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我住在位于丘陵山麓的一座独幢小房子里,地址属于神奈川县镰仓市。虽说在镰仓,但我住在靠山的那一带,离海边很远。
以前我和上代一起住在这里,但上代在三年前去世,如今我独自住在这幢老旧的日式家屋中。因为随时可以感受左邻右舍的动静,所以并不觉得特别孤单。虽然入夜之后,这一带就像鬼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中,但天一亮,空气便开始流动,到处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
换好衣服、洗完脸后,在水壶里装水、放在炉上煮滚,是每天早晨必做的事。趁着烧开水时,拿起扫把扫地、擦地,把厨房、缘廊、客厅和楼梯依次打扫干净。
打扫到一半时,水煮开了,于是暂停打扫,把大量开水冲进装有茶叶的茶壶中。在等待茶叶泡开的这段时间,再度拿起抹布擦地。
直到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后,才终于能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喝上一杯热茶。茶杯里飘出焙炒过的茶叶的香气。我直到最近才开始觉得京番茶好喝,虽然小时候难以理解上代为什么要特地煮这种枯叶来喝,但现在,即使是盛夏季节,清晨要是不喝一杯热茶,身体就无法苏醒。
当我怔怔地喝着京番茶时,邻居家楼梯口的小窗户缓缓打开了。那是住在左侧的邻居芭芭拉夫人。虽然她的外表百分之百是日本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叫她,也许她以前曾经在国外生活。
“波波,早安。”
她轻快的声音好像乘着风冲浪似的。
“早安。”
我也模仿芭芭拉夫人,用比平时稍微高一点的声音说话。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等一下有空来我家喝茶,我收到了长崎的蜂蜜蛋糕。”
“谢谢。芭芭拉夫人,祝你也有美好的一天。”
每天早晨,我们都会隔着一楼和二楼的窗户打招呼。我总会想到罗密欧与朱丽叶,很想暗暗偷笑。
一开始其实有点不知所措。因为竟然连邻居的咳嗽声、打电话的声音,甚至冲马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会产生错觉,还以为和邻居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即使没有特别注意,也会很自然地听到对方的动静。
直到最近,才终于能够镇定自若地和邻居打招呼。和芭芭拉夫人道过早安,我一天的生活终于正式开始。
我叫雨宫鸠子。
上代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名字的来历,当然就是鹤冈八幡宫的鸽子。八幡宫本宫楼门上的“八”字,是由两只鸽子靠在一起组成的。又因为《鸽子波波》这首童谣的关系,所以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大家就叫我“波波”。
只不过,一大早就这么潮湿,真让人不敢恭维。镰仓的湿气超可怕。
刚出炉的法国面包很快就变得软塌塌的,而且还会发霉;原本应该很硬的昆布,在这里也完全硬不起来。
晾完衣服后,马上去倒垃圾。名为“垃圾站”的垃圾堆放处位于流经这一带中心的二阶堂川桥下。
可燃垃圾每周收两次,其他纸类、布类、宝特瓶和修剪的树枝、树叶,以及瓶瓶罐罐,每周只收一次;周六和周日不收垃圾;不可燃垃圾每个月只收一次。一开始觉得垃圾分类分得这么细,真是烦不胜烦,但现在已经能够乐在其中。
倒完垃圾,刚好是小学生背着书包,排队经过我家门口去上学的时间。小学就在离我家走路几分钟的地方,走进山茶文具店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就读于这所小学的学童。
我再度打量自己的家。
对开的老旧门板上半部镶着玻璃,左侧写着“山茶”两个字,右侧写着“文具店”。店如其名,门口的确种了一棵高大的山茶树,守护着这个家。
钉在门旁的木制门牌虽然已经发黑了,但定睛细看,仍然可以隐约看到“雨宫”二字。虽说只是信笔挥洒,但玄妙入神。不论玻璃上还是门牌上的字,都是上代写的。
雨宫家是源自江户时代、有悠久历史的代笔人。
这个职业在古代被称为“右笔”,专门为达官显贵和富商大贾代笔;靓字——写一手好字当然成为首要条件。当年,镰仓幕府里也有三位优秀的右笔。
到了江户时代,大奥中也有专为将军正室和侧室服务的女性右笔。雨宫家的第一代代笔人,就是在大奥服务的女性右笔之一。
自此之后,雨宫家传女不传男,代代皆由女性继承代笔人这份家业。上代是第十代,我继承了她的衣钵;不,实际上是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第十一代代笔人。
以血缘关系来说,上代是我的外祖母,但是从小到大,她从不允许我轻松地叫她一声“阿嬷”。上代在从事代笔人业务的同时,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
只不过现在的代笔人和以前大不相同,举凡替客户在红包袋上署名。写雕刻在纪念碑上的文章。写有新生儿与父母名字的命名纸。招牌。公司经营理念和落款之类的文字,都成为主要的业务内容。
只要是写字的工作,上代来者不拒,不管是老人俱乐部颁发给门球冠军的奖状,还是日式餐厅的菜单,或是邻居家儿子找工作时用的履历表,她都照接不误。
虽然表面上开了一家文具店,但是说白了,其实就是和文字相关的打杂工。
最后,我为文冢换了水。
虽然外人会觉得那只是一块石头而已,但对雨宫家来说,这块石头比菩萨更重要。那是埋葬书信的地方。如今,盛开的蝴蝶花围绕在文冢周围。
早晨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在山茶文具店开始营业的九点半之前,是我的片刻自由时间。今天我要去芭芭拉夫人家,共度早餐后的早茶时光。
回想起来,我这半年很拼命。虽然上代去世后,大部分后事都由寿司子姨婆帮忙处理,但仍然有一些无法凭寿司子姨婆一己之力处理的麻烦事;因为当时我逃到国外,使得待处理的杂事堆积如山。我在回国后,带着仿佛刷洗烧焦锅底般的心境,缓慢而肃穆地解决了这些事。而所谓锅底的焦痕,主要是关于遗产和权利的事。
在二十多岁的我眼中,那种事根本微不足道。但上代在年幼时被雨宫家收为养女,所以有许多复杂的隐情。虽然我曾经有一股冲动,想把所有事情统统丢进垃圾桶,但想到某些大人在等着看笑话,反而在紧要关头激发我产生了一丁点儿动力。
而且,如果我真的放弃一切,这幢房子马上就会遭到拆除,变成停车场或是改建成公寓。如此一来,我最爱的山茶树也会被砍掉。
我无论如何,都希望亲手保护这棵从小就很喜爱的树。
这天下午,我被电铃声惊醒。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淅沥沥打在地面的雨声成为绝佳的催眠曲。
这几天,中午过后都会下雨。
我每天早上九点半打开山茶文具店的店门开始营业。观察客人上门情况的同时,也在后方的厨房吃午餐。因为早上只喝热茶、吃一点水果,所以会好好吃一顿午餐。
今天店里没什么客人,所以不小心在里头的沙发上睡着了。原本只打算眯一下眼睛,没想到竟然睡熟了。也许经过半年时间,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再感到紧张了吧,最近经常觉得很困。
“有人在吗?”
女人的声音再度传来,我慌忙往店堂跑去。
刚才听声音时,就觉得有点熟悉,一看到脸,果然是认识的人。她是附近鱼店鱼福的老板娘。
“哎哟,波波!”
鱼福的老板娘一看到我,双眼立刻发亮。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干脆爽朗,手上拿了一大沓明信片。
“今年一月。”
鱼福的老板娘听到我的回答,立刻提着长裙的裙摆,单脚伸向另一只脚后方,用搞笑的方式弯下身子鞠了一躬。没错没错,鱼福的老板娘以前就这样。我不由得怀念地回想起这件事。
以前只要上代差遣我去买晚餐的食材,鱼福的老板娘就会把糖果、巧克力或花林糖之类的甜食塞进我嘴里。她明知道上代禁止我吃这种甜食,却仍然硬塞给我吃。小时候我经常抱着一丝幻想,觉得如果我妈妈是像她一样的人,我一定会很幸福。
但是,虽然就住在附近,为什么整整半年都没见到她?这件事让我感到有点不安。老板娘笑着对我说:
“我娘家的妈妈卧病在床,所以我前一阵子一直待在九州岛。我们刚好擦身而过,所以都没有遇见。看到你很有精神的样子,真是太高兴了!之前还经常和爸爸聊起,不知道波波最近好不好。”
鱼福老板娘口中的“爸爸”是指她的丈夫。她丈夫几年前罹患重病去世了。我之前在加拿大打工度假时,寿司子姨婆用电子邮件告诉了我这件事。
“太好了,每年都有很多客人期待收到我们的盛夏问候卡。本来还在烦恼,不知道今年该怎么办,幸好听说山茶文具店又开张营业了。我原本还不太相信,所以过来看一下,真是太高兴了!”
鱼福老板娘一边口齿清晰地说着,一边把手上那沓明信片交给了我。那是邮局发行的夏季明信片,还可以参加抽奖。
老板娘的字并不难看,就像是漂亮的羽衣轻柔地在天空飘舞着,但她每年都委托山茶文具店代笔。唯一的原因,就是彼此都是从上代开始就建立了交情。
“那就麻烦你按老样子处理。”
“没问题。”
生意就这样谈成了。
老板娘站着和我闲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无论是穿了多年的花卉图案围裙,还是及踝的白袜,或是夹住刘海儿的大发夹,一切都让我感到怀念。如今,鱼福这家店已经交给她儿子和媳妇负责,她本人则含饴弄孙享清福去了。老板娘有三个孩子,都是儿子,所以她说不定是把当时还年幼的我当成自己的女儿般疼爱。
我翻开月历,用粉红色的荧光笔在小暑和立秋的日子做了记号。在小暑前的是梅雨季问候,小暑和立秋之间才是盛夏问候,一旦过了立秋,就变成残暑问候了。我很久没有接到这么大宗的代笔工作了。
洗把脸醒脑后,我立刻开始进行准备工作。
首先拿出使用多年的鱼形印章,在明信片背面盖上鱼福专用的图案。这是很简单的作业,可以在顾店时完成。接鱼福的盛夏问候卡已经有好几年,不,已经好几十年了,虽然内容很简单,但由于数量惊人,所以不能轻忽。上代把使用多年的各种道具都分箱收藏得很好。因为是多年的老客户,即使不需要一一确认内容,也可以写出很有鱼福特色的盛夏问候卡。
问题在于正面。每一张卡片写的内容都不同,无法像背面那么简单。
空着肚子没力气握笔,在文具店打烊后,我决定先去吃晚餐。
每天的晚餐几乎都是外食,虽然伙食费的开销比较大,但我懒得自己下厨做一人份的晚餐,幸好镰仓是观光胜地,有很多餐厅,不必担心找不到东西吃。
享受完今年第一次的中式凉面,我绕路去了镰仓宫。虽然我很习惯一个人走路,但镰仓的夜路很暗;尤其靠山这一带的路灯很少,还不到晚上八点,便已伸手不见五指。
为了给自己壮胆,我走路时故意拖着木屐,发出声响。雨在傍晚就停了,但天气不太稳定,随时可能下起倾盆大雨。
如果说,鹤冈八幡宫这处神社是祭祀镰仓幕府的开创人源赖朝的,那么镰仓宫就是祭祀镰仓幕府终结者的神社。神社后方至今仍然保留着主祀护良亲王当年遭到幽禁的土牢,只要付费,就可以进里面参观。
因此,同时参拜鹤冈八幡宫和镰仓宫总让我有一丝愧疚感,但也不能偏袒某一方,所以仍一如往常地合掌祭拜。沿着阶梯往上爬,灯光照亮了本殿前方的巨大狮子头。
回到家,冲个澡洗净身体后,把平时放在壁橱角落的书信盒拿了出来,缓缓打开盖子。上代送我的这只桐木书信盒里放着自来水笔、钢笔等所有代笔工作相关的工具。
书信盒盖子表面有一只用螺钿镶嵌成的鸽子,这是上代特地向京都的工匠定做的定制品,但原本用宝石镶的鸽子眼睛已经掉了,尾巴也用胶带粘了起来。这也成为让我回想起不愉快过去的证据。
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我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吕波”。
我在一岁半的时候,可以准确无误地背完从“以、吕、波、耳、本、部、止”开始,到最后“无”为止的五十音习字歌。记忆中,我三岁时可以用平假名写下习字歌;四岁半已经会写所有的片假名。这是上代热心教导的结果。
我在六岁时第一次拿毛笔。上代说,多练字就可以进步,于是在六岁那一年的六月六日,我拿起有生以来第一支自己专用的毛笔。那是用我的胎毛制作的毛笔。
我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当天的事。
吃完营养午餐,从学校一回到家,上代已准备好新袜子在家里等我。那是一双很普通的长筒袜,只有小腿旁绣了一只兔子而已。当我换上新袜子后,上代缓缓地对我说:
“鸠子,你来这里坐。”
她的表情从来不曾像那一刻般严肃。
我听从上代的指示,在矮桌上铺好垫板、放上宣纸,再用文镇压住。我模仿上代的样子,自己动手完成这一连串作业。砚台、墨条、毛笔和纸整齐地排放在面前。这四样东西被称为“文房四宝”。
我在听上代说明时,拼命克制焦急的心情。不知道是否因为兴奋的关系,我甚至不觉得腿麻。
磨墨的时间终于到了。用砚滴把水倒进砚台的墨膛。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磨墨时间。墨条那种摸起来有点凉凉的感觉让我内心悸动不已。我一直想试试磨墨。
在此之前,上代禁止我碰触她的代笔工具。看到我拿毛笔在腋下搔痒,就会马上把我关进储藏室,有时甚至不准我吃饭。但是,她越不叫我靠近,我就越想靠近,越想亲手摸一摸。
在这些工具中,最吸引我的就是墨条。那块黑色的东西含在嘴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一定比巧克力、比糖果更美味。我确信不疑地这么认为,而且爱死了上代磨墨时飘来的那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神秘香气。
所以,对我来说,六岁那年的六月六日,是我盼望已久的书法初体验。虽然手上拿着梦寐以求的墨条,却怎么也磨不好,上代对我大发雷霆。
虽然只是在墨膛磨完墨后,再推入储墨的墨池这么简单的动作,但六岁的我怎么也做不好。斜斜地握着墨条,想磨得快一点,但上代立刻打我的手,我根本无暇把墨条含在嘴里尝味道。
这天,上代要我在宣纸上不停地写“〇”。就像在写平假名的“の(no)”一样,持续不断地画圈。当上代撑住我的右手时,我可以轻松画圈,但轮到我自己写的时候,线条就变得歪七扭八,就像迷路似的;粗细也不一,时而像蚯蚓,时而像蛇,有时候甚至像鼓着肚子的鳄鱼,笔下的圆圈一点都不稳定。
笔管不要倒下,要笔直竖起来。
手肘抬高。
不要东张西望。
身体正面朝前。
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
越是想要同时完成上代的所有要求,我的身体越容易倾斜,呼吸节奏紊乱,动作也变得畏首畏尾。眼前的宣纸上写满了奇形怪状的圆圈。因为一直重复相同的事,所以开始感到厌倦。毕竟我当时才读小学一年级。
所以,六岁那一年的六月六日,这个第一次练书法的日子,并没有成为一个灿烂辉煌的日子,但我为了不辜负上代的期待,之后仍然刻苦练习。
终于能够一口气把顺时针的圆圈写成相同的大小后,又开始用相同的方式练习逆时针的圆圈。
非假日时,每天吃完晚餐后,就是练书法的时间。二年级之前,每天练一小时;三四年级时,每天练一个半小时;升上五年级后,每天要练两小时。而上代也都陪着我一起练习。
练习逆时针的圆圈时,起初根本不知道写到哪里,但渐渐终于可以顺利画出大小相同、粗细均匀,形状也四平八稳的圆圈。
努力有了回报。终于,即使闭上眼睛,我也能轻松画出漂亮的圆圈。
圆圈的练习结束后,又接受了逐一练习平假名的特别训练,直到能完美写出“いろはにほへと”等所有平假名。我在练习的时候发挥了想象力:
“い”是两个好朋友一起坐在原野上,面对面开心地聊天。
“ろ”是天鹅优雅地浮在水面上。
“は”的第一笔就像飞机降落在跑道上,之后再度朝天空展翅而去,在空中表演特技。
一开始先把纸放在上代为我写的范本上照样摹写,之后再看着模板临摹,最后即使不看模板,也能够写出来。通过上代的考核后,才终于能接着写下一个平假名。
每个文字都有背景,都有发展的过程。虽然对当年还是小学生的我来说,要理解这些有点困难,但有时候,了解成为假名基础的汉字,就能够透过形状记住假名的正确写法。
当时所用的字帖是《高野切第三种》,它被认为是《古今和歌集》现存最古老的抄本。上代说,接触好字有助于进步,所以当别人在看绘本时,我每天都得翻阅这本字帖。
虽然我完全看不懂那些被认为由纪贯之所写的文字内容,但觉得那些字妖艳而美丽。我觉得那每个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就像是把正式礼服十二单衣一件一件脱下似的。
我花了大约两年时间,才终于能漂亮地写出五十音的平假名和片假名。小学三年级那年的夏天,我正式开始练习汉字。
只要遇到长假,上代的热忱就更是旺盛。我没有时间和同学一起去游泳或是吃刨冰,所以也没有结交任何能很有自信地称为“闺密”的朋友。班上的同学应该都觉得我很阴沉、不起眼、缺乏存在感吧。
我第一个练习的汉字是“永”字。接着又反复练习了“春夏秋冬”和自己的名字“雨宫鸠子”,直到可以写出漂亮的字体为止。
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字数有限,但汉字无穷无尽,简直就像踏上了没有终点、永无止境的旅程。而且,除了楷书,还有行书和草书。不同书体的笔顺也各不相同,根本永远学不完。
我的小学时代几乎都在练字中度过。
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没有任何愉快的回忆。上代对我耳提面命,说只要耽误一天,就要花三天的时间才能补回来,所以我即使去参加校外教学或修学旅行时,也都带着自来水笔,背着老师偷偷练书法。我一直相信这是天经地义的,从来不曾怀疑过。
我一边回想起陈年往事,一边端正姿势,开始磨墨。
如今,水已经不会溅到砚台外,我也不会斜拿着墨条磨墨。
虽说磨墨有助于平静心情,但我久未感受到全身意识朦胧的舒服感觉。
并不是想睡觉,而是自己的意识慢慢沉入某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之处,只差一步,就可以达到出神的境界。
我试写了一下,确认墨色的深浅后,在明信片正面写上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
上代教我的书信礼仪第一课,就是要正确无误地书写收件人的名字。
上代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信封是一封信的体面,所以必须写得特别仔细优美,字迹清晰。
写每一张明信片的地址时,都要稍微调整位置,让收件人的姓名能够刚好位于明信片正中央。
上代极端追求字体的优美,至死不渝,但也随时提醒自己不能自命清高、孤芳自赏。
即使写得一手靓字,如果别人完全看不懂,就无法称得上是精粹,反而会变成一种庸俗。
这句话是上代的口头禅。不论字写得再好,若心意无法传达给对方,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她平时虽会练习草书,但实际进行代笔工作时,几乎不曾用草书写过。
简单明了最重要,以及代笔人不是书法家这两件事,是我从小就牢记在心的,所以也一直遵守上代的教诲,写信封时的笔迹特别清晰,而且使用任何邮差都能够一目了然的楷书。
而且,上代还规定,书写数字时,为了避免错误,一律统一使用阿拉伯数字。
我花了将近一个星期,完成了鱼福老板娘委托的盛夏问候卡。令人高兴的是,没有写错任何一张。
忙着张罗这些事时,六月也接近了尾声。今年的梅雨季很短,眼看着就快结束了。
六月三十日是鹤冈八幡宫每年固定举行大祓仪式的日子。
下午,我比平常稍微提早了一点走出家门,一路闲逛,往八幡宫走去。山茶文具店每周六下午、周日和国定假日都休息,所以今天可以放心外出。
我要去领新的大祓注连绳。
大祓注连绳是将注连绳两端绑起来的环状装饰,许多镰仓的人家都会把它挂在大门口,只有在每年举行两次的大祓仪式时才能换新。
六月三十日的夏越大祓时所发的大祓注连绳中央,挂着水蓝色的纸带;至于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新年大祓时所发的大祓注连绳中央,挂的则是红色纸带。山茶文具店目前还挂着一年前的旧大祓注连绳。
虽然我算不上虔诚的人,但在大祓注连绳这件事上,我想规规矩矩遵守习俗。上代也一样,无论工作再怎么忙,每年两次的大祓仪式都绝不缺席。
我先去交纳了三千元的供奉费,领取了新的大祓注连绳。因为时间刚好,所以就去参加了大祓仪式。
钻过用茅草制作的巨大茅草环那瞬间,立刻明确感受到夏天的气息。天空明亮灿烂,看起来格外蔚蓝。
我暗自觉得,镰仓的一年始于夏季。两只老鹰很有威严地在茅草环另一边的高空盘旋着。
用像是写数字“8”的方式钻过茅草环三次,最后从侍奉神明的巫女手上接过神酒含在嘴里,心里的纠结便轻柔地解开了。天空看起来变得更蓝,自己也好像融入了蓝天之中。
踩着软绵绵、有些醉意的步履回家后,立刻把新的大祓注连绳挂在店门口。终于能用焕然一新的心情迎接夏天了。
因为四下无人,我小声地说了声:“新年快乐。”不知道是否听到了我说话的声音,一阵南风吹来,轻轻吹动了水蓝色的纸带。
第二天,蝉开始放声大鸣,仿佛证明夏天真的来了。
昨天还静悄悄的,月历刚翻到七月那一页,蝉就开始唧唧鸣叫,这实在太奇妙了。今年的梅雨季提早结束,名副其实的夏天正式报到了。
不过说真的,夏季是山茶文具店的淡季。不光是山茶文具店,就连来镰仓的人也不多。即使车站周围很热闹,但十之八九都是去由比之滨的海水浴场或材木座。
北镰仓的明月院虽以绣球花闻名,但一月到七月,就会把所有的花都修剪掉,所以这一带并没有什么观光景点,而且,镰仓的夏天热得要命,游客根本没心情观光。
因为店里生意冷清,所以我干脆专心在家里整理。虽然寿司子姨婆大致整理干净了,但家里仍然到处残留着上代留下的东西。
如果是值钱的东西,还可以请古董商来家里收购,但上代的遗物没有任何历史价值,大部分都是无用的废纸,甚至有的看起来像是我以前练书法的宣纸。我把这些东西全都塞进垃圾袋。就算偶尔有客人上门,只要按店门口的电铃,即使我在后头,也可以马上听到。
文具店的营业时间从上午九点半到太阳下山,转眼已是黄昏,我正打算打烊。
电铃声轻轻响起。
我跑向店堂,一位年纪看来不到七十岁、典型的镰仓女士站在那里;但我以前没见过她。
娇小的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色小圆点的灯笼袖洋装,手上的阳伞也是和洋装一样的圆点图案。头上戴了一顶优雅的花朵草帽,手上戴着白色蕾丝手套,全身上下看起来就像一瓶可尔必思。
“欢迎光临。”我向她打招呼。可尔必思夫人突然开口对我说:
“砂田家的权之助今天早上死了。”
看她的样子,不像是来买文具的。可能是来委托代笔的客人。在这件事上,我的直觉和上代一样敏锐。
顾名思义,山茶文具店是一家卖文具的小店,代笔业务并没有写在招牌上,但附近的邻居和以前的熟客不时会上门委托代笔。
“权之助……吗?”
我既没听过权之助,也不知道砂田家是哪一户人家。
“哎哟,你不知道吗?在这一带很有名啊!”
“不好意思。”
我有预感,这件事说来话长。于是我乘机请可尔必思夫人坐在圆椅凳上,她微微跛行了过来,轻轻坐在椅子上。
我从后头的冰箱里拿出冰麦茶,倒进杯中后,再端出来。我把麦茶放在托盘上,递到她面前。
“我之前就听说那孩子有心脏病。”
可尔必思夫人再度开口。
“大概是最近天气突然变热了,所以没有体力撑下去了。明天是守灵夜,后天就要火葬。”
“这样啊。”
虽然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跟着附和。我并没有听说这附近有谁发生了不幸。
“我的腿不方便,虽然很想赶过去,但没办法,所以我想,至少要寄个奠仪。”
仔细一看,可尔必思夫人的左脚脚踝包着绷带,难怪刚才在店里走动时,她的脚有点跛。
“是啊。”
我乖乖地应和着。
“所以我想请你马上帮我写一封吊唁信,和奠仪一起寄过去。”
“好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手,简短地回答。
上代曾经告诉我,当客人上门委托代笔时,不要盯着对方的脸。因为每个客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从此之后,在聆听委托代笔的客人说话时,我不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而是看着对方的手。可尔必思夫人的手晒得很黑,没想到她手臂的肌肉饱满,骨骼也很粗大。
“一想到砂田太太不知道有多难过……”
可尔必思夫人说着,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不知道是擦汗还是擦眼泪。她的手帕也是圆点图案。
“可不可以请您告诉我一些关于权之助的往事呢?”
听到我的发问,可尔必思夫人双手拿起麦茶的杯子,一口气喝完了。虽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但温度计的刻度仍然停在三十摄氏度左右。写吊唁信之前,我希望稍微了解一下权之助。
“那孩子很聪明。”
可尔必思夫人得意地说。
“砂田家不是没有孩子吗?所以砂田太太和她老公商量之后,就把权之助带回家了,听说当初亲戚都很反对。”
“所以说,权之助是砂田夫妇的养子吗?还是寄养在他们家的孩子?”
要真是这样,好不容易建立的缘分又断了,砂田太太应该很难过。
“也许吧……”
可尔必思夫人不置可否地说着,而且语气很微妙。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操作起来。
“找到了,这就是权之助啊。”
她给我看了张有点模糊的照片,说话的语气似乎在责备我搞不清楚状况。
起初我还看不清楚照片的主题是什么,只知道那并不是人。
“是猴子吗?”
我很没自信地问。夫人点着头,啪嗒一声收起了手机。
“原来的饲主不幸辞世,所以它被送到动物之家,后来砂田太太看到了它。”
可尔必思夫人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只奠仪袋放在桌上。奠仪袋上浮贴着一张便条纸,上面写有夫人的名字。
“不好意思,时间有点仓促,希望你尽可能快一点。”
“好的,没问题。”
“费用我过几天送来,请你准备好请款单。”
可尔必思夫人说完,用阳伞当成拐杖,微微歪着身子走出山茶文具店。她的脚步比来时稍微轻快了些。
我关上店门,立刻开始工作。
丧事相关的信件有很多规矩,我翻开上代留下的家传宝典,确认了相关要点。
用力做了个深呼吸后,我才开始磨墨。
写吊唁信时,磨墨的方向和平时相反,也就是要逆时针方向磨墨。
平常向来是顺时针方向磨墨,反方向磨墨很不顺手,但还是用墨条把砚台中央的水慢慢磨开,同时必须适时停止。因为写吊唁信所用的墨色不可太深。
在措辞上必须注意的是,必须避免使用“屡次”“再度”“又”“重复”等忌讳的词语。同时,因为丧家都不喜欢死亡再度降临,所以也不能写以“此外”“又及”等词开头的附言,也不需要在收件人名字左下方写上“亲展”“御中”等表达敬意的文字,更不需要结尾语。
我静静地拿起毛笔。
泪腺仿佛变成了磁铁,瞬间吸收了世界上所有的悲伤。其中也包括小时候养的金鱼翻肚死去时的哀伤,以及寿司子姨婆去世时的悲恸。
我用比平时更淡的墨写完吊唁信。
之所以要用较淡的墨,是代表因为过度悲伤,眼泪滴落砚台,而让墨色变淡的意思。在写这封信时,我的脑海中数度浮现出可尔必思夫人的面容。甚至有那么一下子,我觉得自己的手和可尔必思夫人的手一起握着毛笔。
用淡墨在白色卷纸上写完内文,再从和平时相反的方向将卷纸折起,让文字露在外侧。一般来说,正式书信都会使用双层信封,丧事所用的书信则使用单层信封,以免不幸双至。如同参加葬礼时,必须避免浓妆艳抹或佩戴花哨的首饰,信封也和信纸一样,都要使用素白色。
用淡墨在信封中央写上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等墨干后,再把完成的吊唁信装进信封,然后直立放在有着上代和寿司子姨婆牌位的佛坛上的特等席——这是为了避免弄脏重要的书信。信封封口并没有黏合。无论信件的内容有多“制式”,我必定会等到隔天早上才黏贴封口,以便在充足的睡眠后,能以冷静的头脑重新检视所写的内容。
上代在生前常说,妖魔鬼怪会躲藏在晚上写的信中。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几乎不曾在太阳下山后工作。
完成工作后,发现已经快九点了。夏蝉在白天聒噪地叫个不停,入夜后便安静下来,四周一片寂静,简直就像身处深山秘境,只不过仍然闷热不已。
我拿着皮夹,想外出随便找点东西填饱肚子。镰仓的商店一早就开门,但也很早就打烊,幸好还有几家餐厅营业到深夜。不知道是否因为专心写吊唁信的关系,总觉得如果不喝点酒的话,脑袋这么清醒,晚上会难以入睡。
我走进车站附近的葡萄酒酒吧,用颜色很漂亮的粉红葡萄酒为自己干杯庆功。在为权之助的冥福祈祷的同时,吃着加有白凤豆和开心果的法式肉酱。这是我第一次写吊唁信,不知道是否因为顺利完成工作而松了一口气,比平时更快便有了醉意。我在十点半离开了酒吧,以免赶不上往镰仓宫方向的末班公交车。
隔天早晨,我再次仔细重读了每字每句,确认没有错字、漏字和失礼的文句,然后小心翼翼地糊贴好信封,最后盖上刻有“梦”字的封印章就大功告成了。
我将吊唁信附在奠仪里,以挂号寄出。当然也没有忘记在奠仪袋上写上可尔必思夫人的名字。
那个周末的早晨,我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芭芭拉夫人向我打招呼。
“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
“好啊。”
今天是星期天,山茶文具店一整天都休息。
因为今天没事,原本打算去参加附近一家寺院举办的坐禅会,但早晨的阳光太强烈,才晾个衣服就觉得浑身瘫软。难得去外面吃早餐也不错,可以转换一下心情。
“要去哪里?”
我稍微提高了音量,让芭芭拉夫人可以清楚地听到我的声音。
芭芭拉夫人在绣球花围篱后方仔细地擦着口红。因为连日酷热,绣球花早已垂头丧气。虽然绣球花只要一枯萎,就露出很寒酸的样子,但就算我和芭芭拉夫人交情甚笃,也不能擅自修剪她院子里的绣球花。
“等你准备好再叫我,好吗?”
我正在晾最后一件内衣,芭芭拉夫人擦完很有气质的粉红色口红后对我说。
虽然每次出门前,花很多时间准备的人都是芭芭拉夫人,但我并不会说什么。芭芭拉夫人再度对着镜子抿着双唇,发出“啵,啵”的声音。
好邻居,就是即使没有事先约好,也能视当时的气氛,轻松地临时相约出门。在我小时候,我家和芭芭拉夫人家之间并没有这样的交流。我不记得上代和芭芭拉夫人关系密切,但也不记得她们交恶,顶多是传递小区公告传阅板的关系而已。
但是,就在我长大成人、一度离开镰仓,又回来后,和芭芭拉夫人变得特别投缘,开始密切来往。之后,就和她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良好关系。
早晨八点多,我骑着脚踏车,载着芭芭拉夫人出发了。虽然让高龄的芭芭拉夫人坐在脚踏车的后座上有点不安,但她很灵活,紧紧抱住我的腰。侧坐在脚踏车上的芭芭拉夫人,就像女学生般天真无邪。
当我们飒爽地骑在还没有什么人的小町路上时,芭芭拉夫人提议说:
“今天天气很不错,要不要去‘花园’? ”
我内心也有相同的想法。
我们经过平交道,穿越铁轨,来到后车站。横须贺线的铁路沿线都开满了白色的花朵,每次看到这派景象,就深刻体会到夏天来临了。
来到今小路后,一路骑向“花园”。
花园就在纪伊国屋那个转角,星巴克隔壁。目前这个季节,可以坐在户外的露天座位,一边眺望对面的一片山景,一边用餐。
我点了吐司套餐,芭芭拉夫人点了谷麦套餐,我们一边闲聊,一边悠闲用餐。通常都是聊哪里开了新的商店;哪家餐厅开了分店后,餐点味道变差了;或是咖啡店老板对打工的女生性骚扰这些当地的八卦消息。每次津津有味地聊着这些无聊话题时,时间总是一下子就过去了。
喝完餐后咖啡时,已经快十一点了。芭芭拉夫人从她心爱的藤编包中拿出崭新的iPhone。
“你买了新手机吗?”
我盯着她的iPhone问道。
“是小男友给我的,他说有了这个,就可以随时联络了。”
iPhone的背景图片是芭芭拉夫人的小男友之一。虽然在芭芭拉夫人眼中是小男友,但在我眼里,都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老爷爷了。
话说回来,芭芭拉夫人到底有几个男朋友?我忍不住羡慕起来。桃花很旺的芭芭拉夫人整天都忙着约会。
聊着聊着,芭芭拉夫人的手机响了。“喂?”她发出的声音已经进入了妖媚模式,让我佩服不已。芭芭拉夫人必定是用这种方式,在无意识中向对方施了魔法。就连在一旁听她说话的我,也忍不住小鹿乱撞,好像坠入了情网。
芭芭拉夫人挂上电话后,觉得很好笑似的耸了耸肩。
“他就在隔壁的星巴克。他说想早点见到我,所以提早到了我们约会的地方等我。那个人是顺风耳,搞不好我们刚才聊天的内容全被他听到了。”
芭芭拉夫人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对我说。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急急忙忙拿出化妆盒,利落地补了口红。
只隔了一道围墙的星巴克御成町店,直接使用了漫画家横山隆一先生的旧居,除了小型游泳池外,樱花树和紫藤架也都保留了下来。我想一个人长时间享受阅读时光的时候,经常会去隔壁的星巴克。无论在里面坐得再久,店员都不会给客人脸色看,感觉很不错。
芭芭拉夫人今天的约会行程是开车去叶山一带兜风,参观美术馆之后,傍晚去吃天妇罗,吃完再回家。虽然她也邀我同行,但我是骑脚踏车来这里的,而且也不想当电灯泡,于是便客气地道谢并婉拒了。
“那改天再聊。”芭芭拉夫人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账单上放着五百五十元,那是她刚才吃的谷麦套餐的钱。我暗自认为,吃饭各自付钱,是邻居之间维持良好关系的秘诀。
观光客的身影渐渐多了起来,我也跟着起身离开。
只要看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是不是镰仓本地人。正式迎来夏季的镰仓,到处都是衣着清凉、从东京来海水浴场玩的年轻人。
学生开始放暑假后,原本生意就很冷清的山茶文具店变得更加门可罗雀。上代曾因无法忍受店里的生意太清淡,于是在店门口排放桌子,开设了书法教室,但她实在太严格,学生都逃走了,没有人敢再上门。
话说回来,山茶文具店的商品传统到不行。
笔记本、橡皮擦、圆规、尺、马克笔、胶水、铅笔、剪刀、图钉、橡皮圈、信纸、信封,都是基本款中的基本款。
基本固然很重要,但这里的商品完全没有一丝玩兴,所以色彩也很单调。我觉得应该卖一些除了附近的中小学生之外,年轻女生也会喜欢的可爱漂亮文具。只不过我想归想,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店里没卖自动铅笔也是一大失策。之所以不卖自动铅笔,是因为上代严格坚持的执着。
她认为,铅笔最适合写字。
小孩子用自动铅笔写字简直岂有此理。如果有学生上门买自动铅笔,她就会生气地把客人教训一顿。把自动铅笔简化成“自动笔”的叫法,也会让上代怒不可遏。
虽然销量并不尽如人意,但对一家小文具店来说,这里的铅笔种类很丰富。“B”前面的数字决定铅笔的深浅,数字越大,笔芯越柔软,颜色也越深。销路最好的是HB和2B这两种笔芯较硬的铅笔,店里还有10B这种罕见商品。10B的笔芯直径是普通笔芯的两倍,是一支要价四百元的高级货,也被称为“毛笔铅笔”。
天气实在太热,我懒得整理房间,于是一边顾店,一边用毛笔铅笔练习五十音习字歌。
话说,家里唯一的一部冷气机坏了,请附近的电器行老板检查后,说维修的零件已经停产,无法修理。
所以家里热得像桑拿。因为山茶文具店店面的唯一一台电风扇,就装在天花板附近的墙上,所以我总是坐在那里,一步都不想离开。最近我整天都坐在店里,托着下巴照顾生意。
练字到一半时,竟拿着毛笔铅笔就这样睡着了。自从冷气机坏了之后,我比以前更想睡。听说睡觉是克服酷热的防卫本能,所以我放任睡魔恣意作乱。
当我睁开眼睛时,没想到和一个女孩四目相交,我吓了一大跳。
我忍不住紧张起来,以为该来的还是躲不过。不是我在自夸,镰仓撞鬼的目击情报层出不穷,尤其我住的这一带更是频繁。镰仓在历史上曾发生过激烈的战役,到处都是有人遭到杀害,或整个家族惨遭灭门的地方。也就是说,镰仓是一大灵异场所。
但是,眼前这个女孩似乎不是幽灵。我觉得她好像有点面熟,但想不起她是谁。她剪了个妹妹头,看起来像是头大身细的木偶娃娃“木芥子”。
木偶妹妹没有向我打招呼,劈头就说:
“阿姨,你的字很漂亮。”
在小学生的眼中,超过二十五岁的我当然是阿姨。尤其我今天找不到衣服穿,所以把上代生前常穿的无袖棉质洋装穿在身上,看起来说不定更老气。
“你要找什么吗?”
问完这句话之后,原本还想补充“如果你要找自动铅笔,这里没有卖”,但舌头转不过来。睡魔仍然占据全身每一个角落。
木偶妹妹板着脸,不耐烦地用力摇着手上的扇子。她扇的风也有几丝吹到我这里。凉风很舒服,身体又快要融化了。
“阿姨,你会帮我写信,对吗?”
木偶妹妹瞪着我问道。我原本以为她是来买文具的。我从没有接过小学生委托代笔的工作。
“拜托你帮我写信!”
木偶妹妹的态度和刚才判若两人,露出谄媚的眼神看着我。
“但是……”
我忍不住吞吞吐吐。
“我会付钱。”
这不是重点。
“你要写给谁?可以告诉我吗?”
为了谨慎起见,我觉得至少要了解一下情况,于是这么问她。
“老师。”
木偶妹妹勉为其难地回答。
“为什么想写信给老师?”
当我追问时,她露出“我不想说”的不悦表情,低下了头。
山茶文具店都会端茶或其他饮料给上门委托代笔的客人,我把木偶妹妹留在店里,从后头冰箱里拿了柚子汽水。那是芭芭拉夫人一位住在高知的男友寄给她的中元节礼品,她分给我几瓶。
“请喝吧。”
我打开盖子,把柚子汽水递到木偶妹妹的面前,也为自己拿了一瓶。天气太热,整个人汗流浃背的。我忍不住打开汽水喝了起来,冰冷的气泡好似小鱼般在嘴里蹦跳。喝了汽水,就像有一条冰冷的隧道贯穿身体中心。
“讯。”
木偶妹妹吞吐着开了口。
“讯?”
我没有听清楚,反问她。
“你是说信吗?”
木偶妹妹用力点了点头。
“什么信?”
我发挥耐心,向木偶妹妹问出详细情况,就像整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线。木偶妹妹再度简单地回了一个字:
“情。”
琴、禽、勤、芹、晴?
但我觉得应该是“情”这个字。
“所以,你想写情书给老师吗?”
我小心谨慎地跟木偶妹妹确认。
木偶妹妹终于把柚子汽水的瓶子放到嘴边。她似乎喝得欲罢不能,一口气便喝完了。仔细一看,木偶妹妹的嘴巴周围有一圈淡淡的汗毛。她吐着带有柚子香味的甜甜气息对我说:
“因为我自己写的话,一下子就会看出是小孩子写的。我只要让老师知道我的心意就好。婆婆告诉我,这里的阿嬷可以帮人写很出色的信。”
听到她说“阿嬷”,我忍不住有点不高兴,但很快就意识到,她指的是上代。也就是说,木偶妹妹的祖母曾委托上代写信。
“因为有阿嬷帮忙写信,婆婆才会和公公结婚,所以,拜托你!”
木偶妹妹深深低头拜托,简直就要碰到地板似的。她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可不可以让我考虑一下?”
我对木偶妹妹展现了最大的诚意。
这不是可以轻易接下的工作。木偶妹妹看起来像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虽然不算是大人,但也不算是小孩子。这样的孩子写情书给老师,万一引发什么问题或事件……
这么一想,便无法轻易做出判断。这种时候,需要格外小心谨慎。
“谢谢你的汽水。”
木偶妹妹说完,猛然站了起来,转身走出山茶文具店。我默默目送她蹦跳着离开的背影。
夏日的夕阳把门外的巷子染成一片橘色。
那天晚上,可尔必思夫人现身了。
文具店打烊后,我受芭芭拉夫人的邀请,去她家吃素面。她临时取消了当天的约会,难得晚上在家。我听到山茶文具店那里有声音,走过去一看,一位娇小的女性站在山茶树下。
那名女性穿着高尔夫球衫,我一开始没认出是可尔必思夫人。看到她袜子的图案,才发现她就是前几天曾经上门的可尔必思夫人。她竟然去打高尔夫球,脚伤没问题了吗?虽然我有点在意,但并没有问出口。
“你好。”
我从她背后打招呼,可尔必思夫人惊讶地转头看着我。巷子里停着一辆鲜红色的BMW(宝马)。不知道她是否擦了防晒乳,黑暗中,只看到她白皙的脸。
“我特地绕过来,想要付上次的费用。”
虽然早就已经打烊了,但想到她特地过来付钱,也不好意思无情拒绝。我急忙绕到后院,进到家门后,从里面打开了山茶文具店的门。
我请可尔必思夫人进来。
“上次真的多亏你帮忙,太感谢你了。砂田太太还特地打电话来道谢,哭着对我说,吊唁信写得太好了。”
可尔必思夫人语带兴奋地说。
“那真是太好了。”
自己代笔的书信能对他人有帮助,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请款单写好了吗?”
“写好了。”我回答后,拿出放在抽屉里的请款单交给她。
“请过目。”
“哎哟!”
她从信封中拿出请款单打开一看,立刻发出了惊叫声。我以为她嫌太贵,忍不住浑身紧张。
“这么便宜没问题吗?”
可尔必思夫人小声地嘀咕,然后优雅地从昂贵的真皮皮夹里抽出一张万元纸钞。
“不必找了。”
她若无其事地说。那是一张崭新的万元纸钞,简直就像是刚印出来的。
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能够有今天,多亏了令堂。”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露出错愕的表情。我并没有可以称为母亲的人。
“平时在这里顾店的人,是令堂吧?”
这次轮到可尔必思夫人露出错愕的表情。我终于恍然大悟。
“她是上代代笔人,是我的外祖母。”
我小时候也曾误以为上代是我的母亲,所以别人会误会也是很正常的。
“她为我写了一封打动我老公的情书,所以我们才会结婚哦。”
听了可尔必思夫人的话,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哎哟,你不知道吗?”
没想到她露出纳闷的表情。
“所以您知道这里承接代笔业务。”
我觉得终于找到了谜底。
“是啊,当时我住在小坪,所以经常偷偷走路来这里。令堂,不对,是你的外祖母在湘南很有名。虽然我没有为这件事向她道谢,也一直没有来问候她,但接到砂田家权之助的讣闻时,我就想到,也许这里还在营业。结果就来看了一下,果然还在营业,真是吓了一大跳,而且是你这么年轻的小姐代写吊唁信。我把这件事告诉孙女,她说她已经来过这里,又吓了我一大跳。”
原来是这样。难怪今天下午看到木偶妹妹时,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
“我对我孙女说,如果没有这里的阿嬷,就不会有她了,她似乎因此感到好奇。如果她有什么冒犯,还请你多见谅。”
这时,店门外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一辆快递小货车就停在可尔必思夫人的车子后方。
“哎哟,不小心聊太久了。对不起,那我就告辞了。”
可尔必思夫人不再拖着腿,大步走出山茶文具店,坐进驾驶座。她向我微微欠身后,便驱车离去。而刚刚停车的地方,只剩下深沉的黑夜。
有一次,我跟上代顶嘴。那是我高中一年级的时候。
“这就是骗人嘛!全都是假的,根本是在说谎!”
在此之前,我顺从地遵守、听从上代的吩咐。那是我第一次反抗。
“如果你觉得这是骗人也无所谓,但是,有人就算想写信也没办法自己写。自古以来,代笔人就像所谓的影武者,跟战国时代武将和大名的替身一样。这些人绝对无法曝光,却对他人的幸福有所帮助,是受到感谢的职业。”
上代说完后,以送礼的点心为例向我解释。
“鸠子,你听我说。”上代目不转睛看着我的双眼,“比方说,为了表达内心的感谢,我们会带一盒糕点给对方。这种时候,通常会去自己觉得好吃的店家买来送人,不是吗?也许有人很擅长自己做,会带亲手制作的糕点;但是,买来的糕点难道就无法表达诚意吗?”
上代这样问我,我答不上来,只能沉默地等她接着往下说。
“对不对?即使无法带自己亲手制作的糕点,只要在店里认真挑选,同样充满了真心诚意。
“代笔人也一样。
“能够顺利表达自己心情的人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代笔人是为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人代笔。因为有时候,这样更能向对方传达内心的想法。
“鸠子,我虽然能理解你说的话,但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会让世界变得狭隘。
“俗话不是说‘术业有专攻’吗?只要有人需要请别人代笔写信,我就会继续当代笔,就只是这么简单。”
我可以感觉到,上代很努力地向我传达重要的事;虽然我无法理解她说的每一句话,但能大致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我能够理解她用糕饼店来比喻的方式。当时的我认为,代笔人就和糕饼店差不多。
我不经意地抬起头,和放在佛坛上的遗照四目相对。
上代和寿司子姨婆一起看着我。上代露出严肃的表情,寿司子姨婆则面带微笑,好像刚吃完什么好吃的东西。虽然她们是同卵双胞胎姐妹,但性格南辕北辙。
上代在不到一岁时,被送到雨宫家当养女。听说她们自懂事起,便从来没有一起玩过,或是一起吃饭、洗澡。上代绝口不提这件事,就连平时很健谈的寿司子姨婆,也不太愿意谈这件事。
直到我上初中后,她们才又开始来往。上代虽然对我很严厉,但寿司子姨婆上门时,简直判若两人。每次只要寿司子姨婆来家里,就可以吃到寿司和比萨,所以我举双手欢迎寿司子姨婆来玩。
寿司子姨婆住在家里的时候,晚上不必练书法这件事也令人高兴。上代只有在这时候才允许我看电视。寿司子姨婆每次都带很多零食当伴手礼,晚餐后一边吃零食,一边聚在一起聊天很是开心。
如今,她们两姐妹一起埋葬在上代为自己准备的永久供养墓中,即使没有后代祭拜,庙方也会永久祭祀、管理。先一步离开人世的上代在墓中迎接了寿司子姨婆。
她们在生前约好。虽然曾经一起生活在母胎里,但出生后分隔两地,共同生活的时间很少,所以希望死后能葬在一起。
“波波。”
芭芭拉夫人叫我。
“来了。”
“素面还没吃呢。”
“我马上过去。”
即使不特地打电话,只要稍微拉高嗓门就可以对话,实在太方便了。
我急忙从冰箱里拿出桃子。几天前,我在附近的蔬果店买了桃子,打算和芭芭拉夫人一起吃。我在镰仓没有好朋友,芭芭拉夫人是我唯一的朋友。
桃子刚好成熟了,散发出淡淡的甜蜜香气。
其实,我有一段羞于见人的过去。虽然每个人都有一两件不愿回想的往事,但我的那件往事真的非同小可。
虽然过去也不时顶嘴,但高中二年级的夏天,我开始真正地反抗起上代。这是迟来的叛逆期。在此之前,从拿筷子到说话,乃至举手投足,上代都对我严加管教,我也努力响应她的要求。但是,某天开始,我终于忍无可忍。
“死老太婆,啰唆死了,你给我闭嘴!”
以前努力压抑在内心的咒骂竟然脱口说了出来。我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但话语既出,就无法再收回了。
“不要把你的人生强加在我的头上!”
我把自己手上的毛笔重重地甩在榻榻米上,对她破口大骂。那是用我的胎毛制作的纪念笔。
“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当代笔人?笑死人了!”
这次,我用力往放在旁边的书信盒一踩,踩烂了上面镶嵌的鸽子。
班上的同学经常去山上和海边玩,就连几个在班上不起眼、但平时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同学,也兴奋地相约要安排去迪士尼玩个两天一夜;我暗恋的一个美术社的男生也会参加。虽然他们也邀我同行,但我当然只能拒绝。
我忍不住冷静思考,为什么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我还要刻苦练习这些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书法?打从出生起便一直闷在内心的愤怒和疑问,就像岩浆般一口气喷了出来,就连我自己也无法阻止。
我冲出家门,骑着脚踏车,直奔车站前的快餐店。我一拿到汉堡,便大口塞进嘴里,几乎没有咀嚼,配着可乐便吞了下去。在这之前,我一直遵守上代的规定,从来没吃过汉堡,也不曾喝过可乐。
那天之后,我变成了不良少女。我把裙腰一折再折,让裙子变得极短;穿上泡泡袜,把头发染成棕色,又去打了耳洞。学生鞋的鞋跟总是踩在脚下,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邋遢;指甲则擦上了鲜艳的指甲油。当时正是年轻女生流行把皮肤晒得黝黑的“一〇九辣妹”全盛时期。
以前的我,在班上朴素而不起眼,根本没人注意我,没想到突然变了一个人,班上同学和周遭的人都大吃一惊。我彻底颠覆了过去的形象,在“一〇九辣妹”之路上狂奔。
上代和我为了这件事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架,我还曾一把推开她,抓住她的手臂抵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的“抗议行动”,是为了正义进行抗争。
那时候,如果不用某种方式报复夺走我青春的上代,我就咽不下那口气。同时,我也想要让失去的青春重来一次:我想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化妆,吃自己想吃的食物。
变成不良少女后,没有人想跟我做朋友,所以我始终独来独往。同学应该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眼神,对这样的我敬而远之。虽然现在回想起来,会为那样的自己感到无地自容,但当时甚至无暇感到羞耻。
高中毕业、进入设计相关专业学校的同时,我也从“一〇九辣妹”毕业了。
所以,现在遇到曾知道我“一〇九辣妹”时期的人,我会觉得很丢脸。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们即使看到我,也不要跟我打招呼,把我当空气就好。
镰仓烟火大会的隔天,又接到了代笔的工作。
客户委托我写一封向亲朋好友报告离婚的信。
如果是报告结婚大事,写起来就很简单;但问题是离婚,让我忍不住停下来思考。上代的家传宝典中,也没有任何关于报告离婚书信的注意事项。既然这样,我只能自己摸索。
这封信的内容不能够太感伤,但如果用公事化的方式报告,未免显得太平淡无趣。听这位前夫说,他们过去曾举办盛大的婚礼,所以想用书面方式向当时参加婚礼的人报告。这对离婚的夫妻并没有孩子,而离婚的原因是前妻爱上了别人。
“但是,我不想让我太太一个人当坏人。”
这位前夫在山茶文具店里喝着汽水,静静地对我说着。
“那么,要在信中详述你们走到离婚这一步的来龙去脉吗?还是尽可能模糊这个问题?”
这件事很重要,所以我向这位前夫确认。他只是沉吟着,低头不语。其实应该可以用“个性不合”这种了无新意的理由模糊焦点,但这位前夫做出了很有勇气的决定。
“请写清楚吧。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也能好好写出我们曾有过美满的婚姻生活这个事实。”
过了很久,前夫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询问他和前妻过去最美好的回忆。
听他诉说时,我一边记录重点,一边忍不住热泪盈眶。
因为,即使曾经共度这么美好的时光,仍然因为人生的一点恶作剧,让两个原本誓言相守终生的夫妻就这样分道扬镳。对不曾结过婚、更没有离婚经验的我来说,婚姻实在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我还没遇到想要厮守一辈子的人。
最后,前夫露出坚定的眼神看着我说:
“俗话常说,只要结局完美,过去的种种都算好。我希望这封信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但我内心百感交集,无法好好写这封信,所以就拜托你了。”
原本可以用电子邮件简单完成这件事,但这位前夫决定用写信的方式,通知亲朋好友离婚一事,我猜他必定是一位忠实耿直的人。
这位前夫三十九岁,前妻四十二岁,在结婚第十五年离婚。
我首先用计算机草拟这封信的内容。
如果是简单的书信,直接提笔而写,可以增加临场感。但是像这种信,必须字斟句酌,反复琢磨、推敲文章的内容。上代虽然不用计算机,但也会在稿纸上先写草稿。
重要的是,必须向曾经温暖守护这对夫妻的亲朋好友表达感谢之心,并让亲朋好友了解,大家的这份心意绝对没有白费;另外,也真心诚意地为两人无法携手到老向大家表达歉意。同时,希望这些亲朋好友能继续支持这两人各自迈向不同的人生。
除了信的内容,我也打算慎选信纸、信封和书写工具。
如果是写给私人的正式书信,基本上都是用毛笔写在卷纸上,并采用直书方式书写;但这次和喜帖一样,要同时寄给超过一百位亲朋好友。虽然可以用毛笔完成后,再用影印的方式大量复制,但考虑到收信人的感受,会觉得寄送影印的信缺乏诚意,也太不尊重对方。
书信除了正确向对方传达自己的想法,避免对方收到信时心生不快,也同样重要。
犹豫再三,我决定这次不用手写,而是采用铅字印刷。因为这封信将以他们两人联名的方式寄出,所以,采用铅字印刷或许更能如实传达他们共同的心声。只要挑选感觉比较柔和的字体,即使是铅字,也能够表达内心的微妙之处。在注重整体礼节的同时,我希望内容能更充满真情和温馨。
我和这位前夫讨论多次,终于完成了内文。已和新欢在冲绳离岛展开新生活的前妻自始至终都不曾在山茶文具店现身,但既然是以他们双方的名义寄这封信,必须请她确认内容才行,于是以前夫为窗口,汇总了两个人的意见。
接着,我委托印刷厂进行印刷。那位前夫说,即使多花一点钱,也希望这封信能让人感受到诚意、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决定用活版细心地印刷文字,传达两人的心意;但如果过度讲究,反而会让人觉得他们对离婚这件事乐在其中,所以必须小心拿捏分寸。
活版印刷是自古以来的印刷技术,必须逐一拣字排版后进行印刷。目前以平版印刷为主流,但以前的书都是用活版印制的,铅字会在纸张表面留下轻微的凹凸,可以传达手工制作的温度,所以我左思右想,决定用这种方式印刷。
直到最后一刻,我仍然很犹豫到底该采用横书还是直书,但最后仍决定采用横书。因为直书必须写开头应酬语、正文、结尾敬辞、署名与日期,以及补述等,就会变成一封很“制式”的信。但采用横书的话,就可以适度加以省略,能够充分表达向亲友报告离婚一事的重点。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大家并不排斥横式书写的信。
敬致关爱我们的各位:
夏阳高照的季节来临,镰仓的绿意也更加蓬勃。不知各位是否别来无恙?
在鹤冈八幡宫举行婚礼至今,转眼已过十五载,不禁感叹时光流逝如此匆匆。
能在各位的见证下,于樱花飘舞的庄严气氛中共结连理,堪称人生之大幸。
平日,我们各自努力工作;假日,则常偕同前往海边或山野健行。生活虽然平淡,但夫妻共同享受了日常的平凡幸福,我们都希望能随着岁月的累积,加深彼此的理解和情感。
虽然我们无缘得子,但也因此邂逅了爱犬汉娜,我们视她如己出,疼爱有加。
回想起来,带着汉娜一起去冲绳旅行的时光,是我们一家人无可取代的美好回忆。
此次提笔,是为了向各位报告一件遗憾的事:
我们在七月底解除了夫妻关系,正式离婚。
虽然我们花费很长时间沟通,摸索是否能找到继续相处的方法;也曾请亲密的友人提供协助,努力寻求最完善的方式,希望走向圆满的结局。但是,前妻希望能与新的伴侣共度未来的人生,无悔活出自我的意志也相当坚定。最后,我们决定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虽然我们无法携手相伴到白头,但仍将默默支持彼此的第二人生。
因此,如蒙各位认为我们为了追求幸福的人生,做出富有勇气的决定,我们将深感万幸。
各位温暖地守护我们夫妻,如今却辜负了各位的期待,为此着实深感痛苦。
衷心感谢各位至今为止的亲切和关爱,有幸和各位结缘,带给我们莫大的鼓励和安慰。
虽然我们决定迈向不同的人生,但仍希望能够维持与各位之间的缘分,这也是我们的共同心愿。
希望有朝一日,能笑着谈论今天。
满怀感恩之心。敬颂
崇祺
从印刷厂送回来的成品非常精美,让人忍不住想要用脸颊磨蹭,每个字都恭谨地排列在美国Crane&Co.生产的棉浆信纸上。
因为是横式书信,所以信封也挑选了横式的西式信封。和信纸一样,同样挑选了由Crane&Co.生产的信封。信封内层使用了宛如冬日夜空般的深蓝色薄纸,期待能让收件人觉得,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星星般的希望。
接着,在每个信封上分别写上不同的住址和姓名。当年参加婚礼的宾客名单,如今用来寄发离婚通知。必须注意的是,其中有几位宾客离了婚,姓名和住址都已经更改。
因为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也采用横书,所以这次没有用毛笔,而是用钢笔。我使用了J.Herbin的珍珠彩墨,从三十种颜色中,挑选了“Gris Nuage”这种颜色,在法文中代表“灰云”之意。
在棉浆纸上试写后,发现墨水的颜色太淡,看起来好像吊唁信。于是我打开瓶盖,放上一整晚,让水分蒸发,加深墨色。如果把墨水和除湿剂一起放进塑料制密闭容器中的话,可以加快水分蒸发的速度。
水分蒸发后,颜色终于变深的墨水和Crane&Co.的棉浆纸相得益彰,在信封上呈现高雅、清秀的模样。我想借由灰色的墨水表达他们内心的谦卑,但那绝对不是悲伤的颜色,云层的后方必定有一片蓝天。
直到最后,我都无法决定邮票。
如果说,信封的正面像是脸,那么邮票就是决定脸部整体印象的口红。一旦选错口红,会毁了整张脸给人的印象。邮票虽小,但事关重大。挑选邮票,也可以看出寄信人的品位。
这是一封既非喜事,也非丧事,很难定位的信。虽然通常会贴上与即将到来的季节相关图案的邮票,但总觉得太平淡了。从信的内容和结果来看,贴上这对夫妻生活多年的镰仓当地的纪念邮票,反而有点不解风情。我仔细翻找了上代留下的邮票,也没有找到中意的。
因为手上没有满意的邮票,最后上网订购了十五年前推出的邮票。
十五年前,刚好是这对夫妻结婚那一年。
贴上累积了相同岁月的邮票,似乎可以象征某种意义。
在信件末尾写上日期和夫妻双方的名字,就大功告成了。
直书时,可以省略标点符号,但这次使用横书,所以采用了与商业文书相同的形式。这封信用了两张信纸,把每封信仔细折好后,装进信封。
最后,用封蜡封口。这次选用的是土耳其蓝色的封蜡,鲜艳的蓝色很符合土耳其的印象。前妻虽然对信的内容几乎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却很坚持要使用这种颜色的封蜡。
将蜡放进上代使用过的银制蜡匙,再移到酒精灯上,让蜡慢慢熔化。这种蜡的最大特征,就是在熔化时,会发出蜜糖般的甘甜香气。
等蜡完全熔化后,将蜡倒在信封封口。这次使用的,是这对夫妻姓名缩写中都有的“M”字封蜡章。
这是他们蜜月旅行去意大利时,在文具店偶然看到的。虽然第一次使用,就是通知亲朋好友离婚一事的信件,感觉有点讽刺,但滋润饱满的封蜡章非常令人赏心悦目。
盖下封蜡章,等它冷却,再用力按压一次。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个过程,直到封印完最后一封信。封蜡章盖得不够漂亮时,则必须等到蜡冷却后,从信封上剥下,再放回银匙中熔化,重新盖一次。
只要等到明天早上,送到车站前的邮局,就可以结束耗费一个月的漫长任务。他们夫妻已经离婚了,一旦寄出这封信,离婚就会变成现实。
在最后关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拿出秤来称了一下信的重量。这是从上上代就开始使用的老秤。
如果对方收到信时,发现上面贴了一张“邮资不足”的纸,无疑是最失礼的事。普通信件不超过二十五克,只要贴八十二元邮资就好;一旦超重,就必须补贴一张十元的邮票。幸好只有十八克,所以不必担心。
我不经意抬头看向月历,时间已经进入八月。很快就是中元节假期了。
雪洞祭和黑地藏庙会都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这时,好像有人突然拔掉了我的耳塞,聒噪的蝉鸣声传入耳朵。
山茶文具店在中元节假期休息一星期。
暑假的最后一天,我从镰仓车站搭乘横须贺线来到东京。因为即使留在家里,也只是碌碌无为地浪费时间,不如干脆到东京找邮票。镰仓虽小,但基本的生活用品都可以在附近搞定,所以很久没有去东京朝圣了。
那位前夫告诉我,大家都顺利收到了他们的离婚通知。虽然信中并没有明确提及离婚的直接原因,但大部分的人似乎都看出了端倪。
他用比之前更开朗的声音告诉我,就连原本已经疏远的朋友也打电话来鼓励他。如果向亲朋好友报告离婚一事,能有助于他们踏出新的一步,无论对前夫或前妻来说,这封信应该都很有意义。
但是,在关于邮票的事情上,我很难说尽了最大的努力,总觉得应该有更适合的邮票。即使在寄信后,我仍一直挂念这个问题。为了避免日后再度产生这样的后悔,我希望丰富自己手上邮票的种类。
顺利完成离婚通知信代笔的这项大工程后,我内心渐渐对代笔人这份工作感到自豪。
虽然少不更事时曾经叛逆,也曾诅咒自己必须成为代笔人的命运,但是到头来,我只有这点能耐;主要是高中毕业后,我进入专业学校学习设计所了解到的。上代去世后,我对一切感到心灰意懒、逃到国外的这段时间,写字这个一技之长拯救了我。
每次只要手头拮据,我就为那些对汉字和日文充满向往的外国人写日本的文字。当时正流行东方文化,经常看到外国年轻人得意扬扬地穿着印有汉字的T恤,或是直接在身上刺了汉字刺青。但大部分的汉字都写错了,或者即使汉字本身写对了,意思也往往让人啼笑皆非。
比方说,想要写代表武士的“侍”,却写成了“待”,这种事根本是家常便饭。甚至有年轻女性穿着应该是想用日文汉字来表达“自由”(free)却写成了“免费”的T恤,若无其事地走在大街上。正确使用汉字的情况反而很少见。
当我用自来水笔为他们写日文或汉字时,他们都会很高兴。我在人生中切身体会到“一技在身,不愁吃穿”的道理。当时,我第一次对上代充满感激,只不过已经没机会向她道谢了。
寿司子姨婆去世后,我回到镰仓,继承了这家山茶文具店。也许在国外生活期间,我渐渐培养了成为代笔人的心理准备,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在东京买了很多邮票,傍晚时分,心情愉快地回到镰仓。刚走出东口的验票口,就听到有人叫我。东口是比较热闹的出口。
“波波!”
我忍不住紧张起来,还以为遇见知道我不堪回首的往事的熟人,但听到声音的语调,大致已猜到是谁。果然不出所料,一回头,就看到芭芭拉夫人在人墙后方拼命向我挥手。
我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才挤到芭芭拉夫人的面前。芭芭拉夫人似乎去了发廊,齐肩的头发烫成了鬈发。
“真漂亮啊。”
我称赞道。
“谢谢!波波,你今天出门了吗?”
她语带兴奋地问我。
“是啊,我去东京买邮票。”
“还没吃晚餐吗?”
我回答说,正准备去吃。
“那要不要一起去海边吃?”
芭芭拉夫人用一百瓦的明亮声音问。
在中元节假期期间,我一直独自吃饭,所以今天的确想找人一起吃;话说回来,我也只会找芭芭拉夫人一起用餐。
我立刻和芭芭拉夫人一起沿着若宫大路走到海边。绚烂的夕阳很刺眼,连眼睛都觉得有点痛了。
路上,我们走进位于联售站里的面包店,买了刚出炉的红豆面包。“联售站”的正式名称是“镰仓市农协联合会零售站”,除了新年假期休息四天以外,几乎全年无休,每天早上八点就开始营业,专卖镰仓近郊农家采收的蔬菜。联售站一角有家名叫“Paradise Alley”的小面包店,那里的红豆面包是极品。
圆形的面包表面用白色粉末画着笑脸图案,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觉得很可爱。面包似乎是刚出炉的样子,还热腾腾的。
来到海边,发现海岸旁搭起了一整排临时小屋。
我在沿着阶梯走向沙滩的途中,脱下了高跟鞋,难得光着脚走路。芭芭拉夫人的脚上擦了漂亮的白色指甲油。走下水泥阶梯,踩在沙滩的瞬间,脚背立刻觉得被冰凉的沙子紧紧拥抱。
“我最喜欢在沙地上走路了。”
芭芭拉夫人像是五岁小女孩般兴奋地说道。
“真舒服啊。”
我也跟在芭芭拉夫人身后。细碎的沙子包覆住双脚、然后又离开的感觉,就像精灵在脚底搔痒。
芭芭拉夫人大力推荐的泰国菜摊位人满为患,我们找到了能眺望大海的露天座位,然后各自从几家卖泰国菜的摊子买了自己喜欢的食物。
我点了炸春卷和炒空心菜,芭芭拉夫人点了泰式炒面,我们一起分享这些菜肴。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太阳已经沉落。夜晚恣意现身在我们面前。小孩子在海边放烟火嬉戏,就像在喂食“刚出生的夜晚”这种动物。海浪宛如为夜晚轻声哼唱催眠曲般温柔,缓缓地、缓缓地,有如轻触身子般爱抚海滩。一只狗游向海上。
我望着夜晚的大海,好似出了神。
“波波!”
芭芭拉夫人对着我的耳边叫道。
“欣赏晚霞当然很棒,但菜都冷掉了。”
芭芭拉夫人又为我装了一盘泰式炒面。
我把鼻子凑了过去,闻到酸酸甜甜,却无法一言以蔽之的复杂亚洲风味。我拿起不怎么顺手的塑料筷子把面夹了起来,热气顿时像是跳舞般扩散。脆脆的油炸花生成为完美的点缀,整体感觉很好吃。
芭芭拉夫人嘴里也发出咬碎炸春卷皮的清脆声。我在世界各地流浪期间,也曾在田里帮忙,香菜和鱼露早就难不倒我了。
炒空心菜并不会太咸,调味恰到好处。每盘菜的分量都很多,光吃这几道菜就已经饱了。
我再度看向大海的方向,发现星星出现在天空中。出现在大海上方的星座感觉比平时更壮观,也更加悠闲自在。
我无声地和夜空中的星星交谈着。
“啊,夏天快要结束了。”
芭芭拉夫人垂头丧气地说,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遗憾。
虽然眼前是一片热闹景象,但中元节过后,人潮就会逐渐减少。九月之后,海边的临时小屋也都会拆除。
“芭芭拉夫人,一年四季中,你最喜欢哪一个季节?”
我看着夜晚的大海问道。
“当然是一年四季都喜欢啊。”
芭芭拉夫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波波,你呢?”
芭芭拉夫人反问我。
“以前……觉得是夏天。”
我反而吞吞吐吐。
“哎哟,所以今年的夏天不怎么开心吗?”
“不,那倒不是。”
我挤出笑容回答。
那些孩子的烟火放完了,狗也从海上回到了岸边。刚刚开始,风突然变强了。无论白天再怎么热,海边的夜晚还是有点凉意。我打开包包,正准备拿出开襟衫时,芭芭拉夫人提议:
“要不要去对面的咖啡店喝杯热茶?”
“对面”指的是材木座。夏天期间,由比之滨和材木座之间会架起木制小桥。即使不特地步上阶梯、往海岸道路走,也可以跨越滑川的出海口,在两处海滩间自由来去。
我们光着脚走过小桥,前往材木座海岸。由比之滨有很多观光客,材木座则大部分是本地人。
脚下的沙子比刚才来的时候更冰凉。我们听着以大音量播放的《南方之星》歌曲,品尝着茉莉花茶。身体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着了凉,欣然接受热腾腾的茉莉花茶。
喝了一会儿茶,渐渐有了睡意,因此我们没有久留,离开了海边。大海的能量太强,光是身处海边,身体就很疲倦。
夜色中,我们沿着往车站方向的道路,一步步走向八幡宫。据说在横须贺线开通前,比一般道路稍高的参道——“段葛”的起点是在第一鸟居的位置。
当我们走向第二鸟居时,月亮才终于露脸。芭芭拉夫人随口哼着听起来像是童谣的旋律。
芭芭拉夫人说,她要先去买点东西再回家,于是我们在镰仓站前道别。因为还不到八点,她还来得及去纪伊国屋采买。我并不需要买什么东西,所以就先搭上往镰仓宫方向的公交车。我实在没有力气走路回家了。
白天因为塞车而开得慢吞吞的公交车在若宫大路上快速行驶的感觉很爽快。丰岛屋的入口今天也挂着像呼啦圈般的巨大大祓注连绳。每次看到夜晚的八幡宫,都让我觉得很像龙宫。
我看着被灯光照亮的八幡宫出了神,突然想起了红豆面包。原本打算和芭芭拉夫人去海边吃,才特地买了面包,结果两个都原封不动地放在我的包包里。虽然明知道很没礼貌,但还是偷偷在公交车上吃起了红豆面包。
像法国面包般偏硬的外皮里包着松软的红豆沙。内馅除了我喜欢的红豆沙,还加了像是杏桃般酸酸甜甜的水果。
决定等会儿要把芭芭拉夫人的红豆面包装进袋子,挂在她家大门的门把上。山茶文具店明天又要开张营业了。
打开门锁走进家门时,屋内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我出门时,似乎有金琵琶闯进了屋内。从刚才就一直发出“铃铃铃铃”的清脆叫声。原本打算找到它后,把它放到屋外,但最后决定继续欣赏一下金琵琶的鸣叫声。
我不由得想喝点酒,把寿司子姨婆留下的梅酒倒进杯里。上代的父母期望她们一辈子不愁吃,为上代取名“点心子”,为她的双胞胎妹妹取了“寿司子”的名字。至于她们的人生是否真的如了此愿,似乎一言难尽。这对名字和点心、寿司有关的姐妹,如今相亲相爱地长眠在同一座墓中。
我突然想到现在正是中元节,立刻把梅酒供在佛坛前。
寿司子姨婆有时候会喝酒,但上代滴酒不沾。虽然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但性格相差十万八千里。有人送东西上门时,上代每每诚惶诚恐地道歉说:“真不好意思。”但寿司子姨婆总是面带笑容地向对方道谢。
我配合金琵琶的独唱,敲了一声铜磬,合掌祭拜。
金琵琶似乎带来了秋天。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丝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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