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之二十九

提要:落在脸上的细丝。幼芽。反常的压缩。


真奇怪,晴雨计的水银柱在下降,可就是没有风,一片平静。高空已经刮起了风暴,只不过我们还听不到。乌云在全速疾飞。乌云暂时还很少,只是一些边缘呈锯齿状的零星碎片。这就好像高空里有一座城市已经被摧毁,大墙和塔楼的残垣断壁正在飞落而下,眼看着它们在以骇人的速度逐渐增大——离地面越来越近。不过,它们得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穿过无垠的苍穹,然后轰隆一声坠落到我们地面上。

地面上现在是一片平静。空中飘着几乎看不见的、叫人不知是何物的细丝。每年秋天它们都被人从长城外面带进来。它们在空中慢慢飘游着,你会突然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异物挂在脸上,你想把它挥去,可是不行,挥不掉,你怎么也摆脱不了。

如果你走在绿色长城附近,你会感到这种细丝格外地多。今天早晨我就从那里走过:I-330约我在古屋我们那个“套房”里和她见面。

我走到了庞然大物似的古屋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而匆忙的脚步声和短促的呼吸声。我回头一看,是О-90在追赶我。

她的体形浑圆得如此特别,如此完美,如此富有弹性。手臂、乳房,我所熟悉的整个身体都变得滚圆,把统一服绷得很紧,眼看就要撑破薄薄的衣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我不由得想到,那边绿色丛林里,到了春天,幼芽也是这么顽强地破土而出,为的是早日抽枝、吐叶,早日开花。

她沉默了几秒钟,一对蓝色的眼睛朝着我的脸放出炯炯的光芒:

“全民一致节那天我看见您了。”

“我也看见您了……”我立刻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她站在下面狭窄的通道里,身子紧贴在墙上,双手护着腹部。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统一服下面圆鼓鼓的腹部。

她显然觉察到了,圆圆的脸蛋刷的一下红了,现出了粉红色的微笑。

“我太幸福了,太幸福了……我感到很饱满——您可知道:饱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了。我走路时,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我总是听着我自己身体里的响动……”

我没有吭声。我觉得脸上有个异物,它搅得我不安,可我又没法摆脱它。突然她的眼睛一亮,变得更蓝了,一把抓起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嘴唇贴到我的手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是我迄今不曾体验过的古代亲昵方式,它使我感到很难为情,很不好受,以至于我急忙把手抽回来(大概动作也很粗鲁)。

“听我说,您这不是疯了嘛!与其说这是……您本来就……您高兴什么呢?您怎么能够忘记等待您的是什么呢?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个月以后,两个月以后,反正总要……”

她一下子泄了气,身上的圆形线条全都扭曲变形了。我感到,由于怜悯的缘故,我心脏里发生了一种很不舒服的,甚至是病态的压缩(心脏无非就是一台完美的泵;压缩法或挤压法,即用泵汲取流体的方法,乃是一个技术上的谬误;由此可见,一切“爱情”、“怜悯”以及凡是可能引发这种压缩的其他情感,就其实质而言,都是十分荒谬、反常、病态的)。

一片沉寂。我的左边是长城模糊的绿色玻璃,前边是高大的暗红色古屋。这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使我产生了一个两全的主意——一个我认为很出色的主意。

“有啦!我知道该怎么样使您得救了。我将设法不让您遭到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就去死的下场。您可以抚养这个孩子。您懂吗,您将看着他在您亲自照料下一天天长大,像果实一样一天天成熟起来……”

她浑身颤抖起来,紧紧地抓住我。

“您一定还记得那个女人……就是很久以前在一次散步的时候见过的那个。她现在就在古屋这儿。我们去找她吧,我保证当下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我已经在想象中看到,我和I-330带着О-90走在地下长廊里,这不我已经看见О-90来到了鲜花、芳草、绿叶当中。但就在这当口儿,О-90离开我向后退去,她那粉红色的月牙形嘴唇颤抖着,两只尖角下垂着。

“就是那个女人哪。”她说。

“您是说……”我不知为什么感到很窘迫,“对,就是那个女人。”

“可您竟然想让我去找她……让我去求她……让我……请您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

她弯着腰从我身边迅速走开。后来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喊道:

“我就是死了,也没关系!您不用管,反正您不是也无所谓吗?”

一片沉寂。塔楼和城墙的残垣断壁从高空向下坠落着,并以骇人的速度逐渐增大,不过它们还需要几个小时,也许几天的时间,才能穿过无垠的苍穹。无形的细丝慢慢地飘游着,落在脸上——怎么也挥不去,怎么也摆脱不了。

我缓缓地向古屋走去。心脏在经受着荒谬的、痛苦的压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