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威慑纪元12年,“青铜世纪”号
第二部 威慑纪元12年,“青铜世纪”号
从“青铜世纪”号上可以用肉眼看到地球了,减速航行时舰尾对着地球方向,能离开岗位的人们纷纷来到舰尾广场,透过宽阔的舷窗观看地球。这时,地球还只是一颗星星,只能微微看出些蓝色。最后的减速开始了,随着星际引擎的启动,原来处于失重状态飘浮于广场上空的人们如落叶般缓缓向舷窗飘去,最后都贴在高大的舷窗玻璃壁上。过载缓缓加强,停在一个G,这是地球的重力,舷窗成了地面,趴在上面的人们感到这重力像是前方母亲星球的拥抱,玻璃壁像回音壁般传递着人们的声音:
“回家了!”
“回家了!”
“要见到孩子了。”
“我们能有孩子了!”
“她说她还等着我。”
“到时候你肯定看不上她了,你是全人类的英雄,到时候追你的女孩子会像鸟群一样。”
“多少年没看到过鸟群了?”
“想想前面的事,真像梦。”
“现在才像梦呢。”
“太空真可怕。”
“是啊,我回去就退役,开一个小农场,永远生活在大地上。”
……
距地球舰队惨烈的覆灭已经十四年了,在太阳系的两端爆发黑暗战役后,残存的舰队与地球的联系就中断了,但在其后一年半的时间里,“青铜世纪”号仍能监听到地球发出的大量信息,大部分是地球表面的广播和通信,也有清晰度更高的太空通信。但突然,在危机纪元208年11月初的两天时间里,地球向太空溢散的带有信息的电磁波全部消失,所有的波段都陷入一片沉默,地球就像一盏突然关掉的灯。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黑暗森林恐惧症
当人类得知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后,这个在篝火旁大喊的孩子立刻浇灭了火,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连一颗火星都害怕了。
在最初的几天里,甚至民用移动通信都被禁止,全球大部分通信基站都被强令关闭。这在以前肯定会引发大动乱的措施,现在却得到了民众广泛的理解和赞同。虽然随着理智的渐渐恢复,移动通信也恢复了,但对电磁发射的管制空前严格,无线通信都被限制在很低的功率,超过此功率的发射则可能被判处反人类罪。
其实,人们心里也明白这是毫无意义的过度反应。地球电磁信息向太空溢散的高峰是在模拟信号时代,那时的电视和无线广播都有很高的功率。但进入数字通信时代后,一方面大量的通信转入光纤和电缆,另一方面即使无线的数字通信功率也较模拟通信小许多,地球向太空的电磁溢散急剧减少,以至于三体危机前,还有学者忧虑地球越来越难以被外星朋友发现了。
其实电磁波是宇宙间最原始、效率最低的信息传递方式,在太空中电磁信号的衰减和畸变都很快,绝大部分自地球溢散的电磁信息都传不出两光年,只有叶文洁创造的那种恒星级功率的发射才有可能被星际监听者接收到。
以人类的技术水平向前一步,高效的宇宙信息传递技术有两种:中微子和引力波,后者后来成为人类对三体世界的主要威慑手段。
黑暗森林理论对人类文明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那个篝火余烬旁的孩子,由外向乐观变得孤僻自闭了。
对于地球电磁信息突然消失的原因,“青铜世纪”号上的人们大多认为太阳系已经被占领了,“青铜世纪”号增大了加速功率,向26光年外一颗带有类地行星的恒星进发。
但在十天后,“青铜世纪”号突然收到了一条来自太空舰队司令部的电波信息。信息同时发向“青铜世纪”号和远在太阳系另一端的“蓝色空间”号,说明了刚刚发生在地球上的事,告诉他们人类对三体世界的威慑已经成功建立,让两舰立刻返航,并说明这条信息是冒险发出的,不会再重复。
对于这个信息,“青铜世纪”号不敢轻信,不排除是太阳系的占领者设下的陷阱。但为可能的返航考虑,飞船停止了加速,同时向地球连续发电询问,不过均无答复,地球的电磁静默在继续着。
正当“青铜世纪”号准备再次启动加速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来自三体世界的智子在舰上低维展开,在“青铜世纪”号和太阳系之间建立了量子通信信道。于是,一切才最终被证实。
“青铜世纪”号上的太空军人们得知,作为末日战役中幸存的战舰,他们已成为人类的英雄,整个地球世界都在盼望着他们的回归,舰队司令部宣布对“青铜世纪”号上的全体官兵集体授予最高荣誉勋章。
“青铜世纪”号立刻返航,这时,它位于距太阳两千三百个天文单位的太空中,早已越出柯伊伯带,但距奥尔特星云还十分遥远。由于已经接近最高航速,减速消耗了大量聚变燃料,最后向太阳系方向只能达到较低的速度,回家的航行用了十一年。
前方出现一个小白点,迅速清晰起来,这是迎接“青铜世纪”号的“万有引力”号战舰。
“万有引力”号是末日战役后地球建造的第一艘恒星级战舰。现在,星际飞船的外形越来越不规则。一般的巨型飞船都是由几个模块组成,可以组合成多种形状,但“万有引力”号则相反,呈一个白色圆柱体,这个圆柱体是如此规则,以至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好像某种超级绘图软件以太空为屏幕绘出的一个基本形状,仿佛是柏拉图理想世界中的一个元素,而不是现实中的实体。如果“青铜世纪”号上的人们看到过地球上的引力波天线,会立刻发现这艘飞船几乎是它的完美复制品。事实上,“万有引力”号的整个船体就是一个引力波天线,它等同于一个能进行星际航行的引力波发射器,同地球上的那个发射器一样,可以随时向宇宙的各个方向广播引力波信息——这两个巨型引力波发射装置,共同构成了人类对三体世界的黑暗森林威慑。
编队航行了一天后,“青铜世纪”号在“万有引力”号的护送下进入地球同步轨道,缓缓泊入太空港。从“青铜世纪”号上可以看到,在太空港广阔的空气区,人山人海,世界上这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能想起来的只有奥运会开幕式和麦加朝圣了。战舰缓缓进入一片彩色的大雪中,那是人海中向他们抛出的鲜花。舰上的人都向两侧的人海中眺望,试图找到他们的亲人,他们远远看到每个人都热泪盈眶,忘情地欢呼着。
“青铜世纪”号微微震动了一下,终于停泊。舰长向舰队总部报告飞船的情况,同时说明将留下执勤人员,得到的回答是:应该让他们尽快与亲人团聚,不必留舰执勤。一名上校率领替代的执勤小组很快登舰,他们和舰上遇到的每个人拥抱,共同洒下重逢的泪水。从他们的军装上看不出是属于哪支舰队,他们告诉舰上的人,重建的太阳系舰队将是一个整体,而包括他们在内的参加过末日战役的精英们将成为舰队的骨干力量。
“我们将在有生之年征服三体世界,并为人类开辟第二个太阳系!”那位登舰迎接的上校说。
立刻有人回答说外太空太可怕了,他们愿意永远待在地球上。上校回答说那当然好,他们是全人类的英雄,有权选择自己今后的生活,不过在休息一阵后他们会改变想法的,他渴望看到这艘伟大的战舰再次起航。
“青铜世纪”号上的人们开始离舰,所有官兵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进入空气区,眼前豁然开朗。与舰上相比,这里的空气异常清新,像雨后初晴般香甜,在蓝色地球的背景下,人海发出的欢呼声充满了广阔的空间。
在上校的要求下,舰长开始点名。上校坚持要求点了两遍,确认全舰人员都在此。
突然,一切陷入寂静,周围的人海依旧沸腾着,但发出的声浪完全消失了。上校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脸上仍残留着温暖的微笑,但声音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如利剑般锋利:
“现在声明:你们都已被开除军籍,不再属于太阳系舰队,但你们给舰队带来的耻辱永远无法抹去!你们现在也不能与亲人团聚,他们并不希望见到你们。你们的父母以你们为耻,你们的配偶大部分已经离你们而去。虽然社会并没有歧视你们的孩子,但他们这十多年也是在耻辱中长大,他们恨你们!你们已经被移交给舰队国际的司法系统。”
上校说完,与几位随行军官匆匆离去。同时,人海消失了,周围暗了下来。几束探照灯光来回扫射,照出包围他们的大批武装宪兵,他们分布在周围广场上和远处的台阶上,所有的枪口都对准这里。有人回头看看,“青铜世纪”号周围的那些花束倒是真的,在飘浮的花丛中,他们的战舰像一口待葬的巨大棺材。
脚下的磁力鞋都同时失效,他们在失重中失去支撑飘浮起来,像一群动弹不得的靶子。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什么地方向他们喊话:“所有携带武器的人请把武器交出来!请各位配合,否则无法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从现在起,你们所有人都因一级谋杀罪和反人类罪被逮捕了!”
【威慑纪元13年,审判】
对“青铜世纪”号案件的审理由太阳系舰队的军事法庭进行,法庭位于地球同步轨道的舰队基地中。舰队国际的主体位于火星、小行星带和木星轨道上,但由于地球国际对此案极为关注,于是把法庭设在地球附近。为适应来自地面的旁听者,基地旋转产生重力,在法庭宽阔的窗外,蓝色的地球、耀眼的太阳和银河系灿烂的星海交替出现,仿佛是不同价值观的宏大展示,“青铜世纪”号案件就在这变幻的光影中开庭。法庭审理持续了一个月,以下是部分庭审记录。
尼尔·斯科特,男,45岁,上校军衔,时任“青铜世纪”号舰长。
……
法官:我们还需要再次回到对“量子”号攻击的决策过程上来。
斯科特:那我再重复一遍,攻击是由我独立决定并下令进行的,之前我没有同“青铜世纪”号的任何一位军官讨论和沟通过。
法官:你一直试图独揽全部责任,这对你,甚至对你试图袒护的对象,都不利。
公诉人:已经证明,攻击前有过一次全舰投票。
斯科特:对这次的投票我已经做过说明,舰上人员总计1775名,赞同攻击的只有59人,不是攻击的原因和依据。
法官:你能给出这59人的名单吗?
斯科特:投票是无记名的,在舰内网络上进行,这些在航行和作战日志上都有记录。
公诉人:你没有说实话。我们有充分证据证明,投票是记名的,更重要的是,结果与你所说的完全不同,你篡改了日志记录。
法官:我们现在需要你交出真实的投票结果记录。
斯科特:我没有,现在那上面显示的结果就是真实的。
法官:尼尔·斯科特,我提醒你,如果你继续对法庭调查采取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可能会害了你的许多无辜的部下,也就是那些曾对攻击“量子”号投反对票的人。如果没有你提供的证据,我们只能依据现有罪证对“青铜世纪”号所有下级军官、所有士官和士兵统一定罪量刑。
斯科特:怎么能这么做?!我们面对的是法律吗?你是法官吗?无罪推定原则呢?
法官:对反人类罪不适用无罪推定原则,这一国际法准则在危机纪元就确立了,以确保人类的叛徒受到法律制裁。
斯科特:我们不是人类的叛徒!我们为地球而战时,你们在哪儿?!
公诉人:你们是!两个世纪前的地球三体组织背叛人类的利益,今天的你们背叛人类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斯科特:(沉默)
法官:希望你知道伪造证据的后果。另外,在开庭时你曾代表本案所有被告发表过一份声明,对“量子”号1847名死难者和他们亲人表示忏悔,现在是你体现诚意的时候了。
斯科特:(长时间沉默)好吧,我交出真实结果,你们可以从“青铜世纪”号上日志数据库中的一个加密记录中得到,那里有全部的投票记录。
公诉人:在此之前,你能对大体情况做一个说明吗?比如,赞成攻击“量子”号的人有多少?
斯科特:1670人,占舰上总人数的94%。
法官:请肃静!
斯科特:但即使结果不是这样,即使赞成率低于50%,我也会发起攻击。
公诉人:那我提醒你:“青铜世纪”号与太阳系另一侧的“自然选择”号等新舰不同,A.I.智能程度较低,没有部下的配合,你不可能单独发动攻击。
……
赛巴斯蒂安·史耐德,男,31岁,少校军衔,时任“青铜世纪”号武器系统目标甄别和攻击模式控制军官。
……
公诉人:你是“青铜世纪”号上除舰长外唯一拥有阻止或中止攻击的系统权限的军官。
史耐德:是的。
法官:你没有这么做。
史耐德:没有。
法官:你当时的心理状态是什么?
史耐德:那一瞬间,哦,不是攻击的那一瞬间,是之前我得知“青铜世纪”号再也不可能返回、飞船就是我的全部世界的那一瞬间,我就改变了。没有过程,一下子就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好像——那个传说中的什么思想钢印一样。
法官:你认为有可能吗?我是说舰上存在思想钢印。
史耐德:当然不可能,我只是比喻,太空本身就是一个思想钢印……总之那一瞬间我就放弃了自我,成了集体的一部分,成了集体的一个细胞、一个零件——只有集体生存下来,自己的存在才有意义……就是这样,我说不清楚,我不指望你们理解。即使您,法官先生,亲自乘上“青铜世纪”号,再向太阳系外沿着我们的航线航行几万个天文单位,甚至比那更远,你也不可能理解,因为你知道你还会回来,你的灵魂一步都没离开,还在地球上——除非飞船的后面突然间一无所有,太阳地球都消失,变成一片虚空,那时你才能理解我的那种变化。
我是加利福尼亚人,公元1967年,在我的家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名叫罗恩·琼斯的高中教师(哦,请不要因为暂时跑题打断我,谢谢),为了让他的学生透彻地理解什么是极权、什么是纳粹,就在班上用模拟的方式建立了一个极权社会。只用了五天时间,琼斯就成功了,他的班级成了一个微型的纳粹德国,在那里,每个学生都自愿放弃了自我和自由,融入至高无上的集体,并对集体的目标充满宗教般的狂热。最后,这场以游戏开始的教学试验几乎失控。后来这件事被德国人拍成了电影,当事人还写过一本书,名叫《极权只需五天》。同样,“青铜世纪”号在得知了自己永远流浪太空的命运后,也建立了这样一个集体极权社会,知道我们用了多长时间吗?
五分钟。
真的只有五分钟,那个全体会议只开了五分钟,这个极权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就得到了“青铜世纪”号上绝大多数人的认可。所以,当人类真正流落太空时,极权只需五分钟。
……
鲍里斯·洛文斯基,男,36岁,中校军衔,时任“青铜世纪”号副舰长。
……
法官:是你率领首批小分队进入被攻击的“量子”号吗?
洛文斯基:是的。
法官:当时里面还有活着的人吗?
洛文斯基:没有。
法官:遗体情况怎么样?
洛文斯基:人都死于氢弹电磁脉冲作用于舰体产生的次声波,遗体全部完好。
法官:你们是怎么处理遗体的?
洛文斯基:像“蓝色空间”号那样,为他们建立了纪念碑。
法官:纪念碑中有遗体吗?
洛文斯基:没有,我怀疑太阳系另一端“蓝色空间”号建立的那座纪念碑中也没有。
法官:遗体去了哪里?
洛文斯基:补充舰上的食品库存。
法官:全部?
洛文斯基:全部。
法官:这件事情是怎么决定下来的?是谁首先决定把遗体作为食物的?
洛文斯基:这个……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当时感觉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我负责全舰后勤配给,指挥对遗体的贮存和分配等工作。
法官:遗体是怎样食用的?
洛文斯基:就是那样,大多数是同生态循环系统的蔬菜和肉类混在一起烹调。
法官:食用者都是哪些人?
洛文斯基:所有人,“青铜世纪”号上的所有人。舰上四个餐厅里都有这种食物,肯定都吃过。
法官:他们知道吃的是什么吗?
洛文斯基:当然。
法官:他们的反应呢?
洛文斯基:我想,肯定有人有些不适应吧,但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哦,有一次在军官餐厅用餐时,我还听旁边的一位军官说了句:谢谢,乔伊娜。
法官:什么意思?
洛文斯基:卡尔·乔伊娜中尉是“量子”号上的通信军官,他吃的好像就是她的一部分。
法官:他怎么可能知道吃的是谁呢?
洛文斯基:您知道身份标识单元吧,像一粒米那么大,植入左臂,能耐高温,偶尔烹调时没把那东西取出来,食用者在盘子里发现时可以用随身通信器什么的把上面的信息读出来。
法官:法庭肃静!请把两位晕倒的女士送出去……你们不会不知道,这种行为已经打破了人类的道德底线。
洛文斯基:当时有另外的道德底线。“青铜世纪”号在末日战役中超功率加速时,因为动力系统过载,舰上的生态循环系统断电近两个小时,系统因此造成严重损坏,恢复得很慢;冬眠系统也出现故障,只能容纳五百多人,这样还有一千多人要吃饭,当时如果没有额外的补给,会有一半人饿死。即使没有这种情况,考虑到未来漫长的航程,把那么多宝贵的蛋白质资源抛弃在太空中不加以利用,才是打破了道德底线……当然,我不是在为自己辩护,也没有为“青铜世纪”号上的任何人辩护,当我已经恢复到地球人的思维时,讲出这些来并不容易,请相信,并不容易。
尼尔·斯科特舰长在法庭的最后陈述:
我没有太多可说的,只有一个警告: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是地球生物进化的一个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鱼再也不是鱼了;同样,真正进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所以,人们,当你们打算飞向外太空再也不回头时,请千万慎重,需付出的代价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
最后宣判结果:因犯反人类罪和谋杀罪,尼尔·斯科特舰长和其他六名高级军官被判终身监禁;其余1768人中,只有138人被宣布无罪,余下均被判刑,刑期从二十年至三百年不等。
由于舰队国际的监狱位于火星和木星轨道之间荒凉的小行星带,犯人们只能再次飞离地球。“青铜世纪”号返航后,他们虽来到了距地球近在咫尺的同步轨道,但三千五百亿千米中的这最后三万千米却永远走不过去了。当押送飞船加速时,同在返航的战舰中一样,他们又都飘落在船尾的舷窗上,像一堆永远无法归根的落叶,看着无数次萦绕梦中的蓝色地球渐渐远去,再次变成一颗淡蓝色的星星。
在离开基地前,包括原副舰长洛文斯基、原目标甄别军官史耐德等十几人在宪兵的押解下最后一次进入“青铜世纪”号,同接收该舰的新部队进行一些细节方面的交接。在过去的十几年中,这里曾是他们的整个世界,他们在各处精心设置了草地、森林和海岸的全息影像,还培育了真正的花草,修建了喷泉和鱼池,使这里真正成为家的样子。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们的痕迹被完全抹去,“青铜世纪”号又变成了一艘冷冰冰的星际战舰。舰上遇到的每一个军人都对他们投来冷漠的目光,或者干脆忽略他们的存在。这些军人在敬礼时目光特别专注,以表明这军礼是对着押解他们的宪兵军官的,与这些穿囚服的人无关。
史耐德被带到一个球形舱里,向三名军官交代一些目标甄别系统的技术细节。那三名军官两男一女,那名女中尉十分美丽,但这三人面对史耐德就像面对一个电脑查询界面一样,声音冷淡地输入问题等待回答,没有一丝礼貌的表示,更没一句多余的话。
需解决的问题并不太多,一个小时就完成了。这时,史耐德在半空中的操作界面上点了几下,似乎是在离开前习惯性地关闭操作窗口,然后他突然猛踹舱壁,在失重中飞到球形舱的另一端。几乎同时,球形舱分成了两个,三名军官和一名宪兵被关在其中一个舱里,史耐德独自在另一间里。
史耐德在面前调出一个操作界面,以令人目眩的速度点击着,那是一个通信界面,他在激活“青铜世纪”号的大功率超远程星际通信系统。
一声闷响,舱壁被激光枪烧出一个小洞,舱内充满了白色的浓烟。宪兵从另一侧把枪管伸过来,对准史耐德,警告他立刻停止操作并打开舱门。
“‘青铜世纪’呼叫‘蓝色空间’!‘青铜世纪’呼叫‘蓝色空间’!”史耐德的声音并不高,他知道呼叫传输的距离与他的音高无关。
一束激光穿透史耐德的胸膛,血液变成红色的蒸汽喷出,被自己的血雾所笼罩的他,用尽最后的生命嘶哑地喊出一句话:
“不要返航,这里不是家!”
对于地球发出的返航诱饵,“蓝色空间”号本来就比“青铜世纪”号多了一些犹豫和怀疑,它只进行低功率减速,直至收到“青铜世纪”号的警报时,还保持着离开太阳系的正速度。收到警报后,它立刻由减速转换为全功率加速,继续逃离太阳系。
当地球通过三体的智子情报得知这个消息时,两个文明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
令他们欣慰的是,“蓝色空间”号目前还不具备对两个世界进行黑暗森林威胁的能力,它即使以最大功率向宇宙发送两个恒星系的坐标,也几乎不可能被第三方收到。要到达最近的恒星巴纳德星进行恒星级功率的宇宙广播,以“蓝色空间”号的航行能力,需要三百年时间;但目前它的航向并没有改变以指向巴纳德星,而是仍然向着之前确定的目标NH558J2星飞行,需两千多年才能到达。
“万有引力”号立刻起航追击“蓝色空间”号,这是目前太阳系唯一一艘能够进行恒星际航行的飞船。在此之前,三体世界曾提议由速度更快的水滴(正式称呼是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追赶并摧毁目标,但地球世界坚决拒绝了这个提议,认为这是人类的内部事务。末日战役是人类最大的创伤,十多年来,其疼痛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加剧烈。允许水滴再次攻击人类,在政治上是绝对不可接受的,尽管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蓝色空间”号已经是一艘异类的飞船了,但对其执法只能由人类实施。也许考虑到时间充裕,三体世界没有坚持,只是强调“万有引力”号具有发射引力波的能力,必须保证它的绝对安全,水滴应与其同行,以确保对“蓝色空间”号的压倒优势。
于是,“万有引力”号与两个水滴编队航行,它们之间的距离保持在几千米。两者大小悬殊,当看到“万有引力”号的全景时,水滴几乎不可见,但后者表面却完整而清晰地映着“万有引力”号的镜像。
“万有引力”号只比“蓝色空间”号晚建十年时间,除了引力波发射,并没有更多的先进技术,其推进能力只是略优于“蓝色空间”号,能追上后者完全凭借燃料优势。即使这样,按照目前两舰的速度和加速度,“万有引力”号追上“蓝色空间”号也需要五十年时间。
【威慑纪元61年,执剑人】
在一棵巨树建筑的顶端,程心仰望着她的星星,那是她被唤醒的原因。
在当年的群星计划中,共有十五个人购买了十七颗恒星,除程心外,其他十四人都湮没在茫茫历史中,也找不到有合法继承权的后人,大低谷像一只筛子,滤掉了太多的东西。现在,只有程心是唯一一个合法拥有恒星的人。
现在,人类还没有飞向太阳系外的任何恒星,但技术的飞速发展,已经使300光年内的恒星不再只有象征意义。程心拥有的DX3906被证明并不是一颗裸星,刚刚发现它带有两颗行星,从其中一颗行星的质量、轨道和大气光谱推测,它极可能是一颗与地球十分相似的类地行星,于是其价值急剧飙升。人们随后惊奇地发现,这个遥远的世界竟然是有主人的。
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想收回这颗恒星的所有权,但按照法律,这只有在其主人同意出让的情况下才能实现,于是,冬眠了二百六十四年的程心被唤醒了。
程心醒来后首先得知:同预料的一样,阶梯飞行器没有任何消息,三体人舰队没有截获它,也没有观测到它的存在,阶梯计划已经被历史遗忘,云天明的大脑永远迷失在茫茫太空中。但就是这个已经没入虚无的人,却给他爱的人留下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一个由一颗恒星和两颗行星构成的世界。
DX3906的行星是一位名叫艾AA的博士生发现的。她在做自己的博士毕业论文研究时,采用了一种新的观测方法,用一颗恒星作为引力透镜观测另一颗恒星,由此获得了这个发现。
在程心眼中,艾AA是个像鸟一般轻灵的女孩子,充满生机地围着她飞来飞去。她自称熟悉公元人,因为自己的导师就是一位公元世纪的物理学家。也许是这个原因,她得到了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被指定为程心与联合国太空开发署之间的联络人。
联合国和舰队的要求让程心很为难。她当然不能独自占有一个世界,但也不能把深爱她的人送的礼物卖掉。她提出无偿放弃对DX3906的所有权,只保留那张证书作为纪念,但却被告知不行。按照现有法律,政府、联合国和舰队都不能无偿接收这样大宗的个人资产,他们只能从她手中买下DX3906,这是程心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经过痛苦的思考,她决定出让两颗行星的所有权,保留恒星,但同时与联合国和舰队签署一份附加协议,确定人类可以免费使用该恒星产生的能量。经过研究,这个想法在法律上是可行的。
AA告诉程心,只出让行星的话,联合国的出价就低许多,但那仍然是一笔巨额财产,她需要成立一个公司来运作。AA接着问,如果成立公司的话,程心是否愿意让她来工作,得到程心的肯定答复后,AA立刻打电话辞掉了太空开发署联络人的职位,并声称自己开始为程心工作了,开始为她的利益说话。
“你傻不傻呀?!”AA大叫道,“有许多选择,你却做了最糟的一个!比如你可以把恒星一起转让,那样你就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了!或者,什么都不出让,整个星系全给自己留着,这是完全可以的!在这个时代,法律对个人财产是绝对保护的,没人能抢走你的世界!然后,然后你再冬眠,直到能够飞向DX3906那一天,你可以飞到自己的世界去,那么大的地方,有海洋和大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当然最好带上我……”
程心说她已经决定,“我们俩相隔快三个世纪了,我不指望能马上互相理解。”
“是,是。”AA一声叹息,“可你应该重新认识良心和责任这两样东西,责任使你出让行星,良心使你保留恒星;责任又让你放弃恒星的能量。你是过去那种被这两样东西绑架的人,像我的导师那样。不过,在这个时代,良心和责任可不是褒义词,这两种东西表现得太多会被视为心理疾病,叫社会人格强迫症,要接受治疗的。”
……
即使在城市的灯光中,程心也没费太大力气就找到了DX3906。与她的时代相比,现在的大气层清澈了许多。她从夜空收回目光,回到令她惊叹的现实中:她和AA就像站在一棵发光圣诞树上的两只小蚂蚁,周围是圣诞树的森林,光辉灿烂的大楼像叶子般挂满了每根树枝。但这座巨型城市是建在地面上的,随着威慑而来的和平,人类的第二次穴居时代结束了。
她们沿着这根树枝走去,每根树枝都是一条大街,路面飘浮着许多信息窗口,使得街道像一条五光十色的河流。时常有几个窗口从路中的主流中飘出来,跟着她们走一小段,发现她们对自己不感兴趣后又飘回到主流中去。属于这条街的建筑都挂在下面。这是最高的树枝,上面就是星空,如果走在下面的树枝大街上,就会被挂在周围和上方树枝的建筑所围绕,自己仿佛是一只小虫子,飞行在树叶和果实都发出绚丽光芒的梦幻森林中。
程心看着街上的行人,一个女孩子,两个女孩子,一群女孩子,又是一个……都是女孩子,都很美丽,穿着闪闪发光的衣服,像是这梦幻森林中的精灵。好不容易有一个看上去年龄稍大些的,也是女人,美丽几乎掩盖了年龄。当她们走到这根树枝的尽头,面对着下面的灯海,程心问出了那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
“男人呢?”
她苏醒已有四天,从没见过男人。
“到处都是啊。”AA指指附近,“看那个背靠着栏杆的,还有那边三个,还有那两个正在走过来的,都是男人。”
程心看看那几个人,她(他)们面容白嫩姣好,长发披肩,身材苗条柔软,仿佛骨头都是香蕉做的,举止是那么优雅轻柔,说话声音随着微风传过来,细软而甜美……在她的时代,这些人在女人中也都属于女人味最浓的那一类。
程心很快想明白了:其实这种进程早已开始。公元20世纪80年代可能是最后一个崇尚男性气质的年代,那以后,虽然男人还在,但社会和时尚所喜欢的男人越来越女性化。她想起了21世纪初的某些日韩男明星,第一眼看上去也是美丽女孩的样子,那时人们称之为男色时代来临。大低谷打断了人类的女性化进程,但随着威慑时代而来的半个多世纪的舒适的和平,使这一进程加速了。
AA说:“你们公元人最初确实很难分辨他们,不过这对你来说可能容易些,从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这样的古典美人是很吸引他们的。”
程心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AA。
“你想什么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女人耶!哼,你们那时的男人有什么好?粗鲁野蛮肮脏,像是没有充分进化的物种,你会适应这个美好时代的。”
程心在三个世纪前即将进入冬眠时,对自己在未来会面临的困境做过各种假设,但现在这个是她不可能想象到的。想想在这个女性化世界的长远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程心的心中一阵惆怅,不由得又抬头去夜空中寻找自己的星星。
“又在想他呀!”AA扳着程心的双肩说,“就算那个男人当时没有飞向太空,和你在一起,你们孙子的孙子现在也进坟墓了。这是全新的时代,全新的生活,与过去全无关系的!”
程心努力使自己这样想,并努力使思绪返回现实。来到这个时代只有几天,她对以往近三个世纪的历史只有大概的了解,最令她震惊的就是人类与三体世界因黑暗森林威慑而建立起来的战略平衡,这时,一个问题突然冒上脑际。
这样一个柔软的女性世界,威慑?!
程心和AA往回走去,路面上,又有几个信息窗口围着她们飘移,其中一个引起了程心的注意:首先是因为画面上有一个男人,显然是过去时代的男人,面色憔悴,头发蓬乱,站在一座黑色的墓碑旁。他和墓碑处于阴冷的暗影中,但他的双眼似乎映射着遥远天边的晨曦,显得很亮。下面有一行字幕:
……在他那个时代,杀人是要判死刑的。
程心觉得这个男人很面熟,细看时画面又消失了,代之以一个正在演讲的中年女人(程心只能认为是女性)。她的衣服不发光,很正式,使她看上去像一个政治家,刚才的字幕就是她说出的话。这个窗口觉察到了程心的注意,放大了许多,同时发出了刚好能让她听到的声音,演讲者的声音很甜美,每个字像用长长的糖丝连起来,但说的内容很可怕:
“为什么要判死刑?答案是因为杀了人,但这只是正确答案之一,还有一个答案是:因为杀的人太少了。杀一个人是要被判死刑的,杀几个几十个更是如此,如果杀了几千几万人,那就罪该万死;但如果再多些,杀了几十万人呢?当然也该判死刑,但对于有些历史知识的人,这个回答就不是太确定了;再进一步,如果杀了几百万人呢?那可以肯定这人不会被判死刑,甚至不会受到法律的惩处,不信看看历史就知道了,那些杀人超过百万的人,好像都被称为伟人和英雄;更进一步,如果这人毁灭了一个世界,杀死了其中的所有生命,那他就成了救世主!”
“她(他?)在说罗辑,他们想审判他。”AA说。
“为什么?”
“很复杂,直接原因是:那个恒星系,就是他向宇宙广播了坐标导致其被摧毁的那个,不知道其中有没有生命,但肯定存在有的可能,所以他被指控有世界灭绝罪的嫌疑。这是现代法律中最重的罪了。”
“你就是程心吧?!”这声音让程心吃了一惊,因为它竟来自路面的那个窗口,里面的演讲者惊喜地看着程心并指着她说,像见到一个老朋友。“你是拥有那个遥远世界的人。啊,你真的很好,把那个时代的美都带给我们,你是唯一拥有一个世界的人,也能拯救这个世界,大众对你寄予厚望!哦,我是……”
AA一脚把那个画面关掉了。程心被这个时代的信息技术深深震撼,她不知道自己的影像如何传到演讲者那里,更不知道她(他?)是如何从亿万观众中把自己检索出来的。
AA赶到程心前面,转身退着走面对她问道:“你会毁灭一个世界以建立这种威慑吗?特别是:如果敌人没有被你的威慑吓住,那你会按动按钮毁灭两个世界吗?”
“这问题没意义,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置于那种位置?”
AA停下脚步,抓住程心的双肩,直视她的双眼,“真的不会吗?”
“当然,就我能想到的,那是对一个人来说最可怕的境地了,比死可怕多了。”程心说,AA的认真使她有些吃惊。
AA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明天再细谈,早点休息吧,你现在很虚弱,要一个星期才能完全恢复。”
第二天一早,程心就接到AA的电话,AA在屏幕上眉飞色舞地说今天上午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给她一个惊喜,并说接她的车就在楼顶上。程心来到楼顶,果真看到了那辆开着车门的飞行车,她进入车内时发现AA并不在里面。车门无声地滑上,程心身下的座椅像手掌般把她握住,飞行车轻盈地飞起,汇入城市森林间飞车的洪流中。这时天还早,朝阳射入城市森林的无数道光束几乎与地面平行,飞行车就在一道道阳光间穿越城市。巨树建筑渐渐稀疏,最后完全消失了,蓝天下的大地被森林和草原所覆盖,一片令程心陶醉的绿色扑面而来。
威慑纪元开始后,地球重工业几乎全部移到了太空轨道,生态环境迅速恢复,现在已经接近工业革命前的水平。由于人口减少和粮食生产工业化,耕地也在消失,地球正在变成一个大公园。
这突然到来的美好世界使程心有一种不真实感,自从冬眠苏醒后,她一直恍若梦中。
半个小时后飞行车降落了,车门滑开,程心一下车,它立刻升空飞走了。螺旋桨搅起的大风平息后,寂静笼罩着一切,只有鸟鸣从远方传来。程心打量着周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废弃的建筑中。这些建筑像是公元世纪的,好像是一个居住区,每座楼房的下半部分都长满了密密的藤蔓植物。看着这被新纪元的绿色所覆盖的过去,程心多少找回了一些现实感。
她叫着AA的名字,回答她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
这声音来自程心身后二楼的一个阳台,她转身看到了站在缠满藤蔓的阳台上那个男人,不是现在女性化的男性,而是过去真正的男人。程心仿佛又回到梦中,但这次是她的公元世纪噩梦的延续:这个男人是托马斯·维德,穿的衣服也是与过去一样的黑皮夹克,只是他看上去老了些,可能他是在程心之后许多年冬眠的,或者比程心更早苏醒,也许两者都有。但程心的目光立刻集中在维德的右手上,那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握着一把手枪,公元世纪的手枪,枪口对着程心。
“这枪里的子弹是为水下射击特制的,据说能保存很长时间,但已经二百七十多年了,不知还能不能用。”维德说,脸上露出程心熟悉的冰水般的微笑,那种笑容是他在欣赏别人绝望时特有的。
子弹能用。一声爆响中,程心看到枪口的火光,自己左肩像被猛击一拳,冲击力把她推靠到后面的一堵残壁上。枪声被密集的藤蔓植物吸收,传不了多远,外面的鸟鸣声还在继续。
“不能用现在的枪,它们每次射击都会自动在公共安全数据库中登记。”维德说,语气与三个世纪前同程心谈日常工作时一样平淡。
“为什么?!”程心说出了三个世纪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没感到疼,左肩只有一种绵软的麻痹感。
“为了执剑人。我想成为执剑人,你会同我竞争,而你会成功。我对你本人没有一点儿恶意,不管你信不信,我此时很难过。”
“瓦季姆是你杀的?”程心问,血从她的嘴角流出。
“是,阶梯计划需要他。而现在,我的新计划却不需要你。你们都很出色,但挡道的棋子都应清除。我只能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维德说完又开了一枪,子弹穿透程心的左腹部,仍然没有痛感,但全身在麻痹中失去支撑,她靠着墙慢慢滑下,在身后的藤蔓叶子上留下鲜红的血迹。维德再次扣动扳机,这次,近三个世纪的岁月终于显出了作用,枪没响。维德拉动枪栓退出臭弹,再次把枪口对准程心。就在这时,他握枪的右臂好像自己爆炸了,一团白烟升起后,维德的右小臂消失了,被烧焦的骨肉碎片飞溅到周围的绿叶中,手枪却完好无损地掉到楼下。维德没动,仿佛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已经消失的右小臂,然后抬头仰望,在他看的方向,一辆飞行警车正俯冲下来,还没有接触地面,就有几名带枪的警察跳到下面在气流中翻腾的深草里,他们看上去也是身材苗条的女孩,但动作敏捷。
最后下来的是AA,她的泪眼在程心已经模糊的视线中晃动着,也能听到她的哭诉声,大意是有人伪造她的电话等等。
剧痛开始出现,且来势凶猛,程心休克了过去。很快她又醒来了,发现自己已经在车里,身体被不知名膜状物全部包裹起来,疼痛消失了,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意识再次模糊。她最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
“什么是执剑人?”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面壁者的幽灵——执剑人
罗辑对三体世界建立的黑暗森林威慑无疑是伟大的功绩,但最终产生这个功绩的面壁计划却被认为是一个极其幼稚的荒唐举动。人类当时像个第一次走向社会的孩子,对险恶的外部世界充满了恐惧和迷茫,面壁计划就是这种精神冲击的产物。随着罗辑把威慑控制权移交给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人们认为面壁计划这一历史的传奇永远结束了。
人们开始对威慑本身进行深入思考,由此诞生了一门学科:威慑博弈学。
构成威慑的主要元素有:威慑者和被威慑者,在黑暗森林威慑中分别是人类和三体世界;威慑操作,发射三体世界坐标导致两个世界毁灭;威慑控制者,掌握发射开关的人或组织;威慑目标,三体世界放弃侵略并向人类世界传递技术。
以威慑者和被威慑者同归于尽为后果进行的威慑,被称为终极威慑。
与其他类型的威慑相比,终极威慑的特点是:一旦威慑失败,那么再进行威慑操作对于威慑者来说便毫无意义。
终极威慑成功的关键在于,必须使被威慑者相信,如果它不接受威慑目标,就有极大的可能触发威慑操作。描述这一因素的是威慑博弈学中的一个重要指标:威慑度。只有威慑度高于80%,终极威慑才有可能成功。
人们很快发现一个极其沮丧的事实:如果黑暗森林威慑的控制权掌握在人类的大群体手中,威慑度几乎为零。
让人类集体做出毁灭两个世界的决定本来就极其艰难,这个决定远远超出了人类社会的道德和价值观底线,而黑暗森林威慑本身的情形使这种决定的可能性进一步降低:如果威慑失败,人类还有至少一代人的时间可以存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对活着的人就是全部了;如果因威慑失败而进行威慑操作,向宇宙广播两个世界的坐标,那毁灭随时都可能到来,这个结果远糟于放弃威慑操作。所以,当威慑失败时,人类的群体反应是完全可以预测的。
但个体的反应无法预测。
黑暗森林威慑的成功,正是建立在罗辑个体的不可预测上。当威慑失败时,决定他行为的更多是他的人格特征和心理因素,即使是基于理智,他个人的利益与人类整体利益未必契合。威慑纪元初,两个世界对罗辑的全部人格特征进行了极其详细的研究,并建立了相应的数学模型,人类和三体的威慑博弈学者们得出了几乎相同的结果:依威慑失败时的精神状态不同,罗辑的威慑度在91.9%至98.4%之间浮动,三体世界绝对不敢冒这个险。
在威慑建立后很短的时间里,虽然还没来得及进行上述的深入研究,但人们很快觉察到了这个事实,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立刻把威慑控制权交还给罗辑,就像扔出一块滚烫的铁。从收回到交还控制权,前后只有十八个小时的时间,但这段时间已足够水滴摧毁环绕太阳的核弹链以阻止人类进行坐标广播,而敌人没有行动,这被认为是三体世界在这场战争中的最大失误,而人类则冷汗淋漓地长出了一口气。
于是,罗辑一直掌握着黑暗森林威慑的控制权。他的手中,先是握着太阳核弹链的起爆开关,后来握着引力波的发射开关——两个世界的战略平衡,像一个倒放的金字塔,令人心悸地支撑在他这样一个针尖般的原点上。
黑暗森林威慑是悬在两个世界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罗辑就是悬剑的发丝,他被称为执剑人。
面壁计划并没有成为历史,人类无法摆脱面壁者的幽灵。
如果说面壁计划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出现的怪物,那黑暗森林威慑和执剑人在历史上却有过先例。公元20世纪华约和北约两大军事集团的冷战就是一个准终极威慑。冷战中的1974年,苏联启动Perimeter计划,建立了一个后来被称为末日系统的预警系统,其目的是在北约核突袭中,当政府决策层和军队高级指挥层均被消灭、国家已失去大脑的情况下,仍具备启动核反击的能力。它利用核爆监测系统监控苏联境内的核爆迹象,所有的数据会汇整到中央计算机,经过逻辑判读决定是否要启动核反击。这个系统的核心是一个绝密的位于地层深处的控制室,当系统做出反击的判断时,将由控制室内的一名值班人员启动核反击。公元2009年,一位曾参加过Perimeter战略值班的军官对记者披露,他当时竟然只是一名刚从伏龙芝军事学院毕业的二十五岁的少尉!当系统做出反击判断时,他是毁灭的最后一道屏障。这时,苏联全境和东欧已在火海之中,他在地面的亲人和朋友都已经死亡,如果他按下启动反击的按钮,北美大陆在半个小时后也将同样成为生命的地狱,随之而来的覆盖全球的辐射尘和核冬天将是整个人类的末日。那一时刻,人类文明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中。后来,人们问他最多的话就是:如果那一时刻真的到来,你会按下按钮吗?
这位历史上最早的执剑人说:我不知道。
人们现在的希望就是:黑暗森林威慑能够出现像20世纪的核威慑那样美好的结局。
岁月在诡异的平衡中流逝,威慑已经建立了六十年,已过百岁的罗辑仍执掌着威慑控制权。他在人们眼中的形象也在慢慢变化。
主张对三体世界采取强硬政策的鹰派不喜欢他。早在威慑刚建立时,强硬派就主张向三体世界提出更加苛刻的条件,企图彻底解除三体世界的武装。有些方案已经到了荒唐的地步,比如“裸移民”计划,提出让三体人全体脱水,然后由货运飞船送至奥尔特星云,再由人类飞船接运到太阳系,存储于建造在月球或火星上的干库中,依据某种条件分小批逐步解冻。
温和的鸽派同样不喜欢罗辑。他们关注的焦点集中在被罗辑泄露坐标的187J3X1恒星系中是否有生命和文明上。对这一点,两个世界的天文学家们都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无法证明有,也无法证明没有。但罗辑肯定有世界毁灭罪的嫌疑。他们认为,人类和三体两个文明要想建立一个和平共处的世界,必须以泛宇宙的人权体系为基础,即承认宇宙间所有文明生物都拥有完全平等的人权。而要使这样一个泛宇宙人权体系成为现实,就必须对罗辑进行审判。
罗辑对两者都没有理会。他只是握着引力波发射的开关,沉默地坚守着执剑人的岗位,坚守了半个世纪。
人们发现,人类对三体世界的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绕过执剑人,没有执剑人的承认,人类的政策在三体世界没有任何效力。这样,执剑人就成为像面壁者一样拥有巨大权力的独裁者。
随着时间的流逝,罗辑的形象由救世主一天一天地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和毁灭世界的暴君。
人们发现威慑纪元是一个很奇怪的时代,一方面,人类社会达到空前的文明程度,民主和人权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另一方面,整个社会却笼罩在一个独裁者的阴影下。有学者认为,科学技术一度是消灭极权的力量之一,但当威胁文明生存的危机出现时,科技却可能成为催生新极权的土壤。在传统的极权中,独裁者只能通过其他人来实现统治,这就面临着低效率和无数的不确定因素,所以,在人类历史上,百分之百的独裁体制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技术却为这种超级独裁的实现提供了可能,面壁者和持剑者都是令人忧虑的例子。超级技术和超级危机结合,有可能使人类社会退回黑暗时代。
但大多数人也承认,目前还不到停止威慑的时候。随着智子封锁的解除和三体世界的知识输入,人类科学飞速发展,但与三体世界比,还相差两到三个技术时代;只有当两个世界科技实力相当时,才能考虑停止威慑。
还有一个选择:把威慑控制权交给人工智能。这一选择曾被认真考虑,并进行了大量的研究试验,它的最大优势是威慑度极高,但最终被否决了。把两个世界的命运交付给机器,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试验发现,A.I.对威慑所面临的复杂情况做出正确判断的几率比人要低许多,因为这种判断本身所要求的不仅仅是逻辑推理能力。另外,在政治上这也不会使人们感觉更好,这不过是把人的独裁转化成机器独裁,从政治角度看更糟糕。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智子对A.I.的干扰。虽然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但仅仅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就使这个选择成为不可能。
折中的选择是更换执剑人。即使不考虑以上的因素,罗辑已是百岁老人,思维和心理随时可能出现异常波动,把两个世界的命运放到他手中很难让人放心。
程心恢复得很快。医生们声称,即使那把手枪中的十颗7毫米子弹全部击中她,即使她的心脏被击碎,现代医学也能把她救活并恢复到与正常人基本无异的健康状态,但如果大脑被击中就没救了。
据警方透露,维德几乎成功。世界上最近的一起谋杀案发生在二十八年前,而这个城市已经近四十年没有谋杀犯罪了,警方对预防和侦破谋杀案已经生疏。是另一名执剑者候选人,维德的一个竞争对手,向警方提出警告,但他也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以这个时代所没有的敏锐觉察到了维德的意图。半信半疑的警方耽误了很多时间,直到发现了维德伪造AA的电话时才采取行动。
许多人到医院来看望程心,有政府、联合国和舰队的官员,社会各界的人士,当然也有AA和她的朋友们。程心现在已经能够很容易地分辨现代人的性别,同时也渐渐适应了外表完全女性化的现代男人,感觉他们有一种她的时代的男人们所没有的优雅,但他们还远不可能对她产生异性吸引力。
随着陌生感的消失,程心渴望进一步了解这个时代,可目前她还只能待在病房里。
这天,AA在病房中为她放了一部全息电影,说是本届奥斯卡奖的最佳影片,名叫《长江童话》,取材于李之仪的《卜算子》“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影片描写一个没有具体年份的上古田园时代,分别居住在长江入海口和源头的一对情侣的爱情。整部影片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距离不可跨越,他们从未见面,连想象中的相会画面都没出现过,但他们的思念之情却被表现得无比凄婉动人。影片的摄影也十分唯美,长江入海处江南的清丽婉约和源头青藏高原的雄浑壮阔相互映衬,令程心陶醉。影片丝毫不见她的时代那类商业化的张扬,故事像长江一样从容流淌,使她融入其中。
程心想到,她现在就在时间大河的江之尾,而江之头却空荡荡的……
这部电影激起了程心对新纪元文化的兴趣,当她能走动时,AA又带她去了画展和音乐会。程心清晰地记得公元世纪在798厂和上海现代艺术双年展中见到的那些变态怪异的东西,很难想象那时的艺术延伸到现在是什么样子。但她看到的画都很温和写实,而柔美的色彩中又跃动着生机和情感,她感觉那一幅幅画就像一颗颗心,在为自然和人性之美轻轻跳动。至于音乐,她感觉听到的都像是古典交响曲,让她又想到了那部电影中的长江,厚重雄浑又从容舒缓,她像是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面的流水,不知不觉中感到不是水在流,而是人在向上游走,她就这样被带了很远很远……
这个时代的文化艺术与程心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但也不是简单地回归古典,更像是自后现代以后的螺旋升华,完全建立在一个新的美学基础上,比如《长江童话》中就包含着对宇宙时空的深刻隐喻。但使程心最为激动的是,21世纪后现代文化艺术中所充斥的那种晦暗绝望变异喧闹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的宁静和乐观。
“我爱这个时代,但想想也挺让人吃惊的。”程心说。
“要是知道这些电影、画和音乐的作者,你就更吃惊了,他们都是四光年外的三体人。”AA说,看着程心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文化反射
威慑建立之后,为了接收和消化三体世界向地球传送的科学技术信息,成立了世界科学院,这是一个与联合国同级别的国际组织。人们最初预测,人类只能接收到来自三体世界的挤牙膏似的零星信息,且这些信息充满刻意的谬误和误导,地球科学家们只能从中猜谜般地获得真正的新知识。但三体世界在这方面的态度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们在短时间内系统地传送了海量的知识信息,主要是基础科学信息,包括数学、物理学、宇宙学、分子生物学(以三体世界生命为基础)等等,每一类都是一个完整的学科体系。这巨量的信息令地球科学界一时手足无措。三体世界还对地球人进行了不间断的指导,一时间地球世界几乎成了一所大学。智子对加速器的封锁解除后,三体物理学的核心内容一步步得到实验证实,使人类对这些知识的真实性有了初步的确认。三体世界甚至多次抱怨世界科学院消化知识的速度太慢,他们似乎迫不及待地想使人类达到自己世界的科学水平,至少在基础科学方面是这样。
对这一令人困惑的现象,人们提出了多种解释,较为可信的一种是:三体世界看到了人类科学加速发展的优势,想通过人类科学的发展获得新的知识,地球被作为一个知识电池来使用,试图在为其充电后获得更高的能量。
三体世界对此的解释是:如此慷慨的知识传送是出于对地球文明的敬意,三体世界从地球文明那里得到了更多的东西。人类文化使三体世界睁开了一双新的眼睛,看到了生命和文明更深层的意义,体验到了以前从未觉察到的自然和人性之美。人类文化在三体世界广为传播和渗透,正迅速和深刻地改变着三体世界的社会形态,并在半个世纪中引发了多次革命,使得三体世界的社会结构和政治体制与地球越来越相似,人类的价值观正在那个遥远的社会得到认同和推崇,人类文化正被所有三体人所迷恋。
开始,人们对此将信将疑,但随之而来的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化反射浪潮证实了这一切。
威慑纪元十年后,由三体世界传送而来的,除了海量的知识信息,还有越来越多的模仿人类的文化艺术作品,包括电影、小说、诗歌、音乐、绘画等。令人吃惊的是,三体世界对人类文化的模仿似乎没有经历邯郸学步的过程,一开始就达到了很高的水准。这种现象被学者们称为文化反射。人类文明在宇宙中有了一面镜子,使人类从以前不可能的角度重新认识自己。在以后的十年间,反射文化在人类世界流行开来,取代正在日益颓废和失去活力的地球本土文化,成为文化主流,在大众中引领时尚,在学者中成为寻找新的文化思想和美学理念的源泉。
现在,一部电影或小说,如果不预先说明,一般无法看出它的来源,很难确定其作者是人类还是三体人。因为在来自三体世界的作品中,人物全部是地球人类,自然环境也都是地球类型的,完全看不出异世界的影子,这是三体世界接受人类文化的最有力证明。同时,三体世界本身仍然笼罩在神秘的面纱中,几乎没有任何关于那个世界的细节被传送过来。三体人认为,自己粗陋的本土文化现在还不值得展示给人类,特别是双方生物学和自然环境的巨大差异,一旦展现,可能会给已经建立起来的宝贵的交流带来意想不到的障碍。
人们欣慰地看到,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一束阳光真的照进了黑暗森林的这个角落。
程心出院的这一天,AA说智子想见她。
程心已经知道,现在,智子这个词并不是指那些来自三体世界的强大诡异的智能化微观粒子,而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这女人是个机器人,由人类最先进的A.I.和仿生技术制造,却由以前被称为智子的智能粒子控制。这个名叫智子的女人是三体世界在地球的大使,与以前智子的低维展开相比,她的出现使得两个世界的交流变得更加自然和顺畅。
智子住在位于城市边缘的一棵巨树上,从飞行车上远远看去,那巨树的叶子很稀疏,仿佛正处于深秋的凋零之中。智子的住所位于最顶端的树枝上,那根树枝只有一片叶子,那是一幢雅致的竹木结构的小别墅,在一团白云中时隐时现。现在是无云的晴天,那团白云显然是别墅所生成的。
程心和AA沿长长的树枝走到尽头,路面都是由圆润的石子铺成,两旁是翠绿的草坪。沿一道旋梯可以下到悬空的别墅,智子在别墅门口迎接她们。她身材纤小,穿着华美的日本和服,整个人像是被一团花簇拥着。当程心看清她的面容时,花丛黯然失色,程心很难想象有这样完美的女性容貌,但真正让这美丽具有生机的,是控制她的灵魂。她浅浅一笑,如微风吹皱一汪春水,水中的阳光细碎轻柔地荡漾开来。智子对她们缓缓鞠躬,程心感觉她整个人就是一个汉字:柔——外形和内涵都像。
“欢迎,欢迎,本该到府上拜访,可那样就不能用茶道来招待了,请多多见谅。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们。”智子再次鞠躬说,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轻细柔软,刚刚能听清,但似乎有一种魔力,仿佛她说话时别的声音都停下来,为她的细语让路。
两人跟着智子走进庭院,她的圆发髻上插着的一朵小白花在她们前面微微颤动着,她也不时回头对她们微笑。这时,程心已经忘记眼前是一个外星侵略者,忘记在四光年外控制着她的那个强大的异世界,眼前只是一个美丽柔顺的女人。特别之处只是她的女人味太浓了,像一滴浓缩的颜料,如果把她扔到一个大湖中溶化开来,那整个湖都是女人的色彩了。
庭院中小路的两侧都是青翠的竹林,白雾在竹林中凝成薄薄的一层,悬在半人高的林中微微起伏。走过一座下面有淙淙清泉的小木桥,智子退到一边鞠躬把两人让进客厅。客厅是纯东方式的,很敞亮,四壁都有大块的镂空,使这里像一个大亭子。外面只有蓝天白云,云都是从近处涌出,飘得很快。墙上挂着一幅不大的浮世绘和一个绘着国画风景的扇面,装饰简约典雅,恰到好处。
智子请程心和AA在柔软的榻榻米上坐下,然后自己也以优雅的姿势坐下来,有条不紊地把一件件精美的茶具在面前摆开。
“可得有耐心,这茶可能两小时后才喝得上。”AA在程心耳边低声说。
智子从和服中拿出一块洁白的帕巾,开始轻轻擦拭已经极其洁净的茶具,先是细细地擦一个精致的有着长长细柄的竹制水杓,然后依次轻擦那些白瓷和黄铜小碗,用竹杓把一只陶罐中的清泉水舀到一个小瓷锅中,放到一个精致的铜炉上烧着,然后从一只小白瓷罐中把细细的绿色茶末倒进小碗,用竹刷慢慢旋抹……这一切都做得极慢,有些程序还反复做,仅擦茶具一项就用了近二十分钟,对智子来说,这些动作的功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的仪式感。
但程心并没有感到厌倦,智子那轻柔飘逸的动作有一种催眠作用,令她着迷。不时有清凉的微风从外面的空中吹来,智子的玉臂仿佛不是自己在动,而是被微风吹拂着飘荡,她的纤纤玉手所抚弄的也仿佛不是茶具,而是某种更为柔软的东西,像轻纱,像白云,像……时间,是的,她在轻抚时间,时间在她的手中变得柔软蜿蜒,流淌得如同竹林中的那层薄雾般缓慢。这是另一个时间,在这个时间中,血与火的历史消失了,尘世也退到不存在的远方,只有白云、竹林和茶香,这真的是日本茶道中“和敬清寂”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茶终于煮好了,又经过一系列纷繁的仪式后,终于递到程心和AA手上。程心尝了一口那碧绿的茶汁,一阵苦香沁入心脾,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清澈透明了。
“我们女人在一起,世界就很美好,可我们的世界也很脆弱,我们女人可要爱护这一切啊。”智子轻言慢语地说,然后深深鞠躬,语气变得激动起来,“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对于这话中的深意,以及这茶中的深意,程心自然是理解的。
接下来的一次聚会,又把程心拉回到沉重的现实。
与智子见面后的第二天,有六个公元人来见程心,他们都是第二任执剑者的候选人,均为男性,年龄在三十四至六十八岁之间。与威慑纪元之初相比,这个年代从冬眠中苏醒的公元人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但仍形成一个特定的社会阶层。对于他们来说,融入现代社会要比在危机纪元后期苏醒的那些人更加困难。公元人阶层中的男性都自觉或不自觉地使自己的外表和人格渐渐女性化,以适应这个女性化社会,但程心眼前的这六个男人都没有这么做,他们都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男性外表和性格。如果程心前些日子见到这些人,一定会有一种舒适感,但现在她却感到压抑。
这些男人的眼中没有阳光,很深的城府使他们都把自己掩藏在看不透的面具下。程心感到自己面对着一堵由六块冰冷的岩石构筑的城墙,城墙显露着岁月磨砺的坚硬和粗糙,沉重中透着寒气,后面暗藏杀机。
程心首先对那位向警方报警的候选人表示感谢。她是真诚的,不管怎样,他救了她的命。那个面容冷峻的四十八岁男人叫毕云峰,曾经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的设计师之一。同程心一样,他也是大型工程派向未来的联络员,期望有朝一日智子的封锁解除后加速器能够重新启用,但那个时代建造的所有加速器都没能保留到威慑纪元。
“但愿我没有犯错误。”毕云峰说,他可能想幽默一些,但无论程心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这种感觉。
“我们是来劝你不要竞选执剑人的。”另一个男人直截了当地说。他叫曹彬,三十四岁,是所有候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危机开始时他曾是丁仪的同事,是一名物理学家。智子封锁加速器的真相公布后,他痛感理论物理学已成为没有实验基础的空对空的数学游戏,就进入冬眠等待封锁解除。
“如果我竞选,你们认为有可能成功?”程心问。从智子那里回来后,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几乎使她彻夜未眠。
“如果你那么做,几乎肯定能成功。”伊万·安东诺夫说,这个英俊的俄罗斯人是候选人中除曹彬外最年轻的,四十三岁,却资历非凡。他曾是俄罗斯最年轻的海军中将,官至波罗的海舰队副司令,因绝症而冬眠。
“我有威慑力吗?”程心笑着问。
“不是一点没有。你曾是PIA的成员,在过去的两个多世纪里,PIA曾对三体世界采取过大批的主动侦察行动,末日战役前夕甚至向太阳系舰队发出过关于水滴攻击的警告,可惜没受重视。它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传奇般的机构,这点会使你在威慑方面加分的。另外,你是唯一一个拥有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也可以拯救眼前这个世界,不管这是否合乎逻辑,现在的公众就是这么联想的……”
“关键不在于此,听我解释。”一个秃顶的老男人打断了安东诺夫的话,他叫A·J·霍普金斯,或者说他自称叫这个名字,因为他苏醒时身份资料都丢失了,而他又拒绝提供任何身份信息,连随便编一份都拒绝,这使他获得公民身份颇费周折。但他神秘的身世却也为竞选加了不少分,他与安东诺夫一起,被认为是候选人中最具威慑力的两位。“在公众眼中,最理想的执剑人是这样的:他们让三体世界害怕,同时却要让人类,也就是现在这些娘儿们和假娘儿们不害怕。这样的人当然不存在,所以他们就倾向于让自己不害怕的。你让他们不害怕,因为你是女人,更因为你是一个在她们眼中形象美好的女人。这些娘娘腔比我们那时的孩子还天真,看事情只会看表面……现在她们都认为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宇宙大同就要到来了,所以威慑越来越不重要,执剑的手应该稳当一些。”
“难道不是吗?”程心问,霍普金斯的轻佻语气让她很反感。
六个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几乎不为她所觉察地交换着目光,同时他们的目光也更加阴沉了。身处他们中间,程心仿佛置身于阴冷的井底,她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孩子,你不适合成为执剑人。”那位最年长者说话了,他六十八岁,是冬眠时职位最高的人,时任韩国外交部副部长。“你没有政治经验,又年轻,经历有限,还没有正确判断形势的能力,更不具备执剑者所要求的心理素质,你除了善良和责任感外什么都没有。”
“我不相信你真的想过执剑人的生活,你应该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牺牲的。”一直沉默的那个男人说,他曾是一位资深律师。
最后这句话让程心沉默了,她也是刚刚才知道了现任执剑者罗辑在威慑纪元的经历。
六位执剑者候选人走后,AA对程心说:“我觉得,执剑人的生活不叫生活,地狱里都找不到那么糟的位置,这些公元男人干吗追逐那个?”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决定全人类和另一个世界的命运,这种感觉,对那时的某些男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们的终身追求,会让他们着魔。”
“该不会让你也着魔吧?”
程心没有回答,现在,事情真的不是那么简单了。
“那个男人,真难想象有那么阴暗那么疯狂那么变态!”AA显然是在指维德。
“他不是最危险的。”程心说。
维德确实不是最危险的,他的险恶隐藏得并不深。公元人的城府之深、人格之复杂,是AA和其他现代人很难想象的。这剩下的六个男人,在他们那冰冷的面具后面隐藏着什么?谁知道他们中有没有叶文洁或章北海?更可怕的是,有几个?
在程心面前,这个世界显示出她的脆弱,就像一个飘飞在荆棘丛中的美丽肥皂泡,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会使一切在瞬间破灭。
一周以后,程心来到联合国总部,参加DX3906恒星系中两颗行星的转让仪式。
仪式结束后,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与她谈话,代表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正式提出希望她竞选执剑人。他说已有的六位候选人都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他们中的任何人当选,都会被相当一部分公众视为一个巨大的危险和威胁,将引发大面积恐慌,接下来发生的事很难预料。另一个危险因素是:这六位候选人都对三体世界有着强烈的不信任和攻击倾向,出自他们中的第二任执剑人可能与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中的鹰派合作,推行强硬政策,借助黑暗森林威慑向三体世界提出更高的要挟,可能使目前两个世界间发展良好的和平进程和科学文化交流突然中断,后果不堪设想……她当选则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穴居时代结束后,联合国总部又迁回了旧址。程心对这里并不陌生,大厦的外貌与三个世纪前相差不大,甚至前面广场上的雕塑都保存完好,草坪也恢复如初。站在这里,程心想起二百七十年前那个动荡的夜晚,面壁计划公布,罗辑遭到枪击,晃动的探照灯光束下混乱的人群,直升机旋翼搅起的气流吹动她的长发,救护车闪着红灯呜咽着远去……那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背对着纽约灯海的维德双眸闪着冷光,说出了那句改变了她一生的话:“只送大脑。”
如果没有那句话,现在的一切都将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在两个世纪前就已经逝去的普通人,她的一切都已经在时间的江之源头消逝得无影无踪。如果足够幸运,她的第十代子孙此时可能正等待着第二任执剑者的诞生。
但现在,她活着,面对着广场上的人海,显示她肖像的全息标语影像在人群上方飘荡,像绚丽的彩云。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走上来,把怀中几个月大的孩子递给她,那个可爱的小宝宝对着她甜甜地笑着。她抱住那个温暖的小肉团,把宝宝湿软的小脸贴到自己的脸上,心立刻融化了,她感觉自己抱着整个世界,这个新世界就如同怀中的婴儿般可爱而脆弱。
“看,她是圣母玛丽亚,她真的是!”年轻母亲对人群喊道,然后转向程心,热泪盈眶地双手合十,“美丽善良的圣母,保护这个世界吧,不要让那些野蛮的嗜血的男人毁掉这美好的一切。”
人群发出应和的欢呼声,程心怀中的宝宝被吓哭了,她赶紧抱紧他。她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还有别的选择吗?现在有了最后的答案:没有。因为三个原因:
第一,一个人被推崇为救世主与被推上断头台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她)都没有选择,先是罗辑,后是程心。
第二,年轻母亲的话和怀中温暖柔软的婴儿让程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看清了自己对这个新世界的感情的实质:母性。是她在公元世纪从未体会过的母性,在她的潜意识中,新世界中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不可能看着他们受到伤害。以前,她把这误认为是责任,但母性和责任不一样,前者是本能,无法摆脱。
第三,还有一个事实,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一样矗立在程心面前,即使前两项都不成立,这堵墙仍然立在那里,这就是云天明。
同样是地狱,同样是深渊,云天明先走进去了,是为她走进去的,现在她不可能退却,只能接受这个报应。
程心的童年沐浴在母爱的阳光中,但只有母爱。她也曾问过妈妈:爸爸在哪儿?与其他的单身母亲不同,妈妈对这个问题反应从容,先是平静地说不知道,然后又轻轻叹息说,要是能知道就好了。程心也问过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妈妈说是捡来的。与一般母亲的谎言不同,妈妈说的是实情,程心确实是她捡来的。妈妈从未结过婚,在一个傍晚与男友约会时,看到被遗弃在公园长椅上的刚三个月大的程心,襁褓中还有一瓶奶、一千块钱和一张写着孩子出生年月的小纸条。本来妈妈和男友是打算把孩子交给派出所的,那样派出所会把孩子转交给民政局,然后,叫另一个名字的程心,将在一家保育院中开始她的孤儿生涯。不过,妈妈后来又决定第二天早上再把孩子送去,不知是为了提前体验做母亲的感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当太阳再次升起时,她已经很难再把孩子送走了,一想到这个小生命要离开母亲去漂泊,她的心就剧痛起来,于是她决定做程心的母亲。那个男友后来因此离开了她。在以后的十年中,妈妈又交了四五个男友,都因为这个孩子没有谈成。程心后来知道,那些男友大都没有明确反对妈妈收养自己,但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不理解或不耐烦,她就与他分手了,她不想给孩子带来一点伤害。
程心小时候并没感到家庭有什么残缺,相反,她觉得家就应该是这样,就是妈妈和女儿的小世界,所有的爱和快乐这个小世界中全有,她甚至怀疑再多一个爸爸会不会有些多余。长大一些后,程心终于还是感觉到父爱的缺失。开始这感觉只是一丝一缕的,后来渐渐强烈起来。也就在这时,妈妈给她找到了一个爸爸,那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有爱心有责任感,他爱上妈妈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妈妈对程心的爱。于是,程心生活的天空中又多了一个太阳。这时,程心感到这个小世界很完整了,再来一个人真的多余了,于是爸爸妈妈再也没有要孩子。
后来程心上大学,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再往后,生活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驮着她越走越远。终于,她不但要在空间上远离他们,还要在时间上远行了,她要去未来。
永别的那一夜铭心刻骨,她告诉爸爸妈妈明天还回来,不过她知道回不来了,她无法面对那分离的时刻,只能不辞而别,但他们好像看出了什么。
妈妈拉着她的手说:“咱们仨是因为爱走到一起的……”
那一夜,她在他们的窗前站到天明。在她的感觉中,夜风的吹拂,星星的闪烁,都是在重复妈妈最后的话。
三个世纪后,她终于有机会为爱做些事了。
“我将竞选执剑人。”程心对婴儿的母亲说。
【威慑纪元62年,奥尔特星云外,“万有引力”号】
“万有引力”号对“蓝色空间”号的追击已经持续了半个世纪,现在它已接近目标,距“蓝色空间”号只有三个天文单位了。与两舰飞过的1.5光年的漫长航程相比,现在可以说是近在咫尺。
十年前,“万有引力”号穿过了奥尔特星云,这片距太阳1光年的彗星出没的冷寂空间被认为是太阳系最后的边界,“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是首次越过这个边界的人类飞船。当时丝毫没有穿越星云的感觉,偶尔有一颗冰冻的没有彗尾的彗星近距离掠过,也在几万几十万千米之外,肉眼根本看不到。
越过奥尔特星云后,“万有引力”号便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外太空。这时,太阳已经变成了一颗舰尾方向的普通星星,与其他的星星一样,失去了真实的存在感,仿佛是遥远虚空中的幻觉。所有的方向都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唯一能被感官确定的实体存在就是与“万有引力”号编队飞行的水滴了。两个水滴分别位于飞船两侧五千米处,肉眼刚刚能够看到。“万有引力”号上的人们喜欢用望远镜透过舷窗看水滴,它毕竟是这无际虚空中的一个安慰。其实看水滴就是看自己,它像一面镜子,表面映出“万有引力”号的镜像,虽然有些变形,但由于水滴表面的绝对光滑,镜像十分清晰,只要放大到足够的倍数,观察者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飞船舷窗里的自己。
但“万有引力”号上一百多名官兵中的大部分人感觉不到这种寂寥,他们在冬眠中度过了这五十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飞船日常航行时的值班人员只有五至十人,在轮换值勤中,每人的值勤时间只有三至五年。
整个追击过程,就是“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两舰间复杂的加速博弈过程。首先,“蓝色空间”号不可能进行无限制加速,那样会耗尽燃料,失去机动能力,即使摆脱追击,面对前方茫茫的太空荒漠也等于自杀。而“万有引力”号的加速也受到限制,它的燃料贮备虽然远多于“蓝色空间”号,但要考虑返航,这样,在没有意外发生的情况下,燃料应分成四等份使用,分别是:向太阳系外加速,返航前的减速,返航向太阳系加速,到达地球前的减速。所以,能够用于追击加速的燃料只占总贮备量的四分之一。好在通过对之前航行记录的计算和智子情报,“万有引力”号能够精确掌握“蓝色空间”号的燃料贮备量,而后者对前者的燃料情况则一无所知,所以在这场博弈中,“万有引力”号能看到“蓝色空间”号手中的牌,反之则不行。在双方交替的加速中,“万有引力”号一直保持着高于“蓝色空间”号的速度,但两舰的最终速度与它们能达到的最高速度都相差甚远。在追击开始后的第二十五年,也许是已经达到了燃料消耗的底线,“蓝色空间”号停止了加速。
在半个世纪的航程中,“万有引力”号一直在呼叫“蓝色空间”号,告诉他们逃跑没有意义,即使甩脱地球的追击战舰,水滴也肯定能追上并消灭他们;而回到地球,他们将得到公正的审判,命令他们立刻减速返航。这如果实现将大大缩短追击时间,但“蓝色空间”号一直没有理会。
就在一年前,当“万有引力”号与“蓝色空间”号的距离缩短至三十个天文单位时,发生了一件并不是太意外的事:“万有引力”号和两个同行的水滴进入智子盲区,与地球的实时通信中断了,只能采用电磁波和中微子通信,“万有引力”号发出的信息到达地球需要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还要等待同样长的时间才能得到回复。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黑暗森林的另一个间接证据——智子盲区
危机纪元之初,在使用智子系统探测地球的同时,三体世界也向银河系的其他方向发射了接近光速的智子,首批发射了六个。但这些智子不久均进入盲区,最远的一个只飞行了7光年。后来发射的智子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最近的盲区是跟随“万有引力”号的智子遇到的,与地球的距离只有1.3光年。
智子间的量子联结是一次性的,一旦中断不可能恢复,那些进入盲区的智子都永远迷失在了太空中。
对于智子遇到了什么样的干扰,三体世界一无所知,这种干扰可能是自然的,也可能是“人”为的;三体和地球科学家都倾向于后者。
飞向银河系的智子在进入盲区前,只来得及探测两个邻近的带有行星的恒星系,其中都没有生命和文明。但三体和地球的学者们都认为,那些星系的荒凉正是智子能够接近它们的原因。
所以,直到威慑纪元后期,宇宙对两个世界仍保持着神秘的面纱,但智子盲区的存在很可能是黑暗森林状态的一个间接证据,这个状态不允许宇宙变得透明。
智子进入盲区对“万有引力”号的使命并没有致命的影响,但却使任务复杂了许多。之前,潜入“蓝色空间”号内部的智子,使“万有引力”号一直能够掌握目标飞船内部的情况,现在“蓝色空间”号开始对“万有引力”号呈现黑箱状态。其次,水滴失去了三体世界的实时控制,其行为完全由内置的A.I.所控制,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
以上情况促使“万有引力”号的值勤舰长决定加快任务的进程,“万有引力”号再次提速,加快接近目标。
随着“万有引力”号的迅速逼近,“蓝色空间”号第一次与追击舰联系,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把包括主要嫌疑犯在内的舰上三分之二的人员送上太空穿梭机,离开“蓝色空间”号,由“万有引力”号接收,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驾驶“蓝色空间”号继续飞向太空深处的目标。这样,人类在星际就保留了一个前哨和种子,保留了一个探索的机会。
这个要求被坚决拒绝。“万有引力”号声明:“蓝色空间”号上的所有人都有谋杀嫌疑,必须全部接受审判,他们是被太空异化的人,已经不被人类社会认为是自己的一部分,更不可能代表人类探索宇宙。
“蓝色空间”号显然终于意识到逃跑和抵抗都没有意义,如果追击者只有太阳系战舰,那还可以背水一战,但同行的两个水滴已经使双方的实力变得不成比例。在水滴面前,“蓝色空间”号只是一个纸糊的靶子,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在双方相距十五个天文单位时,“蓝色空间”号向“万有引力”号投降,放弃逃跑,同时开始全功率减速,这使两舰的距离急剧缩短,漫长的追捕就要结束了。
“万有引力”号全舰从冬眠中苏醒,战舰进入战斗状态,曾经冷清寂静了半个世纪的飞船再次充满了人气。
醒来的人们所面对的,除了近在眼前的追捕目标,还有与地球失去实时通信的事实。后者并未在精神上拉近他们与“蓝色空间”号的距离,恰恰相反,就像一个与父母暂时走失的孩子,对所遇到的根本没有父母的野孩子更加恐惧和不信任,所有人都希望尽快把“蓝色空间”号绳之以法,然后返航。虽然两舰同处广漠冷寂的外太空,以相差不多的速度朝着同一方向航行,但在精神上,“万有引力”号与“蓝色空间”号所进行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远航,前者是有源的,后者无源。
在全体苏醒后第九十八小时,“万有引力”号上的心理医生韦斯特接待了第一位咨询者。来人是戴文中校,这令韦斯特有些吃惊,在医生的记录中,他是舰上心理稳定系数最高的人。戴文是随舰的宪兵指挥官,负责“万有引力”号追上目标后,解除“蓝色空间”号的武装并逮捕所有嫌疑犯。“万有引力”号起航时,地球上的男人是最后一代像男人的男人,而戴文又是他们中间最男性化的,他外形剽悍,常被误认为是公元人。他经常发表一些强硬言论,认为对于黑暗战役一案,法律应该恢复死刑。
“医生,我知道你会对听到的一切保守秘密,我也知道这很可笑。”戴文小心翼翼地说,一反他往日锋芒毕露的作风。
“中校,对于我的专业来说,没什么是可笑的,一切都很正常。”
“昨天,星际时间大约是436950,我从四号会议舱出来,沿十七号舰廊回我的舱。就在舰廊中间,靠近情报中心那里,迎面走来一个人,是一名中尉,或者说穿着太空军中尉的军便装。这时除了值勤的,大部分人都睡了,不过在那里遇到一个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中校摇摇头,眼神恍惚起来,像是在回忆梦境。
“有什么不对吗?”
“我与那人擦肩而过,他向我敬礼,我随意扫了他一眼……”
上校又停了下来,医生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那个人是——是‘蓝色空间’号上的陆战队指挥官朴义君少校。”
“你是说‘蓝色空间’号吗?”韦斯特平静地问,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奇感。
戴文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医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我不停地通过智子发来的实时图像监视着‘蓝色空间’号内部,可以这么说:我对那里的所有人比对这里的人更熟悉,我当然认识朴义君,那个朝鲜人。”
“也许只是舰上一个相貌相近的人。”
“本舰的人我也熟悉,没有这样的人。而且……他敬礼后从我身边走过,面无表情,我站在那里呆了几秒钟,回头看时,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上校,你是什么时候苏醒的?”
“三年前,为了监视目标内部情况,我以前也是舰上苏醒时间最长的人。”
“那么你肯定经历了进入智子盲区的事件。”
“当然。”
“那之前你一直看着目标飞船上的实时图像,我想在你的感觉中,自己更像是身处‘蓝色空间’号而不是‘万有引力’号。”
“是的,医生,很多时间确实有这种感觉。”
“然后,图像突然消失了,那里你什么都看不到了,同时你也很累了……上校,就这么简单,相信我,不必担心,很正常。建议你多休息,现在毕竟人手很充裕了。”
“医生,我是末日战役的幸存者,当时被爆炸抛出来,蜷缩在一个不比你这张桌子大多少的救生舱中,在海王星轨道上飘了一个月。获救时我都快死了,但心理仍没有出现问题,更没有幻觉……我相信我看到的。”戴文说着起身离开,走到舱门时他又转过身来,“再遇到那个杂种,不管在什么地方,我会杀了他。”
三号生态区发生了一起小事故,一根培养液管道破裂了,这是一根很坚固的碳纤维管,且不承压,发生破裂的可能性很小。维护工程师伊万穿过生态区热带雨林般的无土栽培植物,看到破裂的管道已经关闭液流,有几个人正在清理泄出的黄色培养液。见到管子上的破口时伊万愣住了,像见了鬼一般——
“这……这是微陨石击破的!”
有人笑出声来。伊万在工作上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正因为如此,他现在才显得更可笑。几个生态区都位于舰体中部,具体到三号区,距最近的舰体外壁也有几十米远。
“我做过十多年的舱外维护,这种事闭上眼睛都不会弄错!你们看,外爆型破口,边缘有明显的高温烧蚀,典型的微陨石击创!”
伊万把眼睛凑近破口,仔细察看破口对面的管道内壁,然后让一名技师用切割工具把管壁切下圆圆的一片,拿去显微放大。当放大一千倍的图像传来时,所有人都在震惊中沉默了。管壁上镶嵌着几个黑色的小颗粒,大小约几微米,放大后的图像中,颗粒的晶面闪闪发光,像是几只不怀好意的眸子盯着他们。这些宇航员当然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颗微陨石的直径约一百微米,击穿第一道管壁时自己也破碎了,已失去大部分动能的碎片镶嵌在破口对面的管壁上。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破口上方。
上方的舱壁光洁无损。事实上,在这道舱壁上方,与外面的太空还隔着几十道、也可能是上百道各种厚度的舱壁,这些舱壁中任何一道受到这样的撞击都会引发高级别报警。
但这颗微陨石只可能来自太空,因为从创口的状态推断,微陨石与管道的相对速度高达每秒三万米,不可能在舰内把它加速到如此高的速度,更不可能在生态区里做到这点。
“见鬼了。”一位叫艾克的中尉咕哝一声,转身走开了。他这话别有含义,因为就在十几个小时前,他还见过一次更大的鬼。
那时,艾克正躺在自己舱室的床上昏昏欲睡,突然看到对面的舱壁上开了一个圆形的口子,直径有一米左右,挂在墙上的那幅夏威夷风景画与圆口重合的部分消失了。本来,飞船内部的许多舱壁是可变形的,可以在任何位置自动出现舱门,但并不会出现这种圆形的洞,况且中层军官宿舍的舱壁都是不可变形的金属壁。艾克细看,发现那个圆洞的边缘像镜面一般光洁。这件事虽然诡异,但也是艾克求之不得的,因为隔壁住着薇拉中尉。
薇拉是舰上的A.I.系统维护工程师,那个俄罗斯美人是艾克狂热追求的对象,但薇拉对他似乎没什么兴趣。艾克还记得两天前的事,当时他和薇拉都刚结束值勤,一起回到军官舱,艾克想到薇拉的舱室里坐坐,但她同每次一样,只是堵在门口和他说话。
“我只是进去坐坐。你看亲爱的,我们是邻居,我连你的门都没串过一次,你总得照顾一下男人的尊严。”艾克说。
“这个舰上有尊严的男人都是忧郁的,没有心情串女人的门。”薇拉斜眼瞟着艾克说。
“有什么可忧郁的?我们追上那帮杀人犯以后,世界上一切威胁都消失了,快乐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他们不是杀人犯!如果没有威慑,‘蓝色空间’号现在就是人类延续的唯一希望。可我们现在正和人类的敌人联手追击他们,你一点儿都不觉得耻辱?”
“哦,亲爱的,”艾克手指薇拉丰满的胸部说,“你这样的思想,是怎么……”
“是怎么参加这次航行的,对吗?你去心理军官和舰长那里告发我好了,我会马上被强制冬眠,回去后就被踢出军队,我求之不得呢!”薇拉说完,在艾克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现在,艾克可以从这个洞顺理成章地进入薇拉的舱室了。他解开失重束缚带,从床上坐起来,但立刻停住。他看到圆洞的下方,床头柜的三分之一也消失了,那是位于圆洞前的部分,断面和圆洞的边缘一样,也是光洁晶亮的镜面,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刀削掉了一样。被切断的不仅是床头柜,还有装在里面的东西,他看到一摞衣服被齐齐地切开,断茬也是亮晶晶的。整个断面与圆洞边缘吻合在一起,能看出是一个球面。艾克轻推床面,在失重中升起一点,透过圆洞向隔壁看去,立刻吓得魂飞天外,几乎肯定自己是在噩梦中。洞的另一侧,薇拉紧靠舱壁的单人床少了一部分,躺在床上的薇拉的小腿和那部分床也一起消失了!床和腿的断面仍然是镜面,腿的断面虽然光洁无比,像涂上水银一般,但也能清晰地看到被齐齐切断的肌肉和骨骼。不过,薇拉剩下的部分好像安然无恙,她躺在那里睡得很香,丰满的胸部在均匀的呼吸中缓缓起伏。放在平时,艾克一定会陶醉其中,但现在他只感到一种超自然的恐怖。他稍微定神细看,发现床和腿的断面也是与圆洞边缘吻合的球面形状。
看起来这是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泡状空间,在泡内的东西全消失了。
艾克从床头拿起一把提琴弓,颤抖着把弓向那个无形的空间泡伸去。果然,弓伸进泡内的部分消失了,但弓弦仍然紧绷着。他把弓抽回来,发现它完好无损。不过他仍然庆幸自己没有钻这个洞,谁知自己能不能完好无损地从另一侧出去?
艾克强迫自己镇静,想了想出现目前这种超自然现象的最可能的原因,然后做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明智的决定:戴上催眠帽重新躺回床上。他扎紧束缚带后启动了催眠帽,把睡眠时间设定成半小时。
半小时后艾克准时醒来,看到圆洞依旧。
于是他又把催眠时间设定为一个小时,醒来后再看,圆洞消失了,舱壁依旧,那幅风景画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一切都与原来一样。
但艾克还是很担心薇拉。他冲出门去,来到薇拉的门前,没按门铃,使劲砸门,脑子里浮现的都是薇拉断了半截腿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可怕画面。门好半天才开,薇拉在门前睡眼蒙眬地问他怎么回事。
“我来看看,你……还好吗?”艾克说着向下看看,薇拉的睡裙中两条修长的美腿完好无损。
“白痴!”薇拉把门猛地关上。
回到自己的舱室后,艾克又戴上催眠帽,这一次他把睡眠时间定为八个小时。对于刚才的事,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让它烂在自己肚子里。由于“万有引力”号的特殊性质,对舰上人员,特别是各级军官的心理监视十分严格,舰上部署了一支心理监视部队。在一百多名定员中,就有十几名心理军官,以至于起航时有人质问,这是星际飞船还是精神病院。再加上那个非军职的心理学家韦斯特,此人特别讨厌,把什么都归结为心理障碍和精神疾病,让人觉得马桶不通了他都能用心理学理论加以分析。舰上的心理甄别标准十分苛刻,只要被认定有轻度心理障碍,就要强制冬眠。那对艾克来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将导致他错过两舰会合的历史性时刻,如果那样,半个世纪后回到地球时,他在未来女孩们的眼中将不再是英雄。
但现在艾克对韦斯特和其他心理军官的厌恶感减轻了一些,以前总认为他们小题大做故弄玄虚,没想到人真的能有这样逼真的幻觉。
与艾克的幻觉相比,刘晓明中士见到的超自然景象可以称得上壮观了。
当时,中士执行了一次舰外巡查任务,就是驾驶一艘小型太空艇,在距飞船一定距离处对它的外部进行常规检查,以期发现船体表面的异常,如陨石撞击等。这是一项古老而过时的操作,不是必须的,也很少进行,因为灵敏的传感监测系统可以随时发现舰体异常,同时这项操作只能在飞船匀速航行时进行,加速航段要做十分困难。最近,随着向“蓝色空间”号的靠近,“万有引力”号频繁地做加速和减速调整,现在终于停止加速,处于匀速航行状态,中士接到命令,借这一机会进行一次舰外巡查。
中士驾驶太空艇从舰体中部平滑地驶出“万有引力”号,在太空中滑行到能够看到飞船整体的距离。巨大的舰体沐浴在银河系的星光中,与冬眠航行时不同,所有的舷窗和外侧舰廊都透出灯光,在舰体表面形成一片灿烂的亮点,使“万有引力”号看上去更加气势磅礴。
但中士很快发现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万有引力”号是一个标准的圆柱体,而现在,它的尾部竟然是一个斜面!同时,中士发现舰体的长度短了许多,约有五分之一的样子,就像舰尾被一把无形的巨刀削掉了一段!
中士把眼睛闭上几秒钟,再次睁开后,看到的仍然在是尾部被削掉的“万有引力”号!顿时一股寒气穿透脊髓。这恐惧不仅是由于眼前景象的诡异,还有更实际的内容:这艘巨型星际飞船是一个有机整体,如果舰尾突然消失,能量循环系统将被完全破坏,随之而来的将是整舰的大爆炸。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飞船仍在平稳地航行中,看上去像绝对静止地悬在太空中一样。耳机中和眼前的系统屏幕上连最轻微的异常报警都没有。
中士打开通话开关,想要向上级报告,但旋即又把通话频道关上了。他想起一位参加过末日战役的老宇航员的话:“太空中的直觉是不可靠的,如果必须依靠直觉行事,就先从一数到一百,没有时间的话,也至少要数到十。”
他闭上眼睛开始数,数到十时睁开眼,“万有引力”号的舰尾仍然不见踪影;他闭上眼睛继续数,呼吸急促起来,但仍努力回忆着经受过的训练,迫使自己冷静再冷静。数到三十时睁眼,终于看到了完整无缺的“万有引力”号。中士又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使自己剧烈的心跳稳定下来,然后操纵太空艇向舰尾驶去,绕到圆柱体的顶端,看到了聚变发动机三个巨大的喷口。发动机没有启动,聚变堆维持着最低功率运行,喷口只透出黯淡的红光,让他想起地球上的晚霞。
中士庆幸自己没有报告,军官还可能接受心理治疗,像他这样级别的士官则只能因精神问题而被强制冬眠,同艾克一样,刘晓明也不想作为一个废品回到地球。
韦斯特医生到舰尾去找关一帆,他是一名随舰航行的学者,在设于舰尾的宇宙学观测站工作。中部生活区有分配给关一帆的生活舱,但他很少到那里住,而是长期待在观测站中,连吃饭都让服务机器人送去,人们称他为“舰尾隐士”。
观测站只是一个窄小的球形舱,关一帆就在里面工作和生活,这人不修边幅,头发胡子老长,但看上去还是很年轻。韦斯特见到关一帆时,他正悬浮在球形舱正中,一副躁动不安的样子,额头汗湿,眼神紧张,一只手不时拉扯一下已经大开的领口,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
“我在工作,没时间接待你,我在电话里告诉过你的。”关一帆说,显然对医生的到来感到很厌烦。
“正是在电话里,我发现你有精神障碍的症状,所以来看看。”
“我不是军人,只要没有威胁到飞船和他人的安全,你管不着我。”
“不错,按规定我可以不管,我来是为了你好。”韦斯特转身离去,“我不相信一个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能在这种地方正常工作。”
韦斯特听到关一帆说让他等等,他没有理会继续离去,正如预料的那样,关一帆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确实有你说的那个……幽闭恐惧,我感到很幽闭,像被塞到一根细管子里,有时又觉得被两片无限大的铁片压在中间,压扁了……”
“不奇怪,看看你待的地方。”医生指指观测站,它像是卡在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线缆中的一只小鸡蛋,“你的研究对象是最大的,可待的地方是最小的,再想想你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你上次苏醒后已经四年没冬眠了吧?”
“我没抱怨,‘万有引力’号的使命是执法而不是探索,起航匆匆忙忙的,能建立这个站就不错了……关键是,我的幽闭恐惧与这个无关。”
“我们到一号广场去散散心吧,肯定对你有帮助。”
医生没再多说什么,拉着关一帆向舰首飘去。如果在加速状态下,从舰尾到舰首相当于从一千多米深的井里爬上来,但在目前匀速航行的失重状态下,去那里就很容易了。一号广场位于圆柱形舰体的头部,笼罩在一个半球形透明罩下,站在这里,几乎感觉不到半球罩的存在,仿佛置身于太空中。与球形舱中的星空全息影像相比,这里更能体会到外太空航行的“去物质效应”。
“去物质效应”是宇航心理学中的一个概念。当人们身处地球世界时,周围被物质实体所围绕,潜意识中的世界图像是物质的和实体的;但在远离太阳系的外太空中,星星只是遥远的光点,银河系也只是一片发光的薄雾,从感官和心理上,世界已经失去了质量和实体感,空间主宰了一切,于是,航行者潜意识中的世界图像由物质的变成了虚空的,这个心理模型是宇航心理学的基本坐标。这时,在心理层面上,飞船成为了宇宙中唯一的一个物质实体。在亚光速下,飞船的运动是不可察觉的,宇宙变成了一间没有边际的空旷展厅,群星都像幻觉,飞船是唯一的展品。这种心理模型可能带来巨大的孤独感,并且很容易在潜意识中产生对“展品”的超级观察者的幻想,进而又带来因完全暴露而产生的被动感和不安。
所以,外太空宇航中的负面心理因素大多是以外部环境的超开放性为基础的,而在这种环境下,关一帆竟然产生了幽闭恐惧,这在韦斯特丰富的专业经历中十分罕见。但眼前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韦斯特明显看出,关一帆进入广场后,暴露于广阔太空并没有使他产生舒适的解脱感,他身上那种因幽闭产生的躁动不安似乎一点都没有减轻。这也许证明了他说过的话,他的幽闭恐惧可能真的与那狭窄的观测站无关,这使得韦斯特对他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你没感觉好些吗?”医生问。
“没有,一点没有,还是很幽闭,这里,这一切,都很幽闭。”
关一帆只是对星空扫了一眼,就望着“万有引力”号的航行方向,医生知道,他是想看到“蓝色空间”号。现在,两舰相距只有十万千米,速度基本相同,都停止加速处于匀速航行状态,以外太空的尺度可以说是在编队航行了。两舰指挥层正在就交接细节进行最后的谈判。但在这个距离上,肉眼还是不能看到对方。水滴也看不到了,按照半个世纪前起航时与三体世界的协议,它们现在处于距两舰均为三十万千米的位置。三者的位置构成了一个细长的等腰三角形。
关一帆收回目光,看着韦斯特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很宽敞的地方,宽敞到你不可能想象的程度。醒来后感觉现实很狭窄,就感到幽闭恐惧了。就好像,从一出生就一直把你关在一个小箱子里,也无所谓,可一旦把你放出来一次再关回去,就不一样了。”
“说说你在梦中去的那个地方。”
关一帆对医生神秘地一笑,“我会对舰上的科学家说,甚至还想对‘蓝色空间’号上的科学家说,但不会对你说。医生,我对你本人没有成见,但实在看不惯你们这个行业所共有的那副德性:只要你们认定谁有精神障碍,那此人说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病态幻觉。”
“可你刚说过是在做梦。”
关一帆摇摇头,努力回忆着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梦,也不知道那时是不是醒着。有时候,你会在梦中觉得醒来了,却发现仍在梦中;有时候,你本来醒着,却好像在梦中。”
“后一种情况很少见,如果在你身上发生了,就可以判定为精神障碍的症状。哦,我这么说又让你不满了。”
“不不,其实想想我们俩也有共同之处:我们都有自己的观察对象,你观察精神病人,我观察宇宙;和你一样,我也有一套判定观察对象是否健全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数学意义上的和谐与美。”
“那你的观察对象显然是健全的。”
“你错了,医生。”关一帆手指灿烂的银河,眼睛却盯着韦斯特,像在指给他看一个突然出现的巨大怪物,“它是一个高位截瘫的病人!”
“为什么?”
关一帆抱着双膝把自己缩成一团,这动作也同时使他在失重中慢慢旋转起来,他看到壮丽的银河系围绕着自己运行,自己成了宇宙中心。
“因为光速,已知宇宙的尺度是一百六十亿光年,还在膨胀中,可光速却只有每秒三十万千米,慢得要命。这意味着,光永远不可能从宇宙的一端传到另一端,由于没有东西能超过光速,那宇宙一端的信息和作用力也永远不能传到另一端。如果宇宙是一个人,就意味着他没有一个神经信号能够传遍全身,他的大脑不知道四肢的存在,四肢不知道大脑的存在,同时每个肢体也不知道其他肢体的存在,这不是截瘫病人是什么?其实我有一个比这更糟的印象,宇宙只不过是一具膨胀中的死尸。”
“有意思,关博士,很有意思!”
“除了每秒三十万千米的光速,还有另一个‘三’的症状。”
“什么?”
“三维,在弦理论中,不算时间维,宇宙有十个维度,可只有三个维度释放到宏观,形成我们的世界,其余的都卷曲在微观中。”
“弦论好像对此有所解释。”
“有人认为是两类弦相遇并相互抵消了什么东西才把维度释放到宏观,而在三维以上的维度就没有这种相遇的机会了……这解释很牵强,总之在数学上不是美的。与前面所说的,可以统称为宇宙三与三十万的综合征。”
“那么病因呢?”
关一帆哈哈大笑着搂住了医生的肩膀,“伟大的问题!不瞒你说,还真没人想这么远!我相信是有病因的,那可能是科学所能揭露的真相中最恐怖的一个。但……医生,你以为我是谁啊,我不过是龟缩在一艘飞船尾巴上的小小观测者,起航时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助理研究员。”他放开医生,对着银河长叹一声,“我是舰上冬眠时间最长的人,起航的时候我才二十六岁,现在也只有三十一,但宇宙在我眼里,已经由所有美和信仰的寄托物变成了一具膨胀的尸体……我感觉已经老了,群星不再吸引我,我只想回家。”
与关一帆不同,韦斯特医生的苏醒时间很长。他一直认为,要保持别人的心理稳定,自己首先要成为有能力控制情绪的人,但现在,有什么东西冲击了他的心灵,他第一次带着感情回望半个世纪的漫长航程,双眼有些湿润了,“朋友,我也老了。”
像是回答他们的话,战斗警报忽然凄厉地鸣响,仿佛整个星空都在尖叫。大幅的警报信息窗口也在广场上空弹出,那些窗口层层叠叠地涌现,像彩色的乌云般很快覆盖了银河。
“水滴攻击!”韦斯特对一脸茫然的关一帆说,“它们都在急剧加速,一个对准‘蓝色空间’号,一个对准我们。”
关一帆四下看看,本能地想抓住什么东西以防飞船突然加速,但四周空无一物,最后只能抓住医生。
韦斯特握住他的手说:“战舰不会机动飞行的,来不及了,我们只剩十几秒钟了。”
短暂的惊慌后,两个人都有一种奇异的庆幸感,庆幸死亡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根本没有时间恐惧。也许,刚才对宇宙的讨论是对死亡最好的准备。他们都想到同一句话,关一帆先说了出来:
“看来,我们都不用为自己的病人操心了。”
【威慑纪元62年11月28日16:00至16:17,威慑控制中心】
高速电梯向下沉去,上方越来越厚的地层似乎全压在程心的心上。
半年前,在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联合会议上,程心当选为第二任引力波威慑系统控制者,即执剑人,她得到的票数将近第二名的两倍。现在她正前往威慑控制中心,在那里将举行威慑控制权的移交。
威慑控制中心是人类所建造的最深的建筑,位于地下四十五千米,已经穿过了地壳,深入到莫霍不连续面下的地幔中。这里的压力和温度都比地壳高许多,地层的主要成分是坚固的橄榄岩。
电梯运行了近二十分钟才到达,程心走出电梯,迎面看到一扇黑色的钢门,门上用白色的大字写着黑暗森林威慑控制中心的正式名称: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零号控制站,并镶嵌着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的徽标。
这座超深建筑是很复杂的,有独立封闭的空气循环系统,而不是直接与地面大气相通,否则,四十五千米深度产生的高气压将使人感到严重不适;还有一套强大的冷却系统,以抵御地幔近500℃的高温。但程心看到的只有空旷。门厅的白墙显然都具有显示功能,但现在全是空空荡荡的白色,其他一无所有,仿佛这里刚建完还没有正式使用。半个世纪前在设计控制中心时曾征求过罗辑的意见,他当时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像坟墓一样简洁。
威慑控制权移交仪式是很隆重的,不过都是在四十五千米高的地面上进行,那里聚集了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的所有首脑,程心就是在他们那代表着全人类的注视下走进电梯的。但这里主持最后交接的只有两个人: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和舰队总参谋长,他们代表了直接领导和运行威慑系统的两个机构。
PDC主席指着空旷的门厅对程心说,控制中心将按照她的想法重新布置,这里可以有草坪、植物和喷泉等等,如果她愿意,这里也可以用全息影像完全模拟地面的景观。
“我们不希望你过他那样的生活,真的。”舰队参谋长说。也许是他身着军装的缘故,程心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些过去的男人的影子,他的话也让她感到一丝温暖,但这些除不去她心上的沉重,这沉重像上方的地层,已经累积了四十五千米厚。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执剑人的抉择——生存与毁灭的十分钟
建立黑暗森林威慑的第一个系统,是围绕着太阳的三千多枚包裹着油膜物质的核弹,核弹爆炸后产生的尘埃将使太阳发生闪烁,向宇宙广播三体世界的坐标信息。这个系统虽然庞大,但极不稳定,可靠性也很差。在水滴解除对太阳的电磁波全频段封锁后,向太阳发射超大功率电波的发射系统立刻投入运行,与核弹链威慑系统互相补充。
以上两个系统都是以包括可见光在内的电磁波作为广播媒介。现在知道,这是星际通信中最原始的手段,被称为“太空狼烟”。由于电磁波在太空的高衰减性和高畸变性,广播的范围十分有限。
在威慑建立时,人类已经初步掌握了引力波和中微子的接收技术,只缺少发射和调制技术。人类要求三体世界传送的第一批技术信息就是关于这方面的,这使地球世界迅速掌握了中微子和引力波通信技术。虽然与量子通信相比,这两项技术仍然落后,引力波和中微子的传输速度都限制在光速,但与电磁波通信相比已经高了一个层次。
这两种传递媒介都具有极低的衰减,因而具有极远的传送距离。特别是中微子,几乎不与其他物质发生作用,理论上一束经过调制的中微子,可以把信息传到已知的宇宙尽头,所产生的衰减和畸变也不影响信息的阅读。但中微子束只能定向发射,引力波却可以向宇宙的所有方向进行广播,于是,引力波成为黑暗森林威慑的主要手段。
引力波发射的基本原理是具有极高质量密度的长弦的振动,最理想的发射天线是黑洞,可用大量微型黑洞连成一条长链,在振动中发射引力波。但这个技术即使三体文明也做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简并态物质构成振动弦。这种超密度弦的直径仅有几纳米,只占天线整体的极小一部分,体积巨大的天线大部分只是用来支撑和包裹这种超密弦的材料,所以天线总质量并不太大。
构成振动弦的简并态物质原本在白矮星和中子星内部存在,放在常规环境中会发生衰变,变成普通元素。目前人类能够制造的振动弦半衰期是五十年左右,半衰期一到,天线就完全失效,所以引力波天线的寿命是半个世纪,到时需要更换。
引力波威慑第一阶段的主要战略思想是确保威慑,计划建造一百个引力波发射台,部署在各大洲的不同位置。但引力波通信有一个缺陷:发射装置无法小型化。引力波天线体积巨大结构复杂,建设成本高昂,最终只建造了二十三台引力波发射器。但使得“确保威慑”思想被否定的还是另一个事件。
威慑建立后,地球三体组织逐渐消失,但另一类与之相反的极端组织——信奉人类中心论,主张彻底消灭三体世界——却发展起来。“地球之子”就是其中规模较大的一个。威慑纪元6年,“地球之子”对设在南极大陆的一个引力波发射台发动袭击,企图夺取发射器,进而掌握威慑控制权。“地球之子”出动三百多名武装人员,使用了包括小型次声核弹在内的先进武器,加上该组织在发射台内部潜伏的内应,袭击险些得手。如果不是守卫部队及时炸毁了发射天线,后果不堪设想。
“地球之子”事件在两个世界都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人们意识到引力波发射器是一个何等危险的东西。三体世界也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使得地球在对引力波技术传播严加控制的同时,很快把已建成的二十三个发射台缩减为四个,其中三个分别位于亚洲、北美和欧洲,剩下的一个就是太空中的“万有引力”号飞船。
所有发射器的启动均采用正触发,环太阳核弹链采用的负触发方式已没有意义,因为现在的情况与罗辑单枪匹马建立威慑时已大不相同,一旦执剑人被消灭,别的人或机构可以接过威慑控制权。
最初,庞大的引力波天线只能在地面建造。但随着技术的进步,威慑建立十二年后,三架发射天线和相关设备都移到地层深处。然而人们清楚,几十千米厚的地层对发射台和控制中心提供的保护,主要是针对来自人类自身的威胁,对于三体世界可能发动的攻击则意义不大。
对于用强互作用力构造的水滴,掩护引力波发射器的几十千米地层如同液体一样,可以轻易穿透。
威慑建立后,航向太阳系的三体舰队全部转向,这是可以用人类的观测技术证实的。人们最关心的,是已经到达太阳系的十个水滴——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的去向。三体世界坚持在太阳系留下四个水滴,理由是引力波发射器有可能被人类极端势力劫持,这种情况一旦发生,三体世界应该有能力采取措施保卫两个世界的安全。地球当局勉强同意,但要求四个水滴的位置不得超越太阳系外围的柯伊伯带,同时每个水滴都有一个人类探测器跟随,随时掌握其位置和轨道。这样,一旦有变,地球能够有五十个小时左右的预警时间。这四个水滴中的两个后来随“万有引力”号追击“蓝色空间”号,柯伊伯带只剩下两个水滴。
但没人知道另外六个水滴在哪里。
按照三体世界的说法,那六个水滴已经离开太阳系追赶转向的三体舰队了,但没人相信。
三体人对于人类,早已不是当初的透明思维的生物了。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他们在欺骗和计谋方面学得很快,这可能是他们从人类文化中得到的最大的收获。
人们确信,那六个水滴肯定大部分甚至全部潜伏在太阳系。但是由于水滴体积极小速度极快,具有超强的机动能力,且对电磁雷达隐形,对它们的搜索和跟踪极其困难。地球采用播撒油膜物质和其他最先进的太空监测手段,有效的监视半径也只能达到十分之一个天文单位,也就是一千五百万千米,如果水滴进入这个范围,地球有把握发现,但若在这个半径之外,基本上就是水滴自由行动的空间了。
水滴以最高速度冲过这一千五百万千米,只需十分钟。
这就是一旦那个终极时刻到来时,执剑人所拥有的决断时间。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响起,那道有一米多厚的沉重钢门缓缓移开,程心一行三人走进了黑暗森林威慑系统的心脏。
迎接程心的是更加广阔的空白和空旷。这是一间半圆形的大厅,迎面是一堵半弧形的白墙,表面有些半透明,像冰做的,地板和顶板都是洁净的白色。这里给程心的第一印象是:她面对着一只没有眸子的空眼球,透出一种荒凉的茫然。
然后程心看到了罗辑。
罗辑盘腿端坐在白色大厅正中,面对着那堵弧形白墙,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很长,但不乱,梳理得很整齐,也都是纯白色,几乎与白墙融为一体,这使得他穿的整洁的黑色中山装格外醒目。他端坐在那里,呈一个稳定的倒丁字形,仿佛是海滩上一只孤独的铁锚,任岁月之风从头项吹过,任时间之浪在面前咆哮,巍然不动,以不可思议的坚定等待着一艘永不归航的船。他的右手握着一个红色的条状物,那就是执剑者的剑柄——引力波广播的启动开关。他的存在使这个空眼球有了眸子,虽然与大厅相比只是一个黑点,却使荒凉和茫然消失了,眼睛有了神。而罗辑本人的眼睛从这个方向是看不到的,他对来人丝毫没有反应,只是盯着面前的白墙。
如果面壁十年可以破壁,那这堵白墙已经破了五次。
PDC主席拦住了程心和参谋长,轻轻地说,离交接时间还有十分钟。
五十四年的最后十分钟,罗辑仍然坚守着。
在威慑建立之初,罗辑曾有过一段美好时光,那时他与庄颜和孩子团聚,重温两个世纪前的幸福。但这段时间很短暂,不到两年,庄颜就带着孩子离开了罗辑。原因众说纷纭,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当罗辑在公众面前仍然是一个救世主时,他的形象在他最亲近的人眼中已经发生了变化,庄颜渐渐意识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是已经毁灭了一个世界、同时把另外两个世界的命运攥在手中的男人,他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怪物,让她和孩子害怕,于是她们离开了;另一种说法是,罗辑主动叫她们离开,以便她们能有正常的生活。庄颜和孩子以后不知所踪,她们现在应该都还活着,在什么地方过着普通人平静的生活。
庄颜和孩子离开之时,也是地球引力波发射器代替环绕太阳的核弹链成为威慑武器的时候,从此,罗辑开始了漫长的执剑人生涯。
罗辑置身于宇宙的决斗场,他所面对的,不是已经成为花架子的中国剑术,也不是炫耀技巧的西洋剑法,而是一招夺命的日本剑道。在真正的日本剑道中,格斗过程极其短暂,常常短至半秒,最长也不超过两秒,利剑相击的转瞬间,已有一方倒在血泊中。但在这电光石火的对决之前,双方都要以一个石雕般凝固的姿势站定,长时间地逼视对方,这一过程可能长达十分钟!这时,剑客的剑不在手里而在心中,心剑化为目光直刺敌人的灵魂深处,真正的决斗是在这一过程中完成的,在两剑客之间那寂静的空间里,灵魂之剑如无声的霹雳撞击搏杀,手中剑未出,胜负生死已定。
罗辑就是以这种目光逼视着那堵白墙,逼视着那个四光年外的世界。他知道智子使得敌人能看到自己的目光,这目光带着地狱的寒气和巨石的沉重,带着牺牲一切的决绝,令敌人心悸,使他们打消一切轻率的举动。
剑客的逼视总有尽头,最后的对决总会到来,但对于罗辑,对于他置身的这场宇宙决斗,出剑的时刻可能永生永世也不会出现。
但也可能就在下一秒。
就这样,罗辑与三体世界对视了五十四年,他由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变成一位面壁五十四年的真正面壁者,一位五十四年执剑待发的地球文明的守护人。
这五十四年中,罗辑一直在沉默中坚守,没有说过一句话。事实上,如果一个人十至十五年不说话,他将失去语言能力,虽能听懂但不能说了。罗辑肯定已经不会说话了,他要说的一切都在那面壁的炯炯目光中,他已经使自己变成一台威慑机器,一枚在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每一秒都一触即发的地雷,维持着两个世界恐怖的平衡。
“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最高控制权交接时间已到。”PDC主席打破沉默郑重宣布。
罗辑仍然保持原姿态不动,参谋长走过去想扶他站起来,但他抬起左手谢绝了。程心注意到,他抬手的动作刚健有力,完全没有百岁老人的迟缓。然后,罗辑自己稳稳地站了起来,令程心惊奇的是,他由盘腿坐地到直立,两手竟没有接触过地面,年轻人要做到这点都很吃力。
“罗辑先生,这是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最高控制权第二任掌握者程心,请把广播启动开关交给她。”
罗辑站立的身姿很挺拔,他向着看了半个世纪的白墙凝视了最后几秒钟,然后向墙微微鞠躬。
他是在向敌人致意,他们隔着四光年的深渊遥遥对视半个世纪,这也是一种缘分。
然后他转身面对程心,新老执剑人默默相对。他们的目光只是交会了短暂的一刹那,那一瞬间,程心感觉有一道锐利的光芒扫过她灵魂的暗夜,在那目光中,她感觉自己像纸一样薄而轻飘,甚至完全透明了。她无法想象,五十四年的面壁使这位老人悟出了什么,他的思想也许在岁月中沉淀得像他们头顶的地层一样厚重,也可能像地层之上的蓝天一样空灵。她不可能真正知道,除非自己也走到这一天。除了不见底的深邃,她读不懂他的目光。
罗辑用双手把开关交给了程心,程心也用双手接过了这个地球历史上最沉重的东西,于是,两个世界的支点由一位一百零一岁的老人转移到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女子身上。
开关带着罗辑的体温。它真的很像剑柄,上面有四个按钮,其中一个在顶端,为防止意外启动,除了按下按钮需要很大的力度外,还要按一定顺序按动才能生效。
罗辑轻轻后退两步,向三人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转身迈着稳健的步伐向大门走去。
程心注意到,在整个过程中,没有谁对罗辑五十四年的工作说过一句感谢的话。她不知道PDC主席和舰队总参谋长是否想说;交接过程在没有罗辑参与的情况下预演过多次,没有表达感谢的安排。
人类不感谢罗辑。
门厅中,几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挡住罗辑,其中一人说:“罗辑先生,我以国际法庭检察官的名义通知你,你已被指控犯有世界灭绝罪,现被国际法庭拘押,将接受调查。”
罗辑没有看这些人,继续向电梯门走去,检察官们不由自主地让出路来。事实上,罗辑可能根本就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他眼中锐利的光芒熄灭了,代之以晚霞般的平静。漫长的使命已经最后完成,那最沉重的责任现在离开了他。以后,不管他在已经女性化的人类眼中是怎样的恶魔和怪物,人们都不得不承认,纵观文明史,他的胜利无人能及。
钢门没有关,程心听到了门厅里的人说的话。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冲过去对罗辑说声谢谢,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黯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电梯中。
然后,PDC主席和舰队总参谋长也默默地离开了。
当钢门隆隆地关闭时,程心感到以前的人生像漏斗中的水一样从越来越窄的门中漏出去;当钢门完全关上时,一个新的她诞生了。
她再次看看手中的红色开关,它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以后她与它不能分离,即使睡眠时也要把它放在枕边。
白色的半圆大厅中一片死寂,仿佛时间也被封闭在这里不再流动,真的很像坟墓。以后这儿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了。她首先要做的是让这里恢复生活的气息。她不想像罗辑那样,她不是战士和决斗者,她是女人,毕竟要在这里度过很长时间,可能是十年、半个世纪,其实她为这个使命准备了一生,所以站在这漫长道路的起点,她很坦然。
但命运却再次显示了它的怪异无常,程心准备了一生的执剑人生涯,从她接过红色开关时起,仅仅持续了十五分钟便结束了。
【威慑纪元最后十分钟,62年11月28日16:17:34至16:27:58,威慑控制中心】
弧形的白墙突然变成了红色,仿佛被地狱的岩浆烧透了,这是最高警报的颜色。一行白色大字出现在红色的背景上,每个字都像是一声惊惧的尖叫:
发现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共六个,其中一个飞向地球与太阳的拉格朗日点,另外五个以一、二、二分为三个编队,以25000千米/秒的速度冲向地球,预计十分钟后到达地面!
在程心的身边出现了1至5这五个悬浮的数字,发出幽幽的绿光。这是五个全息按钮,点击任何一个,都会在空中弹出相应的信息窗口,不同程度地显示更详细的情报内容。所有的信息均来自监视地球周围一千五百万千米太空的预警系统,由太阳系舰队总参谋部对预警信息进行分析后转发给执剑人。
后来知道,六个水滴就潜伏在一千五百万千米警戒圈外围不远,距地球一千八百万至两千万千米之间的太空中,其中三个长期以太阳为背景,借助凌日干扰掩护自己;另外三个则混杂在飘浮于这一区域的一堆太空垃圾中,这堆垃圾主要是地球轨道上的早期裂变核电厂的反应堆核废料。其实,即使水滴不采取这些隐蔽措施,在警戒圈外也很难发现它们。之前,人们一直认为水滴最可能的潜伏位置是在更远处的小行星带。
罗辑等待了半个世纪的晴空霹雳,在他离开五分钟后就降临到了程心的头上。
程心没有点击那些全息按钮,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
程心首先明白了一件事:错了,自己全弄错了。在她的潜意识深处,自己的执剑人使命一直呈现着一幅完全错误的图像。当然,她一直在做着最坏的准备,或者说努力使自己这样做。她曾在舰队和PDC专家的帮助下,详细了解了威慑系统的整体配置,也曾同舰队上层指挥系统和PDC的战略家们彻夜讨论可能出现的各种极端情况,甚至设想过比现在还糟糕的情形。但她犯了一个自己没有也不可能觉察到的致命错误,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错误,她才得以当选第二任执剑人。
她在潜意识中不相信现在的事情会发生。
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1400万千米,最近1350万千米,九分钟到达地面!
在程心的潜意识中,她是一个守护者,不是毁灭者;她是一个女人,不是战士。她将用自己的一生守护两个世界的平衡,让来自三体的科技使地球越来越强大,让来自地球的文化使三体越来越文明,直到有一天,一个声音对她说:放下红色开关,到地面上来吧,世界不再需要黑暗森林威慑,不再需要执剑人了。
当她以执剑人的身份面对那个遥远的世界时,与罗辑不同,她没感觉到这是一场生死决斗,只感觉这是一盘棋,她平静地在棋盘前坐下,想好了各种开局,假设了对方的各种棋路并一一想好应对的方法,她准备用一生的时间下这盘棋。
但对方没有移动一枚棋子,而是抓起棋盘向她劈头盖脸砸过来。
就在五分钟前程心从罗辑手中接过红色开关的一刹那,六个水滴就从潜伏处开始向地球全力加速,敌人没有多耽搁一秒钟。
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1300万千米,最近1200万千米,八分钟到达地面!
空白。
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1150万千米,最近1050万千米,七分钟到达地面!
空白,全是空白,除了白色的大厅、白色的大字,外面的一切也都是空白,程心仿佛悬浮在牛奶宇宙之中。这是一团直径160亿光年的牛奶,在这广漠的空白中,她找不到任何依托。
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1000万千米,最近900万千米,六分钟到达地面!
怎么办?
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900万千米,最近750万千米,五分钟到达地面!
空白开始消散,上方四十五千米厚的地层又显示出沉重的存在,那是沉积的时间。在最下面的一层,就是紧压在威慑控制中心上面的,可能是四十亿年前的沉积层,那时地球刚刚诞生五亿年。那一片浑浊的海,那是海的婴儿状态,海面被不间断的闪电击打着;那时的太阳,是迷蒙的天空中一个毛茸茸的光团,在海面上映出一片血红;以很短的间隔,天空中不时出现另一些光团,拖着长长的火尾撞击海面,这些陨石激起的海啸会把巨浪推上岩浆横流的大陆,水火相遇产生的遮天蒸汽云让太阳更加黯淡……与这地狱的惨烈不同,浑浊的海水中悄悄地酝酿着小小的故事。这时,有机分子在闪电和宇宙射线中诞生,它们碰撞、融合、裂解。这是一场漫长的积木游戏,持续了五亿年。终于,一根分子链颤抖着分裂,复制出另一根完全相同的分子链,然后它们分别吸附周围的有机小分子,再次复制自己……在这场积木游戏中,产生这样自我复制的分子链的几率如此之小,如同一阵龙卷风卷起一堆金属垃圾,落下后就组装成一辆奔驰车一般。
但这事竟然发生了,于是,长达三十五亿年的壮丽历程开始了。
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750万千米,最近600万千米,四分钟到达地面!
太古代21亿年,元古代的震旦纪18亿3000万年;然后是古生代:寒武纪7000万年,奥陶纪6000万年,志留纪4000万年,泥盆纪5000万年,石炭纪650万年,二叠纪5500万年;然后中生代开始了:三叠纪3500万年,侏罗纪5800万年,白垩纪7000万年;然后是新生代:第三纪6450万年,第四纪250万年。然后人类出现,与以前漫长的岁月相比仅是弹指一挥间,王朝与时代像焰火般变幻,古猿扔向空中的骨头棒还没落回地面就变成了宇宙飞船。最后,这35亿年风雨兼程的行进在一个小小的人类个体面前停下了,她只是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一千亿人中的一个,她手中握着一个红色的开关。
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600万千米,最近450万千米,三分钟到达地面!
四十亿年时光沉积在程心上方,让她窒息,她的潜意识拼命上浮,试图升上地面喘口气。潜意识中的地面挤满了生物,最显眼的是包括恐龙在内的巨大爬行动物,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铺满大地,直到目力所及的地平线;在恐龙间的缝隙和它们的腿间腹下,挤着包括人类在内的哺乳动物;再往下,在无数双脚下,地面像涌动着黑色的水流,那是无数三叶虫和蚂蚁……天空中,几千亿只鸟形成一个覆盖整个苍穹的乌云旋涡,翼手龙巨大的影子在其中时隐时现……
万籁俱寂,最可怕的是那些眼睛,恐龙的眼睛,三叶虫和蚂蚁的眼睛,鸟和蝴蝶的眼睛,细菌的眼睛……仅人类的眼睛就有一千亿双,正好等于银河系中恒星的数量,其中有所有普通人的眼睛,也有达·芬奇、莎士比亚和爱因斯坦的眼睛。
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450万千米,最近300万千米,两分钟到达地面!个数为二的两个编队分别指向亚洲和北美大陆,个数为一的编队指向欧洲大陆。
按动开关,三十五亿年的进程将中止,一切都将消失在宇宙的漫漫长夜中,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那个婴儿仿佛又回到她的怀中,软软的,暖暖的,小脸湿乎乎的,甜甜地笑着,叫她妈妈。
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300万千米,最近150万千米,正在急剧减速,一分钟三十秒到达地面!
“不——”程心惊叫一声,把手中的开关扔了出去,像看一个魔鬼般看着它滑向远处。
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已接近月球轨道,继续减速,按照其航线延长线推测攻击目标:北美、欧洲和亚洲引力波发射台,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零号控制站,预计三十秒后接触地面。
最后这段时间像蛛丝般被无限拉长,但程心没有再犹豫,她坚持已经做出的决断。这个决断不是用思想做出的,而是深藏在她的基因中,这基因可以一直追溯到四十亿年前,决断在那时已经做出,在后来几十亿年的沧海桑田中被不断加强,不管对与错,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好在解脱就要到来了。
强震出现了,这是水滴穿过地层时产生的。程心无法站立,跌坐在地,在她的感觉中,周围的坚实岩层都不存在了,控制中心似乎被放在一面巨大的鼓膜上。程心闭起双眼,想象着水滴在上面穿过地层的情景,等待着那个光滑晶亮的魔鬼以宇宙速度击中这里,把她和周围的一切化为熔浆。
但震动猛烈跳动了几下后停止了,就像鼓师在曲终时的几下猛擂。
大屏幕上的红色消失了,代之以之前的白色,使这里瞬间显得明亮空旷起来。几行黑色大字在白色背景上显现:
北美引力波发射台被摧毁。
欧洲引力波发射台被摧毁。
亚洲引力波发射台被摧毁。
太阳电波放大功能被全频段压制。
寂静再次覆盖了一切,只有隐约的淅沥水声,是什么地方被震裂的水管发出的。
现在程心知道,刚才的震动是水滴攻击亚洲引力波发射天线时发出的,那个发射台距这里只有二十千米,也在同一深度的地下。
水滴没有攻击执剑人。
那几行黑字消失,在一片茫然的空白后,最后的显示出现:
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无法恢复,黑暗森林威慑终止。
【威慑后一小时,失落的世界】
程心乘电梯来到地面,走出入口站的大门时,她看到了一小时前刚举行过威慑控制权交接仪式的露天会场。参加仪式的人们已经离去,这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排旗杆在夕阳中拉出长长的影子,最高的两根旗杆上挂着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的旗帜,后面是各国的国旗,这些旗帜在微风中平静地飘扬着。再向前看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几只鸟儿鸣叫着落入近处的一丛红柳,远方可以看到连绵的祁连山,少量的积雪在山顶勾出几抹银色。
一切依旧,但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人类了。
程心不知道该做什么,威慑中止后,任何方面都没有与她联系。现在,与威慑一样,执剑人已经不存在了。
她茫然地向前走去,在走出基地大门时,两个哨兵向她敬礼。她害怕面对人们,但她发现,他们的眼中除了一丝好奇外并没有更多的东西,显然他们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按照常规,执剑人是可以短暂地来到地面的,他们可能以为她上来是因为刚才的地震。程心又看到大门边的一辆军用飞行车旁有几名军官,他们甚至没向她这边看,只是专注地看着她背对的方向,其中一位还向那边指了指。
程心转身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地平线上那朵蘑菇云,那是从地下喷出的尘埃,十分浓密,以至于看上去像是固体。它突兀地出现在平静的天地之间,仿佛是用图形软件在一幅风景画中随意叠加上去的东西。再细看,程心感到那朵蘑菇云像是一个丑陋的头像,在夕阳中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蘑菇云是从水滴穿入地层的位置喷出的。
程心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转身一看,竟是艾AA正向这里跑过来。她穿着白色的风衣,长发被风吹起,喘着气说她来看程心,但他们不让她进去。她指着远处自己的车说,还给程心的新住处带来了好几盆花呢,然后她指着远方的蘑菇云问,那是不是火山爆发,和刚才的地震有关系吗?
程心真想抱住AA大哭一场,但她克制住了自己,想让这个快乐的女孩子晚一些知道已经发生的事,也想让刚刚结束的美好时代的余音再延长一些。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对黑暗森林威慑失败的反思
导致失败最重要的因素当然是对执剑人的错误选择,这方面将在另外的章节专门论述,这里只从技术角度重新审视威慑系统设计上的失误。
威慑失败后,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引力波发射器太少了,当初把已经建成的二十三个发射台中的二十个拆除是一个错误。但这种想法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根据监测数据,水滴穿入地层摧毁一个发射台所需的时间平均只有十几秒钟,即使计划中的一百个发射台全部建成并部署,水滴摧毁整个系统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关键在于这个系统是可摧毁的,而人类本来有机会建造一个不可摧毁的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
问题不在于引力波发射台的数量,而在于它们部署的位置。
设想如果已经建造的二十三个发射台不是位于地面而是在太空,也就是说建造二十三艘“万有引力”号飞船,平时各飞船拉开距离分散在太阳系不同的位置,即使水滴发动突然袭击,也很难全部消灭它们,必然有一艘或多艘飞船逃脱追击消失在太空深处。
这样黑暗森林威慑系统的威慑度便增加很多,而且,所增加的威慑度与执剑人无关。当三体世界意识到,凭他们在太阳系的力量不可能完全摧毁威慑系统,他们对自己的冒险可能会谨慎许多。
遗憾的是,“万有引力”号只有一艘。
没有建造多艘引力波飞船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地球之子”对南极引力波发射台的袭击。在这方面,对于来自人类的威胁,引力波发射飞船与地基发射台相比更不安全,有着更多的不确定因素。其二是经济原因。由于引力波发射天线体积巨大,引力波飞船的天线只能是船体本身,这样天线材料还要满足宇航的要求,成本更是成倍增长,建造“万有引力”号的费用几乎是地球上二十三个发射台的总和。同时,飞船的船体不可能更新,所以当贯穿船体的简并态振动弦达到五十年的半衰期而失效时,飞船的发射功能消失,只能制造新的引力波飞船。
但更深层的原因潜藏在人们意识深处,从来没有被说出甚至可能没有被意识到:引力波飞船太强大了,强大到它的建造者自己都害怕。如果发生事变,水滴的袭击或其他原因迫使引力波飞船飞向太空深处,且由于太阳系内存在的威胁永远不能返航,它们就成为新的“蓝色空间”号和“青铜世纪”号,或变成什么更不确定更可怕的东西,同时,它们拥有引力波宇宙广播的能力(虽然不会超过振动弦的半衰期),因而掌握着人类世界的命运!那样,一种恐怖的不确定性将永远播撒到太空中。
这种恐惧归根结底还是对黑暗森林威慑本身的恐惧,这就是终极威慑的特点:威慑者和被威慑者对威慑有着相同的恐惧。
程心走向那几位军官,向他们提出要去喷发点看一看。其中一位负责基地警戒的中校立刻为她派了两辆飞行车,一辆送她去喷发点,另一辆上有几名士兵负责警卫。程心让艾AA在原地等着自己,但AA坚持要随程心去,只好让她上了车。
飞行车以贴地的高度朝尘云方向飞去,速度很慢。AA问开车的士兵那是怎么回事,士兵说他也不知道,那火山共喷发了两次,间隔几分钟时间,他说这可能是中国境内有史以来的第一座活火山吧。
他做梦也想不到,火山下面就是这个世界曾经的战略支点——引力波发射天线。第一次火山喷发是水滴穿入地层时产生的,它摧毁天线后沿原路穿出地层,引发了第二次喷发。由于喷发主要是由水滴在地层中释放的巨大动能所引起,并非地幔中的物质喷出,所以都很短暂。水滴速度极快,穿入和飞出地表时肉眼是看不到的。
在飞车下面掠过的戈壁上,零星出现了一些冒烟的小坑,那是由喷发口飞出的岩浆和灼热的岩石砸出的。前行中,小坑渐渐密集起来,戈壁上笼罩着一层烟雾,不时能看到燃烧的红柳丛,这里人迹罕至,但也能看到几幢被震塌的旧建筑。这一片看上去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战役的战场。
那团尘云已经被风吹散了一些,不再呈蘑菇状,变得像一头乱发,边缘被即将落下的夕阳照成了血红色。在接近喷发点时,飞行车被一道空中警戒线拦住了,只好降落。在程心的坚持下,地面的警戒线让她通过了,这些军人不知道世界已经陷落,程心在他们面前仍有执剑人的权威。但他们挡住了AA,任她怎样叫喊挣扎也不让通过。
这个方向在上风,没有太多的尘埃落下,但烟尘挡住了夕阳的光芒,形成一片不断变幻着浓淡的阴影。程心在阴影中走了一百多米,来到一个巨坑的边缘。坑呈漏斗状,中心有几十米深,大团浓密的白烟仍从坑中涌出,坑底有一片暗红色,那是一洼岩浆。
就在这个坑下方四十五千米深处,引力波天线,那个长一千五百米、直径五十米,在磁悬浮状态下悬浮于地幔空洞的圆柱体,已经被击成碎片并被炽热的岩浆吞没。
这本来也应该是她的命运,对于一名放弃了威慑操作的执剑人,那是最好的结局。
坑底的那一片红光对程心产生了强烈的诱惑,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她就能实现自己渴望的解脱。在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中,她出神地盯着那一洼暗红的岩浆,直到被身后一串银铃般的大笑惊醒过来。
程心转身循着笑声看去,只见在夕阳透过烟尘投下的变幻光影中,一个苗条的身影正向这里走来。一直等那人走到面前,程心才认出她是智子。
除了依旧白嫩姣美的脸,这个机器人与程心上次见到的已经判若两人。她身穿沙漠迷彩,头上那曾经插着鲜花的圆发髻不见了,代之以精干的短发,脖子上围着一条忍者的黑巾,背后插着一把长长的武士刀,显得英姿飒爽。其实她身上那已到极致的女人味并没有消失,身姿和举动仍显出如水的轻柔,但这些却融入了一股美艳的杀气,如一条柔软而致命的绞索,巨坑中涌出的热浪也驱不散她带来的寒气。
“你做出了我们预测的选择。”智子冷笑着说,“不必自责,事实是:人们选择了你,也就选择了这个结局,全人类里面,就你一个是无辜的。”
智子的话让程心的心动了一下,她并没有为此感到安慰,但不得不承认这个美丽的魔鬼有一种穿透心灵的力量。
这时,程心看到AA也走了过来。她显然已经得知或猜到了什么,两眼冒火地盯着智子,从地上抱起一块石头就向智子的后脑勺砸去。智子转身一挥手,像赶走一只蚊子般挡开了石头。AA冲智子喊着她能想到的所有骂女人的话,立即又拾起一块石头。智子从背上抽出了武士刀,一手把不顾一切扑过来阻止她的程心推开,一手把刀旋转着挥舞起来,刀在空气中呜呜作响,像电风扇一般看不见了。智子停下时,一小缕断发从AA头上飘落下来,她吓得缩着脖子,像冻住一般不敢动了。
程心注意到智子手中的武士刀,她曾在那幢云雾中的东方别墅里见过,当时它与另外两把短些的倭刀一起放在茶案上一个精致的木刀架上,都装在鞘中,看上去那么无害。
“这都是为什么?”程心喃喃地问,更像是问自己。
“因为宇宙不是童话。”
程心从理智上当然明白,威慑平衡如果维持下去,美好的前景只属于人类而不是三体世界,但在她的潜意识中,宇宙仍是童话,一个爱的童话。她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没有真正站在敌人的立场上看问题。
从智子看她的眼神中,程心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被水滴攻击。
在引力波发射系统被摧毁、太阳电波放大功能被压制的情况下,程心活着也做不了什么;进一步推测:如果人类还掌握着三体世界所不知道的其他宇宙广播手段(可能性极小),在执剑人被消灭的情况下,可能会有别的人启动广播,但执剑人存在时这种可能性就会小许多,因为那些人有了依靠和推脱的理由。
但他们依靠的是什么?程心不是一个威慑者,反而成了一道安全屏障,敌人看透了她。
她是一个童话。
“你不要得意,我们还有‘万有引力’号!”AA说,她的胆子又恢复了一些。
智子把刀背放到肩上轻蔑地一笑,“小傻瓜!‘万有引力’号已经被摧毁了,就在一个多小时前交接完成时。很遗憾,如果没有盲区,我本来现在就可以给你们展示它在一光年外的残骸的。”
现在,一个蓄谋已久的精巧计划显现出来:威慑控制权交接的具体时间在五个月前就已确定,那时跟随“万有引力”号的智子还没有进入盲区,随行的两个水滴已经接到在交接完成后立刻摧毁“万有引力”号的指令。
智子把长刀向后一扬,准确地插入背上的鞘中,“我要走了,请代我向罗辑博士表达三体世界的敬意,他是一个强大的威慑者,伟大的战士。另外,如果有机会,也请向托马斯·维德先生表示遗憾。”
智子的最后一句话让程心吃惊地抬起头来。
“知道吗?在我们的人格分析系统中,你的威慑度在百分之十上下波动,像一条爬行的小蚯蚓;罗辑的威慑度曲线像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在百分之九十高度波动;而维德……”智子遥望着烟尘后面落得只剩一角的夕阳,眼中透出明显的恐惧,然后用力摇摇头,仿佛正努力从自己的脑子中赶走什么,“他根本没有曲线,在所有外部环境参数下,他的威慑度全顶在百分之一百,那个魔鬼!如果他成为执剑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和平将继续,我们已经等了六十二年,都不得不继续等下去,也许再等半个世纪或更长。那时,三体世界只能同在实力上已经势均力敌的地球文明战斗,或妥协……但我们知道,人们肯定会选择你的。”
智子大步离开,走远后她又转过身来,对沉默相视的程心和AA喊道:“可怜虫们,准备去澳大利亚吧!”
【威慑后六十天,失落的世界】
在威慑中止后的第三十八天,运行在小行带外侧的林格-斐兹罗观测站发现,三体星系附近朝太阳系方向的星际尘埃云中出现了飞船航迹,共四百一十五条,显然,三体世界向太阳系派出了第二支舰队。
这支舰队应该是五年前派出的,在四年前穿过了尘埃云。这是三体世界一个相当冒险的行动,因为如果不能在起航后的第五年摧毁人类的黑暗森林威慑系统,舰队穿过尘埃云被发现后可能引发威慑操作。这说明,早在那时,对于人类世界对黑暗森林威慑心态的转变,以及可能选择什么样的第二任执剑人,三体世界已经有了准确的预测。
历史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新的轮回开始了。
在威慑中止后,人类世界的前途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但同两个多世纪前第一轮危机开始时一样,人们并没有把这种黑暗同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从尘埃云中的航迹分析,第二支三体舰队的速度与第一支没有太大差别,即使后面会有更高的加速,舰队到达太阳系也在两三个世纪以后,现在活着的人们都能够平安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有了大低谷的教训,人类社会不会再次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
但这一次人类没有那么幸运。
在三体舰队驶出尘埃云后仅三天,观测系统竟然在第二片尘埃云中发现了航迹,也是四百一十五条!这不可能是更早时候派出的另一支舰队,只能是几天前发现的那同一支舰队。第一支三体舰队从第一片尘埃云到达第二片用了五年,而第二支舰队只用了六天!
三体舰队达到了光速!
从对第二片尘埃云中航迹的分析也证明了这件事。那四百一十五条航迹以每秒三十万千米的光速延伸,在光速飞船的冲击下,那些航迹十分醒目。
从时间上看,舰队在穿过第一片尘埃云时立刻进入光速,其间竟没有加速过程。
如果这样,三体第二舰队应该已经到达了太阳系。可以说它们几乎到达了。现在,使用中型天文望远镜,也可以看到距太阳六千个天文单位处的太空中的一片亮点,有四百一十五个。那是三体舰队减速时推进器的火焰,但这却是常规推进器,这时,舰队已经脱离光速,速度骤降至光速的百分之十五。显然这是允许常规推进在到达太阳系前充分减速的最高速度,按照这个速度和舰队减速率计算,三体第二舰队到达太阳系还需一年左右的时间。
这确实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三体舰队显然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达到或脱离光速,但它们却不敢在三体星系或太阳系附近这么做。舰队起航后,用了整整一年时间以常规速度航行,直到与三体星系相距六千个天文单位时才进入光速;在距太阳系同样距离处脱离光速降至常规推进速度,这段距离光速航行只需一个月,舰队却不惜再花一年的时间用常规推进航行。这样,第二舰队的航行时间比完全光速航行整整多出了两年。
能想到的解释只有一个:这是为了避免四百一十五艘飞船进入光速时对两个世界产生影响。这个安全距离是地球到海王星距离的两百倍,如果在这个距离上才能避免飞船对行星的影响,那就意味着引擎产生的能量比恒星还高两个数量级!这实在难以想象。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三体世界的技术爆炸
三体世界的技术发展是从什么时候由匀速变为爆炸式加速的,这一直是个谜。有学者认为这种加速早在危机纪元开始前就出现了,也有人认为三体世界的技术是晚至威慑纪元才出现飞跃的。对于三体技术爆炸的动因,人们的看法倒是比较一致,认为主要有两个方面:
首先,地球文明对三体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这一点上三体人可能没有撒谎。自第一个智子到达地球后,大量涌入的人类文化使三体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人类的部分价值观得到认同:发现了为应对乱纪元的灾难而产生的极权体制对科学的阻碍,思想自由得到鼓励,个体的价值得到尊重——这些都有可能在那个遥远的世界引发类似文艺复兴的思想启蒙运动,进而产生科技的飞跃,这一定是一段辉煌的历史,但其具体的过程却不得而知。
另一个可能只是猜测:飞向宇宙其他方向的智子并非像三体人所说的一无所获,在进入盲区前,它们很可能至少探测了一个文明世界。如果是这样,三体世界从这个第三方文明中得到的可能不仅仅是技术知识,还有关于宇宙黑暗森林状态的重要信息。那样的话,不管在哪个方面,三体世界现在都比地球所知道的多得多。
智子在威慑中止后第一次露面,她仍穿着那身迷彩服,背插武士刀,向全世界宣布第二支三体舰队将于四年后到达太阳系,将完成对这个恒星系的全面占领。
与第一轮危机时不同,三体世界对人类的政策发生了重大变化。智子宣称三体没有消灭人类文明的计划,而是在太阳系为人类划出了保留地,具体的位置是:地球上的澳大利亚,火星的三分之一领土,这样,就保证了人类文明最基本的生存空间。
智子说,为四年后的被占领做准备,人类必须立刻开始向保留地移民;为了执行她所说的“去威胁化”,彻底杜绝黑暗森林威慑和类似威胁的再一次出现,人类必须解除武装,进行“裸移民”,即在移民过程中不能携带任何重型装备和设施。移民必须在一年内完成。
目前,人类在火星上和太空中的可居住空间,最多只能容纳三百万人,所以,移民的目的地主要是澳大利亚。
直到这时,人们仍然幻想着至少一代人的平安生活,所以在智子的讲话发表后,没有一个国家响应,更没有人开始移民。
在史称“保留地声明”的讲话发表五天后,一直在地球大气层内巡行的五个水滴中的一个攻击了北美、欧洲和亚洲的三座大城市。攻击的目的并不是毁灭城市,只是恐吓。它径直穿过城市的巨树森林,沿途撞击悬挂在树枝上的建筑,那些被击中的建筑先是熊熊燃烧,然后像烂掉的果实一般从几百米高度坠落到地面,造成三十多万人死亡,这是自末日战役后最惨重的人类伤亡事件。
现在人们认识到,在水滴面前,人类世界就像石块下的鸡蛋一般脆弱,任何城市和大规模设施都不可能提供有效遮蔽。如果三体人愿意,他们可以摧毁所有城市,逐步把地球表面变成一片废墟。
其实,人类正在逐渐改变这种劣势。人们早就认识到,对水滴的防御,只能借助强互作用力材料(SIM)本身。在威慑中止前,地球和舰队的研究机构已经能够在实验室中少量制造这种超级材料,只是距批量生产和实用化还有很远的距离。如果再有十年时间,强互作用力材料就可以大批量生产。虽然水滴的推进系统还远远超出人类的技术能力,但可以用SIM制造常规导弹,借助数量优势,一旦击中就有可能摧毁水滴;或者用SIM建造防御屏障,即使水滴敢于攻击这种屏障,它也变成了一枚一次性的炮弹。
但现在,这已经永远不可能变为现实了。
智子再次发表讲话,声称三体世界之所以改变对人类文明的灭绝政策,完全是出于对地球文化的热爱和敬意。向澳大利亚的移民完成后,会有一段艰难的日子,但只是短暂的三四年,当三体舰队到达后,完全有能力使澳大利亚的四十亿人过上舒适的生活。同时,占领者还将帮助人类建造火星和太空中的居住空间,在舰队到达五年后就可以向火星和太空大规模移民,十五年后就能基本完成。那时,人类将拥有相对而言足够大的生存空间,两个文明将在太阳系开始新的和平生活。但这一切,都要以第一次移民的顺利进行为前提。如果向澳大利亚的移民不立即开始,水滴将继续攻击城市。在一年的期限后,任何处于保留地之外的人类都将被当做三体领土的入侵者而消灭。当然,只要人类离开城市呈疏散状态,仅凭五个水滴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它们不可能把分散在各大陆上的一个个或一小群一小群的人全部杀死,但在四年后,到达太阳系的三体舰队无疑能够做到这一点。
“是灿烂辉煌的地球文化为人类赢得了生存的机会,希望你们珍惜。”智子最后说。
全人类向澳大利亚的移民开始了。
【威慑后第一年,澳大利亚】
程心站在弗雷斯老人的房前,看着热浪滚滚的维多利亚沙漠。目力所及之处,密布着刚建成的简易住房,在正午的阳光下,这些合成板和薄金属板建成的房子显得崭新而脆弱,像一大片刚扔到沙漠上的折纸玩具。
库克船长在五个世纪前发现澳大利亚时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全人类会聚集到这块曾经无比空旷的大陆上。
程心和艾AA是随最早的一批移民来到澳大利亚的。程心本来可以去堪培拉或悉尼这样的大城市过比较舒适的生活,但她坚持做一个普通移民,来到内陆条件最差的、位于沃伯顿附近沙漠中的移民区。让她无比感动的是,同样可以去大城市的AA坚持要跟着她。
移民区的生活是艰苦的,但在最初的日子里,到来的移民数量不多,还可以忍受。与物质生活的艰苦相比,更糟糕的还是来自人的骚扰。程心和AA最初是两个人住一间简易房,但随着移民的增加,房间里的人数渐渐增加到八个。另外六个女人都是在天堂一般的威慑纪元出生的,在这里,到处是她们平生第一次见到的事物:食品和水的定量配给,没有信息墙壁甚至没有空调的房间、公共厕所和公共浴室、上下铺……这是一个绝对平均的社会,钱没有用,所有人得到的配给都完全一样。她们以前只在历史电影中看到过这些,移民区的生活对她们而言是地狱般的折磨,程心自然就成了这些人发泄的对象。她们动不动就对她恶语相向,骂她是废物,没能威慑住三体世界,最该死的是在接到攻击警报后放弃了威慑操作,否则引力波广播一启动,三体人就吓跑了,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过,即使广播启动后地球立即毁灭,也比到这鬼地方受罪强。开始她们只是骂,后来发展到对程心动手动脚,甚至抢夺她的配给品。
但AA却拼命保护她的朋友,她像个小泼妇一样一天与那六个女人打好几次架,有一次抓住一个最凶女人的头发往上下铺的床柱上撞,把那人撞得血流满面,那几个女人这以后才再不敢轻易惹她和程心了。
但憎恨程心的并不止这几个人,周围的移民也经常来骚扰,他们有时朝这间房子扔石头,有时一大群人围住房子齐声叫骂。
对这些,程心都坦然接受了——这些甚至对她是一种安慰,作为失败的执剑人,她觉得自己应该付出比这更大的代价。
这时,一位名叫弗雷斯的老人来找她,请她和AA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住。弗雷斯是澳大利亚土著,八十多岁了,身体仍很强健,黝黑的脸上长着雪白的胡须。作为本地人,他暂时能够保有自己的房子。他是一个冬眠后苏醒的公元人,在危机纪元前曾是一个土著文化保护组织的负责人,在危机纪元初冬眠,目的是为了在未来继续自己的事业。醒来后他发现,跟自己预料的一样,澳大利亚土著与他们的文化一起,已经接近消失了。
弗雷斯的房子建于21世纪,很旧但十分坚固,位于一处树丛边缘。迁到这里后,程心和AA的生活安定了许多,但老人给她们最多的还是心灵上的安宁。与大多数人对三体世界撕心裂肺的愤怒和刻骨铭心的仇恨不同,弗雷斯淡然地面对眼前的一切,他很少谈论这危难的时局,只说过一句话:
“孩子,人做过的,神都记着。”
是的,人做过的别说神,人自己都还记着。五个世纪前,文明的地球人登上了这块大陆(尽管大部分是欧洲的犯人),在丛林中把土著当成野兽射杀,后来发现他们是人不是兽,仍照杀不误。澳大利亚土著已经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生活了几万年,白人来的时候澳大利亚还有五十万土著,但很快就被杀得只剩三万,直至逃到澳大利亚西部的荒凉沙漠中才幸免于难……其实,当智子发表保留地声明时,人们都注意到她用了Reservation这个词,这是当年对印第安保留地的称呼,那是在另一块遥远的大陆上,文明的地球人到达那里后,印第安人的命运比澳大利亚土著更悲惨。
刚到弗雷斯家里时,AA对那旧房子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那里好像是澳大利亚土著文化的博物馆,到处装饰着古老的树皮画和岩画、用木块和空心树干做成的乐器、草辫裙、飞去来器和长矛等。最让AA感兴趣的是几罐用白色黏土、红色和黄色的赭石做成的颜料,她立刻知道了那是干什么用的,就用手指蘸着在自己的脸上涂了起来,然后跳起她从什么地方看到过的土著舞蹈,嘴里哈哈地叫着,说早点这样就能把之前住的房间里那几个婊子吓住。
弗雷斯笑着摇摇头,说她跳的不是澳大利亚土著的舞,是毛利人的,外来的人常把这两者搞混,但他们很不同,前者温顺,后者是凶悍的战士;而就算是毛利人的舞她跳得也不对,没把握住其精神。说着,老人用颜料在自己脸上涂了起来,很快涂成一张生动的脸谱,然后脱下上衣,露出了黝黑的胸膛上与年龄不相称的结实肌肉,从墙角拿了一根货真价实的长矛,为她们跳起了毛利战士的舞蹈。他的表演立刻像勾了魂似的把她们吸引住了,弗雷斯平时的和善宽厚消失得无影无踪,瞬间变成一个咄咄逼人的凶煞恶神,浑身上下充满了雄壮剽悍的攻击力,他的每一声怒吼、每一次跺脚,都使窗玻璃嗡嗡作响,令人不由得发抖。最令她们震撼的还是他的眼睛,睁得滚圆,灼热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气喷涌而出,凝聚了大洋洲雷电和飓风的力量,那目光仿佛在惊天动地地大喊:不要跑!我要杀了你!!我要吃了你!!!
跳完舞,弗雷斯又恢复了平时的和善模样,他说:“一个毛利勇士,关键是要盯住敌人的眼睛,用眼睛打败他,再用长矛杀死他。”他走到程心面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孩子,你没有盯住敌人的眼睛。”他轻轻拍拍程心的肩膀,“但,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第二天,程心做了一件连她自己也很难理解的事:她去看了维德。
那次谋杀未遂后,托马斯·维德被判刑三十年,现在,他所在的监狱刚迁到澳大利亚的查尔维尔。
当程心见到维德时,他正在干活,把一个用做仓库的简易房的窗子用合成板封住。他的一只袖管是空的,在这个时代,本来很容易接一只功能与正常手臂差不多的假肢的,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那么做。
有两个显然也是公元人的男犯人冲程心轻佻地打口哨,但看到程心要找的人后他们立刻变得老实了,都赶紧垂头干活,好像对刚才的举动有些后怕。
走近维德后,程心有些惊奇地发现,虽然在服刑,还是在这样艰苦的地方,他反而变得比她上次看到时整洁了许多,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梳得整齐有形。这个时代的犯人已经不穿囚服了,但他的白衬衣是这里最干净的,甚至比那三个狱警都干净。他嘴里含着几颗钉子,每次用左手将一颗钉子按进合成板里,然后拿起锤子利落有力地把钉子敲进去。他看了程心一眼,脸上的冷漠没有丝毫变化,继续在沉默中干活。
程心看到这人第一眼时就知道,他没有放弃,他的野心和理想,他的阴险,还有许许多多程心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放弃。
程心向维德伸出一只手来,他看了她一眼,放下锤子,把嘴里咬着的钉子放到她手中,然后她递一颗钉子,他就钉一颗,直到程心手中的钉子都钉完了,他才打破沉默。
“走吧。”维德说,又从工具箱中抓出一把钉子,这次没有递给程心,也没有咬在嘴里,而是放在脚旁的地上。
“我,我只是……”程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说离开澳大利亚,在移民完成前快走。”维德低声说,他说这话时嘴唇几乎不动,眼睛盯着正在钉的合成板,稍远些的人都会以为他在专心干活。
同三个世纪前的许多次一样,维德又是以一句简短的话让程心呆住了。每次,他都像是扔给她一个致密的线团,她得一段一段把线团拆开才能领会其中复杂的含义。但这一次,维德的话让她立刻不寒而栗,她甚至没有胆量去拆那线团。
“走吧。”维德没有给程心提问的时间,紧接着说,然后转向她,短暂地露出他特有的那种冰水般的微笑,“这次是让你离开这儿。”
在回沃伯顿的路上,程心看到了大地上密集得望不到边的简易房,看到了在房屋之间的空地上忙碌的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她感到自己的视角发生了变化,像从世界之外看着这一切,而这一切也突然变得像一个熙熙攘攘的蚁窝。这个诡异的视角使她处于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一时间,澳大利亚明媚的阳光也带上了冷雨的阴森。
移民进行到第三个月时,迁移到澳大利亚的人数已经超过十亿。同时,各国政府也陆续迁往澳大利亚各大城市,联合国迁到悉尼。移民由各国政府领导指挥,联合国移民委员会对全世界的移民行动进行协调。在澳大利亚,移民都按国家分区域聚集,以至于澳大利亚成了一个地球世界的缩小版,除了大城市外,原有的地名已弃之不用,代之以各个国家的名称和各国大城市的名称,现在,纽约、东京和上海都不过是由一片简易房构成的难民营。
对这样超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和聚集,无论是联合国还是各国政府都毫无经验,各种巨大的困难和危险很快浮现出来。
首先是住房问题,移民领导者们发现,即使把全世界现有的建筑材料都搬到澳大利亚,也只能满足最后移民人数不到五分之一的居住需求,而这时所谓的居住仅仅是每人一张床而已。在移民达到五亿时,已经没有足够的材料建造简易房,只能建造超大型的帐篷,像体育馆一般大小,每个能住上万人,但在这种极其恶劣的居住环境和卫生条件下,大规模传染病随时可能爆发。
粮食开始出现短缺,由于澳大利亚原有的农业工厂远远不能满足移民的需要,粮食必须从世界各地运来,随着移民人口的增加,粮食从调运到分发至移民手中的过程越来越复杂和漫长。
但最危险的还是移民社会的失控。在移民区,超信息化社会已经完全消失了,刚来的人还在墙上、床头小桌上甚至自己的衣服上乱点,但立刻发现这些都是没有IT的死东西,甚至基本的通信都不能保障,人们只能从极其有限的渠道得知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这些来自超信息化社会的人来说,这就像失明一般。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政府以往的领导手段都失效了,他们不知道怎样维持这样一个超拥挤社会的运行。
与此同时,太空中的人类移民也正在进行。
威慑中止时,太空约有一百五十万人。这些在太空中长期生活的人分成两个部分,其中约五十万人属于地球国际,生活在地球轨道上的太空城、空间站以及月球基地中;另一部分则属于太阳系舰队,分布于火星基地、木星基地和游弋在太阳系的太空战舰中。
属于地球国际的太空人绝大部分都在月球轨道以内,只能返回地面,同地球上的所有人一样移民澳大利亚。
属于太阳系舰队的约一百万人则全部移民至舰队的火星基地,那里是三体世界为人类指定的第二处保留地。
自从末日战役后,太阳系舰队再也没有恢复到那样庞大的规模,在威慑中止时,舰队只有一百多艘恒星级战舰。虽然技术在发展,但战舰的速度一直没有提高,似乎核聚变推进已经达到了极限。现在,三体舰队的压倒优势不仅仅在于它们能够达到光速,最可怕之处还在于它们根本不经加速就能够直接跃迁至光速;而人类的战舰如果考虑燃料的消耗以保证返航的话,加速到最高的百分之十五光速可能需要一年的时间,与三体飞船相比,慢得像蜗牛。
威慑中止时,太阳系舰队的一百多艘恒星级战舰本来有机会逃脱到外太空,如果当时所有战舰朝不同的方向全速逃离,太阳系中的八个水滴很难追上它们。但没有一艘战舰这样做,都按智子的命令返回了火星轨道,理由很简单:移民到火星,与地球上向澳大利亚的移民不同,一百万人在火星基地的封闭城市中仍能继续文明舒适的生活,因为基地本来的设计就能够容纳这么多人长期生活。与永远流浪外太空相比,这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三体世界对于火星上的人类十分警惕,从柯伊伯带返回的两个水滴长期在火星城市上空盘旋监视,因为与地球移民不同,太阳系舰队虽然已经基本解除武装,但火星基地中的人类仍然掌握着现代技术,否则城市无法生存。不过,火星人类绝对不敢进行制造引力波发射器之类的冒险,建造这样巨大的东西不可能不被智子察觉,半个世纪前末日战役的恐怖历历在目,而火星城市像蛋壳般脆弱,水滴一次撞击造成的减压就可能使所有人陷入灭顶之灾。
太空中的移民在三个月内就完成了,月球轨道内的五十万人返回地球进入澳大利亚,太阳系舰队的一百万人移居火星。这时,太阳系的太空中已经没有人了,只有空荡荡的太空城和战舰飘浮在地球、火星和木星轨道上,飘浮在荒凉的小行星带中,仿佛是一片寂静的金属坟墓,埋葬着人类的光荣与梦想。
在弗雷斯老人的家中,程心也只能从电视中得知外面的情况。这天,她从电视中看到一个食品分发现场的实况,这是一次全息转播,有身临其境之感。现在这种需要超高速带宽的电视广播越来越少了,只在重要新闻时出现,平时只能收到2D画面。
转播的地点是在沙漠边缘的卡内基,全息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巨型帐篷,像是平放在沙漠中的半个巨蛋,而从中拥出的人群则如同巨蛋破裂后溢出的蛋清。人们蜂拥而出是因为来了食品运输机,这种提升力很大而体积很小的运输机一般采用吊运方式运送食品,即把包装成一个大立方体的食品吊在机身下运输。这次来的运输机有两架,第一架运输机刚把吊运的食品垛放到地面上,人群就如决堤的洪水般拥来,很快把食品垛围住淹没,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十名士兵构成的警戒线一触即垮,那几名负责分发食品的工作人员吓得又从一架长梯爬回运输机内,这堆食品就如同一块扔进浑水的雪团一样很快融化不见了。镜头向地面拉近,可以看见抢到食品的人又面临着周围人的争抢,那一袋袋食品像蚁群中的米粒一般,很快被撕碎扯烂,然后人们又争抢散落在地的东西。另一架运输机则把第二个食品垛放在稍远一些的空地上,这一次根本没有士兵警戒,负责分发的人员也没敢下机,人群立即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般蜂拥而来,很快又把食品垛围在中间。
这时,一个绿色的身影从运输机中飞出,苗条而矫健,从十几米高处轻盈地落到食品垛上。涌动的人群顿时凝固了,人们看到站在垛顶的是智子,她仍是那身迷彩服打扮,颈上的黑巾在热风中飘荡,更衬托出脸庞的白皙。
“排队!”智子对着人群喊道。
镜头拉近,可以看清智子怒视人群的美丽的眼睛,她的声音很大,在运输机的轰鸣声里都能听清。但下面的人群仅被她的出现镇住了一小会儿,很快又骚动起来,靠近食品垛的人开始割断外面的网兜拿食品。接着骚动加剧,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有几个胆大的丝毫不管智子的存在,开始向垛顶爬。
“你们这些废物!为什么不维持秩序?!”智子仰头向悬停在上方的运输机喊道,在运输机敞开的舱门处,站着几个脸色煞白的联合国移民委员会的官员。“你们的军队呢?!警察呢?!允许你们带进来的那些武器呢?!你们的职责呢?!”
舱门口的那几个人中有一位是移民委员会主席,他一只手紧抓着舱门,另一只手对着智子摊了一下,慌乱地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智子从背后拔出武士刀,以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的动作连挥三下,将刚爬上垛顶的三个人都砍成了两截。那三个人被砍的方式惊人地一致,都是刀从左肩进右肋出,被斜斜地劈开,那六块半截人体向垛下飞去,还在半空,里面的内脏已经溢出散开,同飞扬的血瀑一起,噼里啪啦地落在人群中。在一片恐惧的惊叫和哭号中,智子从垛顶凌空跳下,落到人群中,再次闪电般地砍杀起来,转眼间已经砍倒了十几个人。人群惊恐地后退,很快在她的周围清出了一块空地,就像一滴洗洁精落到盘中的油汤里一般。空地上那十几具尸体也都同前面三人一样,被从左肩到右肋斜斜地劈开,这是让血和内脏最快流出的方式。在那一大片血红面前,人群中的一部分被吓得晕倒在地。智子向前走去,人们惊慌地闪开,她的身体似乎带着一圈无形的力场,把人群排斥开来,始终在自己周围保持着一圈空地。她走了几步站住了,人群再次凝固。
“排队。”智子说,这次声音不高。
人群很快变成了长长的队列,仿佛在运行一个数组排序程序一样。队列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巨型帐篷那儿,还绕着它转了一圈。
智子纵身一跃,跳回了食品垛的顶上,用滴血的长刀指着下面的队列说:“人类自由堕落的时代结束了,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就要重新学会集体主义,重新拾起人的尊严!”
当天夜里程心失眠了,她轻轻走出房间。这时已是深夜,她看到门厅的台阶上有一闪一闪的火星,那是弗雷斯在抽烟。他的膝上放着一把“迪杰里多”,那是澳大利亚一种土著乐器,用挖空的粗树枝做成,有一米多长。他每天晚上都要坐在这儿吹一会儿。“迪杰里多”发出一种低沉浑厚的呜呜声,不像是音乐,仿佛是大地的鼾声,每天晚上,程心和AA都是在这种声音中入睡。
程心走到弗雷斯身边坐下,她很喜欢同老人在一起,他那种对苦难现实的超然犹如镇痛剂一般安抚着她那颗破碎的心。老人从不看电视,也不关心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每天夜里,他几乎不回自己的房间,就坐在这里靠着门廊的木柱入睡,直到朝阳照到身上时才醒来,甚至在暴雨之夜他都这样,说这儿比床上睡得舒服。他曾经说,如果有一天政府的那帮杂种来把房子收走,他不会去移民区,在树丛中搭一个遮雨的小草棚就能过下去。AA说,他这把年纪那样不行的,他说,祖先行,他就行。早在第四纪冰河期,他的祖先就从亚洲划着独木舟漂过太平洋来到这里,那可是四万年前,希腊呀埃及呀连影子还没有呢。他说自己在21世纪曾是一名富有的医生,在墨尔本有自己的诊所,威慑纪元苏醒后也一直过着舒适的现代生活,但就在移民开始时,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复苏了,突然感觉自己其实是大地和丛林中的动物,领悟到生活所需要的东西其实是那么少,感觉睡在露天就很好,很舒服。
弗雷斯说,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
程心看着远处的移民区,已是深夜,那里的灯光稀疏了一些,一望无际的简易房在星光下显出一种难得的静谧。程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移民时代,那是五个世纪前澳大利亚的移民时代,那片平房中睡着的,都是粗犷的牛仔和牧马人,她甚至嗅到了马粪和牧草的味道。程心把这感觉对弗雷斯说了。
“那时可没这么挤,据说一个白人向另一个白人买牧场,只需付一箱威士忌的钱,然后买家在日出时骑快马跑出去,日落时回来,这一大圈围住的土地就归他了。”
程心以前对澳大利亚的印象大多来自于那部与这个国家同名的电影,在电影里,男女主人公赶着马群横穿北澳大利亚壮丽的大陆,不过那不是移民时代,是二战时期,是距她度过青春的那个时代不远的过去,但放到现在已经是很远的历史了——电影中的休·杰克曼和妮可·基德曼应该都已经逝去两个多世纪了。程心突然想到,不久前看到维德在简易房前干活的样子,很像那个电影中的男主人公。
想到维德,程心就把一个月前维德对她说的那句话告诉了弗雷斯,她早就想对他说这事,但又怕打扰了他超然的心境。
“我知道这人。”弗雷斯说,“孩子,我肯定地说你应该听他的,但你又不可能离开澳大利亚,所以不要想这事了。想不可能的事有什么用?”
弗雷斯说的是事实,现在想从澳大利亚出去是很难的。封锁澳大利亚的不仅有水滴,还有智子招募的地球治安军的海上力量。从澳大利亚返回各大陆的飞行器和船舶,如果被查出载有移民,会立刻遭到攻击。同时,随着移民期限的临近,愿意回去的人很少,澳大利亚虽然艰苦,总比回去送命强。零星的小规模偷渡一直存在,但像程心这种备受瞩目的公众人物是不可能这样离开的。
然而这些并不是程心所考虑的,无论怎样,她都不会离开这里。
弗雷斯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但看到程心在黑暗中沉默着,似乎期待他发表更多的看法,就接着说:“我是一个骨科医生,你可能知道,断了的骨头长好后,愈合的断裂处长得比原来还粗,这在医学上叫超量恢复,是说如果人体有机会弥补以前缺少的某些东西,那么这些东西可能恢复到比不缺少它们的人更多。与人类相比,他们——”他指指星空,“他们曾经缺什么你是知道的,他们超量恢复了吗?恢复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清楚。”
程心被这话震撼了,但弗雷斯似乎没有继续讨论的兴趣,他仰望着夜空,缓缓吟诵道:
“所有的部落都已消失,
所有的长矛都已折断。
在这里,
我们曾经饮露餐花,
而你们,
却撒下一片砾石。”
就像听弗雷斯吹响“迪杰里多”一样,程心的心被这首诗触动了。
“这是20世纪一位澳大利亚土著诗人的诗,他叫杰克·戴维斯。”
老人说完,便靠在廊柱上,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程心坐在夜色中,坐在对这巨变中的世界无动于衷的群星下,直到东方发白。
移民开始半年后,世界人口的一半,二十一亿人已经迁移到澳大利亚。
潜藏的危机开始爆发,移民开始后第七个月发生的堪培拉惨案,成为一连串噩梦开始的标志。
智子要求人类进行裸移民,这也是威慑纪元中地球世界的鹰派曾对三体世界移民太阳系提出过的设想。除了建筑材料和建造新的农业工厂的大型部件,以及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医疗设备,移民不得携带任何军用和民用的重型装备,各国前往移民区的军队也只能配备有限的维持秩序用的轻武器,人类被彻底解除了武装。
但澳大利亚政府除外,他们保留了一切,包括陆海空军的全部装备。于是,这个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处于国际事务边缘的国家一跃成为人类世界的霸主。
移民初期,澳大利亚政府是无可指摘的,他们和全体澳大利亚人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来安置移民。但随着各大洲的移民如洪水般拥进澳大利亚,这个曾经是地球上唯一独占一块大陆的国家心理开始失衡,澳大利亚原住民社会民怨沸腾,新上台的政府开始对移民奉行强硬政策。他们很快发现,现在澳大利亚联邦对其余国家的优势,与三体对地球世界的优势也差不多了。后来的移民大都被安置在荒凉的内地,像新南威尔士州这样富庶的沿海地带,被划为澳大利亚的“保留领土”,禁止移民,堪培拉和悉尼被划为“保留城市”,也禁止移民定居,于是,移民能够长期居住的大城市只剩下墨尔本。澳大利亚政府也开始变得颐指气使,以人类家长自居,渐渐凌驾于联合国和各国政府之上。
虽然新南威尔士州禁止移民,但很难阻止内地移民去旅行。出于对刚刚告别的城市生活的向往,移民大量拥入悉尼,虽然不让定居,但就是在街头流浪也比住在移民村里强,至少让人感觉仍然身处文明世界,这使得城市人满为患。澳大利亚政府决定把移民从悉尼市内驱逐出去,以后也禁止外来移民进入城市,这引起了滞留城中的移民和军警的冲突,造成了一些伤亡。
悉尼事件引发了移民对澳大利亚政府早已郁积的众怒,有上亿移民拥进新南威尔士州,拥向悉尼。面对眼前铺天盖地的滚滚人海,州和城市的澳大利亚驻军望风而逃。几千万人涌入悉尼,洗劫了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蚁群覆盖了一具新鲜的动物尸体,很快使其变成白骨架。悉尼市内火光冲天,犯罪横行,变成一个由巨树建筑构成的恐怖森林,生存条件还不如移民区了。
之后,移民大军又把目标转向两百多公里外的堪培拉。由于堪培拉是澳大利亚首都,在移民开始后有一半国家的政府也迁移至此,联合国也刚从悉尼转移到这里,军队不得不进行防守。这一次冲突造成了重大伤亡,死了五十多万人,大部分并非死于军队的火力下,而是死于上亿人的混乱造成的踩踏和饥渴;在这场持续了十多天的大混乱里,有几千万人完全断绝了食物和饮水供应。
移民社会也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人们发现,在这块拥挤饥饿的大陆上,民主变成了比专制更可怕的东西,所有人都渴望秩序和强有力的政府,原有的社会体制迅速瓦解,人民只希望政府能给他们带来食物、水和能放一张床的生存空间,别的都不在乎了。聚集在这块大陆上的人类社会像寒流中的湖面一样,一块接一块地冻结在极权专制的坚冰之下。智子砍完人后说的那句话成为主流口号,包括法西斯主义在内的形形色色的垃圾,从被埋葬的深坟中浮上表面成为主流。宗教的力量也在迅速恢复,大批的民众聚集在不同的信仰和教会之下,于是,一个比极权政治更老的僵尸——政教合一的国家政权开始出现。
作为极权政治的必然产物,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国家间的冲突频繁起来,开始只是为了抢夺食品和水,后来发展到有计划地争夺生存空间。堪培拉惨案后,澳大利亚军队有了很强的威慑力,在联合国的要求下,他们开始以强力手段维持国际秩序,如果不是这样,一场澳大利亚版的世界大战已经爆发,而且正如20世纪初有人预言的那样,这场大战是用石头打的。现在除了澳大利亚,各国军队甚至连冷兵器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把,最常见的武器是建筑用金属支架做的棍棒,连博物馆中的古代刀剑都被取出来重新使用。
在这些阴暗的日子里,无数人早上醒来时都不相信自己真回到了现实。他们发现在仅仅半年的时间里,人类社会倒退了如此长的距离,一只脚甚至已经踏进了中世纪。
这时,支撑每个人和整个社会免于全面崩溃的,只有一样东西:三体第二舰队。现在,舰队已经越过柯伊伯带,在晴朗的夜晚,有时用肉眼都可以看到舰队减速的光焰。那四百一十五个暗弱的光点,是澳大利亚人类的希望之星。人们牢记着智子的承诺,期望舰队的到来能给这块大陆上的所有人带来安宁舒适的生活,昔日的恶魔变成了拯救天使和唯一的精神支柱,人们祈盼它快些降临。
随着移民的进行,在澳大利亚以外的地球各大陆的夜晚,一座座城市陷入黑暗中,变成了死寂的空城,就像最后的晚餐结束时豪华餐厅中一盏接一盏熄灭的灯。
移民第九个月时,澳大利亚的人数已经达到三十四亿,由于生存环境的进一步恶化,移民曾经被迫停顿。这时,水滴又开始袭击澳大利亚之外有人居住的城市,智子也再次发出威胁,说一年的期限一到,对保留地之外人类的清除工作立刻开始。现在,澳大利亚就像一辆即将开往不归路的囚车,上面的犯人已经快把车厢挤爆了,却还要把剩下的七亿人硬塞进去。
智子也考虑到了继续移民面临的巨大困难,她提出的解决办法是把新西兰和大洋洲的一些岛国作为移民的缓冲区。这个措施发挥了作用,在剩下的两个半月里,又有六亿三千万人经过缓冲区迁移到澳大利亚。
终于,在距最后期限三天时,运载着最后一批三百万移民的船队和飞机相继从新西兰起程前往澳大利亚,大移民完成了。
这时,澳大利亚聚集了人类的绝大部分——四十一亿六千万人,在澳大利亚之外,只剩下约八百万人类,他们分成三个部分:火星基地一百万人,五百万地球治安军和约两百万地球抵抗运动成员,还有少量散落各地因各种原因没有移民的人,数量无法统计。
地球治安军是智子为了监督地球移民而招募的人类军队,她许诺参军的人将不参加澳大利亚移民,以后可以自由生活在被三体人占领的世界中。招募令发出后报名异常踊跃,据后来的统计,网络上总共出现了十多亿份入伍申请,其中两千万人参加了面试,最后招募了五百万人。这些最后的幸运儿并不在意人们的唾沫和鄙夷的目光,因为他们知道,那些吐唾沫的人中相当一部分是提交过申请的。
有人把地球治安军与三个世纪前的地球三体组织相提并论,其实两者的性质完全不同:ETO的成员都是充满坚定信念的战士,而参加治安军的人不过是为了逃避移民过舒服日子而已。
地球治安军分为亚洲、北美和欧洲三个军团,拥有各大国在移民中遗留下来的精良装备。移民初期,治安军的行为还是比较收敛的,只是按照智子的命令督促各国移民的进行,同时保护城市和地区的基础设施不被破坏。但随着澳大利亚困难的加剧,移民进度越来越难以满足智子的要求,在她的命令和威胁下,治安军变得越来越疯狂,不惜大规模动用武力来强迫移民,在世界各地造成了上百万人的死亡。最后,当移民期限过后,智子下达了消灭保留区外所有人类的命令,治安军彻底变成了魔鬼。他们驾驶着飞行车端着激光狙击枪,在空寂的城市和原野上像猎鹰一样盘旋,见人就杀。
与治安军相反,地球抵抗运动是人类在这场烈火中炼出的真金。他们有许多分支,数量很难统计,据估计在一百五十万至两百万人之间。他们分散在深山和城市的地下,与治安军展开游击战,并等待着同踏上地球的三体侵略者的最后战斗。在人类历史上所有沦陷区的抵抗组织中,地球抵抗组织付出的牺牲是最大的,因为治安军有水滴和智子的协助,抵抗组织每一次作战行动都近乎于自杀,同时也使得他们不可能进行任何大规模的集结,这就为治安军对他们各个击破创造了条件。
地球抵抗运动的构成很复杂,包括各个阶层的人,其中有很大比例是公元人。六名执剑人候选人都是抵抗运动的指挥官,移民结束时,其中的三人已经在战斗中牺牲,只剩下加速器工程师毕云峰、物理学家曹彬和原海军中将安东诺夫。
所有抵抗运动的成员都知道他们在进行的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将来三体舰队到达地球之日,也就是他们全军覆灭之时。这些在深山和城市的下水道中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战士,是在为人类最后的尊严而战,他们的存在,是人类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中唯一的亮色。
凌晨,程心被一阵轰隆声惊醒。这一夜睡得本来就不安稳,外面人声不断,都是新到的移民。程心突然想到现在已经不是打雷的季节了,而且这轰隆声过后,外面突然安静下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披衣来到门外。在门廊睡觉的弗雷斯差点绊倒她,老人睡眼蒙眬地抬头看看她,又靠在柱子上继续睡了。
这时天刚蒙蒙亮,外面有很多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东方低声议论着什么。程心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地平线上升起一道烟柱,很黑很浓,仿佛露出白色晨光的天边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从人们的口中程心得知,一个小时前治安军开始大规模空袭澳大利亚,主要的打击目标是电力系统、港口和大型运输设备。那道烟柱就是从五公里外刚刚被摧毁的一座核聚变发电厂冒出的。人们又惊恐地抬头看天,凌晨蓝黑的天空中有五道雪白的航迹,那是正在掠过的治安军轰炸机。
程心转身回到房间,AA也起床了,正在打开电视,想从新闻中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程心没看电视,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近一年来,她不断地祈祷这一刻不要出现,神经变得极度敏感,只要有一点点迹象就能做出准确判断;其实从睡梦中听到那声来自远处的轰响时,她基本上已经确定发生了什么。
维德又对了。
程心发现自己早对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不假思索就知道该做什么了。她对AA说要去一趟市政府,然后出门从院子里推了一辆自行车,这是现在移民区中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了。同时她还带了一些食品和水,知道事情多半办不成,自己还要走更长的路。
程心沿着到处拥堵的路向市政厅骑去。各个国家都把自己的各级行政系统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移民区,程心所在区的移民主要来自中国西北地区的一个中等城市,现在这个区就以这座已经留在另一个大陆上的城市命名,也由原市政府领导。市政厅就在两公里远处的一个大帐篷里,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帐篷的白色尖顶。
连续两周的突击移民,新来的人不断拥入,移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按原行政区分配,而是哪里有空就向哪里塞,越来越多的其他城市地区的人拥进来,后面进来的都是其他省份的,甚至还有外国人。在最近的两个月,澳大利亚又拥入了七亿人,移民区已经拥挤不堪。
路的两侧人山人海,各种物品一片狼藉。新到的移民没有住处,只能露宿在外,人们现在大多被刚才的爆炸声惊起来,不安地望着烟柱升起的方向。晨光把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暗蓝中,在这暗蓝之中,人们的面孔更显苍白。程心又有那种从高处看蚁穴的怪异感觉,在这大片的苍白面孔中穿行,她潜意识中感到太阳不会再升起来了。一阵恶心和虚弱袭来,她刹住了车,靠在路边干呕起来,呕得眼泪都流出来胃才平和下来。她听到近处有孩子在哭,抬头看去,一个坐在路边一堆毯子中抱着孩子的母亲,头发蓬乱一脸憔悴,任孩子抓挠一动不动,呆滞地看着东方,晨曦使她的双眼发亮,但透出的只有茫然和麻木。
程心想起了另一位母亲,美丽健康,充满活力,在联合国大厦前把可爱的婴儿放到自己的怀抱里,叫自己圣母……她和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儿?
到市政厅的大帐篷前时,程心不得不下车从人群中挤过去。平时这里人也很多,都是来要住处和食品的,但现在这些聚集的人可能是来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通过大门前军警的警戒线时,程心说明了自己是谁才被允许通过,那名军官并不能确定她的身份,扫描了她的身份证后才放行。当确定她是谁时,他的眼神让程心铭心刻骨,那眼神在说:
当初我们为什么选择了你?
进入市政厅后,程心找回了一些超信息时代的感觉,她看到在大帐篷中宽阔的空间里,飘浮着许多全息信息窗口,它们悬浮在众多的官员和工作人员上方。这些人显然已彻夜不眠,都显得疲惫不堪,但也都很忙碌。许多部门都集中在这里,显得十分拥挤,让程心想起公元世纪华尔街的股票交易大厅。人们在悬浮于面前的信息窗口上点击书写,然后窗口会自动飘浮到下一个处理程序的人面前,这些发光的窗口像一群来自刚刚消逝的时代的幽灵,这里是它们最后的聚集地。
在一间用合成板隔起来的小办公室里,程心见到了市长。他很年轻,女性化的清秀面庞上像别人一样满是疲惫,还有一丝迷离和恍惚。眼前的重负,显然不是他们这脆弱的一代能够承受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信息窗口,里面显示着一座城市的照片,那座城市的建筑大多是传统的地面形,只有不多的几棵树形悬挂式建筑,显示城市的规模为中等。程心注意到画面是动态的,半空不时有车辆飞过,时间看上去也是凌晨,一切都像从办公室的窗子看出去一般,那可能是他移民前生活和工作的城市。看到程心,他也露出了那种“我们为什么选择你”的目光,但举止还是很礼貌,问程心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
“我需要和智子联系。”程心直截了当地说。
市长摇摇头,但对程心这要求的惊奇多少驱散了一些疲惫,他对这事显得认真了许多,“这不可能。首先,我们这个级别的部门不可能直接与她联系,省政府都不行,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个洲哪个大陆。再说,现在与外界的联系很困难,我们与省里的联系刚刚中断,这里可能很快就要断电了。”
“能送我去堪培拉吗?”
“我不能提供飞机,但可以派地面车辆送你去,可你知道,那也许比步行还慢。程女士,我强烈建议你不要离开,现在到处都非常乱,很危险,城市都在遭受轰炸,我们这里算比较平静的。”
由于没有无线供电系统,移民区不能使用飞行车,只能用地面车辆和飞机,但现在地面道路已经很难通行了。
程心刚走出市政厅的门,就又听到一声爆炸,一道新的烟柱从另一个方向升起,人群由不安变得骚动起来。她挤过去,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她决定骑车去五十多公里外的省政府,从那里联系智子,如果不行,再想办法去堪培拉。
无论如何,这是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不管结果如何,她必须做下去。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在市政厅的上方出现了一个宽阔的信息显示窗口,其宽度几乎与大帐篷相当。这个窗口以前也出现过,是市政府发布重要信息用的。由于电压不稳,窗口有些抖动,但在凌晨暗黑的天空背景前,它显示的图像仍然很清晰。
在空中显示的图像是堪培拉的国会大厦,它于1988年落成,但直到现在人们仍称之为新国会大厦。从远处看,大厦如同一个依山而建的巨大掩体,在它的上方有一根可能是地球上最高的旗杆,那根高八十多米的旗杆由四根象征着稳固的巨型钢梁支撑在空中,不过现在看来,倒像一个大帐篷的骨架。旗杆上现在飘扬的是联合国国旗,自悉尼动乱以来,迁至堪培拉的联合国就把这里作为总部。
程心的心像被一只巨掌抓住,她知道,最后审判日到了。
镜头切换到大厦内部的议会大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的所有首脑都聚集于此,这是由智子紧急召集的联合国大会。
智子站在主席台上,她仍身着迷彩服围着黑巾,但没带武士刀。这一年来,她脸上那种美艳的冷酷消失了,显得容光焕发。她对会场鞠了一躬,程心又看到了两年前那个温柔的茶道女人的影子。
“移民结束了!”智子再次鞠躬,“谢谢各位,谢谢所有的人!这是一个伟大的壮举,可以和原始人类在几万年前走出非洲相比。两个文明的新纪元开始了!”
这时,会场的所有人都紧张地抬起头来,外面又传来一声爆炸,会场上方的三盏长条形吊灯摇晃起来,所有的影子也随着晃动,仿佛大厦摇摇欲坠。智子的声音在继续:
“在伟大的三体舰队给你们带来美好的新生活之前,所有人还必须经历艰难的三个月,我希望人类的表现像这次移民一样出色!
“现在我宣布:澳大利亚保留地与外界完全隔绝,七个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和地球治安军将对这块大陆实施严密封锁,任何企图离开澳大利亚的人都将被视为三体世界领土的侵略者而坚决消灭!
“对地球的去威胁化将继续进行,这三个月的时间,保留地必须处于低技术的农业社会状态,禁止使用包括电力在内的任何现代技术。各位都已看到,治安军正在系统地拆除澳大利亚所有的发电设施。”
程心周围的人们都互相交换着目光,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帮助自己把握智子最后一段话中的含义,因为那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这是屠杀!”会场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所有的影子仍在摇晃,像绞架上的尸体。
这是屠杀。
本来,四十二亿人在澳大利亚生活并不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移民完成后,澳大利亚的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五百多人,比移民前日本的人口密度高不太多。
先前设想中,人类在澳大利亚的生存是以高效率生产的农业工厂为基础的,在移民的过程中,有大批农业工厂也迁移到澳大利亚,一部分已经重新装配完成。在农业工厂里,经过基因改造的农作物以高出传统农作物几十倍的速度生长,但自然的光照不可能为这种生长提供足够的能量,只能使用人工产生的超强光照,这就需要大量的电力。
一旦电力中断,在这些农业工厂的培养槽中,那些能够吸收紫外线甚至X射线进行光合作用的农作物,将在一两天内腐烂。
而现有的存粮,只够四十二亿人维持一个月。
“您的这种理解让我无法理解。”智子对喊“屠杀”的人露出真诚的迷惑表情。
“那粮食呢?!粮食从哪里来?!”又有人喊道,他们对智子的恐惧已经消失,只剩下极度的绝望。
智子环视大厅中所有的人,“粮食?这不都是粮食?每个人看看你们的周围,都是粮食,活生生的粮食。”
智子是很平静地说出这话的,好像真的是在提醒人们被遗忘的粮仓。
没有人说话,一个策划已久的灭绝计划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智子继续说:“在即将到来的生存竞争中,大部分人将被淘汰,三个月后舰队到达之时,这个大陆上将剩下三千万至五千万人,这些最后的胜利者将在保留地开始文明自由的生活。地球文明之火不会熄灭,但也只能维持一个火苗,像陵墓中的长明灯。”
澳大利亚联邦议会大厅是模仿英国议会大厅建造的,布局有些奇怪,周围有一圈高高在上的旁听席,中间的各国首脑所在的议员席好像放在一个大坑中,现在,那里的人们一定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即将被填埋的坟墓里。
“生存本来就是一种幸运,过去的地球上是如此,现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也到处如此。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有了一种幻觉,认为生存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这就是你们失败的根本原因。进化的旗帜将再次在这个世界升起,你们将为生存而战,我希望在座的每个人都在那最后的五千万人之中,希望你们能吃到粮食,而不是被粮食吃掉。”
……
“啊——”离程心不远处的人群中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像利刃划破晨空,但立刻被一片死寂吞没了。
程心感到天旋地转,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倒下,只是看到天空把大帐篷和信息显示窗口挤下去,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然后地面触到她的后背,仿佛是大地在她背后直立起来一样。晨空像是晦暗的海洋,那几缕被朝阳映红的薄云像飘浮在海面上的血。接着,她视野的中心出现了一块黑斑,迅速扩大,就像一张在蜡烛上方展开的纸被烧焦一样,最后黑色覆盖了一切。她昏厥的时间很短,两手很快找到了地面,那是软软的沙地。她撑着地面坐起来,又用右手抓住左臂,确定自己恢复了神志,但世界消失了,只有一片黑暗。程心睁大了双眼,但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她失明了。
各种声音围绕着她,她不知道哪些来自现实,哪些是幻觉。有潮水一般的脚步声,有惊叫声和哭声,还有许多自己分辨不出来的怪啸,像狂风吹过枯林。
有跑过的人撞倒了她,她又挣扎着坐起来,黑暗,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像沥青一般浓稠的黑暗。她转向自己认为的东方,但即使在想象中也看不到初升的太阳,那里升起的是一个黑色的巨轮,把黑色的光芒洒向世界。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双眼睛,那黑色的眸子与黑暗融为一体,但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能感觉到它对自己的注视。那是云天明的眼睛吗?自己已经坠入深渊,应该能见到他了。她听到云天明在叫她的名字,极力想把这幻觉从脑海中赶走,但这声音固执地一遍遍响起。她终于确定声音是来自现实,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是这个时代那种女性化的男音。
“你是程心博士吗?”
她点点头,或是感觉自己点了头。
“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不到了吗?”
“你是谁?”
“我是治安军一个特别小分队的指挥官,智子派我们进入澳大利亚接你走。”
“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都行,她会安排好你的生活,当然,她说这得你自愿。”
这时,程心又注意到了另一个声音,她原以为那也是幻觉。那是直升机的轰鸣声。人类已经掌握了反重力,但因能耗巨大而无法投入实用,现在大气层内的飞行器大部分仍是传统旋翼式的。她感到了扑面的气流,证实了确实有直升机悬停在附近。
“我能和智子通话吗?”
有人把一个东西塞到她手中,是一部移动电话,她把电话凑到耳边,立刻听到了智子的声音:
“喂,执剑人吗?”
“我是程心,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干什么?你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
程心缓缓摇摇头,“不,我从来都没那么想……我只想救两个人,这总行吧?”
“哪两个?”
“艾AA和弗雷斯。”
“就是你那个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和那个土著老头儿?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是的,让你派来的人带他们走,让他们离开澳大利亚过自由的生活。”
“这容易。你呢?”
“你不用管我了。”
“我想你看到了周围的情况。”
“没有,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是说你失明了?你不应该缺少营养吧?”
刚才程心就有些奇怪,智子知道AA,但怎么会也知道弗雷斯呢?他们三人在这一年中确实一直得到了足够的配给,弗雷斯的房子也没有像其他当地人的房子那样被征用,还有,自从她和AA搬进来后,再没有人到这里骚扰过她。程心一直以为这是当地政府对自己的照顾,现在才知道是智子一直在关心她。程心当然清楚,在四光年外控制智子的肯定是一个群体,但她与其他人一样,总是把她当成一个个体,一个女人。
这个正在杀死四十二亿人的女人却在关心她这一个人。
“如果你留在那里,最后会被别人吃掉的。”智子说。
“我知道。”程心淡淡地回答。
似乎有一声叹息,“好吧,有一个智子会一直在你附近,如果你改变主意或需要什么帮助时,直接说出来我就能听到。”
程心沉默了,最终没有说谢谢。
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是那个治安军指挥官,“我刚接到带那两人走的命令,你放心,程心博士。你还是离开的好,这是我个人的请求,这里很快就变成人间地狱了。”
程心摇摇头,“你们走吧。知道他们在哪儿吧?谢谢。”
她凝神听着直升机的声音,失明后听觉变得格外灵敏,几乎像第三只眼一样。她听到直升机飞起,在两公里外弗雷斯的房子那里再次降低悬停,几分钟后再次升空,渐渐远去。
程心欣慰地闭上眼睛,其实与睁着一样只有黑暗。现在,她那已经撕裂的心终于在血泊中平静下来,这黑暗竟成为一种保护,因为这黑暗之外是更恐怖的所在,那里正在浮现的某种东西,使寒冷感到冷,使黑暗感到黑。
周围的骚动剧烈起来,脚步声、冲撞声、枪声、咒骂、惊叫、惨叫、哭号……已经开始吃人了吗?应该不会这么快,程心相信,即使到了三个月后完全断粮之际,大部分人也不会吃人。
所以大部分人将被淘汰。
剩下的那五千万人无论仍然是人还是变成其他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人类作为一个概念即将消失。
现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人类历史了:走出非洲,走了七万年,最后走进澳大利亚。
人类在澳大利亚又回到了起点,但再次起程已不可能,旅行结束了。
有婴儿的哭声,程心很想把那个小生命抱在怀中,她又想起了两年前在联合国大厦前抱过的那个宝宝,软软的,暖暖的,孩子的笑那么甜美。母爱让程心的心碎了,她怕孩子们饿着。
【威慑纪元最后十分钟,62年11月28日16:17:34至16:27:58,奥尔特星云外,“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
当水滴攻击的警报出现后,“万有引力”号上只有一个人如释重负,他就是詹姆斯·亨特,舰上年龄最大的人,已经七十八岁,人们都叫他老亨特。
半个世纪前,在木星轨道的舰队总部,二十七岁的亨特从总参谋长那里接受了使命。
“派你到‘万有引力’号上去做餐饮控制员。”总参谋长说。
这个岗位其实就是以前的炊事员,只不过现在战舰上炊事工作全部由人工智能完成,餐饮控制员只负责操作烹饪系统,主要是向其中输入每餐的菜谱和主食种类。在这个岗位上的最高军衔也就是中士,而亨特刚被授予上校军衔,他是舰队中得到这一军衔最年轻的一位。但亨特没有感到奇怪,他知道自己是去做什么。
“你是一个潜伏者,任务是监控引力波发射台,一旦出现战舰高层指挥系统无法控制的危险,就销毁发射控制器。遇到非常情况时,你可以采取自己认为合适的一切手段。”
“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发射系统包括天线和发射控制器,天线就是船体本身,不可能破坏,但只要销毁发射控制器,整个系统就失效了。按照“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上的条件,是不可能重新装配一台新的发射控制器的。
亨特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潜伏者,在古代的核潜艇中也有过。当时不论是在苏联还是北约的战略核潜艇中,都有一些身处不起眼岗位上的士兵和低级军官肩负着这样的使命,随时准备在有人试图控制潜艇和洲际导弹的发射权时,从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向采取果断行动制止阴谋。
“你要密切监视舰上的一切动向,你的任务也需要你不间断地了解所有值勤周期的情况,所以,在整个任务过程中,你不能冬眠。”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一百多岁。”
“你只需活到七十多岁,那时,船体中简并态振动弦的半衰期就到了,‘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发射系统将会失效,于是你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算下来,你只需要在前半个航程保持苏醒状态,整个返航航程都可以冬眠。不过,这仍是一个极富献身精神的使命,几乎需要献出一生,你完全可以拒绝。”
“我接受。”
总参谋长问了一个在过去时代的将领不会提出的问题:“为什么?”
“末日战役中,我曾是战略情报局驻‘牛顿’号的情报分析军官,在战舰被水滴击毁前,我乘一艘救生艇逃生。那是舰上最小的一种救生艇,但上面也能坐五个人,当时有一群人向这边移动,可我单独一个人就把它开走了……”
“这件事我知道,军事法庭已经有结论,你没有过失,你的救生艇开出后不到十秒钟飞船就爆炸了,你没有时间等其他人。”
“是,但……我现在感觉当时还是和‘牛顿’号在一起的好。”
“是啊,失败铭心刻骨,我们都觉得自己本不该活下来。不过这一次,你有可能救几十亿人。”
两人沉默许久,窗外,木星的大红斑像一只巨眼一样注视着他们。
“在交代具体的任务细节前,我首先要你明白一点:任务中行动的触发应该是极其敏感的,在无法判定危险的程度时,你首先应该选择销毁操作,即使误操作也不是你的责任。在操作中,不必考虑附带损失,如果需要,毁灭全舰也是可以接受的。”
起航后,亨特被安排在第一轮值勤,为期五年。这五年间,他一直秘密地吃一种蓝色小药片。到值勤结束时,在冬眠前的体检中他被查出患有脑血管凝血障碍,又称冬眠障碍症,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症状,对人的正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只是不能冬眠,否则醒来时会导致严重的大脑损伤,这也是迄今发现的唯一影响冬眠的病症。当亨特被确诊后,他发现周围人的神情像在出席他的葬礼一般。
于是在整个航程中亨特一直醒着,舰上每个再次苏醒的人都发现他老了一些。他向每一批新醒来的人讲述他们冬眠后那十几年的趣闻轶事,这个炊事兵因此成了舰上最受欢迎的人,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喜欢他。渐渐地,他成了这次漫长远航的一个象征。谁也想不到这个宽厚随和的伙夫是一个与舰长平级的军官,也是除舰长外唯一一名拥有在危机出现时毁灭全舰的权限和能力的人。
在头三十年的时间里,亨特有过几个女朋友,他在这方面有着让其他人嫉妒的优势,可以和不同时段执勤的女孩子交往。但几十年后,他渐渐老去,那些仍然年轻的女性就只拿他当一般朋友和一个有趣的人了。
在这半个世纪中,亨特唯一爱过的女性叫秋原玲子,可是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都大于千万个天文单位,因为秋原玲子在“蓝色空间”号上,是一名上尉导航员。
追击“蓝色空间”号是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间唯一真正有着共同目标的事业,因为这艘航向太空深处的孤船是两个世界共同的威胁。在诱使黑暗战役幸存的两舰返航的过程中,“蓝色空间”号知晓了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如果有朝一日他们掌握了宇宙广播的能力,后果不堪设想。对“蓝色空间”号的追击得到了三体世界的全力配合,在进入智子盲区前,“万有引力”号上一直可以收到智子发来的追击目标内部的实时图像。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亨特先是由中士升为上士,后来又破格提拔为军官,先后由准尉升至上尉,但即使到最后,他也没有权限看到智子传来的“蓝色空间”号内部的影像。然而他掌握着舰上几乎所有系统的后门指令,常常在自己的舱室中把来自“蓝色空间”号的图像缩至巴掌大小观看。他看到那是一个与“万有引力”号完全不同的小社会,高度军事化集权,有着严格冷酷的纪律,人们在精神上都融入集体之中。第一次见到玲子是起航后第二年,亨特立刻就被这个美丽的东方姑娘迷住了,常常连续几个小时看着她,感觉对她的生活甚至比对自己的都熟悉。但仅仅一年后,玲子就进入了冬眠,她再次苏醒值勤已经是三十年以后了,这时她仍然年轻,而亨特已经由一个青年变成快六十的人了。在那个圣诞之夜,他在狂欢晚会后回到自己的小舱室,又调出了“蓝色空间”号的实时画面。首先显示的是那艘飞船复杂的整体结构图,他点击航行控制中心所在的位置,显示的画面中果然出现了正在值班的玲子。她面对着宽阔的全息星图,上面有一条醒目的红线标示出“蓝色空间”号的航迹,后面还有一条几乎与红线重合的白线,那是“万有引力”号的航迹。亨特注意到,白线所标示的与“万有引力”号真实的航线有一定的误差,目前两舰相距还有几千个天文单位,在这样的距离上,对飞船这样小的目标进行定位极其困难,那条航线可能只是他们的猜测,但两舰间的距离估计得很准确。这次亨特特意把画面放大了些,这时,画面中的玲子突然转身面对着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说:“圣诞快乐!”亨特当然知道玲子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是在祝贺所有的追击者,她当然知道自己正在被智子监视,但却无法看到这边。不管怎样,这是亨特最幸福快乐的一刻。由于“蓝色空间”号上的人员数量多,玲子的值勤时间不长,一年后又再次冬眠了。亨特盼望着与玲子直接见面的那一天,那要到“万有引力”号追上“蓝色空间”号的时候。他悲哀地想,即使一切顺利,那时自己也已经快八十了。他只希望对她说一声“我爱你”,然后目送她去接受审判。
在半个世纪的航程中,亨特一直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时时刻刻观察着舰上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不断地在心中预演着各种危机下的行动预案。但任务本身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压力,因为他心里清楚,还有一道最可靠的保险时时伴随着“万有引力”号。与舰上的许多人一样,他也经常从舷窗中遥望编队航行的水滴,但太空中的水滴在他的眼里比其他人多了一层意义。他心里清楚,“万有引力”号上一旦出现异常,特别是出现叛乱和试图非法控制引力波发射系统的迹象,水滴会立刻摧毁这艘战舰。它们的动作绝对比他快,水滴在几千米外从加速到击中目标,时间不会超过五秒钟。
现在,亨特的使命已接近完成。监测系统显示,引力波发射天线的主体,那根不到十纳米粗、却贯穿一千五百米舰体的简并态振动弦即将到达它的半衰期,再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振动弦的密度将降低到正常发射引力波的底线之下,天线将完全失效。到时,“万有引力”号不再是对两个世界都具有致命威胁的引力波广播台,将变成一艘普通的星际飞船,亨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那时,他将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很好奇自己面对的是敬佩还是谴责,不管怎样,他将停止服用那种蓝药片,脑血管凝血障碍将消失,他会进入冬眠,醒来后在地球上的新纪元度过自己的余生。不过冬眠要在见到玲子之后,反正也快了。
但编队进入了智子盲区。在半个世纪的潜伏中,他曾设想过上百种危机,这是比较严重的一种情况。智子的失效使水滴和三体世界不再能够实时掌握“万有引力”号内部的情况,这就意味着一旦出现意外情况,水滴不可能及时做出反应。这使得形势突然严峻起来,亨特肩上的责任陡然增加了十倍,突然出现的压力使他感觉自己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亨特更加密切地关注舰内的各种动向,由于“万有引力”号已经处于全舰苏醒状态,他的监视困难了许多。但亨特是舰上唯一一个所有人都熟悉的人,有着很好的人缘和丰富的人际关系,同时,他表现出来的随和性格及所处的无关紧要的岗位使大多数人对他都没有戒心,特别是士兵和下层军官,把不敢对上层指挥官和心理军官说的话都对他说了,这使亨特对全局有了准确的掌握。
进入智子盲区以后,形势变得越来越微妙,半个世纪的航程中都很少出现的异常情况突然大量涌现:处于舰体中心的生态区竟然遭到微陨石的袭击;不止一个人声称见到舱壁突然开口;某些物体部分或全部消失,一段时间后又恢复原状……所有这些异象中,让亨特印象最深刻的是宪兵指挥官戴文中校所说的奇遇。戴文属于战舰的高级指挥层,亨特本来与他交往不多,但那天他看到戴文主动去找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心理学家,便立刻警觉起来。他用一瓶陈年威士忌去接近戴文,与他攀谈,得知了那件怪事。当然,除了微陨石那件事,所有这一切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人们的幻觉,智子的消失以某种尚不知晓的方式诱发了群体的心理障碍,韦斯特博士和那些心理军官都是这么说的。亨特的职责不允许他轻易接受这种说法,虽然如果排除心理障碍和幻觉,那一切怪事都显得不可能,但亨特的使命就是应对可能出现的不可能。
相对于天线的巨大,引力波发射系统的控制单元体积却很小——处于舰尾一个很小的球形舱中,系统完全独立,与舰上的其他部分没有任何联系。那个球形舱像一只被加固的保险箱,包括舰长在内,舰上没人拥有进入的密码,只有地球上的执剑人才能启动系统发射。如果执剑人在地球上启动引力波广播,就会有一束中微子信息发向“万有引力”号,也启动飞船上的广播发射,当然,现在这个信号从地球到达这里需要一年时间。
但“万有引力”号一旦被劫持,这些防护措施并不能起太大作用。
亨特的手表上有一个小按钮,按下后,将触发发射控制单元所在的球形舱里的一枚烧熔弹,能够高温熔化舱内的一切设备。他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出现什么样的危机,只要其危险超出阈值,就按动那个小按钮毁掉发射控制单元,也就使引力波广播系统处于不可恢复的失效状态;事态是否超过危险阈值,由他自己来判断。
从这个意义上看,亨特其实是一名“反执剑人”。
但亨特并不完全相信手表上那个按钮和控制单元舱中那枚他从未见过的烧熔弹的可靠性,他认为最理想的状态是日夜守护在控制单元舱外,只是这样做会引起怀疑,而身份隐蔽是自己最大的优势。不过他还是想尽量离控制单元舱近一些,就常常去同样位于舰尾的宇宙学观测站,这样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在全舰苏醒的状态下,亨特的炊事工作已有人去做,他很清闲,同时因为关一帆博士是舰上唯一不受军纪约束的军外学者,老亨特去那里找他喝酒聊天是很正常的事。关一帆则在享用亨特利用特权搞来的美酒的同时,向他大谈宇宙的“三与三十万综合征”。很快,亨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舰尾观测站中,与引力波发射系统控制单元舱之间只相距二十多米的廊道。
刚才,亨特又来到观测站,在来路上遇到关一帆和那个心理学家前往舰首,于是他决定直接到控制单元舱去看看。就在距那里不到十米时,水滴攻击的警报出现了。由于他的级别所限,在面前出现的信息窗口只显示了很粗略的内容,但他知道,水滴此时距飞船比编队航行时远许多,可能还有十几秒的时间。在这最后的短暂时间里,老亨特感到的只有解脱和欣慰,不管以后的世界会怎样,他终于完成了使命,等待他的不是死亡,是自己的胜利。
正因为如此,当半分钟后警报解除时,亨特反而成了全舰唯一一个陷入极度恐惧的人。对于他的使命而言,水滴攻击是一个解脱,但警报的解除则隐含着巨大的危险,因为这意味着在已经出现的莫测局势中,引力波发射系统将保持完好。毫不犹豫地,他按动了手表上的销毁按钮。
一片寂静,虽然控制单元舱密封很严,但应该能感觉到内部烧熔弹爆炸的震动,手表的小屏幕上显示:销毁操作无法完成,销毁模块已被拆除。
亨特甚至没感到意外,他早就凭直觉预感到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刚才那只差十几秒的幸运终于还是没有降临。
两个水滴都没有击中目标,它们分别近距离擦过“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与两飞船最近时仅相距几十米。
警报解除三分钟后,“万有引力”号的舰长约瑟夫·莫沃维奇才来得及和高层指挥官们聚集到作战中心。中心显示着巨大的模拟态势图,漆黑的太空背景上隐去了所有的星星,只标示出两舰的相对位置和水滴的攻击路线。那两条长三十万千米的白线看上去都是直线,但数据显示两条长线其实都是抛物曲线,只是曲率太小看不出来。两个水滴开始加速后不久,它们的航向就在不断地改变,这种改变十分微小,但累积起来最终造成了它们对各自攻击目标的几十米误差。指挥官们都认识到,这根本不是水滴的航线。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参加过末日战役,水滴在超高速运动中凌厉的锐角转向至今想起仍令他们胆战心惊;而现在这条航线,看上去像是有一个与航线垂直的外力连续地作用于水滴,把它从攻击航线上推开。
“可见光录像。”舰长说。
群星和银河出现了,这是真实的太空影像,在一角有一个时间数字飞快跳动。所有人都在重温几分钟前的恐怖,那时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机动躲避飞行和拦截射击都没有任何意义。很快时间数字停止了,这时水滴已经擦过了飞船,但由于速度太快,肉眼不可见。
接着放高速摄影,十几秒钟的过程全放完需要很长时间,只选择最后一段,大家看到了从摄影镜头前方掠过的水滴,在群星背景前像一颗黯淡的流星一闪而过。然后影像重放,当水滴运动至画面正中时定格,然后逐级放大,直至水滴占据了大半个画面。半个世纪的编队航行令他们对水滴十分熟悉,也使得眼前的情景更令他们震惊:画面中的水滴形状依旧,但表面不再是绝对光滑的镜面,而是呈现晦暗的黄铜色,看上去好像锈迹斑斑,仿佛一个巫师维持青春的巫术突然失效,三个世纪的太空岁月留下的痕迹一下子全部显现出来,它不再是一个亮晶晶的精灵,变成了一枚飘浮在太空中的旧炮弹。近年来,与地球的通信使他们了解了强互作用力材料的一些基本原理,知道水滴的表面处于一种由内部装置产生的力场中,这种力场能够抵消粒子间的电磁力,使强互作用力溢出,如果力场消失,强互作用力材料就变成了一块普通的金属。
水滴死了。
接下来显示后面的监测记录。模拟图显示,水滴擦过“万有引力”号后,航向停止缓慢的改变,变成了直线匀速滑行,那个神秘的外加推力消失了。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接着水滴开始减速,战场分析系统的计算显示,使水滴减速的推力与刚才改变它航向的推力大小相等,似乎是同一个推力源由垂直于航向转移到了水滴的正前方。
在高倍望远镜拍摄的可见光影像中,可以看到正在远去的水滴的背面,接着,水滴自身倒转了九十度,以与航向垂直的状态开始减速。就在这时,一幕神话般的情景出现了——现在韦斯特医生也在场,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肯定又一口咬定这是心理幻觉——水滴前方出现了一个三角形的物体,长度大约是它的两倍,大家一眼就认出那是“蓝色空间”号上的太空穿梭机!为了增加推力,穿梭机上外挂了多台小型聚变发动机,虽然发动机的喷口都背对着画面,但仍可以看到它们全力开动喷出的光柱。穿梭机紧顶着水滴使它减速,可以推测刚才使水滴航向改变从而拯救“万有引力”号的推力也是同一来源。在穿梭机出现后,水滴的另一侧又出现了两个穿宇宙服的身影,减速产生的过载使那两人的身体紧贴在水滴上,其中一人的手中拿着一个什么仪器,似乎在对捕获品进行研究。以前,在人们的印象中,水滴是一种具有神性的东西,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是人不可能接近的,末日战役前,唯一一次与水滴进行零距离接触的人都已灰飞烟灭。但在眼前的接触中,水滴已经神性全无,失去镜面后它看上去平淡无奇,显得比旁边的太空穿梭机和宇航员都陈旧,全无灵气,像是后者收集的一个古董或废品。穿梭机和宇航员只出现了几秒钟就消失了,已经死去的水滴再次孤零零地飘浮在太空中,但仍在减速,说明穿梭机还在那里推着它,只是隐形了。
“他们能摧毁水滴?!”有人惊叫。
莫沃维奇舰长的第一反应只想到一件事,同警报解除时的亨特一样,他没有片刻犹豫,按动自己手表上的一个按钮,那是与亨特那只一样的手表,这一次,错误信息显示在空中跳出的一个红色信息窗口中:
销毁操作无法完成,销毁模块已被拆除。
舰长转身冲出作战中心,向舰尾冲去,其他的军官都紧跟在后。
“万有引力”号上最先到达引力波发射控制单元舱的是老亨特,他也没有进入此舱的权限,遂打算首先断开控制单元与天线舰体的联系,这样可以暂时使引力波发射系统失效,再设法销毁舱内的控制单元。
但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亨特拔出手枪对准那人——此人穿着“万有引力”号上的中尉军装,这与他应该穿的末日战役时的太空军服装不同,可能是从舰上偷来的。对方正在打量着控制单元舱,亨特一看背影就认出了他。
“我知道戴文中校没看错。”亨特说。
“蓝色空间”号陆战队指挥官朴义君少校转过身来,他很年轻,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但脸上透出一种“万有引力”号上的人所没有的沧桑感。他看上去多少有些意外,也许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也许没想到来人是老亨特,但他仍很镇静,半抬起双手说:“请听我解释。”
老亨特不想听解释,他不想知道这人是怎么进入“万有引力”号的,甚至不想知道他是人是鬼,不管真相如何,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现在只想销毁引力波发射控制单元,这是他生命的全部目的,而现在这个来自“蓝色空间”号上的人挡在他的路上,他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子弹击中了朴义君的前胸,冲击力把他推到身后的舱门上。亨特的手枪发射的是飞船内部专用的特制子弹,不会对舱壁和内部设备造成损坏,但杀伤力显然不如激光枪。朴义君胸前的弹洞中溅出几滴血珠,但他仍然在失重中直起身,把手伸进染血的军服,从右肋掏出自己的枪来。亨特又开了一枪,仍然击中了对方的胸部,在失重中溅出了更多的血珠。亨特随后瞄准了目标的头部,但没来得及射出第三颗子弹。
刚赶到的包括舰长在内的军官们看到这样一幕情景:亨特的手枪飞出好远,他的身体僵直,两眼上翻只有眼白,四肢微微抽搐;他的口中血似喷泉,那些血液在失重中凝成大大小小的圆球散布四周,在这些血球中有一个暗红色的物体,拳头大小,后面拖着两根尾巴一样的管状物——由于不透明,很容易同血球区分开,那东西有节奏地搏动着,每次搏动都从拖在后面的细管中挤出一些血来,这就产生了一个推进力,使它在失重中向前飞行,像一只游动的暗红色小水母。
那是亨特的心脏。
在刚才的挣扎中,亨特的右手先是猛地捂住胸口,接着拼命撕扯胸前的衣服把外衣扯开了,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露出的胸膛,完好无损,没有一点伤痕。
“马上手术也许还能救活他。”朴义君少校用沙哑的声音吃力地说,他胸前的两个弹洞仍在冒血,“现在医生不需要开胸就能把心脏接回去……其他的人不要乱动,否则,他们摘除你们的心脏或大脑就像从眼前的树枝上摘个苹果一样容易。‘万有引力’号已经被占领了。”
一群全副武装的人从另一条廊道冲进来,他们大部分身穿末日战役前的深蓝色陆战队轻便宇宙服,显然都来自“蓝色空间”号。陆战队员们都端着杀伤力很大的激光冲锋枪。
舰长向周围的军官们示意了一下,他们都默默地扔出武器。“蓝色空间”号上的人数是“万有引力”号的十倍,仅陆战队员就有一百多名,可以轻易控制“万有引力”号全舰。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置信的,“蓝色空间”号已经变成一艘超自然的魔法战舰,“万有引力”号上的人们在重温末日战役中的震撼。
在“蓝色空间”号的球形大厅中央悬浮着一千四百多人,他们大部分是“蓝色空间”号上的人员,有一千二百多人。六十多年前,也是在这里,“蓝色空间”号上的官兵列队宣誓接受章北海的指挥,现在他们基本上还是那些人。由于飞船上常规航行时苏醒状态的值勤人数很少,所以六十多年后他们的平均年龄只老去三到五岁,大部分人并没有感到时光的流逝,黑暗战役的烈焰和太空中冷寂的葬礼都历历在目。其余是来自“万有引力”号的一百多人。除了军装的颜色明显不同外,两舰的人员分别聚成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群,他们互存戒心,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两群人之前,两舰的高级指挥官倒是混聚在一起,他们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蓝色空间”号的舰长褚岩上校,他四十三岁,看上去还要年轻些,是一位学者型的军人,风度儒雅,言行举止沉稳中甚至带着一丝羞涩。但在地球世界,褚岩已是一个传奇人物。黑暗战役中,是他命令提前抽空了“蓝色空间”号内部的空气,在次声波核弹的最初攻击中免于覆灭,以至于在地球的舆论中,“蓝色空间”号在黑暗战役中是属于自卫还是谋杀仍有争议。黑暗森林威慑建立后,也是他力排众议,顶着全舰思乡心切的巨大压力,没有全速回航地球,使得在接到“青铜世纪”号的警报后有足够的时间逃离。关于褚岩还有许多传说,比如当初“自然选择”号叛逃时,他是唯一一名主动要求出航追击的舰长,有证据表明这是别有用心,他的真实目的是想劫持“蓝色空间”号与“自然选择”号一起叛逃,但这也只是传说。
褚岩说:“这里聚集了两艘飞船上的大部分人员,虽然我们之间还存在分歧,我们仍然把所有人看做是一个共同世界的人,这是一个由‘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共同组成的世界。在我们共同规划这个世界的未来之前,先要完成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全息显示窗口,显示着太空中一片星光稀疏的区域,画面正中有一片淡淡的白雾,雾中有一组刷子样的白色直线,由几百条平行线段组成,这些线段显然经过图像处理的加强,在画面中很醒目。两个多世纪以来,“雾中刷子”图案已为人们所熟悉,甚至被用来做商标。
“这是三体星系附近星际尘埃中的航迹,是我们在八天前观察到的。请各位注意看。”
人们都盯着图像看,很快发现那些白线都有肉眼可以觉察的延伸。
“这是多少倍快放?”“万有引力”号的一名军官问。
“没有快放,是原速。”
这话引发了人群中的一阵骚动,像初降的暴雨落入树丛一般。
“粗算一下,这……接近光速了。”“万有引力”号莫沃维奇舰长说,声音倒是很平静,这两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太多了。
“是的,第二支三体舰队正在以光速驶向地球,四年后到达。”褚岩说,他用关切的目光看着“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似乎对把这个信息告诉他们感到很不安,“你们起航后,地球世界一天天陷入大同盛世的梦幻中不能自拔,完全误判了形势。三体世界一直在等待,现在他们等到了机会。”
“谁能证明这不是伪造的?!”“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中有人喊。
“我证明!”关一帆说,他在前面和军官们站在一起,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没穿军装的人,“我的观测站也观测到了同样的航迹,只是我主要进行大尺度的宇宙学观测,没有注意,经他们提醒我才把与此有关的观测数据调出来看了。我们和三体星系、太阳系构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三体星系与太阳系是最长的一条边,我们与太阳系是最短的边,我们与三体星系连线的长度介于两者之间,就是说,我们与三体星系的距离比太阳系要近一些,地球大约将在四十天后观察到航迹。”
禇岩说:“我们相信,在地球那边事变已经发生,具体时间就是五小时前水滴对我们两舰发动袭击的时间。根据从‘万有引力’号上得到的信息,那正是地球上两任执剑人之间刚刚完成交接的时间,这就是三体世界等待了半个世纪的机会。两个水滴显然在进入盲区之前就接到了指令,这是一个策划已久的整体计划。现在可以肯定,黑暗森林威慑状态已不复存在,可能的结果有两个:引力波宇宙广播已经启动,或者没有启动。我们相信——”
禇岩说着,在空中又调出了程心的照片,这是刚从“万有引力”号上得到的。画面上的程心在联合国大厦前抱着婴儿,这个画面放得与航迹的画面一样大,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太空的基色是肃杀的黑色和银色,分别来自空间的深渊和冰冷的星光;而程心真的像一个美丽的东方圣母,她与怀中的婴儿沐浴在柔和的金色阳光中,让人们又找回已久违半个世纪的离太阳很近时的感觉。
“——我们相信是后者。”禇岩接着说。
“他们怎么选了这样一个执剑人?!”“蓝色空间”号的人群中有人问。
莫沃维奇舰长说:“‘万有引力’号起航已经六十多年,我们也飞了有半个世纪了,地球社会的一切都在变化,威慑是个舒服的摇篮,人类躺在里面,由大人变成了孩子。”
“你们不知道地球上已经没男人了吗?”“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地球人类确实已经没有能力维持黑暗森林威慑。”禇岩说,“按照计划,我们将占领‘万有引力’号重建威慑,但刚刚知道了引力波天线衰变这回事,我们发射引力波的能力只能再维持两个月。请相信,这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极大的打击,现在只剩一个选择:立刻启动引力波宇宙广播。”
人群大乱。在显示着三体舰队光速航迹的冷酷太空旁,怀抱婴儿的程心充满爱意地看着他们。这两幅对比鲜明的巨大画面,彰显着他们面临的两种选择。
“你们要犯世界灭绝罪?!”莫沃维奇舰长质问道。
面对混乱,禇岩仍保持着平静,他没有理会莫沃维奇舰长,径自对人群说:“启动广播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不论是地球的追捕还是三体的追杀,我们都逃脱了,两个世界对我们都不再有威胁。”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一件事。隐伏在两舰上的智子进入盲区后不可恢复,它们与三体世界的联系永远中断,水滴也被摧毁,这样,两个世界就丢失了对两舰的跟踪。在奥尔特星云之外的茫茫太空中,即使以三体达到光速的技术力量,重新搜索到两艘灰尘般的飞船也是不可能的。
“你们这是报复!”“万有引力”号的一名军官说。
“我们有权报复三体世界,他们应该为已经犯下的罪行负责。这是战争,消灭敌人天经地义。对于人类世界,按照上面的推论,现在他们所有的引力波发射装置都已被摧毁,地球已被控制,很可能,对人类的整体灭绝已经开始。启动宇宙广播是给地球一个最后的机会,太阳系的坐标暴露后,那里再没有任何占领的价值,毁灭随时可能降临,借此就能把太阳系的三体力量赶走;他们的光速舰队也不会再把太阳系作为目标,这就使人类至少避开了迫在眉睫的灭绝。另外,我们的引力波广播只公布三体星系的坐标。”
“这也等于公布了太阳系的坐标。”
“是的,但希望能给地球更多的时间,让尽可能多的人类逃离太阳系,至于他们到底逃不逃,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这毕竟是灭绝两个世界的行为,其中一个还是我们的母星,这个决定就像最后审判日的判决一样重大,是不能这么轻易做出的!”莫沃维奇说。
“同意。”
禇岩说完,在空中已经出现的两个显示窗口之间又出现了一个全息窗口,显示的图形极为简洁,只有一个长方形的红色按钮,长度有一米左右,下方有一个数字,目前显示为0。
“我说过,我们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人都是普通人,但命运把我们推到了对两个世界做出最后审判的位置上。最后的决定必须做出,但不能由某个人或某些人做出,这将是这个世界的决定,我们举行全民公决。现在,赞同对三体星系的坐标进行引力波宇宙广播的人,请按动这个红色按钮;反对或弃权的什么都不要做。各位,目前‘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上的人员总数,包括在场的和正在值勤岗位的,共1415人,如果赞成人数达到或超过总人数的三分之二,即944人,宇宙广播将立刻启动;否则,将直到天线失效,永不启动。下面,全民公决开始。”
禇岩说完,转身按动了悬浮在空中的硕大的红色按钮,按钮闪了一下红光,表示点击生效,下面的数字由“0”变为“1”。紧接着,“蓝色空间”号的两位副舰长也先后按动按钮,统计数字跳到“3”;接下来是“蓝色空间”号上的其他高层军官,然后是人群中的中下层军官和士兵,他们以一列细长的队列飘过红色按钮,一次次按动它。
随着按钮的红光一次次闪起,下面的统计数字在不断增长,这是历史心脏的最后跳动,是踏向一切的终点的最后步伐,令所有的人惊心动魄。
数字跳到“795”时,关一帆按动了按钮,他是“万有引力”号上投赞成票的第一个人。之后,又有几名“万有引力”号的军官和士兵按动按钮。
终于,数字跳到了“944”,一行醒目的大字浮现在按钮上方:
再次点击,引力波宇宙广播将启动。
这时正好轮到队列中的一名士兵,排在他后面的还有很多人。他把手放到按钮上,但没有按动,等着后面的一名少尉把手放到他的手上,接着又有许多双手放上来,叠成高高的一摞。
“请等一下。”莫沃维奇舰长突然说,他飘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放在那摞手的最上方。
然后,这几十只手一起按下,按钮闪起了最后的红光。
这时,距叶文洁在公元20世纪的那个清晨按下那个红色按钮已经三百一十五年了。
引力波发射启动了。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强劲的振动,这振动似乎不是来自外部,而是自己的身体发出的,似乎每个人都变成了一根嗡嗡作响的琴弦。这死亡之琴只弹奏了十二秒就停止了,然后一切陷入寂静。
在飞船外面,时空的薄膜在引力波中泛起一片涟漪,像风吹皱了暗夜中的湖面,对两个世界的死亡判决以光速传向整个宇宙。
【威慑后第一年,移民完成后第六天清晨,澳大利亚】
程心听到周围的喧闹声突然平息下来,只剩下远处市政厅上方的信息显示窗中的声音。她能听到其中智子的声音,还有另外两个人的讲话声,但由于距离太远听不清说什么,只是感觉他们的话音像咒语一般,使周围的其他声音越来越稀少,最后竟完全消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四周一片死寂,仿佛世界被冻住一般。
巨大的声浪突然爆发,使程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她已经失明了一段时间,大脑中真实世界的图像正在被虚幻的想象一点点挤走,这声浪使她感到周围的太平洋突然一涌而起,喧嚣的巨浪从四面八方把澳大利亚吞没。过了几秒钟她才分辨出这竟是欢呼声。有什么可欢呼的?难道是群体大疯狂的开始?声浪久久难以平息,只是欢呼渐渐被高声的话语所取代,说话声很快密集起来,仿佛在大陆被淹没后又有暴雨降到无法平静的海面上。在这声音的暴雨中,她一时无法分辨出人们在说什么。
但她一次又一次听到“蓝色空间”和“万有引力”这两个词。
程心被声浪扰乱的听觉渐渐又恢复了敏感,她注意到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那是自己面前的脚步声,她感觉有人在面前看着她。果然,那人说话了:
“程心博士,你眼睛怎么了,看不见了吗?”程心感到一股微弱的气流,可能是那人在她眼前晃手,“是市长派我来找你的,我们要回家了。”
“我没有家。”程心无力地说。家这个词像一把刀子割在她的心上,使她那已在极度的痛苦中麻木的心又抽搐了一下。她想起了三个世纪前离家时那个冬夜,想起了她在家的窗外迎来的那个黎明……父母都在大低谷前去世,他们绝对想象不到女儿已被时光和命运抛到什么样的地方。
“不是,大家都准备回家了,离开澳大利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这话让程心猛地抬起头来,睁大双眼的黑暗还是让她很不适应,她极力想看清些什么,“什么??”
“‘万有引力’号启动了引力波广播!”
这怎么可能?!
“三体星系的位置暴露了,当然太阳系也暴露了。三体人要跑了!他们的第二支舰队已经转向,离开太阳系了,所有的水滴也都从地球撤走了。用智子刚才的话说:太阳系再也不用担心入侵,这里和三体星系一样,已经成了全宇宙都避之不及的死亡之地。”
怎么可能?!
“我们要回家了,智子已经命令治安军全力疏散澳大利亚的人口,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疏散速度会越来越快,不过所有移民要全部离开澳大利亚,还得三到六个月时间吧。你可以先走,市长让我送你到省里。”
“‘万有引力’号?”
“具体是怎么回事,谁都不知道,智子也不知道,但三体世界肯定收到了引力波广播,就是在一年多前威慑失败时发出的。”
“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好的,程心博士,你应该感到安慰,他们替你把事情做了。”
那人不再说话了,但程心能感到他还在身边。周围的声浪渐渐消退,接着是暴雨般纷乱的脚步声,这声音也很快稀疏了,好像人们都从市政厅前跑开去忙什么事了。程心感到自己周围的海水正在退去,广阔的大地露了出来,自己就坐在这空旷的大地正中,像大洪水后唯一的幸存者。她脸上感到一丝暖意,是太阳升起来了。
【威慑后第一天至第五天,奥尔特星云外,“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
“翘曲点用肉眼就能看见,但最好的方法是检测电磁辐射,它们发出一种电磁波,很微弱,但频谱有很明显的特征,飞船上的常规监测系统就能检测和定位。一般来说,像飞船这么大的体积内总会有一到两个翘曲点,最多的一次出现过十二个。看,现在就有三个。”禇岩说。他正同莫沃维奇和关一帆一起在“蓝色空间”号上一条长长的廊道中飘行,他们的前面有一个信息窗口,其中显示着飞船内部的交通图,图中有三个红点在闪动,他们正向其中一个所在的位置飘去。
“好像在那里!”关一帆指指前方说。
他们看到前方光滑的舱壁上出现了一个圆孔,直径一米多,边缘仍是那种光洁晶亮的镜面。向孔内看去,可以看到密集的粗细不同的管道,而这些管道中的一部分断开了,它们中间的一段消失了,断开的管道有六七根,其中两根较粗的管道断面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那是里面流动的液体。同一根管道相对的两个断面中都有液体晃动,液体显然流过了消失的一段。每根管道的消失段长短不一,所有的断面大致勾勒出一个球形,从这个形状上看,这个无形的空间泡的另一半显然在舱壁的这一侧,也就是在廊道里。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小心地避开了这一部分空间。
禇岩并不在意,他把手向前伸去,伸进了那个无形泡所在的空间,半只手臂消失了,在另一侧的关一帆看到了手臂光洁的断面,就像在“万有引力”号上艾克中尉曾看到的薇拉的腿一样。禇岩抽回手臂,让吃惊的莫沃维奇和关一帆看看它完好无损,然后鼓励他们也试试。于是,两人也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那无形的泡泡,看着它们消失,然后手臂也消失了,但没有任何感觉。
“我们进去吧。”禇岩说,然后像跳水似的钻进了那个空间。莫沃维奇和关一帆惊恐地看着他的身体从头到脚消失在空气中,在空间泡无形的球面上,他身体的断面飞快地变换着形状,那晶亮的镜面甚至在周围的舱壁上反射出水纹一样跳动的光影。禇岩很快完全消失了,正当莫沃维奇和关一帆面面相觑之际,突然从那个空间伸出两只手,那两只手和前臂就悬在空中,分别伸向两人,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各抓住一只手,立刻都被拉进了四维空间。
有过亲身经历的人都一致同意,置身四维空间的感觉是不可能用语言来描述的,他们甚至断言,四维感觉是人类迄今为止所遇到的唯一一种绝对不可能用语言描述的事物。
人们总是喜欢用这样一个类比:想象生活在三维空间中的一张二维平面画中的扁片人,不管这幅画多么丰富多彩,其中的二维人只能看到周围世界的侧面,在他们眼中,周围的人和事物都是一些长短不一的线段而已。只有当一个二维扁片人从画中飘出来,进入三维空间,再回头看那幅画,才能看到画的全貌。
这个类比,其实也只是进一步描述了四维感觉的不可描述。
首次从四维空间看三维世界的人,首先领悟到一点:以前身处三维世界时,他其实根本没看见过自己的世界,如果把三维世界也比做一张画,他看到的只是那张画与他的脸平面垂直放置时的样子,看到的只是画的侧面,一条线;只有从四维看,画才对他平放了。他会这样描述: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挡住它后面的东西,任何封闭体的内部也都是能看到的。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规则,但如果世界真按这个规则呈现,在视觉上是极其震撼的。当所有的遮挡和封闭都不存在,一切都暴露在外时,目击者首先面对的是相当于三维世界中亿万倍的信息量,对于涌进视觉的海量信息,大脑一时无法把握。
此时,在莫沃维奇和关一帆的眼前,“蓝色空间”号飞船像一幅宏伟的巨画舒展开来。他们可以一直看到舰尾,也可以一直看到舰首。他们能够看到每一个舱室的内部,也能够看到舱中每一个封闭容器的内部;可以看到液体在错综复杂的管道中流动,看到舰尾核反应堆中核聚变的火球……当然,透视原理仍然起作用,太远就看不清楚,但一切都能看到。没有这种经历的人在听他们描述时会产生一个错误的印象,感觉他们是“透过”舰体看到所有的一切,事实是他们没有“透过”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并列在外,就像我们看一张纸上画的圆圈,能看到圆圈内部,并没有“透过”什么。这种展开是所有层次上的,最难以描述的是固体的展开,竟然能够看到固体的内部,比如舱壁或一块金属、一块石头,能看到它们所有的断面!他们被视觉信息的海洋淹没了,仿佛整个宇宙的所有细节全聚集在周围色彩斑斓地并列呈现出来。
这时,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全新的视觉现象:无限细节。在三维世界里,人类的视觉面对的是有限细节,一个环境或事物不管多么复杂,呈现的细节是有限的,只要用足够的时间依次观看,总能把绝大部分细节尽收眼底。但从四维看三维时,由于三维事物在各个层次上都暴露在四维视野中,原来封闭和被遮挡的一切都平行并列出来。比如一个封闭容器,首先可以看到它内部的物体,而这些内部物体的内部也是可见的,在这无穷层次的暴露并列中,便显露出无限的细节。在莫沃维奇和关一帆面前的飞船,虽然一切都显露在眼前,但任何一个小范围内的一件小东西,比如一只水杯或一支笔,它们并列出来的细节也是无限的,视觉也接收到无限的信息,用眼睛看时,穷尽一生也不可能看全它们在四维空间的外形。当一个物体在所有层次上都暴露在四维时,便产生了一种令人眩晕的深度感,像一个无限嵌套的俄罗斯套娃,这时,“从果核中看到无穷”不再是一个比喻。
莫沃维奇和关一帆也相互看到了对方,还看到了旁边的禇岩。他们看到的是并列出无限细节的人体,可以看到所有的骨骼和内脏,可以看到骨骼里的骨髓,可以看到血液在心脏心室间的流动和瓣膜的开闭,与对方对视时,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眼球晶状体的结构……但“并列”这个词同样可能引起误解,人体各部分的物理位置并没有任何变化,皮肤仍然包裹着内脏和骨骼,每个人在三维世界中的熟悉形象还在,是细节的一部分,与其他无限的细节并列在一起。
“你们注意手不要乱动,不小心可能会触到别人或自己的内脏。”禇岩说,“不过只要不用力也问题不大,可能有点儿疼或恶心,有时还会造成轻微的感染。也别乱动周围的东西,除非你确实知道那是什么。现在飞船上的一切都是裸露的,你可能触到高压电缆或高温蒸汽什么的,还可能接触到集成电路,造成系统故障。总之,对于三维世界来说你们现在有神一样的力量,但必须经过一段时间对四维的适应才能使用这种力量。”
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很快知道了怎样不触动内脏。从一个方向上,他们可以像在三维世界里一样握住别人的手而不是抓住里面的骨头;要触到骨头或内脏,则需从另一个方向,那是一个在三维空间中不存在的方向。
接下来,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发现了一件令他们激动的事情:他们能看到星空,在各个方向上都能看到。他们清楚地看见,在宇宙的永恒之夜中,银河系在灿烂地延伸着。他们知道自己此时仍身处飞船中,三人都没有穿宇宙服,都在呼吸着飞船中的空气,但在第四个维度上,他们暴露在太空中。作为宇航员,三个人都曾经历过无数次太空行走,但从未感觉到自己在太空中暴露得这样彻底。以往太空行走时,他们至少包裹在宇宙服中,而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挡在他们和宇宙之间,周围这展现出无限细节的飞船对星空没有丝毫遮挡,在第四维度上,整个宇宙与飞船也是并列的。
对于由无限细节产生的无限信息,生来就是用于感觉和思考三维空间的大脑无法把握,最初都处于信息超载的堵塞状态。但大脑会很快适应四维环境,无意识地忽略掉大部分细节,只把握事物的大框架。
当最初的眩晕过去后,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震撼,这个感觉刚才被周围环境的无限细节所转移——即对空间本身的感觉,或者说是对三维之外的第四个维度的感觉,后来人们称之为高维空间感。对于亲历过四维空间的人来说,高维空间感是最难用语言描述的,他们往往试图这样说明:我们在三维空间中称之为广阔、浩渺的这类东西,会在第四个维度上被无限重复,在那个三维世界中不存在的方向上被无限复制。他们常常用两面相对的镜子来类比:这时在任何一面镜子中都可以看到被复制的无数面镜子,一个向深处无限延伸的镜子长廊,如果作为类比,长廊中的每面镜子就都是一个三维空间。或者说:人们在三维世界中看到的广阔浩渺,其实只是真正的广阔浩渺的一个横断面。描述高维空间感的难处在于,置身于四维空间中的人们看到的空间也是均匀和空无一物的,但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纵深感,这种纵深不能用距离来描述,它包含在空间的每一个点中。关一帆后来的一句话成为经典:
“方寸之间,深不见底啊。”
感受高维空间感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在那一刻,像自由、开放、深远、无限这类概念突然都有了全新的含义。
禇岩说:“我们该回去了,翘曲点只能稳定一段时间,然后就会漂移或消失。寻找新的翘曲点需要在四维中移动,对你们这样第一次进来的人有一定的危险。”
“在四维怎么看到翘曲点?”莫沃维奇问。
“很简单:翘曲点一般是球形的,光在球体内部有折射,里面的物体也有一定的变形,造成物体形状的不连续,当然这只是四维空间中的光学效应造成的,不是真正的变形,你们看——”
禇岩指指他们来的方向,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看到了那些管道,它们也呈展开状态,可以清楚地看到内部流动的液体。就在他们刚才进入四维空间的地方,有一个透明的球形区域,里面的管道弯曲变形,那个区域像附着在蛛网上的一颗露珠。这与在三维空间的情况不一样,后者的翘曲点没有光的折射效应,是完全隐形的,只能通过它内部已进入四维的物体的消失来感知其存在。
“如果你们再进来,一定要穿宇宙服,因为如果寻找新的翘曲点返回,新手有时定位不准,返到三维时可能落在飞船外面。”
禇岩示意两人跟着他,进入那个露珠状的泡内,就在一瞬间,他们又回到了三维世界,回到飞船的廊道中,就在十分钟前进入四维空间时的那个位置。其实他们刚才就没有离开,只是所在的空间多了一个维度。舱壁上的那个圆洞依旧,仍可以看到里面那些中断的管道。
但对于莫沃维奇和关一帆,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熟悉的世界了,在他们现在的感觉中,三维世界是如此狭窄和憋闷。关一帆稍好一些,他毕竟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经历过一次;莫沃维奇则完全处于幽闭恐惧之中,有一种窒息感。
“这种感觉很正常,多经历几次就好了。”禇岩笑着说,“二位已经是真正知道广阔的含义的人,现在就是穿上宇宙服到外面的太空中散步,你们也会感觉狭窄的。”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莫沃维奇扯开衣领喘息着问。
“我们进入了一个太空区域,这个区域中的空间维度是四。就这么简单,我们把这个区域叫宇宙中的四维碎块。”
“可我们现在是在三维中呀!”
“四维空间包含三维空间,就像三维包含二维一样,要比喻的话,我们现在就处于四维空间中的一张三维的纸片上。”
“是不是这样一个模型——”关一帆激动地说,“我们的三维宇宙就是一大张薄纸,一张一百六十亿光年宽的薄纸,这张纸上的某处粘着一个小小的四维肥皂泡?”
“太妙了,关博士!”禇岩兴奋地一拍关一帆的肩膀,使他在失重中翻了一个跟头,“我一直在想一个形象的比喻,你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们需要一个宇宙学家!正是这样,我们现在是处于这张三维大纸片上,在纸面上爬行,进入了那个肥皂泡与纸面相交的区域。刚才我们从翘曲点离开纸面,进入了肥皂泡里面。”
“刚才虽在四维中,我们自身仍是三维的。”莫沃维奇说。
“是这样,我们是飘到四维中的三维扁片人。”
“翘曲点到底是什么东西?”
“三维宇宙这张纸并不是处处平坦的,有些地方弯曲着,翘曲到四维,这就是翘曲点。这是一些低维通向高维的通道,我们可以由这些点进入四维。”
“翘曲点很多吗?”
“很多,到处都是。‘蓝色空间’号之所以能够早些发现这个四维的秘密,是因为我们的飞船上人多,所以与翘曲点接触的机会也多;而‘万有引力’号上人少,比较空旷,加上你们的心理甄别很严格,有人遇到了也不敢说出来。”
“翘曲点都是这么大吗?”
“不,有的很大。我感到不解的是,曾经观察到‘万有引力’号后部三分之一都翘曲到四维,持续了好几分钟,你们居然都没发现什么?”
“飞船的后三分之一部分一般没有人,哦,平时只有他一个。”莫沃维奇转向关一帆说,“你经历过一次了,是吧?我听韦斯特说过。”
“当时半睡半醒的,后来听了那个白痴的话,我真以为是自己的心理幻觉。”
“从三维空间看不到四维,但从四维空间能够看到三维世界的一切并且能对它产生作用。我们就是在四维的高度伏击了水滴。不管强互作用力探测器有多强大,它仍然是一个三维物体。现在看来,三维本身就意味着脆弱,从四维看去,它不过是一张展开的图纸而已,毫无防御能力,可以从四维接近它,不需要知道它的原理,只需在它的内部,哦,对四维来说全是外部,随意破坏就行。”
“三体世界也不知道四维碎块的事?”
“现在看来,应该不知道。”
“肥皂泡——这个四维碎块有多大?”
“在三维空间谈四维的大小没有意义,我们只能说碎块在三维的投影有多大。只进行了初步探测,我们猜测碎块的三维投影是球形的,如果这样,按目前探测的数据计算,它的半径可能在四十至五十个天文单位之间。”
“与太阳系的大小差不多。”
这时,三人旁边舱壁上的圆洞开始缓缓移动,同时在缩小,当移到距他们十几米远处时完全消失了。但飘浮在他们附近的信息窗口显示,又有两个新的翘曲点在“蓝色空间”号上出现了。
“三维宇宙中怎么会出现四维碎块呢?”关一帆沉吟道。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博士,这是你的事了。”
自从发现四维碎块的存在后,“蓝色空间”号就对这片空间进行了大量的探测研究,现在“万有引力”号的加入带来了更为先进的设备和技术,使探测的范围和深度扩大了许多。
在三维空间中,这片太空区域十分空旷,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探测研究主要在四维空间进行。在四维释放探测器有很大的难度,大部分探测研究主要是通过天文望远镜,把望远镜通过翘曲点送入四维,对周围太空进行观察。在四维空间操纵三维仪器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当观测正常进行时,立刻有了震撼的发现。
望远镜发现了一个圆环状的物体,由于无法确定它与飞船的距离,也就无法测量其体积,估计其三维直径在八十至一百千米左右,环箍直径约二十千米,像一只太空魔戒。环箍上可以看到电路状的复杂结构。从外形上看,基本可以确定这个物体是智慧体制造的。
这是人类第一次直接观察到两个世界之外的第三方宇宙文明。
一个最令人震惊的事实是:“魔戒”是封闭的!它处于四维空间中,却没有呈现三维展开,它的内部完全不可见,这就意味着它是一个四维物体!进入四维空间后,这是人们第一次见到四维实体。
人们首先感到的是可能被攻击的恐惧,但“魔戒”表面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也没有探测到它发出的电磁波、中微子和引力波信号。“魔戒”除了缓慢的自转外,没有任何加速迹象。初步判断这可能是一个废墟,被废弃已久的太空城或宇宙飞船。
在接下来的观测中,在四维碎片的深处发现了更多的不明物体,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都带有明显的智慧制造特征。有金字塔形、十字形、多边体框架结构等,还有各种不规则的组合体,但明显不是自然天体。望远镜能够分辨出形状的这类物体已经有十几个,在更远处还有大量的只能看出点状的物体,总计有上百个。同“魔戒”一样,它们没有任何活动迹象,也没有发出任何可检测的信号;还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封闭的四维实体。
关一帆向禇岩舰长提出,要驾驶一艘太空艇近距离考察“魔戒”,有可能的话就进入它的内部。这个要求被坚决拒绝了。在四维空间航行充满危险,确定位置需要四个坐标,而来自三维世界的设备或目测只能确定三个坐标,这样,对于三维航行者来说,四维空间中任何一个物体的位置都是不确定的,无论是使用仪器或目测,探险者都无法确定“魔戒”的方位和距离,有可能突然撞上它。同时,在四维太空中寻找返回的翘曲点比较困难。由于有一个维度坐标无法确定,如果发现翘曲点,只能得知它所在的方向,却无法确定距离,有时翘曲点可能距太空艇很远,通过它返回三维时空后,也会落到距飞船十分遥远的地方。另外,太空艇与飞船间通信的电波有相当大的部分溢散到第四个维度,导致信号很微弱,两者间联系很困难。
接着,两艘飞船内部在一天内同时遭到六次微陨石撞击,其中“蓝色空间”号聚变反应堆的磁悬浮控制单元被一颗直径一百四十纳米的微陨石击中,完全摧毁。这是飞船最致命的关键系统,核聚变反应的小火球温度高达百万度,能够汽化任何材料,它是由磁场悬浮在宽大的反应舱的中心位置。一旦控制单元失效,聚变火球将从磁场中逃逸,可能在瞬间烧穿舰体。好在冗余单元及时投入,关闭了处于最低功率状态运行的反应堆,没有造成更大的灾难。
随着向四维碎块内部的深入,微陨石的密度明显增大,同时还观测到肉眼可见的大陨石从飞船附近掠过,它们与飞船的相对速度是第三宇宙速度的几倍。在三维太空中,飞船的关键部位都层层保护,可以抵挡这些陨石的撞击,但现在,它们完全暴露在四维中,没有任何防护能力。
禇岩决定两艘飞船立刻退出四维碎块。碎块在整体上有一个远离太阳系的速度,与飞船的航行速度方向相同,所以尽管“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飞离太阳系的速度很快,但它们与四维碎块间的相对速度很小,两舰只是慢慢追上了碎块,目前只深入了很小的距离,减速退出它也很容易。
但关一帆对这个决定暴跳如雷:“宇宙最大的秘密就在眼前,这里可能隐藏着宇宙学一切问题的答案,我们怎么能离开?!”
“你是说‘三与三十万综合征’吗?四维碎块真让我想到了它。”
“即使从现实考虑,我们也可能从那个圆环废墟中得到意想不到的东西!”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要生存下去,现在,两舰随时面临毁灭。”
关一帆叹息着摇摇头,“那好吧,离开前让我乘太空艇去探测一下‘魔戒’,你不是谈生存吗?给我一次机会吧,也许我们以后的生存取决于我这次的发现!”
“可以考虑发射无人探测器。”
“四维世界,只有亲眼看到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经过两舰指挥层短暂的商议后,关一帆的提议被批准了,并组成了一支三人探险队,除关一帆外,还有卓文上尉和韦斯特医生。卓文是“蓝色空间”号上的科学军官,有着比较丰富的四维空间航行经验;韦斯特医生则是自己坚决要求加入的,被批准主要是因为他在起航前有过研究三体语言学的经历。
人类曾经在四维空间进行过的最长的航行,是“蓝色空间”号对水滴和“万有引力”号的袭击。当时曾用太空艇通过四维接近“万有引力”号,首先把包括朴义君少校在内的三人通过翘曲点送入飞船进行侦察,然后分三批把六十多名陆战队员从四维投放到飞船中。对水滴的攻击则使用小一些的太空穿梭机。但这一次,对“魔戒”的探险航程则远得多。
太空艇从位于两艘飞船之间的一个翘曲点进入四维。在出发探险的三个人身后,太空艇小型发动机的核聚变火球在燃烧,随着功率的增加,由暗红变成幽蓝,与两艘飞船的聚变堆中的两个大火球一起,照亮了这个并列展开的无穷世界。这个世界属于“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的部分在快速离去。渐入太空深处后,高维空间感更加强烈。韦斯特医生虽然已经两次进入四维,仍不由得赞叹:
“什么样的心灵才能把握这样的世界啊!”
卓文上尉在驾驶太空艇时使用目光跟踪鼠标或语音控制,一般不动手,以免触碰到暴露的敏感部件。这时,“魔戒”用肉眼看去仍是一个隐约可见的小点,但他仍谨慎地使太空艇在很低的速度上行驶。由于空间中多出来的那个不可测度的维度,视觉看到的距离是完全不可靠的,“魔戒”可能仍远在一个天文单位之外,也可能已经近在眼前。
航行持续了三个小时,太空艇已经超出了曾经在四维空间进行的最远的航行距离,“魔戒”看上去仍然是一个点,但卓文却更加谨慎了,随时做好全力减速和紧急转向的准备。关一帆有些不耐烦了,请求卓文提高些速度,就在这时,韦斯特惊叫起来,“魔戒”显示出圆环形状,是突然显示的,由一个点瞬间变成硬币大小,没有逐渐增大的过程。
“要随时记住:在第四个维度上我们是瞎子。”卓文说,并再次放慢速度。
航行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如果在三维,太空艇已经航行了二十万千米左右。
突然间,硬币大小的“魔戒”顶天立地地出现在前方。卓文用目光操纵太空艇紧急转向,使撞向环箍的太空艇从“魔戒”的圆环中穿过。从艇中看去,像是通过了太空中一道巨大的拱门。太空艇全力减速,然后返回,悬停在距“魔戒”的圆心不远处。
这是人类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四维物体,与高维空间感相似,他们感受到了被称为高维质感的宏伟。“魔戒”是全封闭的,看不到内部,但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纵深感和包容性。在来自三维世界的眼光中,所看到的“魔戒”不是一个“魔戒”,而是无数个“魔戒”的叠加,这种四维质感摄人心魄,是真正的纳须弥于芥子的境界。
从这个距离看到的“魔戒”表面,与从飞船上用望远镜观察有很大不同。它的色彩由金黄变成了暗铜色,那些电路般的精细线条其实是碰撞的擦痕,仍然没有任何活动迹象,也没有光亮和其他辐射。看着“魔戒”陈旧的表面,太空艇上的三个人都感到似曾相识,他们想起了被摧毁的水滴,进而想象:如果这个巨大的四维圆环也曾有过晶亮的镜面表面,那又是何等惊人的景象。
按照计划,卓文用中频电波发送了一个问候语。这是一幅简单的点阵图,图中由六行不同数量的点组成了一个质数数列:2、3、5、7、11、13。
他们没有指望得到应答,但应答立刻出现了,速度之快让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悬浮在太空艇舱里的信息窗口显示出一个简单点阵图,与他们发送的类似,也用六行点组成六个质数,但图中的点阵大了许多,把他们发送的那个数列接了下来:17、19、23、29、31、37。
对方的含义很明确,回答了他们的问候。
在探险计划中,发送问候语只是一个随意的尝试,并没有准备在得到应答后如何进一步交流。正当三人不知所措时,太空艇的通信系统收到了“魔戒”发来的第二幅点阵图,是这样一个数列:2、3、5、7、11、13、1、4、2、1、5、9。很快又收到了第三幅点阵图:2、3、5、7、11、13、16、6、10、10、4、7。然后是第四幅点阵图:2、3、5、7、11、13、19、5、1、15、4、8。第五幅点阵图:2、3、5、7、11、13、7、2、16、4、1、14。点阵图形不断地发来,这些图形所表示的数列都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头六个质数是他们发送的问候语。至于后面那六个数,卓文和韦斯特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身为科学家的关一帆。宇宙学家对着显示窗口中那不断出现的数列思考了半天,困惑地摇摇头。
“我看不出后六个数的规律。”
“那就假设没有规律。”韦斯特指着显示窗口说,“前六个数是我们发送的,最可能的含义就是表示我们,后六个数没有规律且不断出现不同的组合,可能代表‘一切’,我们的一切。”
“‘它’想知道我们的有关资料?”
“更有可能是语言样本,以便‘它’译解和学习后再与我们进一步交流。”
“那就把罗塞塔系统发给‘它’吧。”
“这需要请示。”
罗塞塔系统是一个为了三体世界的地球语言教学而研制的数据库,数据库中包含了约两百万字的地球自然史和人类历史的文字资料,还有大量的动态图像和图画,同时配有一个软件将文字与图像中的相应元素对应起来,以便于对地球语言的译解和学习。
母船批准了探险队的请求,但太空艇上没有罗塞塔系统,而此时太空艇与母船的通信信号已经很微弱了,不可能进行大容量的信息传递,只能由母船直接向“魔戒”发送。用电磁波当然也不可能,好在“万有引力”号上装备了中微子通信设备,但不知道“魔戒”能否接收中微子信号。
在“万有引力”号用中微子信号发送罗塞塔系统后的三分钟,太空艇收到了来自“魔戒”的一系列点阵图,第一幅是很整齐的一个8×8点阵,共六十四个点;第二幅图中点阵的一角少了一个点,剩下六十三个;第三幅图中又少一点,剩六十二个……
“这是倒计数,也相当于一个进度条,可能表示‘它’已经收到了罗塞塔,正在译解,让我们等待。”韦斯特说。
“可为什么是六十四点呢?”
“使用二进制时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呗,与十进制的一百差不多。”
卓文和关一帆都很庆幸能带韦斯特来,在与未知的智慧体建立交流方面,心理学家确实很有才能。
在倒计数达到五十七时,令人激动的事情出现了:下一个计数没有用点阵表示,“魔戒”发来的图片上赫然显示出人类的阿拉伯数字56!
“学得真快!”关一帆赞叹道。
数字继续减小,每隔约十几秒减1,几分钟后,数字减到0。最新发来的图片上显示出四个汉字:
我是墓地。
罗塞塔系统中使用的是汉英混合的文字,“魔戒”肯定也是使用这种文字,只是这句话正好都是汉字。关一帆向通信窗口中输入一个问题,开始了人类与“魔戒”的交谈:
谁的墓地?
这个墓地的建造者的墓地。
这是一艘宇宙飞船吗?
曾经是飞船,死了以后就是墓地。
你是谁?和我们说话的是谁?
我是墓地,墓地在和你们说话,我是死的。
你是说你是乘员已经死去的飞船本身,或者说是飞船的控制系统?
(没有回答。)
附近区域还有许多物体,它们也都是墓地吗?
大部分是墓地,不久后都要成为墓地,我不认识它们。
你们是从远处来的,还是一直在这里?
我从远处来,它们也从远处来,从不同的远处来。
从哪里来?
海。
这片四维空间是你们建造的吗?
(没有回答。)
你们说自己从海里来,海是你们建造的吗?
这么说,这片四维空间对于你,或者说对于你的建造者,是类似于海洋的东西吗?
是水洼,海干了。
为什么这么小的空间里聚集了这么多的飞船,或者说墓地?
海干了鱼就要聚集在水洼里,水洼也在干涸,鱼都将消失。
所有的鱼都在这里吗?
把海弄干的鱼不在。
对不起,这话很费解。
把海弄干的鱼在海干前上了陆地,从一片黑暗森林奔向另一片黑暗森林。
这句话中最后两个相同的词像两声霹雳,让太空艇上的三人,以及远处两艘母船上通过微弱信号监听的人们都打了一个寒战。
黑暗森林……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的意思。
那你会攻击我们吗?
我是墓地,我是死的,谁都不会攻击。不同维度之间没有黑暗森林,低维威胁不到高维,低维的资源对高维没有用。但同维的都是黑暗森林。
能给我们一些建议吗?
快离开水洼,你们是薄薄的画儿,你们脆弱,在水洼里很快就会变成墓地……呀,你的小船上好像有鱼。
关一帆愣了好几秒钟才想到,太空艇上真的有鱼,那是他随身带着的一个小生态球,比拳头稍大一些。那个玻璃球内看上去只有一条小鱼和几片海藻,却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封闭小生态系统。这是关一帆最喜爱的东西,出发前他特意带上,如果回不去,这东西就做他的陪葬品了。
我喜欢鱼,能送给我吗?
怎么送?
扔过来。
三人扣上宇宙服的头盔,打开太空舱的舱盖,关一帆把生态球举到眼前,在四维中小心地从三维的方向托住玻璃外壁,最后看了一眼。从四维看去,生态球的无限细节展现无遗,使这个小小的生命世界显得异常丰富多彩。关一帆挥臂把生态球向“魔戒”方向扔出去,看着那小小的透明球消失在四维太空中。然后他们关上舱盖,继续对话:
宇宙中只有这一个水洼吗?
没有回答。之后,“魔戒”完全沉默了,无论怎样联系都不再回应。
这时,母舰传来信息,“蓝色空间”号又遭到了一次微陨石的袭击,两舰周围的各种飘浮物也迅速增多,还出现了小尺寸的四维物体,疑似飞船或建筑的碎片。禇岩命令他们立刻返回,登上“魔戒”的计划取消了。
由于掌握了距离,返回时太空艇的速度提高了一倍多,只用两个多小时就回到了母舰附近,并顺利地找到翘曲点回到“蓝色空间”号上。
探险队成为英雄,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虽然他们的发现对两舰的未来并无实际意义。
“关博士,对向‘魔戒’提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看?”禇岩很有兴趣地问。
“还是用我们的比喻比较直观:在一张直径一百六十亿光年的大纸上粘着一个直径仅几十个天文单位的小肥皂泡,我们却正好爬进了泡内,这个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以肯定,纸面上还粘着其他肥皂泡,可能有很多。”
“也就是说,我们未来还会遇到。”
“有一个更迷人的问题:以前遇到过吗?比如地球,已经在太空中运转了几十亿年,难道没有可能进入过四维碎块吗?”
“要真有那回事可太惊人了,那只能发生在恐龙时代或更早,我想人类不可能经历过。问题是:恐龙能找到翘曲点吗?”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肥皂泡?为什么三维宇宙中会有这么多的四维碎块?”
“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上校,现在我感觉到,这可能还是一个黑暗的秘密。”
“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开始退出四维碎块的航行,随着减速的启动,飞船上出现了由船尾向船头的重力。关一帆和两舰的科学军官们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对四维空间进行观测研究,他们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四维中,这一方面是由于工作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维的狭窄和幽闭越来越让他们难以忍受。
在减速开始后第五天,突然,所有身处四维的人都在一瞬间回到了三维,他们都不是经由翘曲点回来的。从飞船的电磁辐射检测系统得知,两舰上已经没有一个翘曲点了。
“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退出了四维碎块。
这有些出乎意料,因为按照计算,还应该有二十多个小时才能退出四维碎块内部。提前退出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碎块在与两舰退出的相反方向加速了,一是碎块本身在缩小。人们都相信是后者,除了观测数据外,他们都记得“魔戒”的那句话:
海干了鱼就要聚集在水洼里,水洼也在干涸,鱼都将消失。
两舰编队最后停泊在四维与三维空间的交界处附近,这里是安全的。
四维碎块的边缘是无形的,眼前的太空一片空旷,像深潭中的水面一般平静。银河系的星海一如既往地发出灿烂的银光,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在不远的前方另一个维度上,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但人们很快观察到一种奇怪且壮观的现象:在前方的太空中,常常出现一些发亮的长线,那些线很细,在出现之初十分笔直,肉眼看不出宽度,长度在五千到三万千米之间。它们都是突然出现的,开始会发出蓝光,然后色彩渐渐变红,笔直的线也开始弯曲,并中断成许多小段,最后消失。经观测发现,这些长线都出现在四维碎块的边缘,仿佛有一支无形的巨笔,不断地在太空中标示出四维与三维的交界线。
无人探测器飞向长线出没的太空区域,有一次侥幸在近处观察到长线出现的情景。当时探测器距长线只有一百多千米,近到用普通焦距就能看出线的宽度。长线一出现,探测器就全速向它飞去,到达时线刚刚弯曲消失。在那一区域,检测到丰富的氢和氦元素,还有许多重元素尘埃,主要是铁和硅。
通过对观测数据的研究,关一帆和科学军官们很快得出结论:这些长线是进入了三维空间的四维物质,由于碎块的缩小,它们进入了三维太空,瞬间衰变成三维物质。这些进入三维空间的四维物质在四维空间的体积都很小,但它们在第四维度的部分变成三维,体积骤然增大,且呈直线状展开。据计算,一块在三维投影的质量只有几十克的四维物质,三维展开后可以形成一条上万千米的长线。
现在,两舰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按照四维碎块边缘后退的速度,在二十天左右,“魔戒”将进入三维太空!两舰将等待目睹这一宇宙奇观,反正现在他们有的是时间。以前方不断划出的长线为标志,两艘飞船谨慎地向前推进,与后退的碎块边缘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关一帆沉浸在思考和计算中,科学军官们也在热烈讨论。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按现有的理论物理学,无法对四维碎块进行太多的理论分析,但经过三个世纪发展的理论至少能够做出一项与现实相符的预测:处于宏观状态的高维度会向低维度跌落,就像瀑布流下悬崖一样,这就是四维碎块不断缩小的原因:四维空间都跌落到三维。
那个丢失的维度并没有消失,它从宏观蜷缩到微观,成为蜷缩在微观的七个维度中的一个。
用肉眼又能够再次看到“魔戒”了,这个自称是墓地的存在即将在三维宇宙中毁灭。
这时,“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同时停止前进,并后退了三十万千米,因为“魔戒”进入三维太空时,在维度跌落过程中将放出巨大的能量,这也是之前出现的那些长线发光的原因。
二十二天后,四维碎块的边界退过了“魔戒”。在它进入三维太空的那一瞬间,宇宙仿佛被拦腰斩断,长长的断口发出炫目的强光,如同一颗恒星被瞬间拉成一条线。当光芒黯淡一些后,一条横过整个太空的长线显现出来,从飞船上看不到它的头和尾,像上帝在宇宙的绘图板上比着丁字尺从左到右画了一道。据测量,这条把可见的宇宙分成两部分的线,其长度接近一个天文单位,约一亿三千万千米,几乎可以把地球和太阳连接起来。与以前出现的那些长线不同,这条线即使从几十万千米外仍能看出其宽度。长线发出的光由蓝白变成红色,然后渐渐黯淡下去,线本身也变得宽散弯曲,由一条笔直的长线变成一道尘埃带,弯弯曲曲不见首尾。它自身已经不发光,但浸透了星海的光芒,变成宁静的银灰色。两艘飞船上观看的人们这时都有一个奇怪的印象,感觉尘埃带看上去很像宇宙背景上的银河系,刚才发生的仿佛是一次对银河系的宏大摄影,闪光灯闪过后,拍下的照片在太空中渐渐显影。
看着这壮丽的景象,关一帆有些伤感,他想起了自己送给“魔戒”的生态球,它只拥有了那个礼物不长的时间。在三维展开的一刹那,“魔戒”内部的所有四维结构都被完全破坏,这是一场最彻底的毁灭。四维碎块中其他那些已经死去或仍活着的飞船,最终也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在这广阔的宇宙中,它们只能在四维碎块这个小小的角落中存在。
一个巨大而黑暗的秘密。
“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派出多艘太空艇前往尘埃带,除了考察外,还想看看能不能收集一些有用的资源。“魔戒”三维化以后都变成很普通的元素,大部分是氢和氦,从中有可能得到核聚变燃料。但尘埃中的这两种元素都呈气态,扩散很快,没有收集到多少。另外还有一些重元素,可以采集到一些有用的金属。
现在,两艘飞船应该考虑自己的未来了。由“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共同组成的一个临时委员会宣布,两艘飞船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做出选择:随两舰继续航行或返回太阳系。两舰将装配一个独立于两舰的冬眠舱,并把两舰上七台聚变发动机中的一台用于推进它,决定返回的人将乘坐这艘临时装配的飞船,在冬眠中返回太阳系,航行时间预计为三十五年。两舰将用中微子通信通知地球冬眠飞船的轨道参数,以便在它到达太阳系时进行接应。为了防止三体世界借此侦测到两舰的位置,与地球的联系将在冬眠飞船起航一段时间后再进行。如果地球方面能够在飞船到达太阳系前派出接应飞船协助减速的话,加速段就有更多的燃料用于推进,返回的航程可以缩短至十几年。
如果那时还有太阳系和地球的话。
只有两百多人选择返回,其余的人不想回到那个正在走向毁灭的世界,决定随“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继续航行,飞向未知的太空深处。
一个月后,两舰编队和冬眠飞船同时起航,各自飞向不同的方向:冬眠飞船沿来路返回太阳系,“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则计划绕过四维碎块,然后再确定一个新的目标星系。
聚变发动机的光芒照亮已经稀薄的尘埃云带,将它映成了金红色,像地球温馨的晚霞,使所有的人,回家的和远行的,都热泪盈眶。美丽的太空晚霞很快消失,永恒之夜又笼罩了一切。
人类文明的两粒种子继续向星海深处飘去,不管命运如何,一切总算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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