是一个对美国国家战略产生过深刻影响的人。他的思想集中体现在一本名叫《技术的真相》的著作中,泰勒认为,技术的最终受益者将是小国家,大国不遗余力发展技术,实际上是为小国通向世界霸权铺下基石。因为随着技术的发展,大国所拥有的人口和资源优势将不再重要,而技术对小国而言是一个可能撬动地球的杠杆。核技术的后果之一,就是使一个人口只有几百万的小国有可能对一个人口过亿的大国产生实质性威胁,而在核技术出现之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泰勒的一个重要论点是:大国的优势,其实只有在低技术时代才是真正的优势,技术的飞速发展最终将削弱大国的优势,同时提升小国的战略分量,有可能使得某些小国突然崛起,像当年的西班牙和葡萄牙那样取得世界霸权。泰勒的思想,无疑为美国的全球反恐战略提供了理论基础。泰勒不仅是一个战略理论家,同时也是一个行动的巨人,他在处理多次重大危机时所表现出来的果敢和远见,赢得了广泛的赞誉。所以,无论在思想的深度还是领导的能力上,泰勒作为面壁者是当之无愧的。
“第二位面壁者:曼努尔·雷迪亚兹。”
当这个棕色皮肤、体型粗壮、目光倔强的南美人登上主席台时,罗辑很是吃惊,这人现在能出现在联合国已经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了。但再一想,罗辑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奇怪自己刚才怎么没想到他。雷迪亚兹是委内瑞拉现任总统,他领导自己的国家,对泰勒的小国崛起理论进行了完美的实践。作为乌戈·查韦斯的继承者,雷迪亚兹继续由前者在1999年开始的“玻利瓦尔革命”,在资本主义和市场经济已成为王道的今日世界,在委内瑞拉推行查韦斯所称的“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在吸取了上世纪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国家各个领域的实力迅速提升。一时间,委内瑞拉成了世界瞩目的象征着平等公正和繁荣的山巅之城,南美洲各个国家纷纷效仿,一时间,社会主义在南美已呈燎原之势。雷迪亚兹不仅继承了查韦斯的社会主义思想,也继承了后者强烈的反美倾向,这使美国意识到,如果再任其发展,自己的拉丁美洲后院有可能变成第二个苏联。在一次因意外和误会导致的千载难逢的借口出现时,美国立刻发动了对委内瑞拉的全面入侵,企图依照伊拉克模式彻底推翻雷迪亚兹政府,但这次战争遏制住了自冷战结束以来西方大国对第三世界小国的战无不胜的势头。当美军进入委内瑞拉之际,发现这个国家穿军装的军队已经消失了,整个陆军被拆分成了以班为单位的游击小组,全部潜伏于民间,以杀伤敌军有生力量为唯一的作战目标。雷迪亚兹的基本作战思想建立在这样一个明确的理念之上:现代高技术武器主要是用于对付集中式的点状目标的,对于面积目标,它们的效能并不比传统武器高,加上造价和数量的限制,基本上难以发挥作用。雷迪亚兹还是一名少花钱利用高技术的天才。在本世纪初,曾有一名澳大利亚工程师,出于引起大众对恐怖分子的警惕的目的,仅花了五千美元就造出了一枚巡航导弹。到了雷迪亚兹那里,批量生产使其造价降到了三千美元,共生产了二十万枚这样的巡航导弹装备那几千个游击小组。这些导弹使用的部件虽然都是市场上便宜的大路货,但五脏俱全,具备测高雷达和全球定位功能,在五公里的范围内命中精度不超过五米。在整个战争中虽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导弹命中了目标,但也给敌人造成了巨大的杀伤。雷迪亚兹还在战争中大量使用其他一些可以大批量生产的高科技小玩意儿,如装有近炸引信的狙击步枪子弹等等,同样取得了辉煌的战绩。美军在委内瑞拉战争中的伤亡在短时间内就达到了越战的水平,只得以惨败退出。雷迪亚兹也因此成为二十一世纪以弱胜强的英雄。
“第三位面壁者:比尔·希恩斯。”
一位温文尔雅的英国人走上主席台,与泰勒的冷漠和雷迪亚兹的倔强相比,他显得彬彬有礼,很有风度地向会场致意。这也是一个为世界所熟悉的人,但没有前两者身上那种光环。希恩斯的人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阶段。在作为科学家的阶段,他是历史上唯一一名因同一项发现同时获得两个不同学科诺贝尔奖提名的科学家。在他和脑科学家山杉惠子共同进行的研究中发现,大脑的思维和记忆活动是在量子层面上进行的,而不是如以前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分子层面的活动。这项发现把大脑机制在物质微观层次上向下推了一级,也使得之前脑科学的所有研究成为浮光掠影的表面文章。这项发现也证明动物大脑的信息处理能力比以前想象的还要高几个数量级,因而使得一直有人猜测的大脑全息结构成为可能。希恩斯因此获得物理学和生理学两项诺贝尔奖提名,但由于这项发现太具革命性,这两个奖项他都没得到,倒是这时已经成为他的妻子的山杉惠子,因该项理论在治疗失忆症和精神疾病方面的具体应用而获得该年度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希恩斯人生的第二阶段是作为政治家,曾任过一届欧盟主席,历时两年半。希恩斯是一名公认的稳重老练的政治家,但他在任时并没有遇到很多的挑战来展示自己的政治才能,同时从欧盟的工作性质来说,更多从事的是事务性的协调工作,对于面对超级危机的资历,他与前两位相比相差甚远。但希恩斯的入选显然是考虑了他在科学和政治上的综合素质,而把这两者如此完美结合的人确实不多见。
此时,在会场的最后一排座位上,世界脑科学权威山杉惠子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主席台上的丈夫。
会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公布最后一位面壁者。前三位面壁者:泰勒、雷迪亚兹、希恩斯,是美国、第三世界和欧洲三方政治力量平衡和妥协的结果,最后一位则格外引人注目。看着萨伊再次把目光移到文件夹里的那张纸上,罗辑的头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个举世瞩目的名字,最后一位面壁者应该在这些人中间产生。他的目光掠过四排座位,扫视着第一排的那些背影,前三位面壁者都是从那里走上主席台的,从背影他看不出自己想到的那些人中是否有人在座,但第四位面壁者肯定就坐在那里。
萨伊缓缓抬起了她的右手,罗辑的目光跟着那只手移动,发现它并没有指向第一排。
萨伊的手指向了他——
“第四位面壁者:罗辑。”
“啊,我的哈勃!”
艾伯特·林格双手合十喊道,他两眼盈满的泪水映照着远方突现的那团耀眼的巨焰,轰鸣声几秒钟后才传过来。本来,他与身后这群发出欢呼的天文学和物理学同事们应该在更近的贵宾看台上看发射的,但那个狗娘养的NASA官员说他们没资格去那儿了,因为这即将上天的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们。然后那人转向那群军服笔挺的将军,像狗似的献媚着,领他们通过岗哨走向看台。林格和同事们只好来到这个远得多的地方,与发射点隔着一个湖泊,这里有一个上世纪就立好的很大的倒计时牌,向公众开放,但现在是深夜,除了科学家们外,看的人也没几个。
从这个距离上看,发射的景象很像日出的快镜头,火箭上升后,聚光探照灯并没有跟上,所以巨大的箭体看不太清,只见到那团烈焰,隐藏在夜色中的世界突然在它那壮丽的光芒中显现,本来如墨水般黑乎乎的湖面上荡漾着一片灿烂的金波,仿佛湖水被那烈焰点燃了。他们看着火箭上升,当它穿过薄云时,半个天空都变成了梦幻里才能见到的那种红色,然后,它消失在佛罗里达的夜空中,它带来的短暂黎明也被漫长的黑夜所吞噬。
哈勃二号空间望远镜是哈勃空间望远镜的第二代,它的直径由后者的4.27米扩大到21米,其观测能力提高了五十倍。它采用了镜片组合技术,把在地面制造的镜片组件在空间轨道上装配成整镜。要把整组镜片送入太空,需进行十一次发射,这是最后一次。与此同时,哈勃二号在国际空间站附近的装配已接近完成。两个月后,它就可以把自己的视野指向宇宙深处。
“你们这群强盗,又夺走了一件美好的东西!”林格对旁边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说,他是在场的人中唯一没有被这景象打动的,这类发射他见得多了,整个过程中他只是靠在倒计时牌上抽烟。乔治·斐兹罗是哈勃二号空间望远镜被征用后的军方代表,由于他大多数时间穿着便服,林格不知道他的军衔,也从没称他为先生,对强盗直呼其名就行了。
“博士,战时军方有权征用一切民用设施。再说,你们这些人并没有给哈勃二号研磨一块镜片组件、设计一颗螺钉,你们都是些坐享其成的人,要抱怨也轮不到你们。”斐兹罗打了个哈欠说,应付这帮书呆子真是件苦差事。
“可没有我们,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民用设施?它能看到宇宙的边缘,而你们这些鼠目寸光之辈,只打算用它盯着最近的恒星看!”
“我说过,这是战时,保卫全人类的战争,就算您忘了自己是美国人,至少还记得自己是人吧。”
林格哼着点点头,然后又叹息着摇摇头,“可是你们希望用哈勃二号看到什么呢?你肯定知道它根本不可能观察到三体行星。”
斐兹罗叹口气说:“现在更糟的是,公众甚至认为哈勃二号能看到三体舰队。”
“哦?很好。”林格说,他的脸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但斐兹罗能感觉到他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像空气中正在充满的某种刺鼻的味道一样使他难受,这味道是风从发射架那边吹过来的。
“博士,你应该知道这事的后果。”
“如果公众对哈勃二号抱有这样的期望,那他们很可能要等到亲眼看见三体舰队的照片后才真正相信敌人的存在!”
“你认为这很好?”
“你们没有向公众解释过吗?”
“当然解释过!为此开了四次记者招待会,我反复说明:虽然哈勃二号空间望远镜的观察能力是现有的最大望远镜的几十倍,但它绝对不可能看到三体舰队。它们太小了!从太阳系观测宇宙中另一颗恒星的卫星,就像从美国西海岸观察东海岸一盏台灯旁的一只蚊子,而三体舰队只有蚊子腿上的细菌那么大。我把事情说得够清楚了吧?”
“够清楚了。”
“但公众就愿意那么想,我们有什么办法?我在这个位置已经时间不短了,还没看到有哪一项重大的太空计划没被他们想歪的。”
“我早说过,在太空计划方面,军方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信誉。”
“但他们愿意相信你,他们不是称你为第二个卡尔·萨根吗?你那几本宇宙学科普书可赚了不少钱,请出来帮帮忙吧,这是军方的意思,我正式转达了。”
“我们是不是私下里谈谈条件?”
“没什么条件!你是在尽一个美国公民,不,地球公民的责任。”
“把分配给我的观测时间再多一些,要求不高,比例提到五分之一怎么样?”
“现在的八分之一比例已经不错了,谁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保证这个比例。”斐兹罗挥手指指发射架方向的远方,火箭留下的烟雾正在散开,在夜空中涂出脏兮兮的一片,被地面发射架上的灯光一照,像牛仔裤上的奶渍,那股子难闻的味道更重了。火箭首级使用液氢和液氧燃料,应该不会有味道,可能是焰流把发射架下导流槽附近的什么东西烧了,斐兹罗接着说,“我告诉你,这一切肯定会越来越糟的。”
罗辑感到主席台上倾斜的悬崖向他压下来,一时僵在那里,会场里鸦雀无声,直到他后面低低地响起一个声音:“罗辑博士,请。”他才木然地站起来,迈着机械的步子向主席台走去。在这段短短的路上,罗辑仿佛回到了童年,充满了一个孩子的无助感,渴望能拉着谁的手向前走,但没有人向他伸出手来。他走上主席台,站在希恩斯的旁边,转身面向会场,面对着几百双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投来这目光的那些人代表着地球上二百多个国家的六十亿人。
以后的会议都有些什么内容,罗辑全然不知,他只知道自己站了一会儿后就被人领着走下了主席台,同另外三位面壁者一起坐在了第一排的中央,他在迷茫中错过了宣布面壁计划启动的历史性时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会议似乎结束了,人们开始起身散去,坐在罗辑左边的三位面壁者也离开了,一个人,好像是坎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也离去了。会场空了,只有秘书长仍站在主席台上,她那娇小的身影在将倾的悬崖下与他遥遥相对。
“罗辑博士,我想您有问题要问。”萨伊那轻柔的女声在空旷的会场里回荡,像来自天空般空灵。
“是不是弄错了?”罗辑说,声音同样空灵,感觉不是他自己发出的。
萨伊在主席台上远远地笑笑,意思很明白:您认为这可能吗?
“为什么是我?”罗辑又问。
“这需要您自己找出答案。”萨伊回答。
“我只是个普通人。”
“在这场危机面前,我们都是普通人,但都有自己的责任。”
“没有人预先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对这事一无所知。”
萨伊又笑了笑,“您的名字叫LOGIC?”
“是的。”
“那您就应该能想到,这种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担它的人征求意见的。”
“我拒绝。”罗辑断然地说,并没有细想萨伊上面那句话。
“可以。”
这回答来得如此快,几乎与罗辑的话无缝连接,一时间反倒令他不知所措起来。他发呆了几秒钟后说:“我放弃面壁者的身份,放弃被授予的所有权力,也不承担你们强加给我的任何责任。”
“可以。”
简洁的回答仍然紧接着罗辑的话,像蜻蜓点水般轻盈迅捷,令罗辑刚刚能够思考的大脑又陷入一片空白。
“那我可以走了吗?”罗辑只能问出这几个字。
“可以,罗辑博士,您可以做任何事情。”
罗辑转身走去,穿过一排排的空椅子。刚才异常轻松地推掉面壁者的身份和责任,并没有令他感到丝毫的解脱和安慰,现在充斥着他的意识的,只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这一切,像一出没有任何逻辑的后现代戏剧。
走到会场出口时,罗辑回头看看,萨伊仍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他,她的身影在那面大悬崖下显得很小很无助,看到他回头,她对他点头微笑。
罗辑转身继续走去,在那个挂在会场出口处的能显示地球自转的傅立叶单摆旁,他遇到了史强和坎特,还有一群身着黑西装的安全保卫人员。他们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但那目光中更多的是罗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敬畏和崇敬,即使之前对他保持着较为自然姿态的史强和坎特,此时也毫不掩饰地显露出这种表情。罗辑一言不发,从他们中间径直穿过。他走过空旷的前厅,这里和来时一样,只有黑衣警卫们,同样的,他每走过他们中的一个,那人就在步话机上低声说一句。当罗辑来到会议中心的大门口时,史强和坎特拦住了他。
“外面可能有危险,需要安全保卫吗?”史强问。
“不需要,走开。”罗辑两眼看着前方回答。
“好的,我们只能照你说的做。”史强说着,和坎特让开了路,罗辑出了门。
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天仍黑着,但灯光很亮,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很清晰。特别联大的代表们都已乘车离去,这时广场上稀疏的人们大多是游客和普通市民,这次历史性会议的新闻还没有发布,所以他们都不认识罗辑,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面壁者罗辑就这样梦游般地走在荒诞的现实中,恍惚中丧失了一切理智的思维能力,不知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要到哪里去。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草坪上,来到一尊雕塑前,无意中扫了一眼,他看到那是一个男人正在用铁锤砸一柄剑,这是前苏联政府送给联合国的礼物,名叫“铸剑为犁”。但在罗辑现在的印象中,铁锤、强壮的男人和他下面被压弯的剑,形成了一个极其有力的构图,使得这个作品充满着暴力的暗示。
果然,罗辑的胸口像被那个男人猛砸了一锤,巨大的冲击力使他仰面倒地,甚至在身体接触草地之前,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但休克的时间并不长,他的意识很快在剧痛和眩晕中部分恢复了,他的眼前全是刺眼的手电光,只得把眼睛闭上。后来光圈从他的眼前移开了,他模糊地看到了上方的一圈人脸,在眩晕和剧痛产生的黑雾中,他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史强的脸,同时也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需要安全保护吗?我们只能照你说的做!”
罗辑无力地点点头。然后一切都是闪电般迅速,他感到自己被抬起,好像是放到了担架上,然后担架被抬起来。他的周围一直紧紧地围着一圈人,他感到自己是处于一个由人的身体构成四壁的窄坑中,由于“坑”口上方能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夜空,他只能从围着他的人们腿部的动作上判断自己是在被抬着走。很快,“坑”消失了,上方的夜空也消失了,代之以亮着灯的救护车顶板。罗辑感到自己的嘴里有血腥味,他一阵恶心翻身吐了出来,旁边的人很专业地用一个塑料袋接住他的呕吐物,吐出来的除了血,还有在飞机上吃进去的东西。吐过之后,有人把氧气面罩扣在他的脸上,呼吸顺畅后他感觉舒服了一些,但胸部的疼痛依旧,他感觉胸前的衣服被撕开了,惊恐地想象着那里的伤口涌出的鲜血,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没有进行包扎之类的处理,只是把毯子盖到他身上。时间不长,车停了,罗辑被从车里抬出来,向上看到夜空和医院走廊的顶部依次移去,然后看到的是急救室的天花板,CT扫描仪那道发着红光的长缝从他的上方缓缓移过,这期间医生和护士的脸不时在上方出现,他们在检查和处理他的胸部时弄得他很疼。最后,当他的上方是病房的天花板时,一切终于安定下来。
“有一根肋骨断了,有轻微的内出血,但不严重,总之你伤得不重,但因为内出血,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位戴眼镜的医生低头看着他说。
这次,罗辑没有拒绝安眠药,在护士的帮助下吃过药后,他很快睡着了。梦中,联合国会场主席台上面那前倾的悬崖一次次向他倒下来,“铸剑为犁”的那个男人抡着铁锤一次次向他砸来,这两个场景交替出现。后来,他来到心灵最深处的那片宁静的雪原上,走进了那间古朴精致的小木屋,他创造的夏娃从壁炉前站起身,那双美丽的眼睛含泪看着他……罗辑在这时醒来了一次,感觉自己的眼泪也在流着,把枕头浸湿了一小片,病房里的光线已为他调得很暗,她没有在他醒着的时候出现,于是他又睡着了,想回到那间小木屋,但以后的睡眠无梦了。
再次醒来时,罗辑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很长时间,感到精力恢复了一些,虽然胸部的疼痛时隐时现,但他在感觉上已经确信自己确实伤得不重。他努力想坐起来,那个金发碧眼的护士并没有阻止他,而是把枕头垫高帮他半躺着靠在上面。过了一会儿,史强走进了病房,在他的床前坐下。
“感觉怎么样?穿防弹衣中枪我有过三次,应该没有太大的事。”史强说。
“大史,你救了我的命。”罗辑无力地说。
史强摆了下手,“出了这事,应该算是我们的失职吧,当时,我们没有采取最有效的保卫措施,我们只能听你的,现在没事了。”
“他们三个呢?”罗辑问。
大史马上就明白他指的是谁,“都很好,他们没有你这么轻率,一个人走到外面。”
“是ETO要杀我们吗?”
“应该是吧,凶手已经被捕了,幸亏我们在你后面布置了蛇眼。”
“什么?”
“一种很精密的雷达系统,能根据子弹的弹道迅速确定射手的位置。那个凶手的身份已经确定,是ETO军事组织的游击战专家。我们没想到他居然敢在那样的中心地带下手,所以他这次行动几乎是自杀性质的。”
“我想见他。”
“谁,凶手?”
罗辑点点头。
“好的,不过这不在我的权限内,我只负责安全保卫,我去请示一下。”史强说完,起身出去了,他现在显得谨慎而认真,与以前那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人很不同,一时让罗辑有些不适应。
史强很快回来了,对罗辑说:“可以了,就在这儿见呢,还是换个地方?医生说你起来走路没问题的。”
罗辑本想说换个地方,并起身下床,但转念一想,这副病怏怏的样子更合自己的意,就又在床上躺了下来,“就在这儿吧。”
“他们正在过来,还要等一会儿,你先吃点儿东西吧,离飞机上吃饭已经过去一整天了。我先去安排一下。”史强说完,起身又出去了。
罗辑刚吃完饭,凶手就被带了进来,他是一个年轻人,有着一副英俊的欧洲面孔,但最大的特征是他那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像是长在他脸上似的,从不消退。他没有戴手铐什么的,但一进来就被两个看上去很专业的押送者按着坐在椅子上,同时病房门口也站了两个人,罗辑看到他们佩着的胸卡上有三个字母的部门简写,但既不是FBI也不是CIA。
罗辑尽可能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但凶手立刻揭穿了他:“博士,好像没有这么严重吧。”凶手说这话的时候笑了笑,这是另一种笑,叠加在他那永远存在的微笑上,像浮在水上的油渍,转瞬即逝,“我很抱歉。”
“抱歉杀我?”罗辑从枕头上转头看着凶手说。
“抱歉没杀了您,本来我认为在这样的会议上您是不会穿防弹衣的,没想到您是个为了保命不拘小节的人,否则,我就会用穿甲弹,或干脆朝您的头部射击,那样的话,我完成了使命,您也从这个变态的、非正常人所能承担的使命中解脱了。”
“我已经解脱了,我向联合国秘书长拒绝了面壁者使命,放弃了所有的权力和责任,她也代表联合国答应了。当然,这些你在杀我的时候一定还不知道,ETO白白浪费了一个优秀杀手。”
凶手脸上的微笑变得鲜明了,就像调高了一个显示屏的亮度,“您真幽默。”
“什么意思?我说的都是绝对真实的,不信……”
“我信,不过,您真的很幽默。”凶手说,仍保持着那鲜明的微笑,这微笑罗辑现在只是无意中浅浅地记下了,但很快它将像灼热的铁水一般在他的意识中烙下印记,让他疼痛一生。
罗辑摇摇头,长出一口气仰面躺着,不再说话。
凶手说:“博士,我们的时间好像不多,我想您叫我来不仅仅是要开这种幼稚的玩笑吧。”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是这样,对于一个面壁者而言,您的智力是不合格的,罗辑博士,您太不LOGIC了,看来我的生命真的是浪费了。”凶手说完抬头看看站在他身后充满戒备的两个人,“先生们,我想我们可以走了。”
那两人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罗辑,罗辑冲他们摆摆手,凶手便被带了出去。
罗辑从床上坐起来,回味着凶手的话,有一种诡异的感觉,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他下了床,走了两步,除了胸部隐隐作痛外没什么大碍。他走到病房的门前,打开门向外看了看,门口坐着的两个人立刻站了起来,他们都是拿着冲锋枪的警卫,其中一人又对着肩上的步话机说了句什么。罗辑看到明净的走廊里空荡荡的,但在尽头也有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他关上门,回到窗前拉开窗帘,从这里高高地看下去,发现医院的门前也布满了全副武装的警卫,还停着两辆绿色的军车,除了偶尔有一两个穿白衣的医院人员匆匆走过外,没看到其他的人。仔细看看,还发现对面的楼顶上也有两个人正在用望远镜观察着四周,旁边架着狙击步枪,凭直觉,他肯定自己所在的楼顶上也布置着这样的警卫狙击手。这些警卫不是警方的人,看装束都是军人。罗辑叫来了史强。
“这医院还处在严密警戒中,是吗?”罗辑问。
“是的。”
“如果我让你们把这些警戒撤了,会怎么样?”
“我们会照办,但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现在很危险的。”
“你是什么部门的?负责什么?”
“我属于国家地球防务安全部,负责你的安全。”
“可我现在不是面壁者了,只是一个普通公民,就算是有生命危险,也应是警方的普通事务,怎么能享受地球防务安全部门如此级别的保卫?而且我让撤就撤,我让来就来,谁给我这种权力?”
史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个橡胶面具似的,“给我们的命令就是这样。”
“那个……坎特呢?”
“在外面。”
“叫他来!”
大史出去后,坎特很快进来了,他又恢复了联合国官员那副彬彬有礼的表情。
“罗辑博士,我本想等您的身体恢复后再来看您。”
“你现在在这里干什么?”
“我负责您与行星防御理事会的日常联络。”
“可我已经不是面壁者了!”罗辑大声说,然后问,“面壁计划的新闻发布了吗?”
“向全世界发布了。”
“那我拒绝做面壁者的事呢?”
“当然也在新闻里。”
“是怎么说的?”
“很简单:在本届特别联大结束后,罗辑声明拒绝了面壁者的身份和使命。”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我负责您的日常联络。”
罗辑茫然地看着坎特,后者也像是戴着和大史一样的橡皮面具,什么都看不出来。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走了,您好好休息吧,可以随时叫我的。”坎特说,然后转身走去,刚走到门口,罗辑就叫住了他。
“我要见联合国秘书长。”
“面壁计划的具体指挥和执行机构是行星防御理事会,最高领导人是PDC轮值主席,联合国秘书长对PDC没有直接的领导关系。”
罗辑想了想说:“我还是见秘书长吧,我应该有这个权利。”
“好的,请等一下。”坎特转身走出病房,很快回来了,他说,“秘书长在办公室等您,我们这就动身吗?”
联合国秘书长的办公室在秘书处大楼的三十四层,罗辑一路上仍处于严密的保护下,简直像被装在一个活动的保险箱中。办公室比他想象的要小,也很简朴,办公桌后面竖立着的联合国旗帜占了很大空间,萨伊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迎接罗辑。
“罗辑博士,我本来昨天就打算到医院去看您的,可您看……”她指了指堆满文件的办公桌,那里唯一能显示女主人个人特点的东西仅是一只精致的竹制笔筒。
“萨伊女士,我是来重申我会议结束后对您的声明的。”罗辑说。
萨伊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要回国,如果现在我面临危险的话,请代我向纽约警察局报案,由他们负责我的安全,我只是一个普通公民,不需要PDC来保护我。”
萨伊又点点头,“这当然可以做到,不过我还是建议您接受现在的保护,因为比起纽约警方来,这种保护更专业更可靠一些。”
“请您诚实地回答我:我现在还是面壁者吗?”
萨伊回到办公桌后面,站在联合国旗帜下,对罗辑露出微笑:“您认为呢?”同时,她对着沙发做着手势请罗辑坐下。
罗辑发现,萨伊脸上的微笑很熟悉,这种微笑他在那个年轻的凶手脸上也见过,以后,他也将会在每一个面对他的人的脸上和目光中看到。这微笑后来被称为“对面壁者的笑”,它将与蒙娜丽莎的微笑和柴郡猫的露齿笑一样著名。萨伊的微笑终于让罗辑冷静下来,这是自她在特别联大主席台上对全世界宣布他成为面壁者以来,他第一次真正的冷静。他在沙发上缓缓地坐下,刚刚坐稳,就明白了一切。
天啊!
仅一瞬间,罗辑就悟出了面壁者这个身份的实质。正如萨伊曾说过的,这种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担它的人征求意见的;而面壁者的使命和身份一旦被赋予,也不可能拒绝或放弃。这种不可能并非来自于谁的强制,而是一个由面壁计划的本质所决定的冷酷逻辑,因为当一个人成为面壁者后,一层无形的不可穿透的屏障就立刻在他与普通人之间建立起来,他的一切行为就具有了面壁计划的意义,正像那对面壁者的微笑所表达的含义:
我们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已经在工作了?
罗辑现在终于明白,面壁者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最诡异的使命,它的逻辑冷酷而变态,但却像锁住普罗米修斯的铁环般坚固无比,这是一个不可撤销的魔咒,面壁者根本不可能凭自身的力量打破它。不管他如何挣扎,一切的一切都在对面壁者的微笑中被赋予了面壁计划的意义:
我们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在工作?
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天怒火涌上罗辑的心头,他想声嘶力竭地大叫,想问候萨伊和联合国的母亲,再问候特别联大所有代表和行星防御理事会的母亲,问候全人类的母亲,最后问候三体人那并不存在的母亲。他想跳起来砸东西,先扔了萨伊办公桌上的文件、地球仪和竹节笔筒,再把那面蓝旗撕个粉碎……但罗辑终于还是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他面对的是谁,最终控制了自己,站起来后又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沙发上。
“为什么选择我?比起他们三个,我没有任何资格。我没有才华,没有经验,没见过战争,更没有领导过国家;我也不是有成就的科学家,只是一个凭着几篇东拼西凑的破论文混饭吃的大学教授;我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自己都不想要孩子,哪他妈在乎过人类文明的延续……为什么选中我?”罗辑在说话开始用两手捂着头,说到最后已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萨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罗辑博士,说句实话,我们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正因为如此,在所有面壁者中,您所能调动的资源是最少的。选择您确实是历史上最大的冒险。”
“但选择我总是有原因的!”
“是的,只是间接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谁都不知道,我说过,您要自己去找出来。”
“那间接的原因是什么?!”
“对不起,我没有授权告诉您,但我相信,适当的时候您会知道的。”
罗辑感到,他们之间能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于是转身向外走去。走到办公室门口才想起来没有告辞,他停住脚步转回身来,像在会场那次一样,萨伊对他点头微笑,不同的是他这次理解了这微笑的含义。
萨伊说:“很高兴我们能再次见面,但以后,您的工作是在行星防御理事会的框架内进行,直接对PDC轮值主席负责。”
“您对我没有信心,是吗?”罗辑问。
“我说过,选择您是一次重大的冒险。”
“那您是对的。”
“冒险是对的吗?”
“不,对我没有信心是对的。”
罗辑仍然没有告辞,径直走出办公室。他又回到了刚被宣布成为面壁者时的状态,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走到走廊尽头,进入电梯,下到一楼大厅,然后走出秘书处大楼,再次来到联合国广场上。一路上,一直有几名安全保卫人员簇拥在他周围,他几次不耐烦地推开他们,但他就像一块磁铁,走到哪里都把他们吸在周围。这次是白天,广场上阳光明媚,史强和坎特走了过来,让他尽快回到室内或车里。
“我这一辈子都见不得阳光了,是吗?”罗辑对史强说。
“不是,他们清理了周边,这里现在比较安全了,但游人很多,他们都认识你,大群人围过来就不好办了,你也不希望那样吧。”
罗辑向四周看了看,至少现在还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一小群人。他起步朝与秘书处大楼相连的会议中心走去,很快进去了,这是他第二次进入这里。他的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经过那个悬空阳台后,他看到了那块色彩斑斓的彩色玻璃板,从玻璃板前向右,他进入了默思室,闭上门,把跟来的史强、坎特和警卫们都挡在外面。
罗辑再次看到了那块呈规则长方体的铁矿石,第一个想法是一头撞上去一了百了,但他接下来做的是躺在石头那平整光滑的表面上,石头很凉,吸走了他心中的一部分狂躁,他的身体感觉着矿石的坚硬,十分奇怪地,他竟在这种时候想起了中学物理老师出过的一道思考题:如何用大理石做一张床,使人躺上去感觉像席梦思一样柔软?答案是把大理石表面挖出一个与人的身体背部形状一模一样的坑,躺到坑里,压强均匀分布,感觉就十分柔软了。罗辑闭上双眼,想象着自己的体温融化了身下的铁矿石,形成了一个那样的坑……就用这种方式,他使自己渐渐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睁开双眼,望着朴素的天花板。
默思室是第二任联合国秘书长,瑞典人达格·哈马舍尔德提议设立的,他认为在决定历史的联合国大会堂外,应该有一处让人沉思的地方。罗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国家元首或联合国代表在这里沉思过,但1961年死于空难的哈马舍尔德绝不会想到默思室里会有他这样一位面壁者在发呆。
罗辑再一次思考自己所陷入的逻辑陷阱,也再一次确定自己绝对无法从这个陷阱中自拔。
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向自己因此拥有的权力,虽然如萨伊所说,他是四个面壁者中权力最小的一个,但他能够使用的资源肯定依然是相当惊人的,关键是,他在使用这些资源时无须对任何人做出解释,事实上,他职责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使自己的行为令人无法理解,而且,更进一步,还要努力使人产生尽可能多的误解。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古代的专制帝王也许可以为所欲为,但最终还是要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的。
既然现在我剩下的只有这奇特的权力了,那何不用之?
罗辑对自己说完这句话便坐了起来,只想了很短的时间,便决定了下一步要做的事。
他从这坚硬的石床上下来,打开门,要求见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
本届PDC的轮值主席是一名叫伽尔宁的俄罗斯人,一个身材魁梧的白胡子老头。PDC主席的办公室比秘书长的低了一层,当罗辑进去时,他正在打发刚来的几个人,这些人中有一半是穿军装的。
“啊,您好,罗辑博士,听说您有些小麻烦,我就没有急着与您联系。”
“另外三个面壁者在做什么?”
“他们都在忙着组建自己的参谋部,我劝您也尽快着手这个工作,在开始阶段,我会派一批顾问协助您。”
“我不需要什么参谋部。”
“啊,如果您觉得这样更好的话……如果您需要,随时可以组建。”
“我能用一下纸和笔吗?”
“当然。”
罗辑看着面前的白纸问:“主席先生,您有过梦想吗?”
“哪一方面的?”
“比如,您是否幻想过自己住在某个很美的地方?”
伽尔宁苦笑着摇摇头,“我昨天刚从伦敦飞来,飞机上一直在办公,到这里后刚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又急着来上班。今天的PDC例会结束后,我就要连夜飞到东京去……我这辈子就是奔波的命,每年在家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这种梦想对我有什么意义?”
“可我有自己的梦想之地,有好多个,我选了最美的一个。”罗辑拿起铅笔,在纸上画了起来,“这儿没有颜色,您需要想象:看,这是几座雪山,很险峻的那种,像天神之剑,像地球的长牙,在蓝天的背景上,银亮银亮的,十分耀眼……”
“嗯嗯……”伽尔宁很认真地看着,“这是个很冷的地方。”
“错了!雪山下面的地区不能冷,是亚热带气候,这是关键!在雪山的前方,有一片广阔的湖泊,水是比天空更深的那种蓝,像您爱人的眼睛……”
“我爱人的眼睛是黑色的。”
“啊,那湖水就蓝得发黑,这更好。湖的周围,要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注意,森林和草原都要有,不能只有一样。这就是这个地方了:雪山、湖、森林和草原,这一切都要处于纯净的原生态,当您看到这个地方时,会幻想地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在这儿,湖边的草地上,建造一个庄园,不需要很大,但现代化的生活设施应该齐全,房子的样式可以是古典的也可以是现代的,但要和周围的自然环境协调。还要有必要的配套设施,比如喷泉、游泳池什么的,总之,要保证这里的主人过上舒适的贵族生活。”
“谁会是这里的主人呢?”
“我呀。”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安度余生。”
罗辑等着伽尔宁出言不逊,但后者严肃地点点头,“委员会审核后,我们就立刻去办。”
“您和您的委员会不对我的动机提出质疑吗?”
伽尔宁耸耸肩,“委员会对面壁者可能的质疑主要在以下两个方面:使用的资源数量超过了设定的范围,或对人类生命造成伤害。除此之外,任何质疑都是违反面壁计划基本精神的。其实,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很让我失望,看他们这两天那副运筹帷幄的样子,那些宏伟的战略计划,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们在做什么。但你和他们不同,你的行为让人迷惑,这才像面壁者。”
“您真相信世界上有我说的那种地方?”
伽尔宁又像刚才那样眨着一只眼笑笑,同时做了一个“OK”的手势,“地球很大,应该有这种地方的,而且,说真的,我就见过。”
“那真是太好了,请您相信,保证我在那里舒适的贵族生活,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
伽尔宁严肃地点点头。
“哦,还有,如果找到了合适地方,永远不要告诉我它在哪里。”
不不,别说在哪儿!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
伽尔宁又点点头,这次显得很高兴,“罗辑博士,您除了像我心目中的面壁者外,还有一个最令人满意的地方:这项行动是四个面壁者中投入最小的,至少目前是如此。”
“如果是这样,那我的投入永远不会多。”
“那您将是我所有继任者的恩人,钱的事真是让人头疼……往后具体的执行部门可能要向您咨询一些细节问题,我想主要是关于房子的。”
“对了,关于房子,我真的忘了一个细节,非常重要的。”
“您说吧。”
罗辑也学着伽尔宁眨着一只眼笑笑,“要有壁炉。”
父亲的葬礼后,章北海又同吴岳来到了新航母的建造船坞,“唐”号工程这时已完全停工,船壳上的焊花消失了,在正午的阳光下,巨大的舰体已没有一点儿生气,给他们的感觉除了沧桑,还是沧桑。
“它也死了。”章北海说。
“你父亲是海军高层中最睿智的将领,要是他还在,我也许不会陷得这么深。”吴岳说。
章北海说:“你的失败主义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至少是你自己的理性,我不认为有谁能真正让你振作起来。吴岳,我这次不是来向你道歉的,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你不恨我。”
“我要感谢你,北海,你让我解脱了。”
“你可以回海军去,那里的工作应该很适合你。”
吴岳缓缓地摇摇头,“我已经提交了退役申请。回去干什么?现有的驱逐舰和护卫舰建造工程都下马了,舰艇上已经没有我的位置,去舰队司令部坐办公室吗?算了吧。再说,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军人,只愿意投身于有胜利希望的战争的军人,不是合格的军人。”
“不论是失败或胜利,我们都看不到。”
“但你有胜利的信念,北海,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到嫉妒,这个时候有这种信念,对军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你到底是章将军的儿子。”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我感觉自己的一生已经结束了,”吴岳指指远处的“唐”号,“像它一样,还没起航就结束了。”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从船坞方向传来,“唐”号缓缓地移动起来,为了腾空船坞,它只能提前下水,再由拖轮拖往另一处船坞拆毁。当“唐”号那尖利的舰首冲开海水时,章北海和吴岳感觉它那庞大的舰体又有了一丝生气。它很快进入海中,激起的大浪使港口中的其他船只都上下摇晃起来,仿佛在向它致意。“唐”号在海水中漂浮着,缓缓前行,静静地享受着海的拥抱,在短暂而残缺的生涯中,这艘巨舰至少与海接触了一次。
虚拟的三体世界处于深深的暗夜中,除了稀疏的星光外,一切都沉浸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甚至连地平线都看不到,荒原和天空在漆黑中融为一体。
“管理员,调出一个恒纪元来,没看到要开会了吗?”有声音喊道。
管理员的声音仿佛来自整个天空:“这我做不到。纪元是按核心模型随机运行的,没有外部设定界面。”
黑暗中的另一个声音说:“你加快时间进度,找到一段稳定的白昼就行了,用不了太长时间的。”
世界快速闪烁起来,太阳不时在空中穿梭而过,很快,时间进度恢复正常,一轮稳定的太阳照耀着世界。
“好了,我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管理员说。
阳光照着荒漠上的一群人,他们中有些熟悉的面孔:周文王、牛顿、冯·诺伊曼、亚里士多德、墨子、孔子、爱因斯坦等等,他们站得很稀疏,都面朝秦始皇,后者站在一块岩石上,把一支长剑扛在肩上。
“我不是一个人,”秦始皇说,“这是核心领导层的七人在说话。”
“你不应该在这里谈论新的领导层,那是还没有最后确定的事情。”有人说,其他人也骚动起来。
“好了,”秦始皇吃力地举了一下长剑说,“领导权的争议先放一放,我们该做些更紧急的事了!大家都知道,面壁计划已经启动,人类企图用个人的全封闭战略思维对抗智子的监视,而思维透明的主绝无可能破解这个迷宫。人类凭借这一计划重新取得了主动,四个面壁者都对主构成了威胁。按照上次网外会议的决议,我们应该立刻启动破壁计划。”
听到最后那个词,众人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提出异议。
秦始皇接着说:“对于每一个面壁者,我们将指定一个破壁人。与面壁者一样,破壁人将有权调用组织内的一切资源,但你们最大的资源是智子,它们将面壁人的一举一动完全暴露在你们面前,唯一成为秘密的就是他们的思想。破壁人的任务,就是在智子的协助下,通过分析每一个面壁者公开和秘密的行为,尽快破解他们真实的战略意图。下面,领导层将指定破壁人。”
秦始皇把长剑伸出,以册封骑士的方式搭在冯·诺伊曼的肩上,“你,破壁人一号,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破壁人。”
冯·诺伊曼单腿跪下,把左手放到右肩上行礼,“是,接受使命。”
秦始皇把长剑搭在墨子的肩上,“你,破壁人二号,曼努尔·雷迪亚兹的破壁人。”
墨子没有跪下,站得更直了,高傲地点点头,“我将是第一个破壁的。”
长剑又搭在亚里士多德的肩上,“你,破壁人三号,比尔·希恩斯的破壁人。”
亚里士多德也没跪下,抖抖长袍,若有所思地说:“是,他的破壁人也只能是我了。”
秦始皇把长剑扛回肩上,环视众人说:“好了,破壁人已经产生,与面壁者一样,你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主与你们同在!你们将借助冬眠,与面壁者一起开始漫长的末日之旅。”
“我认为冬眠是不需要的,”亚里士多德说,“在我们正常过完一生之前,就可完成破壁使命。”
墨子赞同地点点头,“破壁之时,我将亲自面见自己的面壁者,我将好好欣赏他的精神如何在痛苦和绝望中崩溃,为了这个,值得搭上我的余生。”
其他两位破壁人也都表示在最后的破壁时刻将亲自去见自己的面壁者,冯·诺伊曼说:“我们将揭露人类在智子面前所能保守的最后一线秘密,这是我们能为主做的最后一件事,之后,我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罗辑的破壁人呢?”有人问。
这话似乎触动了秦始皇心中的什么东西,他把长剑拄在地上沉思着。这时,空中的太阳突然加快了下落的速度,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长,最后一直伸向天边。在太阳落下一半后,突然改变运行方向,沿着地平线几次起落,像不时浮出黑色海面的金光四射的鲸背,使得由空旷荒漠和这一小群人构成的简单世界在光明与黑暗中时隐时现。
“罗辑的破壁人就是他自己,他需要自己找出他对主的威胁所在。”秦始皇说。
“我们知道他对主的威胁是什么吗?”有人问。
“不知道,但主知道,伊文斯也知道,伊文斯教会了主隐瞒这个秘密,而他自己死了,所以我们不可能知道。”
“所有的面壁者中,罗辑是不是最大的威胁?”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这我们也不知道,只有一点是清楚的,”秦始皇仰望着在蓝黑间变幻的天幕说,“在四个面壁者中,只有他,直接与主对决。”
太空军政治部工作会议。
宣布开会后,常伟思长时间地沉默着,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的目光穿过会议桌旁两排政治部军官,看着无限远方,手中的铅笔轻轻地顿着桌面,那嗒嗒的轻响仿佛是他思维的脚步。终于,他把自己从深思中拉了回来。
“同志们,昨天军委的命令已经公布,由我兼任军中政治部主任。一个星期前我就接到了任命,但直到现在我们坐在一起,才有了一种复杂的感觉。我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是太空军中最艰难的一批人,而我,现在是你们中的一员了。以前,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向大家表示歉意。”说到这里,常伟思推开了面前的文件,“会议的这一部分不作记录,同志们,我们推心置腹地交流一下,现在,我们都做一次三体人,让大家看到自己的思想,这对我们以后的工作很重要。”
常伟思的目光在每一位军官的脸上都停留了一两秒钟,他们沉默着,没有人说话。常伟思站起来,绕过会议桌,在一排正襟危坐的军官后面踱着步。
“我们的职责,就是使部队对未来的战争建立必胜的信念,那么,我们自己有这种信念吗?有的请举手,记住,我们是在谈心。”
没有人举手,几乎所有与会者的眼睛都看着桌面。但常伟思注意到,有一个人的目光坚定地平视着前方,他是章北海。
常伟思接着说:“那么,认为有胜利的可能性呢?注意,我说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零点几的偶然,而是真正有意义的可能性。”
章北海举起一只手,也只有他一人举手。
“首先谢谢同志们的坦诚。”常伟思说,接着转向章北海,“很好,章北海同志,谈谈你是如何建立这种信心的。”
章北海站起来,常伟思示意他坐下,“这不是正式会议,我们只是谈谈心。”
章北海仍然立正站着,“首长,您的问题我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毕竟,信念的建立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我在这里首先想指出的是目前部队中的错误思潮。大家知道,在三体危机之前,我们一直主张用科学和理性的眼光审视未来战争,这种思维方式以其强大的惯性延续到现在,特别是目前的太空军,有大批学者和科学家加入,更加剧了这种思潮。如果用这种思维方式去思考四个世纪后的星际战争,我们永远无法建立起胜利的信念。”
“章北海同志的话很奇怪,”一名上校说,“坚定的信念难道不是建立在科学和理性之上的吗?不以客观事实为基础建立的信念是不可能牢固的。”
“那我们首先要重新审视科学和理性,要明白,这只是我们的科学和理性,三体文明的发展高度告诉我们,我们的科学只是海边拾贝的孩子,真理的大海可能还没有见到。所以,我们在自己的科学和理性指导下看到的事实未必是真正的客观事实,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学会有选择地忽略它,我们应该看到事物在发展变化中,不能用技术决定论和机械唯物论把未来一步看死。”
“很好。”常伟思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胜利的信念是必须建立的,这种信念,是军队责任和尊严的基础!我军曾经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面对强敌,以对祖国和人民的责任感建立了对胜利坚定的信念;我相信,在今天,对全人类和地球文明的责任感也能支撑起这样的信念。”
“但具体到部队的思想工作,我们又如何去做呢?”一名军官说,“太空军的成分很复杂,这也决定了部队思想的复杂,以后我们的工作会很难的。”
“我认为,目前至少应该从部队的精神状态做起。”章北海说,“从大处说,上星期我到刚归属本军种的空军和海军航空兵部队调研,发现这些部队的日常训练已经十分松懈了;从小处说,部队的军容军纪也出现越来越多的问题,昨天是统一换夏装的日子,可在总部机关居然有很多人还穿着冬季军装。这种精神状态必须尽快改变。看看现在,太空军正在变成一个科学院。当然,不可否认它目前正在承担一个军事科学院的使命,但我们应该首先意识到自己是军队,而且是处于战争状态的军队!”
谈话又进行了一些时间,常伟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谢谢大家,希望以后我们能够一直这样坦诚交流,下面,我们进入正式的会议内容。”常伟思说着,一抬头,又遇上了章北海的目光,沉稳中透着坚毅,令他感到一丝宽慰。
章北海,我知道你是有信念的,你有那样的父亲,不可能没有信念。但事情肯定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不知道你的信念是如何建立的,甚至不知道这种信念中还包含着什么更多的内容,就像你父亲,我敬佩他,但得承认,到最后也没有看透他。
常伟思翻开了面前的文件,“目前,太空战争理论的研究全面展开,但很快遇到了问题:星际战争研究无疑是要以技术发展水平为基准的,但现在,各项基础研究都刚刚开始,技术突破还遥遥无期,这使得我们的研究失去了依托。为了适应这种情况,总部修改了研究规划,把原来单一的太空战争理论研究分成独立的三部分,以适应未来人类世界可能达到的各种技术层次,它们分别是:低技术战略、中技术战略和高技术战略。
“目前,对三个技术层次的界定工作正在进行,将在各主要学科内确定大量的指标参数,但其核心的参数是万吨级宇宙飞船的速度和航行范围。
“低技术层次:飞船的速度达到第三宇宙速度的50倍左右,即800公里/秒左右,飞船不具备生态循环能力。在这种情况下,飞船的作战半径将限制在太阳系内部,即海王星轨道以内,距太阳30个天文单位的空间范围里。
“中技术层次:飞船的速度达到第三宇宙速度的300倍左右,即4800公里/秒,飞船具有部分生态循环能力。在这种情况下,飞船的作战半径将扩展至柯伊伯带以外,距太阳1000个天文单位以内的空间。
“高技术层次:飞船的速度达到第三宇宙速度的1000倍左右,即16000公里/秒,也就是光速的百分之五;飞船具有完全生态循环能力。在这种情况下,飞船的作战航行范围将扩展至奥尔特星云,初步具备恒星际航行能力。
“失败主义是对太空武装力量的最大威胁,所以太空军的政治思想工作者肩负着极其重大的使命,军种政治部要全面参与太空军事理论的研究,在基础理论领域清除失败主义的污染,保证正确的研究方向。
“今天到会的同志,都将成为太空战争理论课题组的成员。三个理论分支的研究虽然有重合的部分,但研究机构是相互独立的,这三个机构名称暂定为低技术战略研究室、中技术战略研究室和高技术战略研究室,今天这次会议,就是想听听各位自己的选择意向,作为军种政治部下一步工作岗位安排的参考。下面大家都谈谈自己的选择吧。”
与会的三十二名政治部军官中,有二十四人选择低技术战略研究室,七人选择中技术战略研究室,选择高技术战略研究室的只有章北海一人。
“看来,北海同志是立志成为一名科幻爱好者了。”有人说,引出一些笑声。
“我选择的是胜利的唯一希望,只有达到这一技术层次,人类才有可能建立有效的地球和太阳系防御系统。”章北海说。
“现在连可控核聚变都没有掌握,把万吨战舰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五?让这些庞然大物比现在人类那些卡车大小的飞船还要快上一千倍?这连科幻都不是,是奇幻吧。”
“不是还有四个世纪吗?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可是物理学基础理论已经不可能再发展了。”
“现有理论的应用潜力可能连百分之一都还没有挖掘出来。”章北海说,“我感觉,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科技界的研究战略,他们在低端技术上耗费大量资源和时间。以宇宙发动机为例,裂变发动机根本就没有必要搞,可现在,不但投入巨大的开发力量,甚至还在投入同样的力量去研究新一代的化学发动机!应该直接集中资源研究聚变发动机,而且应该越过工质型的,直接开发无工质聚变发动机。在其他研究领域,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比如全封闭生态圈,是恒星际远航飞船所必需的技术,而且对物理学基础理论依赖较少,可现在的研究规模也很有限。”
常伟思说:“章北海同志至少提出了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目前军方和科技界都在忙于全面启动自己的工作,相互之间沟通不够。好在双方都意识到了这种状况,正在组织一个军方和科技界的联席会议,同时军方和科学院已成立专门机构,加强双方的交流,使太空战略研究和科技研究形成充分的互动关系。下一步,我们将向各研究领域派出大量军代表,同时,也将有大批科学家介入太空战争理论研究。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能消极等待技术突破,而应该尽快形成自己的战略思想体系,对各领域的研究产生推动。这里,还要谈谈另一层关系:太空军和面壁者之间的关系。”
“面壁者?”有人很吃惊地问,“他们要干涉太空军的工作吗?”
“目前还没有这个迹象,只有泰勒提出要到我军进行考察。但我们也应该清楚,他们在这方面是有一定权力的,如果干涉真的出现,可能对我们的工作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应该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在这种情况真的出现时,应保持面壁计划和主流防御之间的某种平衡。”
……
散会后,常伟思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会议室中,他点上一支烟,烟雾飘进一束由窗户透入的阳光中,像是燃烧起来一样。
不管怎么样,一切总算开始了。他对自己说。
罗辑第一次体会到了梦想成真的感觉。他本以为伽尔宁的承诺是吹牛,当然能找到一个原生态的很美的地方,但与他的想象中的所在肯定有很大差别。可是当他走下直升机时,感觉就是走进了自己的梦想:远方的雪山、面前的湖泊、湖边的草原和森林,连位置都和他给伽尔宁画出来的一样。特别是这里的纯净,是他以前不敢想象的,一切像是刚从童话中搬出来一样,清新的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甜味,连太阳都似乎小心翼翼,把它光芒中最柔和最美丽的一部分撒向这里。最不可思议的是,湖边真的有一座以一幢别墅为中心的小庄园,据同行的坎特说,这幢建筑建于十九世纪中叶,但看上去更古老些,岁月留下的沧桑已使它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不要吃惊,人有时候会梦到真实存在的地方。”坎特说。
“这里有居民吗?”罗辑问。
“方圆五公里内没有,再向外有一些小村落。”
罗辑猜想,这个地方可能在北欧,但他没有问。
坎特领着罗辑走进别墅,宽大的欧式风格的客厅里,罗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壁炉,旁边整齐地摆放着生火的果木,散发出一股清香。
“别墅的原主人向你问好,他很荣幸能有一位面壁者住在这里。”坎特说,接着他告诉罗辑,除了他要求的那些设施外,庄园里还有更多的东西:一个有十匹马的马厩,因为到雪山方向散步,骑马最好;还有一个网球场和一个高尔夫球场,一个酒窖,湖上有一艘机动游艇和几只小帆船。外表古老的别墅内部很现代化,每个房间都有电脑,宽带网络和卫星电视等一应俱全,还有一间数字电影放映室。除此之外,罗辑来时还注意到那个直升机停机坪显然不是临时建的。
“这人很有钱吧。”
“岂止有钱,他不愿透露身份,否则我说出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他已经把这块土地赠送给联合国,比洛克菲勒送的那一块大多了。所以现在要明确,这块土地和其上的不动产都属于联合国,你只有居住权。但你也得到了不少:主人临走时说,他自己的物品已经拿走了,这别墅里剩下的东西都送给你了,别的不说,这几幅画大概就很值钱。”
坎特带着罗辑察看别墅的各个房间,罗辑看到这里的原主人有不俗的品位,每个房间的布置都给人一种高雅的宁静感,书房里的书相当部分是拉丁文的旧版。房间里的那些画,大多是现代派风格的,但与这古典气息很浓的房间并无不协调之感。罗辑特别注意到这里一幅风景画都没有,这是很成熟的审美情调:这幢房子就坐落在绝美的伊甸园中,风景画挂在这里就像往大海中加一桶水那样多余。
回到客厅后,罗辑坐到壁炉前那张十分舒适的摇椅上,一伸手从旁边的小桌上摸到了一样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个烟斗,有着欧式烟斗很少见的又长又细的斗柄,是有闲阶级使用的室内型。他看着墙上一只只的白色方框,想象着那些刚刚摘走的都是些什么。
这时,坎特领进来几个人并对罗辑做了介绍,他们是管家、厨师、司机、马夫、游艇驾驶员等等,都是曾为以前的主人服务的。这些人走后,坎特又介绍了一位负责这里安全的穿便装的中校军官,他走后,罗辑问坎特史强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移交了你的安全保卫工作,现在可能回国了吧。”
“让他来代替刚才那个中校,我觉得他更胜任。”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他不懂英语,工作不方便。”
“那就把这里的警卫人员都换成中国人。”
坎特答应去联系一下,转身出去了。
罗辑随即也走出了房间,穿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草坪,走上一座通向湖中的栈桥,在栈桥的尽头,他扶着栏杆,看着如镜的湖面上雪山的倒影,周围是清甜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罗辑对自己说:与现在的生活相比,四百多年后的世界算什么?
去他妈的面壁计划。
“怎么能让这个杂种进入这里?”终端前的一名研究人员低声说。
“面壁者当然可以进来。”旁边另一位低声回答。
“平淡无奇是吗,大概让您失望了吧,总统先生?”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主任艾伦博士领着雷迪亚兹走过一排排电脑终端时说。
“我已经不是总统了。”雷迪亚兹正色说道,同时四下张望。
“这里就是核武器模拟中心之一,这样的中心洛斯阿拉莫斯有四个,劳仑斯利弗莫尔有三个。”
雷迪亚兹看到两个稍微不那么平淡无奇的东西,那玩意儿看上去很新,有一个很大的显示屏,控制台上还有许多精致的手柄,他凑过去细看,艾伦轻轻把他拉了回来:“那是游戏机,这里的终端和电脑都不能玩游戏,所以放了两个让大家休息时放松。”
雷迪亚兹又看到另外两个不太平淡无奇的东西,结构透明且很复杂,里面有液体在动荡,他又过去看,这次艾伦笑着摇摇头,没有制止他,“那个是加湿器,新墨西哥州的气候很干燥;那个,只是自动咖啡机而已……麦克,给雷迪亚兹先生倒一杯咖啡,不,不要从这里面倒,去我办公室里倒上等咖啡豆煮的。”
雷迪亚兹只好看墙上那些放得很大的黑白照片了,他认出上面一个戴礼帽叼烟斗的瘦子是奥本海默,但艾伦还是指给他看那些平淡无奇的终端机。
“这些显示器太旧了。”雷迪亚兹说。
“但它们后面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计算机,每秒可以进行五百万亿次浮点运算。”
这时,一名工程师来到艾伦面前,“博士,AD4453OG模型这次走通了。”
“很好。”
工程师的声音压低了些,“输出模块我们暂停了。”说着看了一眼雷迪亚兹。
“运行。”艾伦说着,转向雷迪亚兹,“您看,我们对面壁者没有什么隐瞒的。”
这时,雷迪亚兹听到了一阵嘶嘶啦啦的声音,他看到终端前的人们手中都在撕纸,以为这些人是在销毁文件,嘟囔道:“你们没有碎纸机吗?”但他随后看到,有人撕的是空白打印纸。不知是谁喊了一声:“Over!”所有人都在一阵欢呼声中把撕碎的纸片抛向空中,使得本来就很杂乱的地板更像垃圾堆了。
“这是模拟中心的一个传统。当年第一颗核弹爆炸时,费米博士曾将一把碎纸片撒向空中,依据它们在冲击波中飘行的距离准确地计算出了核弹的当量。现在当每个模型计算通过时,我们也这么做一次。”
雷迪亚兹拂着头上和肩上的纸片说:“你们每天都在进行核试验,这事儿对你们来说就像玩电子游戏那么方便,但我们就不行了,我们没有超级计算机,只能试真的……干同样的事,惹人讨厌的总是穷人。”
“雷迪亚兹先生,这里的人对政治都没有兴趣。”
雷迪亚兹依次凑近几台终端细看,上面只有滚动的数据和变幻的曲线,好不容易看到图形和图像,也是抽象的一团,看不出是什么。当雷迪亚兹又凑近一台终端时,坐在前面的那名物理学家抬起头说:“总统先生,您想看到蘑菇云吗?没有的。”
“我不是总统。”雷迪亚兹在接过麦克递来的咖啡时重申道。
艾伦说:“那么,还是谈谈我们能为您做什么吧。”
“设计核弹。”
“当然,虽然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是多学科研究机构,但我猜到您来这儿不会有别的目的。能谈具体些吗?什么类型,多大当量?”
“PDC很快会把完整的技术要求递交给你们的,我只谈最关键的:大当量,最大的当量,能做到多大就做多大,我们给出的最低底限是两亿吨级。”
艾伦盯着雷迪亚兹看了好一阵儿,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这需要时间。”
“你们不是有数学模型吗?”
“当然,这里从五百吨级的核炮弹到两千万吨级的巨型核弹、从中子弹到电磁脉冲弹,都有数学模型,但您要求的爆炸当量太大了,是目前世界上最大当量热核炸弹的十倍以上,这个东西聚变反应的触发和进行过程与普通核弹完全不同,可能需要一种全新的结构,我们没有相应的模型。”
他们又谈了一些此项研究的总体规划,临别时,艾伦说:“雷迪亚兹先生,我知道,您在PDC的参谋部中有最优秀的物理学家,关于核弹在太空战争中的作用,他们应该告诉了您一些事情。”
“你可以重复。”
“好的,在太空战争中,核弹可能是一种效率较低的武器,在真空环境中核爆炸不产生冲击波,产生的光压微不足道,因而无法造成在大气层中爆炸时所产生的力学打击;它的全部能量以辐射和电磁脉冲形式释放,而即使对人类而言,宇宙飞船防辐射和电磁屏蔽技术也是很成熟的。”
“如果直接命中目标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时,热量将起决定作用,很有可能把目标烧熔甚至汽化。但一颗几亿吨级的核弹,很可能有一幢楼房那么大,直接命中恐怕不容易……其实,从力学打击而言,核弹不如动能武器;在辐射强度上不如粒子束武器,而在热能破坏上更不如伽马射线激光。”
“但你说的这几种武器都还无法投入实战,核弹毕竟是人类目前最强有力和最成熟的武器,至于你所说的它在太空中的打击效能问题,可以想出改进的办法,比如加入某种介质形成冲击波,就像在手雷中放钢珠一样。”
“这倒是一个很有趣的设想,您不愧是理工科出身的领导人。”
“而且,我就是学核能专业的,所以我喜欢核弹,对它的感觉最好。”
“呵呵,不过我忘了,同一名面壁者这样讨论问题是很可笑的。”
两人大笑起来,但雷迪亚兹很快止住笑,很认真地说:“艾伦博士,你同其他人一样,把面壁者的战略神秘化了,人类目前所拥有的能够投入实战的武器中,最有威力的就是氢弹和宏原子核聚变,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两者之一上,不是很自然的吗?我认为自己的思维方式是正确的。”
“那您为什么不考虑宏原子核聚变呢?”
“你还不知道吗?你们的前国务卿抢先一步在搞了,他已经去了中国。”
这时两人停住脚步,他们正走在一条幽静的林间小路上,艾伦说:“费米和奥本海默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广岛和长崎之后,第一代核武器研制者们大都在忧郁中度过了后半生,如果他们的在天之灵知道人类的核武器现在的使命,会很欣慰的。”
“武器,不管多可怕,总是好东西……我现在想说的是,下次来不希望看到你们扔废纸片了,我们要给智子一个整洁的印象。”
因为天气原因,“五月花”号航天飞机不得不改降备用机场,弗里德里克·泰勒也因此匆忙地乘直升机从肯尼迪航天中心赶到爱德华兹空军基地。他站在跑道尽头,看着抛掉减速伞的“五月花”号缓缓停下。泰勒感到一股热浪从那边扑来,在他眼中,航天飞机那被防热瓦覆盖的机体有一种原始的笨拙感,像工业革命时代的产物。想到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种低效率高消耗的东西仍然是人类进入太空的主要运载工具,他不禁叹息着摇摇头。
机舱门打开后,首先走出来的是五名机组成员和两名从国际空间站接回来的学者,接着有两个带着担架的人进入机舱,从里面抬出一个人来,也许是为了在担架上方便,这人在机舱内就脱了航天服。
担架走下舷梯后,飞行指令长走过去,对担架上的人说:“丁仪博士,站着走下航天飞机是一名太空旅行者起码的尊严。”
丁仪在担架上说:“全人类都没有尊严了,你应该知道我们这次的发现,上校,今天晚上你做爱的场面都会被智子津津有味地观察记录。”
“博士,我真的不希望再和您同机飞行了。”指令长把两个小东西扔到担架上,丁仪拿起来,发现是他的烟斗,但已被折成两截。
“你们得赔偿我!这是登喜路纪念版,你知道值多少钱吗?”丁仪从担架上支起身气急败坏地大喊,但一阵眩晕和恶心又使他躺下了。
“NASA不罚您的款就是好的了。”指令长头也不回地说,快步追赶前面的同事去了。
泰勒快步跑到担架旁,和丁仪打招呼。
“啊,面壁者,您好!”丁仪伸出一只瘦长的手臂同泰勒握手,但他那只手旋即抽回来,同另一只一起紧紧地抓住担架,“我说你们,抬稳些!”他对抬担架的人喊。
“先生,我们一直抬得很稳。”
“我怎么感觉向后仰啊?”
抬担架的人解释说:“您的耳蜗神经系统已经适应了零重力,现在正在重新适应正常重力。”
泰勒笑着说:“不过您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
“您在撒谎!”丁仪说。
“呵,当然,您的脸色是稍微苍白了一些,不过我想很正常,我们毕竟是大地上的动物……我想同您谈一下。”
“他们说还要体检什么的。”
“很抱歉,就一分钟,很紧急的事。”
“哦,天啊,又向后翻了……我想还是自己走舒服些。”丁仪说着,挥手让担架停住,他翻身下来,刚一着地就咚地跌坐下了。
泰勒把丁仪从地上拉起来,把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像扶一个醉汉似的朝不远处的航天勤务车走去,他说:“希望您能参加我的计划……您身上是什么味啊?”
“上面的空气像地牢,循环过滤器的末端网上甚至有厕所里的东西……您说的计划是什么?”
“我想建立一支独立的太空力量,以宏原子核聚变为武器。”
丁仪从泰勒的肩膀上看看他,当雷迪亚兹说要制造两亿吨级以上的核弹时,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主任露出的就是这种眼光。“我说,你们还是不要浪费纳税人的钱吧。”
“说到浪费资源,到目前为止没有谁比你们这些物理学家做得更好:你们鼓动建造四个超级加速器,建了一半又都停下来放弃了,但已经投入了几百亿美元。”泰勒说。
“建新加速器不是我的提议,我一直认为用多建加速器的方法与智子赛跑愚不可及,所以我去了太空。”
“我也打算去太空,在那里收集宏原子核更容易一些。”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车门前,丁仪无力地靠着车门对泰勒说:“您的参谋部里应该有物理学家的。”
“是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就有三名,他们对我说:如果说我们收集自然状态下低维展开的原子核——也就是宏原子核——是原始人造出了弓箭的话,那三体人对微观粒子的低维展开就是掌握了导弹。三体文明对宏原子的理解不知比人类高了多少层次,在他们面前使用这种武器——那些学者用了一句我不太懂的中国成语——叫班门弄斧。”
“你不相信他们的话?”
“当然,从一般意义上说他们是对的,但宏原子核聚变是人类目前所掌握的最具威力的武器,我在战略上考虑它不是很正常的吗?”
“那个委内瑞拉总统在电视上也这么说,他好像要搞微原子核聚变吧。”
这时有人催丁仪上车,泰勒粗暴地制止了那人,拉着丁仪说:“弓箭也不至于就绝对不能战胜导弹——如果前者加上人类的计谋的话,三体人在计谋方面与人类的差异,与我们和它们在科学技术上的差异一样大,人类用计谋把导弹操作员都从导弹旁边骗开,再用弓箭把它们干掉,这不就行了。”
“那祝您成功吧,我是没有兴趣参与的。”
“宏原子核的收集已经是一项成熟的技术,没有您我们也能干,但在这人类文明的危难时刻,您这样一位科学家居然袖手旁观。”
“我在干更有意义的事情。我们这次在空间站开展的项目,就是对宇宙射线中的高能粒子进行研究,换句话说,用宇宙代替高能加速器。这种事情以前一直在做,但由于宇宙中高能粒子分布的不确定性,特别是物理学前沿所需要的超高能粒子很难捕捉到,因而不能代替加速器研究。对宇宙高能粒子的检测方式与在加速器终端的很相似,但每个检测点的成本很低,可以在太空中建立大量的检测点。这次投入了原计划用于建造地面加速器的资金,设置了上百个检测点,我们这次实验进行了一年,本来也没希望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是想查明是否还有更多的智子到达太阳系。”
“结果呢?”泰勒紧张地问。
“检测到的所有高能撞击事件,包括在上世纪就有确定结果的那些撞击类型,结果都呈现出完全的混乱。”
“也就是说,智子现在已经能够同时干扰上百台加速器。”
“也许我们再建立上万个检测点,它们也都能干扰,所以,现在太阳系中的智子数量远不止两个了。”
“哦——”泰勒抬头仰望长空,一时说不出话来。说什么呢?说什么它们都在听着,它们正源源不断地到来,微观的眼睛无处不在,现在肯定就飘浮在周围,他的话在说给丁仪时也是在对四光年外的三体人说,一时间,他真想直接对三体人说话了。
“不过这也正好证明了面壁计划的必要性。”丁仪说。
勤务车开走后,泰勒一人在跑道边上站了很久,看着“五月花”号被拖向机库。其实他什么都没看到,只是想着另一个以前忽略了的危险:现在要找的不是物理学家,而是医生或心理学家,还有那些研究睡眠的专家。
总之,找那些能让自己不说梦话的人。
山杉惠子在深夜醒来,发现身边空着,而且那里的床单已经是凉的。她起身披衣走出房门,和往常一样,一眼就在院子里的竹林中看到了丈夫的身影。他们在英国和日本各有一套房子,但希恩斯还是喜欢日本的家,他说东方的月光能让他的心宁静下来。今夜没有月光,竹林和希恩斯的身影都失去了立体感,像一张挂在星光下的黑色剪纸画。
希恩斯听到了山杉惠子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很奇怪,惠子在英国和日本穿的鞋都是一样的,她在家乡也从不穿木屐,但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听出她的脚步声,在英国就不行。
“亲爱的,你已经失眠好几天了。”山杉惠子说,尽管她的声音很轻,竹林中的夏虫还是停止了鸣叫,如水的宁静笼罩着一切,她听到了丈夫的一声叹息。
“惠子,我做不到,我想不出来,我真的什么都想不出来。”
“没人能够想出来,我觉得能够最终取得胜利的计划根本就不存在。”山杉惠子说,她又向前走了两步,但仍与希恩斯隔着几根青竹,这片竹林是他们思考的地方,以前研究中的大部分灵感都是在这里出现的,他们一般不会把亲昵的举动带到这个圣地来,在这个似乎弥漫着东方哲思气息的地方他俩总是相敬如宾,“比尔,你应该放松自己,尽可能做到最好就行了。”
希恩斯转过身来,但在竹林的黑暗中,他的面孔仍看不清,“怎么可能?我每迈出一小步,都要消耗巨大的资源。”
“那为什么不这样呢?”惠子的回答接得很快,显然她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选择这样一个方向,即使最后不成功,在执行过程中也是做了有益的事。”
“惠子,这正是刚才我所想的,我决定要做的是:既然自己想不出那个计划,就帮助别人想出来。”
“你说的别人是谁?其他的面壁者吗?”
“不是,他们并不比我强到哪里去,我指的是后代。惠子,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事实:生物的自然进化要产生明显的效果需要至少两万年左右的时间,而人类文明只有五千年历史,现代技术文明只有二百年历史,所以,现在研究现代科学的,只是原始人的大脑。”
“你想借助技术加快人脑的进化?”
“你知道,我们一直在做脑科学研究,现在应该投入更大的力量做下去,把这种研究扩大到建设地球防御系统那样的规模,努力一至两个世纪,也许能够最终提升人类的智力,使得后世的人类科学能够突破智子的禁锢。”
“对我们这个专业来说,智力一词有些空泛,你具体是指……”
“我说的智力是广义的,除了传统意义上的逻辑推理能力外,还包括学习的能力、想象力和创新能力,包括人在一生中在积累常识和经验的同时仍保持思想活力的能力,还包括加强思维的体力,也就是使大脑不知疲倦地长时间连续思考——这里甚至可以考虑取消睡眠的可能性……”
“怎样做,你有大概的设想吗?”
“没有,现在还没有。也许可以把大脑与计算机直接连接,使后者的计算能力成为人类的智力放大器;也许能够实现人类大脑间的直接互联,把多人的思维融为一体;还有记忆遗传等等。但不管最后提升智力的途径有哪些,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是从根本上了解人类大脑思维的机制。”
“这正是我们的事业。”
“我们要继续这项事业了,与以前一样,不同的是现在能够调动巨量的资源来干这事!”
“亲爱的,我真的很高兴,我太高兴了!只是,作为面壁者,你这个计划,太……”
“太间接了,是吧?但惠子,你想想,人类文明的一切最终要归结到人本身,我们从提升人的自身做起,这不正是一个真正有远见的计划吗?再说,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呢?”
“比尔,这真的太好了!”
“让我们设想一下,把脑科学和思维研究作为一个世界工程来做,有我们以前无法想象的巨大投入,多长时间能取得成功呢?”
“一个世纪应该差不多吧。”
“就让我们更悲观些,算两个世纪,这样的话,高智力的人类还有两个世纪的时间,如果用一个世纪发展基础科学,再用一个世纪来实现理论向技术的转化……”
“即使失败了,我们也是做了迟早要做的事情。”
“惠子,随我一起去末日吧。”希恩斯喃喃地说。
“好的,比尔,我们有的是时间。”
林中的夏虫似乎适应了他们的存在,又恢复了悠扬的鸣叫。这时一阵轻风吹过竹林,使得夜空中的星星在竹叶间飞快闪动,让人觉得夏虫的合唱仿佛是那些星星发出的。
行星防御理事会第一次面壁者听证会已经进行了三天,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三位面壁者分别在会议上陈述了自己的第一阶段计划,PDC常任理事国代表对这些计划进行了初步的讨论。
在原安理会会议厅的大圆桌旁坐着各常任理事国的代表,而三位面壁者则坐在中间的长方形桌子旁,他们是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
“罗辑今天还没来吗?”美国代表很不满地问。
“他不会来了。”PDC轮值主席伽尔宁说,“他声明,隐居和不参加PDC听证会,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
听到这话,与会者们窃窃私语起来,有的面露愠色,有的露出含义不明的笑容。
“这人就是个懒惰的废物!”雷迪亚兹说。
“那你算什么东西?”泰勒仰起头问。
希恩斯说:“我倒是想在此表达对罗辑博士的敬意,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不想无谓地浪费资源。”他说着,温文尔雅地转向雷迪亚兹,“我认为雷迪亚兹先生应该从他那里学到些东西。”
谁都能看出来,泰勒和希恩斯并不是为罗辑辩护,只是与后者相比,他们对雷迪亚兹存有更深的敌意。
伽尔宁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面,“首先,面壁者雷迪亚兹的话是不适宜的,提请您注意对其他面壁者的尊重;同时,也请面壁者希恩斯和泰勒注意,你们的言辞在会议上也是不适宜的。”
希恩斯说:“主席先生,面壁者雷迪亚兹在他的计划中所表现出来的,只有一介武夫的粗鲁。继伊朗和北朝鲜后,他的国家也因发展核武器受到联合国制裁,这使他对核弹有一种变态的情感;泰勒先生的宏聚变计划与雷迪亚兹的巨型氢弹计划没有本质区别,同样令人失望。这两个直白的计划,一开始就将明确的战略指向暴露出来,完全没有体现出面壁者战略计谋的优势。”
泰勒反击道:“希恩斯先生,您的计划倒更像一个天真的梦想。”
……
听证会结束后,面壁者们来到了默思室,这是联合国总部里他们最喜欢的地方,现在想想,这个为静思而设的小房间真像是专门留给面壁者的。聚在这里,他们都静静地待着,感觉着彼此那末日之战前永远不能相互交流的思绪。那块铁矿石也静静地躺在他们中间,仿佛吸收和汇集着他们的思想,也像在默默地见证着什么。
希恩斯低声地问:“你们听说过破壁人的事吗?”
泰勒点点头,“在他们的公开网站上刚公布,CIA也证实了这事。”
面壁者们又陷入沉默中,他们想象着自己的破壁人的形象,以后,这形象将无数次出现在他们的噩梦中,而当某个破壁人真实出现的那一天,很可能就是那个面壁者的末日。
当史晓明看到父亲进来时,胆怯地向墙角挪了挪,但史强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你甭怕,这次我不打你也不骂你,我已经没那个力气了。”他说着,拿出一包烟,抽出两支,把其中的一支递给儿子,史晓明犹豫了一下才接了过来。他们父子点上烟,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史强才说:“我有任务,最近又要出国了。”
“那你的病呢?”史晓明从烟雾中抬起头,担心地看着父亲。
“先说你的事儿吧。”
史晓明露出哀求的目光:“爸,这事儿要判很重的……”
“你犯的要是别的事儿,我可以为你跑跑,但这事儿不行。明子啊,你我都是成年人,我们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吧。”
史晓明绝望地低下头,只是抽烟。
史强说:“你的罪也有我的一半,从小到大,我没怎么操心过你,每天很晚才回家,累得喝了酒就睡,你的家长会我一次都没去过,也没和你好好谈过什么……还是那句话:我们自己做的自己承担吧。”
史晓明含泪把烟头在床沿上反复碾着,像在掐灭自己的后半生。
“里面是个犯罪培训班,进去以后也别谈什么改造了,别同流合污就行,也得学着保护自己。”史强把一个塑料袋放在床上,里面装着两条云烟,“还需要什么东西你妈会送来的。”
史强走到门口,又转身对儿子说:“明子,咱爷俩可能还有再见面的时候,那时你可能比我老了,到时候你会明白我现在的心的。”
史晓明从门上的小窗中看着父亲走出看守所,他的背影看上去已经很老了。
现在,在这个一切都紧张起来的时代,罗辑却成了世界上最悠闲的人。他沿湖边漫步,在湖中泛舟,把采到的蘑菇和钓到的鱼让厨师做成美味;他随意翻阅着书房中丰富的藏书,看累了就出去和警卫打高尔夫球;骑马沿草原和林间的小路向雪山方向去,但从来没有走到它的脚下。经常,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湖中雪山的倒影,什么都不想或什么都想,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这几天,罗辑总是一人独处,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坎特在庄园里也有自己的一间小办公室,但很少来打扰他。罗辑只与负责安全的军官有过一次对话,要求在自己散步时那些警卫的士兵不要远远跟着,如果非跟不可也尽量不要让自己看见。
罗辑感觉自己就像是湖中的那艘落下帆的小船,静静地漂浮着,不知泊在哪里,也不关心将要漂向何方。有时想起以前的生活,他惊奇地发现,这短短的几天竟使得自己的前半生恍若隔世,而他也很满足这种状态。
罗辑对庄园里的酒窖很感兴趣,他知道窖中整齐地平放在格架上的那些落满灰尘的瓶子中,装的都是上品。他在客厅里喝,在书房中喝,有时还在小船上喝,但从不过量,只是使自己处于半醉半醒的最佳状态,这时他就拿着前主人留下的那个长柄烟斗吞云吐雾。
尽管下过一场雨,客厅里有些阴冷,罗辑却一直没有让人点着壁炉,他说还不到时候。
他在这里从不上网,但有时看看电视,对时事新闻一概跳过,只看与时局甚至与时代无关的节目,虽然现在电视上这样的内容越来越少了,但作为黄金时代的余波,还是能找得到。
一天深夜,一瓶从标签上看是三十五年前的干邑又使他飘飘欲仙,他手拿遥控器在高清电视上跳过了几则新闻,但很快被一则英语新闻吸引住了。那是有关打捞一艘十七世纪中叶的沉船的,那艘三桅帆船由鹿特丹驶向印度的法里达巴德,在霍恩角沉没。在潜水员从沉船中捞出的物品里,有一小桶密封很好的葡萄酒,据专家推测,那酒现在还可以喝,而且经过三百多年的海底贮藏,口感可能是无与伦比的。罗辑把这个节目的大部分都录下来,然后叫来了坎特。
“我要这桶酒,去把它拍下来。”他对坎特说。
坎特立刻去联系,两小时后他来告诉罗辑,说那桶酒的预计价格高得惊人,起拍价就可能在三十万欧元左右。
“这点钱对于面壁计划算不了什么,去买吧,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样,继“对面壁者的笑”之后,面壁计划又创造了一句成语,凡是明知荒唐又不得不干的事,就被称做“面壁计划的一部分”,简称“计划的一部分。”
两天后,那桶酒摆到了别墅的客厅,古旧的桶面上嵌着许多贝壳。罗辑拿出一个从酒窖中弄来的木酒桶专用的带螺旋钻头的金属龙头,小心翼翼地把它钻进桶壁,倒出了第一杯酒,酒液呈诱人的碧绿色。他嗅了嗅后,把酒杯凑到嘴边。
“博士,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坎特不动声色地问。
“不错,是计划的一部分。”罗辑说完,接着要喝酒,但看了看在场的人,“你们都出去。”
坎特他们站着没动。
“让你们出去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请!”罗辑瞪着他们说,坎特轻轻摇摇头,领着其他人走了。
罗辑喝了第一口,极力说服自己尝到了天籁般的滋味,但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再喝第二口。
但就这一小口酒也没有放过他,当天夜里他就上吐下泻,直到把和那酒一样颜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最后身上软得起不来床。后来医生和专家打开酒桶的上盖才知道,桶的内壁有一块很大的黄铜标签,那时确实习惯把标签做在桶里面,漫长的岁月中,本来应该相安无事的铜和酒却起了反应,不知产生了什么东西溶解到了酒里……当酒桶搬走时,罗辑看到了坎特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
罗辑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看着吊瓶中的药液滴滴流下,无比强烈的孤独感攫住了他,他知道,这几天的悠闲不过是向着孤独的深渊下坠中的失重,现在他落到底了。
但罗辑早预料到了这一时刻,他对这一切都有所准备,只等一个人来,计划的下一步就可以开始了。他在等大史。
泰勒打伞站在鹿儿岛的细雨中,身后是防卫厅长官井上宏一。井上带着伞但没有打开,站得距泰勒有两米远,在这两天,不论在身体上还是在思想上,他总是与面壁者保持一定的距离。这里是神风特攻队纪念馆,他们的面前是一尊特攻队员的雕像,旁边还有一架白色的特攻队作战飞机,机号是502。雨水在雕像和飞机的表面涂上了一层亮光,使其拥有了虚假的生机。
“难道我的建议连讨论的余地都没有吗?”泰勒问道。
“我还是劝您在媒体面前也别谈这些,会有麻烦的。”井上宏一的话像雨水一般冰冷。
“到现在了,这些仍然敏感吗?”
“敏感的不是历史,而是您的建议,恢复神风特攻队,为什么不在美国或别的什么地方做?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有日本人有赴死的责任?”
泰勒把伞收起来,井上宏一向他走近了些。前者虽然没躲开,但周围似乎有一种力场阻止井上宏一继续靠近,“我从来就没有说过未来的神风特攻队只由日本人组成,这是一支国际部队,但贵国是它的起源地,从这里着手恢复不是很自然的吗?”
“在星际战争中,这种攻击方式真有意义吗?要知道,当年的特攻作战战果是有限的,并没能扭转战局。”
“长官阁下,我所组建的太空力量是以球状闪电为武器,包括宏原子核在内的球状闪电,是以电磁驱动进行发射的,发射后行进速度很慢,要想达到太空导弹那样的速度,发射导轨的长度需要几十甚至上百公里,这不现实;同时球状闪电发射后不具有导弹那样的智能,对敌方的拦截和屏蔽不能进行有效的机动突破,这就需要抵近目标攻击,这就是新的特攻作战的含义。并不是让人类飞船去撞击敌目标,当然,这种情况下伤亡率也不比后者小。”
“为什么非要用人呢?电脑不能控制飞船抵近攻击吗?”
这个问题似乎使泰勒找到了机会,他兴奋起来,“问题就在这里!目前在战斗机上,计算机并不能代替人脑,而包括量子计算机在内的新一代计算机的产生,依赖于基础物理学的进步,而后者已经被智子锁死了。所以四个世纪后,计算机的智能也是有限的,人对武器的操纵必不可少……其实,现在恢复的神风特攻队,只具有精神信念上的意义,十代人之内,没人会因此赴死,但这种精神和信念的建立,必须从现在开始!”
井上宏一转过身来,第一次面对泰勒,他的湿头发紧贴在前额上,雨水在他的脸上像泪水似的,“这种做法违反了现代社会的基本道德准则:人的生命高于一切,国家和政府不能要求任何人从事这种必死的使命。我还大概记得《银河英雄传说》中杨威利的一句话:国家兴亡,在此一战,但比起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来,这些倒算不得什么,各位尽力而为就行了。”
泰勒长叹一声说:“知道吗?你们丢弃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说完他砰一声撑开了伞,转身愤然而去。一直走到纪念馆的大门处,他才回头看了一眼,井上宏一仍淋着雨站在雕像前。
泰勒走在夹着雨的海风中,脑海中不时回响着一句话,那是他刚才从陈列室中的一位即将出击的神风队员写给母亲的遗书上看到的:
“妈妈,我将变成一只萤火虫。”
“事情比想象的难。”艾伦对雷迪亚兹说,他们站在一座黑色的火山岩尖石碑旁,这是人类第一颗原子弹爆心投影点的标志。
“它的结构真的有很大的不同?”雷迪亚兹问。
“与现在的核弹完全是两回事,建造它的数学模型,复杂度可能是现在的上百倍,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需要我做什么?”
“科兹莫在你的参谋部中,是吗?把他弄到我的实验室来。”
“威廉·科兹莫?”
“是他。”
“可他是个,是个……”
“天体物理学家,研究恒星的权威。”
“那你要他做什么?”
“这正是我今天要对您说的。在您的印象中,核弹触发后是爆炸,但事实上那个过程更像一种燃烧,当量越大,燃烧过程越长。比如一颗2000万吨级的核弹爆炸时,火球能持续二十多秒钟;而我们正在设计的超级核弹,就以两亿吨级来说吧,它的火球可能燃烧几分钟,您想想看,这东西像什么?”
“一个小太阳。”
“很对!它的聚变结构与恒星很相似,并在极短的时间内重现恒星的演化过程。所以我们要建立的数学模型,从本质上说是一颗恒星的模型。”
在他们面前,白沙靶场的荒漠延伸开去,这时正值日出前的黎明,荒漠黑乎乎的看不清细节。两人看到这景色时,都不由想起了《三体》游戏中的基本场景。
“我很激动,雷迪亚兹先生,请原谅我们开始时缺少热情,现在看来这个项目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建造超级核弹本身,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我们在创造一颗虚拟的恒星!”
雷迪亚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与地球防御有什么关系?”
“不要总是局限于地球防御,我和实验室的同事们毕竟是科学家。再说这事也不是全无实际意义的,只要把适当的参数输入,这颗恒星就变成了太阳!您想想,在计算机内存中拥有一个太阳,总是有用的。对于宇宙中距我们最近的这么一个巨大的存在,我们对它的利用太不够了,这个模型也许能有更多的发现。”
雷迪亚兹说:“上一次对太阳的应用,把人类逼到了绝境,也使你我有缘站在这里。”
“可是新的发现却有可能使人类摆脱绝境,所以我今天请您到这里来看日出。”
这时,朝阳从地平线处露出明亮的顶部,荒漠像显影一般清晰起来,雷迪亚兹看到,这昔日地狱之火燃起的地方,已被稀疏的野草覆盖。
“我正变成死亡,世界的毁灭者。”艾伦脱口而出。
“什么?!”雷迪亚兹猛地回头看艾伦,那神情仿佛是有人在他背后开枪似的。
“这是奥本海默在看到第一颗核弹爆炸时说的一句话,好像是引用印度史诗《薄伽梵歌》中的。”
东方的光轮迅速扩大,将光芒像金色的大网般撒向世界。叶文洁在那天早晨用红岸天线对准的,是这同一个太阳;在更早的时候,在这里,也是这轮太阳照耀着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的余尘;百万年前的古猿和一亿年前的恐龙用它们那愚钝的眼睛见到的,也都是这同一个太阳;再早一些,原始海洋中第一个生命细胞所感受到的从海面透入的朦胧光线,也是这个太阳发出的。
艾伦接着说:“当时一个叫班布里奇的人紧接着奥本海默说了一句没有诗意的话:现在我们都成了婊子养的。”
“你在说些什么?”雷迪亚兹说,他看着升起的太阳,呼吸急促起来。
“我在感谢您,雷迪亚兹先生,因为从此以后,我们不是婊子养的了。”
东方,太阳以超越一切的庄严冉冉升起,仿佛在向世界宣布,除了我,一切都是过隙的白驹。
“你怎么了,雷迪亚兹先生?”艾伦看到雷迪亚兹蹲了下去,一手撑地呕吐起来,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艾伦看到他变得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他的手压到一丛棘刺上,但已经没有力气移开。
“去,去车里。”雷迪亚兹虚弱地说,他的头转向日出的反方向,没有撑地的那只手向前伸出,试图遮挡阳光。他此时已无力起身,艾伦要扶他起来,但扶不动他那魁梧的身躯,“把车开过来……”雷迪亚兹喘息着,同时收回那只遮挡阳光的手捂住双眼。当艾伦把车开到旁边时,发现雷迪亚兹已经瘫倒在地,艾伦艰难地把他搬上车的后座。“墨镜,我要墨镜……”雷迪亚兹半躺在后座上,双手在空中乱抓,艾伦在驾驶台上找到墨镜递给他,他戴上后,呼吸似乎顺畅了些,“我没事,我们回去吧,快点。”雷迪亚兹无力地说。
“您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好像因为太阳。”
“这……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症状的?”
“刚才。”
从此以后,雷迪亚兹患上了一种奇怪的恐日症,一见到太阳,身心就接近崩溃。
“坐飞机的时间太长了吧?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罗辑看到刚来的史强时说。
“是啊,哪有咱们坐的那架那么舒服。”史强说,同时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地方不错吧?”
“不好。”史强摇摇头说,“三面有林子,隐藏者接近别墅很容易;还有这湖岸,离房子这么近,很难防范从对岸树林中下水的蛙人;不过这周围的草地很好,提供了一些开阔空间。”
“你就不能浪漫点儿吗?”
“老弟,我是来工作的。”
“我正是打算交给你一件浪漫的工作。”罗辑带着大史来到了客厅,后者简单打量了一下,这里的豪华和雅致似乎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罗辑用水晶高脚杯倒上一杯酒递给史强,他摆摆手谢绝了。
“这可是三十年的陈酿白兰地。”
“我现在不能喝酒了……说说你的浪漫工作吧。”
罗辑啜了一口酒,坐到史强身边,“大史啊,我求你帮个忙。在你以前的工作中,是不是常常在全国甚至全世界范围找某个人?”
“是。”
“你对此很在行?”
“找人吗?当然。”
“那好,帮我找一个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国籍、姓名、住址?”
“都没有,她甚至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可能性都很小。”
大史看着罗辑,停了几秒钟说:“梦见的?”
罗辑点点头,“包括白日梦。”
大史也点点头,说了出乎罗辑预料的两个字:“还好。”
“什么?”
“我说还好,这样至少你知道她的长相了。”
“她是一个,嗯,东方女孩,就设定为中国人吧。”罗辑说着,拿出纸和笔画了起来,“她的脸型,是这个样子;鼻子,这样儿,嘴,这样儿,唉,我不会画,眼睛……见鬼,我怎么可能画出她的眼睛?你们是不是有那种东西,一种软件吧,可以调出一张面孔来,按照目击者描述调整眼睛鼻子什么的,最后精确画出目击者见过的那人?”
“有啊,我带的笔记本里就有。”
“那你去拿来,我们现在就画!”
大史在沙发上舒展一下身体,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没必要,你也不用画了,继续说吧,长相放一边,先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辑体内的什么东西好像被点燃了,他站起来,在壁炉前躁动不安地来回走着,“她……怎么说呢?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像垃圾堆里长出了一朵百合花,那么……那么的纯洁娇嫩,周围的一切都不可能污染她,但都是对她的伤害,是的,周围的一切都能伤害到她!你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保护她……啊不,呵护她,让她免受这粗陋野蛮的现实的伤害,你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她……她是那么……唉,你看我怎么笨嘴笨舌的,什么都没说清。”
“都这样。”大史笑着点点头,他那初看有些粗傻的笑现在在罗辑的眼中充满智慧,也让他感到很舒服,“不过你说得够清楚了。”
“好吧,那我接着说,她……可,可我怎么说呢?怎样描述都说不出我心中的那个她。”罗辑显得急躁起来,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撕开让大史看似的。
大史挥挥手让罗辑平静下来,“算了,就说你和她在一起的事儿吧,越详细越好。”
罗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和她……在一起?你怎么知道?”
大史又呵呵地笑了起来,同时四下看了看,“这种地方,不会没有好些的雪茄吧?”
“有有!”罗辑赶忙从壁炉上方拿下一个精致的木盒,从中取出一根粗大的“大卫杜夫”,用一个更精致的断头台外形的雪茄剪切开头部,递给大史,然后用点雪茄专用的松木条给他点着。
大史抽了一口,惬意地点点头,“说吧。”
罗辑一反刚才的语言障碍,滔滔不绝起来。他讲述了她在图书馆中的第一次活现,讲述他与她在宿舍里那想象中的壁炉前的相逢,讲她在他课堂上的现身,描述那天晚上壁炉的火光透过那瓶像晚霞的眼睛的葡萄酒在她脸庞上映出的美丽。他幸福地回忆他们的那次旅行,详细地描述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那雪后的田野、蓝天下的小镇和村庄、像晒太阳的老人的山,还有山上的黄昏和篝火……
大史听完,捻灭了烟头说:“嗯,基本上够了。关于这个女孩儿,我提一些推测,你看对不对。”
“好的好的!”
“她的文化程度,应该是大学以上博士以下。”
罗辑点头,“是的是的,她有知识,但那些知识还没有达到学问的程度去僵化她,只是令她对世界和生活更敏感。”
“她应该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过的不是富豪的生活,但比一般人家要富裕得多,她从小到大享受着充分的父爱母爱,但与社会,特别是基层社会接触很少。”
“对对,极对!她从没对我说过家里的情况,事实上从未说过任何关于她自己的情况,但我想应该是那样的!”
“下面的推测就是猜测了,错了你告诉我——她喜欢穿那种,怎么说呢,素雅的衣服,在她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来说,显得稍微素了些。”罗辑呆呆地连连点头,“但总有很洁白的部分,比如衬衣呀领子呀什么的,与其余深色的部分形成挺鲜明的对比。”
“大史啊,你……”罗辑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着大史说。
史强挥手制止他说下去,“最后一点:她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吧,身材很……怎么形容来着,纤细,一阵风就能刮跑的那种,所以这个儿也不显得低……当然还能想出很多,应该都差不离吧。”
罗辑像要给史强跪下似的,“大史,我五体投地!你,福尔摩斯再世啊!”
大史站起来,“那我去电脑上画了。”
当天晚上,大史带着笔记本电脑来找罗辑。当屏幕上显示出那张少女的画像时,罗辑像中了魔咒似的一动不动盯着看。史强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个,到壁炉那边又取了一根雪茄,在那个小断头台上切了口,点燃抽起来,抽了好几口后回来,发现罗辑还盯着屏幕。
“有什么不像的地方,你说我调整。”
罗辑艰难地从屏幕上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方月光下的雪峰,梦呓似的说:“不用了。”
“我想也是。”史强说着,关上电脑。
罗辑仍看着远方,说了一句别人也用来评价过史强的话:“大史,你真是个魔鬼。”
大史很疲惫地坐到沙发上,“没那么玄乎,都是男人嘛。”
罗辑转身说:“可每个男人的梦中情人是大不相同的啊!”
“但每类男人的梦中情人大体上是相同的。”
“那也不可能搞得这么像!”
“你不是还对我说了那么多嘛。”
罗辑走到电脑旁,又打开它,“给我拷一份。”他边忙活边问,“你能找到她吗?”
“我现在只能说有很大的可能,但也不排除根本找不到。”
“什么?”罗辑停下了手中的操作,转身吃惊地看着大史。
“这种事,怎么可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正相反,我以为你会说几乎没有可能,但也不排除万分之一的偶然找到了,其实你要是这么说我也满意了!”他转头看着再次显示出来的画像,梦呓似的说:“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这样的人儿。”
史强轻蔑地一笑,“罗教授,你能见过多少人?”
“当然无法与你相比,不过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更没有完美的女人。”
“就像你说的,我常常从成千上万的人中找某些人,就以我这大半辈子的经验告诉你:什么样的人都有。告诉你吧,老弟,什么样的都有,包括完美的人和完美的女人,只是你无缘遇到。”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因为嘛,你心中完美的人在别人心中不一定完美,就说你梦中的这个女孩儿,在我看来她有明显的……怎么说呢,不完美的地方吧,所以找到的可能性很大。”
“可有的导演在几万人中找一个理想的演员,最后都找不到。”
“我们的专业搜寻能力是那些个导演没法比的,我们可不只是在几万人中找,甚至不只是在几十万和几百万人中找,我们使用的手段和工具比什么导演要先进得多,比如说吧,公安部分析中心的那些大电脑,在上亿张照片中匹配一个面孔,只用半天的时间……只是,这事儿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我首先要向上级汇报,如果得到批准并把任务交给我,我当然会尽力去做。”
“告诉他们,这是面壁计划的重要部分,必须认真对待。”
史强暧昧地嘿嘿一笑,起身告辞了。
“什么?让PDC为他找……”坎特艰难地寻找着那个中文词,“梦中情人?这个家伙已经被惯得不成样子了!对不起,我不能向上转达你这个请求。”
“那你就违反了面壁计划原则:不管面壁者的指令多么不可理喻,都要报请执行,最后否决是PDC的事儿。”
“那也不能用人类社会的资源为这种人过帝王生活服务!史先生,我们共事不长,但我很佩服你,你是个很老练又很有洞察力的人,那你实话告诉我:你真的认为罗辑在执行面壁计划?”
史强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抬手制止了坎特下面的争辩,“但,先生,只是我个人不知道,不是上级的看法。这就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我只是个命令的忠实执行者,而你呢,什么都要问个为什么。”
“这不对吗?”
“没什么对不对的,如果每个人都要先弄清楚为什么再执行命令,那这世界早乱套了。坎特先生,你的级别是比我高些,但说到底,我们都是执行命令的人,我们首先应该明白,有些事情不是由我们这样的人来考虑的,我们尽责任就行了,做不到这点,你的日子怕很难过。”
“我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上次耗巨款买下沉船中的酒,我就想……你说,这人有一点儿面壁者的样子吗?”
“面壁者应该是什么样子?”
坎特一时语塞。
“就算面壁者真的应该有样子,那罗教授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像。”
“什么?”坎特有些吃惊,“你不会是说竟然能从他身上看到某些素质吧?”
“我还真看到些。”
“那就见鬼了,你说说看。”
史强把手搭到坎特肩上,“比如你吧,假如把面壁者这个身份套到你身上,你会像他这样借机享乐吗?”
“我早崩溃了。”
“这不就对了,可罗辑在逍遥着,什么事儿没有似的。老坎先生,你以为这简单吗?这就叫大气,这就是干大事的人必备的大气!像你我这样的人是干不成大事的。”
“可他这么……怎么说……逍遥下去,面壁计划呢?”
“说了半天我怎么就跟你拎不清呢?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人家现在做的不是计划的一部分?再说一遍,这不应该由我们来判断。退一万步,就算我们想的是对的,”史强凑近坎特压低了些声音,“有些事,还是要慢慢来。”
坎特看了史强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摇头,不能确信自己理解了他最后那句话,“好吧,我向上汇报,不过能先让我看看那个梦中情人吗?”
看到屏幕少女的画像,坎特的老脸线条顿时柔和起来,他摸着下巴说:“唔……天啊,虽然我不相信她是人间的女孩儿,但还是祝你们早日找到她。”
“大校,以我的身份,来考察贵军的政治思想工作,您是不是觉得有些唐突?”泰勒见到章北海时问。
“不是的,泰勒先生,这是有先例的,拉姆斯菲尔德曾访问过军委党校,当时我就在那里学习。”章北海说,他没有泰勒见到的其他中国军官的那种好奇、谨慎和疏远,显得很真诚,这使谈话轻松起来。
“您的英语这么好,您是来自海军吧?”
“是的,美国太空军中来自海军的比例比我们还高。”
“这个古老的军种不会想到,他们的战舰要航行在太空……坦率地说,当常伟思将军向我介绍您是贵军最出色的政工干部时,我以为您来自陆军,因为陆军是你们的灵魂。”
章北海显然不同意他的观点,但只是宽容地一笑置之,“对于一支军队的不同军种,灵魂应该是相通的,即使是各国新生的太空军,在军事文化上也都打上了各自军队的烙印。”
“我对贵军的政治思想工作很感兴趣,希望进行一些深入的考察。”
“没有问题,上级指示,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对您无所保留。”
“谢谢!”泰勒犹豫了一下说,“我此行的目的是想得到一个答案,我想先就此请教您。”
“不客气,您说吧。”
“大校,您认为,我们有可能恢复具有过去精神的军队吗?”
“您指的过去是什么?”
“时间上的范围很大,可能从古希腊直到二战,关键是在我所说的精神上有共同点:责任和荣誉高于一切,在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牺牲生命。你想必注意到,在二战后,不论是在民主国家还是专制国家,这种精神都在从军队中消失。”
“军队来自社会,这需要整个社会都恢复您所说的那种过去的精神。”
“这点我们的看法相同。”
“但,泰勒先生,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们有四百多年时间,在过去,人类社会正是用了这么长时间从集体英雄主义时代演化到个人主义时代,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同样长的时间再变回去?”
听到这话,章北海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是个很深刻的问题,但我认为已经成年的人类社会不可能退回到童年。现在看来,在形成现代社会的过去的四百年中,没有对这样的危机和灾难进行过任何思想和文化上的准备。”
“那您对胜利的信心从何而来?据我所知,您是一个坚定的胜利主义者,可是,像这样充斥着失败主义的太空舰队,如何面对强大的敌人呢?”
“您不是说过还有四百多年吗,如果我们不能向后走,就坚定地向前走。”
章北海的回答很模糊,但进一步谈下去,泰勒也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只是感觉这人的思想很深,一眼看不透。
从太空军总部出来时,泰勒路过一个哨兵身边,他和那个士兵目光相遇时,对方有些羞涩地对他微笑致意,这在其他国家军队是看不到的,那些哨兵都目不转睛地平视前方。看着那个年轻的面孔,泰勒再次在心里默念那句话:
“妈妈,我将变成萤火虫。”
这天傍晚下起了雨,这是罗辑到这里后第一次下雨,客厅里很阴冷。罗辑坐在没有火的壁炉前,听着外面的一片雨声,感觉这幢房子仿佛坐落在阴暗海洋中的一座孤岛上。他让自己笼罩在无边的孤独中,史强走后,他一直在不安的等待中度过,感觉这种孤独和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就在这时,他听到汽车停在门廊的声音,隐约听到几声话语,其中有一个轻柔稚嫩的女声,说了谢谢、再见之类的,这声音令他触电一般颤抖了一下。
两年前,在白天和黑夜的梦中他都听到过这声音,很缥缈,像蓝天上飘过的一缕洁白的轻纱,这阴郁的黄昏中仿佛出现了一道转瞬即逝的阳光。
接着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罗辑僵坐在那里,好半天才说了声请进。门开了,一个纤细的身影随着雨的气息飘了进来。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上面有一个旧式的大灯罩,使得灯光只能照到壁炉前的一圈,客厅的其余部分光线很暗。罗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穿着白色的裤子和深色的外套,一圈洁白的领子与外套的深色形成鲜明对比,使他又想起了百合花。
“罗老师好!”她说。
“你好!”罗辑说着站了起来,“外面很冷吧?”
“在车里不冷的。”虽然看不清,但罗辑肯定她笑了笑,“但这里,”她四下看了看,“真的有点儿冷……哦,罗老师,我叫庄严。”
“庄严你好,我们点上壁炉吧。”
罗辑于是蹲下把那整齐垛着的果木放进壁炉中,同时问道:“以前见过壁炉吗?哦,你过来坐吧。”
她走过来,坐到沙发上,仍处于暗影中:“嗯……只在电影上见过。”
罗辑划火柴点着了柴堆下的引火物,当火焰像一个活物般伸展开来时,她在金色的柔光中渐渐显影。罗辑的两根手指死死地捏着已经烧到头的火柴不放,他需要这种疼痛提醒自己不在梦中,他感觉自己点燃了一个太阳,照亮了已变为现实的梦中的世界。外面那个太阳就永远隐藏在阴雨和夜色中吧,这个世界只要有火光和她就够了。
大史,你真是个魔鬼,你在哪儿找到的她?你他妈的怎么可能找到她?!
罗辑收回目光,看着火焰,不知不觉泪水已盈满双眼,开始他怕她看到,但很快想到没必要掩饰,因为她可能会以为是烟雾使他流泪,于是抬手擦了一下。
“真暖和,真好……”她看着火光微笑着说。
这话和她的微笑又让罗辑的心颤动了一下。
“怎么是这样儿的?”她抬头又打量了一下暗影中的客厅。
“这里与你想象的不一样?”
“不一样。”
“这里不够……”罗辑想起了她的名字,“不够庄严是吗?”
她对他微笑,“我是颜色的颜。”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应该是这样的:有许多地图和大屏幕,有一群戎装的将军,我拿着根长棍指指点点?”
“真是这样儿,罗老师。”她的微笑变成开心的笑容,像一朵玫瑰绽放开来。
罗辑站起来,“你一路上很累吧,喝点儿茶吧,”他犹豫了一下,“要不,喝杯葡萄酒?能驱驱寒。”
“好的。”她点点头,接过高脚杯时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喝了一小口。
看着她捧着酒杯那天真的样子,罗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让她喝酒她就喝,她相信这个世界,对它没有一点戒心,是的,整个世界到处都潜伏着对她的伤害,只有这里没有,她需要这里的呵护,这是她的城堡。
罗辑坐了下来,看着庄颜,尽量从容地说:“来之前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
“当然是让我来工作了。”她再次露出那种令他心碎的天真,“罗老师,我的工作是什么呢?”
“你学的什么?”
“国画,在中央美术学院。”
“哦,毕业了吗?”
“嗯,刚毕业,边考研边找工作。”
罗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她在这里能干什么。“嗯……工作的事,我们明天再谈吧,你肯定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喜欢这儿吗?”
“我不知道,从机场来时雾很大,后来天又黑了,什么都看不见……罗老师,这是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
她点点头,自己暗笑了一下,显然不相信罗辑的话。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哪儿,看地貌像北欧,我可以马上打电话问。”罗辑说着伸手去拿沙发旁的电话。
“不不,罗老师,不知道也挺好。”
“为什么?”
“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好像就变小了。”
天啊,罗辑在心里说。
她突然有了惊喜的发现,很孩子气地说:“罗老师,那葡萄酒在火光中真好看。”
浸透了火光的葡萄酒,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
“你觉得它像什么?”罗辑紧张地问。
“嗯……我想起了眼睛。”
“晚霞的眼睛是吗?”
“晚霞的眼睛?罗老师你说得真好!”
“朝霞和晚霞,你也是喜欢后者吗?”
“是啊,您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画晚霞了。”庄颜说,她的双眼在火光中十分清澈,像在说:这有什么不对吗?
第二天早晨,雨后初晴,在罗辑的感觉中,仿佛是上帝为了庄颜的到来把这个伊甸园清洗了一遍。当庄颜第一次看到这里的真貌时,罗辑没有听到一般女孩子的大惊小怪的惊叹和赞美,面对这壮美的景色,她处于一种敬畏和窒息的状态,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赞美的话来。罗辑看出,她对自然之美显然比其他女孩子要敏感得多。
“你本来就喜欢画画吗?”罗辑问。
庄颜呆呆地凝视着远方的雪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啊,是的,不过,我要是在这儿长大的话,也许就不喜欢了。”
“为什么?”
“我想象过那么多美好的地方,画出来,就像去过一样,可在这儿,想象的,梦见的,已经都有了,还画什么呢?”
“是啊,想象中的美一旦在现实中找到,那真是……”罗辑说,他看了一眼朝阳中的庄颜,这个从他梦中走来的天使,心中的幸福像湖面上的那片广阔的粼粼波光荡漾着。联合国,PDC,你们想不到面壁计划是这样一个结果,我现在就是死了也无所谓了。
“罗老师,昨天下了那么多雨,为什么雪山上的雪没被冲掉呢?”庄颜问。
“雨是在雪线以下下的,那山上常年积雪。这里的气候类型同我们那里有很大差别。”
“您去过雪山那边吗?”
“没有,我来这里的时间也不长。”罗辑注意到,女孩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雪山,“你喜欢雪山吗?”
“嗯。”她重重地点点头。
“那我们去。”
“真的吗?什么时候?”她惊喜地叫起来。
“现在就可以动身啊,有一条简易公路通向山脚,现在去,晚上就可以回来。”
“可工作呢?”庄颜把目光从雪山上收回,看着罗辑。
“工作先不忙吧,你刚来。”罗辑敷衍道。
“那……”庄颜的头歪一歪,罗辑的心也随着动一动,这种稚气的表情和眼神他以前在那个她的身上见过无数次了,“罗老师,我总得知道我的工作啊?”
罗辑看着远方,想了几秒钟,用很坚定的口气说:“到雪山后就告诉你!”
“好的!那我们快些走,好吗?”
“好,从这里坐船到湖对岸,再开车方便些。”
他们走到栈桥尽头,罗辑说风很顺,可以乘帆船,晚上风向会变,正好可以回来。他拉着庄颜的手扶她上了一只小帆船,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她,她的手同那个想象中的冬夜他第一次握住的那双手一样,是那种凉凉的柔软。她惊喜地看着罗辑把洁白的球形运动帆升起来,当船离开栈桥时,把手伸进水里。
“这湖里的水很冷的。”罗辑说。
“可这水好清好清啊!”
像你的眼睛,罗辑心里说,“你为什么喜欢雪山呢?”
“我喜欢国画啊。”
“国画和雪山有什么关系吗?”
“罗老师,你知道国画和油画的区别吗?油画让浓浓的色彩填得满满的,有位大师说过,在油画中,对白色要像黄金那样珍惜;可国画不一样,里面有好多好多的空白,那些空白才是国画的眼睛呢,而画中的风景只不过是那些空白的边框。你看那雪山,像不像国画中的空白……”
这是她见到罗辑后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她就这么滔滔不绝地给面壁者上课,把他当成一个无知的学生,丝毫不觉得失礼。
你就像画中的空白,对一个成熟的欣赏者来说,那是纯净但充满美的内容。罗辑看着庄颜想。
船停泊在湖对岸的栈桥上,有一辆敞篷吉普车停在湖岸的林边,把车开来的人已经离去了。
“这车是军用的吧?来的时候我看到周围有军队,过了三个岗哨呢。”庄颜上车的时候说。
“没关系,他们不会打扰我们的。”罗辑说着发动了车子。
这是一条穿越森林的很窄的简易公路,但车子行驶在上面很稳,林中未散的晨雾把穿透高大松林的阳光一缕缕地映出,即使在引擎声中,也能清晰地听到林间的鸟鸣。清甜的风把庄颜的长发吹起,一缕缕撩到他的脸上,痒痒之中,他又想起了两年前的那次冬日之旅。
现在周围的一切与那时的冬雪后的华北平原和太行山已恍若隔世,那时的梦想却与现在的现实无缝连接,罗辑始终难以置信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罗辑转头看了庄颜一眼,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而且似乎已经看了好长时间,那眼神中略带好奇,但更多的是清纯的善意。林间的光束从她脸上和身旁一道一道地掠过,看到罗辑在看自己,她的目光并没有回避。
“罗老师,你真的有战胜外星人的本领?”庄颜问道。
罗辑被她的孩子气完全征服了,这是一个除了她之外无人可能向面壁者提出的问题,而且他们才认识很短的时间。
“庄颜,面壁计划的核心意义,就在于把人类真实的战略意图完全封装在一个人的思维中,这是人类世界中智子唯一不能窥视的地方。所以总得选出这样几个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超人,世界上没有超人。”
“但为什么选中你呢?”
这个问题比前面那个更唐突更过分,但从庄颜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很自然,在她那透明的心中,每一束阳光都能被晶莹地透过和折射。
罗辑把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庄颜惊奇地看着他,他则看着前方阳光斑驳的路。
“面壁者是有史以来最不可信的人,是最大的骗子。”
“这是你们的责任啊。”
罗辑点点头,“但,庄颜,我下面对你说的是真话,请你相信我。”
庄颜点点头,“罗老师你说吧,我相信。”
罗辑沉默了好久,以加重他说出的话的分量,“我不知道为什么选中我,”他转向庄颜,“我是个普通人。”
庄颜又点点头,“那一定很难吧?”
这话和庄颜那天真无邪的样子让罗辑的眼眶又湿润了。成为面壁者后,他第一次得到这样的问候,女孩儿的眼睛是他的天堂,那清澈的目光中,丝毫没有其他人看面壁者时的那种眼神;她的微笑也是他的天堂,那不是对面壁者的笑,那纯真的微笑像浸透阳光的露珠,轻轻地滴到他心灵中最干涸的部分。
“应该很难,但我想做得容易些……就是这样,真话到此结束,恢复面壁状态。”罗辑说着,又开动了车子。
以后他们一路沉默,直到林木渐渐稀疏,碧蓝的天空露了出来。
“罗老师,看天上那只鹰!”庄颜喊道。
“那面好像还有只鹿呢!”罗辑向前方一侧指着,他之所以快速转移庄颜的注意力,是因为他知道天上出现的不是鹰,而是盘旋的警卫无人机。这使得罗辑想起了史强,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里传来史强的声音:“哇,罗老弟,现在才想起我来吗?先说,颜颜还好吗?”
“好,很好,太好了,谢谢你!”
“那就好,我总算是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
“最后?你在哪儿?”
“在国内,要睡长觉了。”
“什么?”
“我得了白血病,到未来去治。”
罗辑刹住了车,这次停得很猛,庄颜轻轻地惊叫了一声,罗辑担心地看看她,发现没事后才和史强继续说话。
“这……什么时候的事啊?”
“以前执行任务时受了核辐射,去年才犯的病。”
“天啊!我没耽误你吧?”
“这事嘛,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谁知道未来医学是怎么回事儿?”
“真的对不起,大史。”
“没什么,都是工作嘛。我没再打扰你,是想着咱们以后还有可能见面,不过要是见不着了,那你就听我一句话。”
“你说吧。”
史强沉默良久,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罗兄,我史家四百多年后的延承,就拜托你了。”
电话挂断了,罗辑看着天空,那架无人机已经消失,如洗的蓝天空荡荡的,就像他这时的心。
“你是给史叔叔打电话吗?”庄颜问。
“是,你见过他?”
“见过,他是个好人,我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那血止也止不住,好吓人的。”
“哦……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说你在干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让我帮你。”
这时,森林已经完全消失了,雪山的前面只剩下草原,在银白和嫩绿两种色彩中,世界的构图显得更加简洁和单纯了,在罗辑的感觉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变得越来越像身边这位少女。他注意到,庄颜的眼中这时透出一丝忧郁,甚至觉察到她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颜颜,怎么了?”罗辑问,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心想既然大史能这么叫她,我也能。
“想一想,这样美的世界,很多年后可能没有人看了,很难过的。”
“外星人不是人吗?”
“我觉得,他们感受不到美。”
“为什么?”
“爸爸说过,对大自然的美很敏感的人,本质上都是善良的,他们不善良,所以感受不到美。”
“颜颜,他们对人类的政策,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对自己种族生存的一种负责任的做法,与善良和邪恶无关。”
“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呢……罗老师,你将来会见到他们的,是吗?”
“也许吧。”
“如果他们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而你们在末日之战中又打败了他们,嗯,那你们能不能……”庄颜歪头看着罗辑,犹豫着。
罗辑想说后一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又不忍心说出来,“能怎么样?”
“能不能不把他们赶到宇宙中去,那样他们都会死的,给他们一块地方,让他们和我们一起生活,这样多好啊。”
罗辑在感慨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指指天空说:“颜颜,你刚才的话不是只有我在听。”
庄颜也紧张地看看天空,“啊……是的,我们周围一定飞着很多智子!”
“也可能这时听你说话的,是三体文明的最高执政官。”
“你们都会笑我的吧?”
“不,颜颜,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罗辑这时有一种握住她的手的强烈愿望,她那纤细的左手也就在方向盘旁边,但他还是克制住自己,“我在想,其实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
“我吗?”庄颜笑起来。
“是你,只是你太少了,哦,我是说你这样的人太少了,如果人类有三分之一像你,三体文明真的有可能和我们谈判,谈共同生活在一个世界的可能性,但现在……”他也长叹了一声。
庄颜无奈地笑笑,“罗老师,我挺难的,都说毕业后走向社会,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可大海很浑,我什么都看不清,总想游到一处清清的海,游得好累……”
但愿我能帮你游到那个海域……罗辑在心里说。
公路开始上山,随着高度的增加,植被渐渐稀疏,出现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们仿佛行驶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车开上了雪线,周围一片洁白,空气中充满着清冽的寒冷。罗辑从车后座上的一个旅行袋中找出羽绒服,两人穿上后继续前行,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个路障,道路正中的一个醒目的标志牌上有这样的警示:这个季节有雪崩危险,前方道路封闭。于是他们下车,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周围的雪坡处于阴影中,纯净的雪呈现一种淡蓝色,似乎在发着微弱的荧光,而远方如刀锋般陡峭的雪峰仍处于阳光中,把灿烂的银光洒向四方,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发出的,仿佛照亮这世界的从来就不是太阳,而只是这座雪峰。
“好了,现在画里都是空白了。”罗辑伸开双手转了一圈说。
庄颜欣喜地看着这洁白的世界,“罗老师,我真的画过一幅这样的画!远看就是一张白纸,画幅上几乎全是空白,近看会发现左下角有几枝细小的芦苇,右上角有一只几乎要消失的飞鸟,空白的中央,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能想象出来,那画儿一定很美的……那么,庄颜,就在这空白世界里,你有兴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吗?”
庄颜点点头,很紧张的样子。
“你知道面壁计划是什么,它的成功依赖于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计划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体世界都无人能够理解它。所以,庄颜,不管你的工作多么不可思议,它肯定是有意义的,不要试图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
庄颜紧张地点点头,“嗯,我理解,”她又笑着摇摇头,“呵,不不,我是说我知道。”
罗辑看着雪中的庄颜,在这纯洁雪白几乎失去立体感的空间中,世界为她隐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两年前,当他创造的那个文学形象在想象中活起来的时候,罗辑体会到了爱情;而现在,就在这大自然画卷的空白处,他明白了爱的终极奥秘。
“庄颜,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乐。”
庄颜睁大了双眼。
“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女孩儿,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
庄颜的双眸中映着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纯净的目光中,种种复杂的感情如天上的浮云般掠过。雪山吸收了来自外界的一切声音,寂静中罗辑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庄颜用似乎来自很远的声音问道:
“那……我该怎么做呢?”
罗辑显得兴奋起来,“随你怎么做啊!明天,或是我们回去后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作为面壁者,我会尽可能帮助你实现一切。”
“可我……”女孩儿看着罗辑,显得很无助,“罗老师,我……不需要什么啊。”
“怎么会呢?谁都需要些什么的!男孩儿女孩儿们不都在拼命追逐吗?”
“我……追逐过吗?”庄颜缓缓摇摇头,“好像没有的。”
“是,你是个风轻云淡的女孩儿,但总是有梦想的,比如,你喜欢画画儿,难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画廊或美术馆去举办个人画展?”
庄颜笑了起来,好像罗辑变成了一个无知的孩子,“罗老师,我画画是给自己看的,没想过你说的那些。”
“好吧,你总梦想过爱情吧?”罗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话,“你现在有条件了,可以去寻找啊。”
夕阳正在从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庄颜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她轻声说:“罗老师,那是能找来的吗?”
“那倒是。”罗辑冷静下来,点点头,“那么,我们这样吧:不考虑长远,只考虑明天,明天,明白吗?明天你想去哪里,干什么?明天你怎样才能快乐?这总能想出来吧。”
庄颜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终于犹豫地问:“我要说了,真的能行吗?”
“肯定行,你说吧。”
“那,罗老师,你能带我去卢浮宫吗?”
当泰勒眼睛上的蒙布被摘掉时,他并没有因不适应光亮而眯眼,这里很暗,其实即使有很亮的灯,这里仍是暗的,因为光线被岩壁吸收了,这是一个山洞。泰勒闻到了药味,并看到山洞里布置得像一个野战医院,有许多打开的铝合金箱子,里面整齐地摆满了药品;还有氧气瓶、小型紫外线消毒柜和一盏便携式无影灯,以及几台像是便携式X光机和心脏起搏器的医疗仪器。所有这些东西都像是刚刚打开包装,并随时准备装箱带走的样子。泰勒还看到挂在岩壁上的两支自动步枪,但它们和后面岩石的颜色相近,不容易看出来。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从他身边无表情地走过,他们没穿白衣,但肯定是医生和护士。
病床在山洞的尽头,那里是一片白色:后面的帷帐、床上的老人盖着的床单、老人的长胡须、他头上的围巾,甚至他的脸庞,都是白色的,那里的灯光像烛光,把一部分白色隐藏起来,另一部分镀上淡淡的金辉,竟使得这景象看上去像一幅描绘圣人的古典油画。
泰勒暗自啐了一口,妈的该死,你怎么能这样想!
他向病床走去,努力克服胯骨和大腿内侧的疼痛,让步伐保持稳健。他在病床前站住了,站在这个这些年来他和他的政府都朝思暮想要找到的人面前,有点不敢相信现实。他看着老人苍白的脸,这果然像媒体上说的,是世界上最和善的脸。
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很荣幸见到您。”泰勒微微鞠躬说。
“我也很荣幸。”老人礼貌地说,没有动,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但却像蛛丝一样柔韧,难以被拉断。老人指指脚边的床沿,泰勒小心地在那里坐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亲近的表示,因为床边也确实没有椅子,老人说:“路上受累了,第一次骑骡子吧?”
“哦,不,以前游览科罗拉多大峡谷时骑过一次。”泰勒说,但那次腿可没磨得这么痛,“您的身体还好吗?”
老人缓缓地摇摇头,“你想必也能看出来,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突然透出一丝顽皮的光芒,“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到我病死的人之一,真的很对不起。”
后面这句话中的讥讽意味刺痛了泰勒,但说的也确实是事实。泰勒以前最恐惧的事情就是这人病死或老死。国防部长曾经不止一次地祈祷,在这人自然死亡之前,让美国的巡航导弹或特种部队的子弹落到他头上,哪怕是提前一分钟也好啊!自然死亡将是这个老人最终的胜利,也是反恐战争惨重的失败,现在这个人正在接近这个辉煌。其实以前机会也是有的,有一次,一架“食肉动物”无人机在阿富汗北部山区一所偏僻的清真寺院落里拍到了他的图像,操纵飞机直接撞上去就能创造历史,更何况当时无人机上还带着一枚“地狱火”导弹,可是那名年轻的值班军官在确认了目标的身份后,不敢擅自决定,只好向上请示,再回头看时目标已经消失了。当时被从床上叫起来的泰勒怒火万丈,咆哮着把家里珍贵的中国瓷器摔得粉碎……
泰勒想转移这尴尬的话题,就把随身带着的手提箱放到床沿上:“我给您带了一份小礼物,”他打开手提箱,拿出一套精装的书籍,“这是最新阿拉伯文版的。”
老人用瘦如干柴的手吃力地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哦,我只看过前三部,后面的当时也托人买了,可没有时间看,后来就弄丢了……真的很好,哦,谢谢,我很喜欢。”
“有这么一种传说,据说您是以这套小说为自己的组织命名的?”
老人把书轻轻地放下,微微一笑,“传说就让它永远是传说吧,你们有财富和技术,我们只有传说了。”
泰勒拿起老人刚放下的那本书,像牧师拿《圣经》似的对着他:“我这次来,是想让您成为谢顿。”
那种顽皮戏谑的光芒又在老人眼中出现,“哦?我该怎么做?”
“让您的组织保存下来。”
“保存到什么时候?”
“保存四个世纪,保存到末日之战。”
“您认为这可能么?”
“如果它不断发展自己,是可能的,让它的精神和灵魂渗透到太空军中,您的组织最后也将成为太空军的一部分。”
“是什么让您这么看重它?”老人话中的讽刺意味越来越重了。
“因为它是人类少有的能用生命作为武器打击敌人的武装力量。您知道,人类的基础科学已经被智子锁死,相应的,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的进步也是有限的,末日之战中,太空战机还得由人来操纵,球状闪电武器需要抵近攻击,这只有拥有那种敢死精神的军队才能做到!”
“那您这次来,除了这几本书,还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泰勒兴奋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那要看你们需要什么了,只要能使您的组织存在下去,我能提供你们需要的一切。”
老人挥手示意泰勒坐下,“我很同情您,这么多年了,您竟然不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您可以说说。”
“武器?金钱?不不,那东西比这些都珍贵,组织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为有谢顿那样宏伟的目标,你没办法让一个理智正常的人相信那个并为之献身,组织的存在就是因为有了那东西,它是组织的空气和血液,没有它,组织将立刻消亡。”
“那是什么?”
“仇恨。”
泰勒沉默了。
“一方面,由于有了共同的敌人,我们对西方的仇恨消退了;另一方面,三体人要消灭的全人类也包括我们曾经仇恨过的西方,对于我们来说,同归于尽是一种快意,所以我们也不仇恨三体人。”老人摊开双手,“你看,仇恨,这比黄金和钻石都宝贵的财富,这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现在没有了,您也给不了我们,所以,组织和我一样,都活不了多久了。”
泰勒仍然说不出话来。
“至于谢顿,他的计划应该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泰勒长叹一声,坐回床沿上,“这么说,您看过后面的部分?”
老人惊奇地一扬眉毛,“没有,我真的没有看过,只是这么想。怎么,书中的谢顿计划也失败了吗?要是那样,作者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原以为他会写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呢,愿真主保佑他。”
“阿西莫夫死了好多年了。”
“愿他上天堂,哪一个都行……唉,睿智的人都死得早。”
……
在回程中,泰勒大部分时间没有被蒙上眼睛,使他有机会欣赏阿富汗贫瘠而险峻的群山,给他牵骡的年轻人甚至信任地把自己的自动步枪挂在鞍上,就靠在泰勒的手边。
“你用这支枪杀过人吗?”泰勒问。
那年轻人听不懂,旁边一名也骑骡但没带武器的年长者替他回答:“没有,好长时间没打仗了。”
那年轻人仍抬头疑惑地看着泰勒,他没有蓄须,一脸稚气,目光像西亚的蓝天一样清澈。
“妈妈,我将变成萤火虫。”
罗辑和庄颜是在夜里十点钟走进卢浮宫大门的,坎特建议他们在晚上参观,这样在安全保卫方面好安排一些。
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金字塔,U形的宫殿屏蔽了夜巴黎的喧嚣,金字塔静静地立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银子做的。
“罗老师,你有没有觉得它是从天外飞来的?”庄颜指着金字塔问。
“谁都有这种感觉,而且你看,它只有三个面。”罗辑说完最后那句就后悔了,他不愿在现在谈那个话题。
“把它放在这儿,开始怎么看怎么别扭,可看多了,它倒成了这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这就是两个差异巨大的世界的融合,罗辑想,但没有说出来。
这时,金字塔里的灯全亮了,它由月光下的银色变得金碧辉煌,与此同时,周围水池中的喷泉也启动了,高高的水柱在灯光和月光中升起,庄颜惊恐地看了罗辑一眼,对卢浮宫因他们的到来而苏醒感到很不安。就在一片水声中,他们走进了金字塔下面的大厅,然后进入了宫殿。
他们首先走进的是卢浮宫最大的展厅,有两百米长,这里光线柔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罗辑很快发现只有他的脚步声,庄颜走路很轻很轻,猫一样无声,如同一个初入童话中神奇宫殿的孩子,怕吵醒这里沉睡的什么东西。罗辑放慢脚步,与庄颜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对这里的艺术品没有兴趣,只是欣赏着艺术世界中的她。那些古典油画上体形丰美的希腊众神、天使和圣母,从四面八方与他一同看着这位美丽的东方少女,她就像庭院中那座晶莹的金字塔,很快融为这艺术圣境中的一部分,没有她,这里肯定少了什么。罗辑陶醉在这如梦如幻的意境中,任时间静静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庄颜才想起罗辑的存在,回头对他笑了一下,罗辑的心随之一动,他感觉这笑容仿佛是从画中的奥林匹斯山投向尘世的一束光芒。
“听说,如果专业地欣赏,看完这里的所有东西要一年时间。”罗辑说。
“我知道。”庄颜简单地回答,眼神仿佛在说:那我该怎么办呢?然后又转身凝神看画了,这么长时间,她只看到第五幅。
“没关系的,颜颜,我可以陪你看一年,每天晚上。”罗辑情不自禁地说。
听到这话庄颜又转身看着罗辑,显得很激动:“真的吗?”
“真的。”
“那……罗老师,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没有,不过三年前来巴黎时去过蓬皮杜艺术中心,我本来以为你对那里更感兴趣的。”
庄颜摇摇头,“我不喜欢现代艺术。”
“那这些,”罗辑看着周围众多的神、天使和圣母,“你不觉得太旧了吗?”
“太旧的我不喜欢,只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儿。”
“那也很旧的。”
“可我感觉不旧,那时的画家们第一次发现了人的美,他们把神画成了很美的人,你看这些画儿,就能感觉到他们画的时候那种幸福,那感觉就像我那天早晨第一次看到湖和雪山一样。”
“很好,不过文艺复兴的大师们开创的人文精神,现在成了一种碍事的东西。”
“你是说在三体危机中?”
“是的,你肯定也看到了最近发生的事。四个世纪后,灾难后的人类世界可能会退回到中世纪的状态,人性将再次处于极度的压抑之下。”
“那艺术也就进入冬天和黑夜了,是吗?”
看着庄颜那天真的目光,罗辑暗自苦笑了一下——傻孩子,还谈什么艺术,如果真能生存下来,人类即使退回到原始社会也是一个很小的代价。但他还是说:“到那时,也许会有第二次文艺复兴,你可以重新发现已经被遗忘的美,把她画出来。”
庄颜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凄惨,她显然领会到了罗辑善意的安慰,“我只是在想,末日之后,这些画儿,这些艺术品会怎么样?”
“你担心这个?”罗辑问,女孩儿轻轻地说出“末日”二字,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如果说刚才的安慰是失败的,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于是拉起庄颜的手说,“走,我们到东方艺术馆去。”
在修建金字塔入口前,卢浮宫是个大迷宫,在其中要到某个厅室可能要绕行很远,但现在可以从金字塔大厅直接去各个位置。罗辑和庄颜回到入口大厅后,按标志进入了东方艺术馆,与欧洲古典绘画展区相比,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罗辑指着那些来自亚洲和非洲的雕塑、绘画以及古文卷说:“这就是一个先进文明从落后文明那里弄来的东西,有的是抢来的,有的是偷来或骗来的,但你看看,现在它们都保存得很好。即使在二战时期,这些东西也都被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在挂于密封玻璃柜中的敦煌壁画前站住了,“想想当年王道士把这些东西送给法国人以后,我们那块土地上又有过多少动荡和战乱,如果这壁画留在原处,你肯定它们能保存得这么好?”
“可三体人会保存人类的文化遗产吗?他们根本不看重我们的文明。”庄颜说。
“就因为他们说我们是虫子?不是这么回事,颜颜,你知道看重一个种族或文明的最高表现形式是什么?”
“什么?”
“斩尽杀绝,这是对一个文明最高的重视。”
接下来,两人沉默着穿行于东方艺术馆的二十四个展厅间,走在遥远的过去中想象着灰暗的未来。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埃及艺术馆。
“在这儿你知道我想到了谁?”罗辑站在那只放在玻璃柜中的法老木乃伊的黄金面具旁,想找到一个轻松些的话题,“苏菲·玛索。”
“你是说那部《卢浮魅影》吧?玛索确实很美,长得还很东方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罗辑感觉到她的话中有一丝嫉妒和委屈。
“颜颜,她不如你美,真的。”罗辑还想说,她的美也许能从这些艺术品中找到,你的美却使这些东西都失色了,但最后还是不想让自己太酸了。他看到一丝羞涩的微笑像浮云般掠过女孩儿的脸庞,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
“我们还是回去接着看油画吧。”庄颜小声说。
他们再次回到金字塔大厅,却忘记了第一次的入口。罗辑看到,这里最醒目的标志是卢浮宫的三件镇宫之宝:蒙娜丽莎、维纳斯和胜利女神。
“我们去看蒙娜丽莎吧。”罗辑提议。
在他们朝那个方向走的途中,庄颜说:“我们老师说,他到过卢浮宫后,对蒙娜丽莎和维纳斯都有些反感了。”
“为什么?”
“那些游客就冲着这两样东西来,对这里名气不那么大、却同样伟大的艺术品竟不感兴趣。”
“我就是这些俗人中的一员。”
来到那神秘的微笑前时,罗辑感觉这幅画比想象中的要小很多,而且处于厚厚的防弹玻璃后面,庄颜对它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
“看到她,我想起了你们。”庄颜指着画中人说。
“我们?”
“面壁者啊。”
“她和面壁者有什么关系?”
“嗯,我是这样想的——只是想想,你不要笑我啊——能不能找到一种交流方式,只有人类才能相互理解,智子永远理解不了,这样人类就能够摆脱智子的监视了。”
罗辑看着庄颜思考了几秒钟,然后盯着蒙娜丽莎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的微笑是智子和三体人永远理解不了的。”
“是啊,人类的表情,特别是人类的目光,是最微妙最复杂的,一个注视,一个微笑,能传达好多信息呢!这信息只有人能够理解,只有人才有这种敏感。”
“是,人工智能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识别人类的表情和眼神,甚至有专家说,对于眼神,计算机可能永远也识别不了。”
“那能不能创造一种表情语言,用表情和目光说话?”
罗辑很认真地想了想,笑着摇摇头,指着蒙娜丽莎说:“她的表情,我们自己也理解不了啊……我盯着她看时,那微笑的含义一秒钟变化一次,而且没有重复的。”
庄颜高兴得像孩子似的跳了一下,“这不正说明表情能够传达很复杂的信息吗?”
“那这个信息:‘飞船从地球出发,目的地木星’,怎样用表情表达?”
“原始人开始说话时,肯定也只能表达很简单的意思,说不定还不如鸟叫复杂呢,语言是以后才慢慢复杂起来的!”
“那……我们先试着用表情表达一个简单的意思?”
“嗯!”庄颜兴奋地点点头,“那这样,我们每人先想一个信息,然后互相表达?”
罗辑停顿了一下说:“我想好了。”
庄颜却想了更长的时间,然后也点点头,“那我们开始。”
他们开始互相凝视,只坚持了不到半分钟,就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我的信息是:今晚想请你去香榭丽舍大街吃夜宵。”罗辑说。
庄颜也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的信息:你……你该刮胡子了!”
“关系到人类命运的大事,我们必须严肃起来。”罗辑忍住笑说。
“这次谁也不许先笑!”庄颜说,像一个重新确定游戏规则的孩子那般郑重。
他们背靠背站着,各自又想好了一个信息,然后转身再次相互凝视。罗辑在开始时又有了笑的冲动,他努力克制着,但很快,这种克制变得容易起来,因为庄颜清澈的目光再次拨动了他的心弦。
面壁者和少女就这样相互凝视着,在深夜的卢浮宫,在蒙娜丽莎的微笑前。
罗辑心灵的堤坝上渗出了涓涓细流,这细流冲刷着堤坝,微小的裂隙渐渐扩大,细流也在变得湍急,罗辑感觉到了恐惧,他努力弥合堤坝上的裂隙,但做不到,崩溃是不可避免的。
此时,罗辑感到自己站在万仞悬崖之巅,少女的眼睛就是悬崖下广阔的深渊,深渊上覆盖着洁白的云海,但阳光从所有的方向洒下来,云海变成了绚丽的彩色,无边无际地涌动着。罗辑感到自己向下滑去,很慢很慢,但凭自己的力量不可遏制。他慌乱地移动着四肢,想找到一个可以抓踏的地方,但身下只是光滑的冰面。下滑在加速,最后在一阵狂乱的眩晕中,他开始了向深渊的下坠,坠落的幸福在瞬间达到了痛苦的极限。
蒙娜丽莎在变形,墙壁也在变形,像消融的冰。卢浮宫崩塌了,砖石在下坠的途中化为红亮的岩浆,这岩浆穿过他们的身体,竟像清泉般清凉。他们也随着卢浮宫下坠,穿过熔化的欧洲大陆,向地心坠去,穿过地心时,地球在周围爆发开来,变成宇宙间绚烂的焰火;焰火熄灭,空间在瞬间如水晶般透明,星辰用晶莹的光芒织成银色的巨毯,群星振动着,奏出华美的音乐;星海在变密,像涌起的海潮,宇宙向他们聚集坍缩……最后,一切都湮没在爱情的创世之光中。
“我们需要立刻观察三体世界!”斐兹罗将军对林格博士说,他们在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的控制室中,望远镜在一星期前最后装配完成。
“将军,可能不行。”
“我怀疑现在的观测是你们天文学家在偷着干私活儿。”
“私活儿要能干我早干了,哈勃二号现在还在测试中。”
“你们在为军方工作,只需执行命令。”
“这里除您之外没有军人,我们只按NASA的测试计划执行。”
“博士,你们不可以就用那个目标做测试吗?”将军的口气软了下来。
“测试目标是经过严格选择的,有各种距离和亮度种类,测试计划是按照最经济的方式制定的,使得望远镜的指向只旋转一圈就可完成全部测试,而现在观察三体世界,就需要把指向转动近30度角再转回去,将军,转动那个大家伙是要耗费推进剂的,我们在为军方省钱。”
“那就看看你们是怎么省的吧,这是我刚从你们的电脑上发现的。”斐兹罗说着,把背着的手拿到前面来,手中拿着一张上面已经打印出图像的纸,那图像是一张照片,是从上方俯拍的,有一群人正兴奋地向上仰望,很容易认出他们就是现在控制室中的这批人,林格站在正中间,还有三位搔首弄姿的外来女士,可能是他们中某三位的女朋友。照片中人们站的位置显然是控制室的楼顶,图像十分清晰,像是在十几米高处拍的,与普通照片不同的是,这幅照片中叠印着一大堆复杂的参数标注。“博士,你们站的是楼顶的最高处了,那里不会有一个那种拍电影的摇臂吧?如果说把哈勃二号转动30度要花钱,那你们转动360度要花多少?况且这一百多亿的投资好像不是用来从太空为你们和女朋友拍写真的,要不要我把这笔钱算到各位的账单上?”
“将军,您的命令当然是必须执行的。”林格赶紧说,工程师们也立刻忙了起来。
目标数据库中的坐标数据被很快调出,太空中,那个直径二十多米,长上百米的圆柱体开始缓缓转动,控制室中的大屏幕上,星空的图像开始平移。
“这就是望远镜看到的吗?”将军问。
“不,这只是定位系统传回的图像,望远镜传回的是静态照片,需经处理后才能看到。”
五分钟后,星空的平移停止了,控制系统报告定位已经完成。又过了五分钟,林格说:“好了,返回原测试位置吧。”
斐兹罗惊奇地问:“怎么,已经完成了?”
“是的,现在观测图像正在传输处理中。”
“不能多拍几张吗?”
“将军,已经在不同的焦距范围内拍摄了210张。”这时第一张观测图像处理完成,林格指着显示器说,“将军,看吧,这就是您渴望看到的敌人的世界。”
斐兹罗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背景上的三团光晕,很模糊,像雾夜中的街灯,这就是决定两个文明命运的那三颗恒星。
“看来真的看不到行星了。”斐兹罗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
“当然看不到,即使将来直径百米的哈勃三号建成,也只有在三体行星运行到少数特定位置时才能观测到,而且能分辨的只是一个点,没有任何细节。”
“但还真有些别的东西,博士,你看这是什么?”一名工程师指着图像上三团光晕的附近说。
斐兹罗凑过去,但什么也没看到,那团东西太暗了,只有专业人员才能觉察到。
“它的直径比恒星还大。”工程师说。
“说直径不确切,它的形状好像不规则。”林格说。
那片区域被连续放大,直到那个东西占满了整个屏幕。
“刷子!”将军惊叫道。
外行往往更适合给专业对象命名,其实专家在进行这种命名时也总是从外行的视角进行的,“刷子”这个名称就这样固定下来,将军的描述很准确,那就是宇宙中的一把刷子,更准确地说只有刷毛,没刷柄。当然,也可以把它看做一排竖起的头发。
“是贴面划痕!在可行性研究阶段我就提出,镜片的粘贴组装方式必然出问题。”林格摇摇头说。
“所有贴面都经过严格检验,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划痕,也不可能是镜片的其他瑕疵产生的,在已经传回的几万张测试图像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镜片制造方蔡司公司的专家说。
控制室陷入沉默中,人们都聚集过来盯着那幅图像看,由于人太挤,一些人索性到另外的终端上调出图像细看。斐兹罗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因漫长测试的疲劳而显得懒散的人们同时紧张起来,像中了魔咒似的僵在那里,只有他们的眼睛越来越亮。
“天啊——”几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感叹。
定格在那里的人们突然都兴奋地活动起来,他们下面的对话对于斐兹罗而言有些太专业了:
“是目标周围的尘埃带位置吧?查一下……”
“不用,我做过那个课题,观测它对旋臂运动背景的吸收,发现有两百毫米的吸收峰,可能是碳微粒,密度在F级。”
“对于其中出现的高速冲击效应各位有什么看法?”
“尾迹沿冲击轴线扩散是肯定的,但扩散范围……有数学模型吗?”
“有的,等一下……这就是了,冲击速度?”
“一百个第三速度吧。”
“现在已经达到那么高了吗?”
“这已经有些保守了……冲击截面就按……对对,这个就差不多,只是大概估计一下吧。”
……
在学者们忙碌时,林格对站在一边的斐兹罗说:“将军,你能不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数数刷子上有几根毛?”
斐兹罗点点头,伏到一个终端屏幕前数了起来。
每次计算都要进行四五分钟,其间还出了几次错,半小时后结果才出来。
“尾迹的最后扩散直径约二十四万公里,是两个木星的直径了。”操纵数学模型运算的天文学家说。
“那就对了。”林格抱起双臂抬头望着天花板,仿佛正透过它遥望星空,“一切都证实了!”他说这句话的声音有些颤抖,然后,像是对自己喃喃道,“证实了也好,有什么不好呢?”
控制室再次陷入沉默,这次带着重重的压抑。斐兹罗想问,但看到人们垂首肃穆的样子,又不好开口。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阵轻轻的呜咽声,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掩面哭泣。
“行了哈里斯,这里不只有你一个怀疑主义者,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有人说。
叫哈里斯的年轻人抬起泪眼说:“我知道怀疑只是一种安慰而已,但我想在这安慰中过完这一生……上帝,我们连这点幸运都没有了。”
然后又是沉默。
林格终于注意到斐兹罗,“将军,我大概解释一下吧:那三颗恒星周围有一片星际尘埃,这之前,有一批高速运动的物体穿过了这片尘埃,它们的高速冲击在尘埃中留下了尾迹,这尾迹不断扩散,现在其断面直径已经扩散到两个木星大小,尾迹与周围的尘埃只有细微的差别,所以在近处是看不到的,只有在我们这四光年远的位置,它才能被观察到。”
“我数了,约有一千根。”斐兹罗将军说。
“当然,肯定是这个数,将军,我们看到了三体舰队。”
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的发现最后证实了三体入侵的真实性,也熄灭了人类最后的幻想。
在新一轮的绝望、恐慌和迷茫之后,人类真正进入了面对三体危机的生活。艰难时世开始了,历史的车轮经历了转向的颠簸之后,开始沿着新的轨道前进。
在巨变的世界中,不变的只有时间流逝的速度,恍惚间,五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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