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自由

荒诞的自由

现在,主要几点已定。我掌握的一些明显事实不能放手。我所知道的,确定无疑的,我不能否认的,我也不能丢弃,这就是主要的。我赖以不确定的怀恋为生的那部分自我,我可以完全否定,只保留这种对统一性的渴求、这种解决问题的欲望、这种对明晰和逻辑缜密的苛求。在这个包围我、撞击并裹挟我的世界里,我可以摈斥一切,但是除开这种混沌、这种机缘凑巧、这种产生了混乱的神的等次,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有一种超越它的意义,但是知道我不了解,目前我也不可能了解这种意义。在我的生活状况之外的意义,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有通过人的话语,我才能够理解。我触摸到的,对我产生反抗力的,这些我都能理解。而这两种确定无疑的状况:我对绝对和统一性的渴求,以及这个世界在一项理性的、合理的原则上不可复归性,我也知道我无法调和这两者。如果不说谎,如果不塞进来我没有的、在我有限的生存条件中毫无意义的希望,我还能找出别的什么真理呢?

假如我是林木中的一棵树、动物中的一只猫,那种生活也许有某种意义,抑或说,根本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我属于这个世界。也许我就是这个世界,现在却对立起来,我要表现自己的全部意识,表现对熟识事物的全部要求。不管多么可笑,也正是这种理由将我置于世间万物的对立面。我不能将这种理由一笔勾销。我认为是真实的东西,就必须牢牢把握住。在我看来特别明显的事物,即使与我相左,我也应该支持。这种冲突的根底,世界和我的思想之间的这种断裂的根底,如果不是我有所反应的意识,那又该是什么呢?如果说我想把持住,那也得依赖一种始终持续的、不断更新的、一直紧绷的意识。这就是当下我必须牢牢记住的。荒诞,这时候既十分明显,又特别难以降伏,它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中,重又找到自己的家园。还是这时候,精神可以离开人清醒努力之路,而这种干旱的不毛之路,现在通往了日常生活,又重游无名氏的世界。然而,人也回到这个世界,从此却随身携带着反抗之心和洞察之力了。人曾经沦陷,不再抱有希望了。这座现实的地狱,终于成为人的王国。所有问题,重又锋芒毕露。抽象的明显事实,面对形式和色彩的抒情退却了。精神的冲突,都具象表现出来,重又在人心找到既可悲又堂皇的庇护所。什么冲突都没有解决,可是又全部改观了。人要死去吗,要纵身一跳逃脱吗,要按照自身的尺度再造一座思想和形式的房子吗?还是正相反,把赌注下到荒诞上,进行一场揪心的豪赌呢?在这方面,我们要最后努力一下,得出我们的全部后果。躯体、温情、创造、行动、人的高尚情怀,在这无厘头的世界中,又将各就各位了。人在这世上,又终将尝到荒诞的美酒和冷漠的面包:人正是以此滋养自身的伟大。

我们还应强调方法:贵在坚持。荒诞人走到途中的某个阶段,就要受到诱惑。历史即使没有神灵,也不乏宗教和先知。有人要荒诞人纵身一跳,荒诞人所能回答的,无非是他不大理解,事情并不一目了然,而他恰恰只想做他完全理解的事。别人却明白地告诉他,这样高傲是罪过,可是他不懂这种罪过的概念;还告诉他地狱也许就在尽头,可是他没有丰富的想象力,描绘不出这种怪异的前途是什么景象;还告诉他要丧失永生,可是他觉得永生毫无意义。有人想让他承认他有罪,他却感到自己是清白的。老实说,他只有这种感觉:他的清白是无法弥补的。正因为清白,他才敢作敢为。因此,他对自身的要求,就是只同他了解的事物一起生活,处理好存在的事物,绝不让不确定的东西掺和进来。别人回答他说,什么也不能确定。可是,至少这一点是确定的。那他就同这种确定打交道:他要弄清楚,能否义无反顾地生活。

现在,我可以谈谈自杀的概念了。有人已经感觉到可能给它什么答案。在这一点上,问题颠倒了。谈自杀之前,先得了解,人生是否有意义,是否值得一过。在这里似乎正相反:人生正因为没有意义,就更值得一过。人生经历一种体验,遭遇一种命运,就是完全接受。然而,知道这命运是荒诞的,人就不会去经历了,除非自己千方百计,要把意识认清的这种荒诞保持在面前。否定荒诞赖以生存的对立项中的一项,就是逃避荒诞。取缔有意识的反抗,也就是回避问题。持续革命的主题,就这样转移到个人体验中了。生存,就是让荒诞随之生存。让荒诞生存,首先就是正视荒诞。同欧律狄刻[38]相反,荒诞只有当人背离它时才会死去。因此,唯一前后一致的哲学立场之一,就是反抗。反抗,就是人同自己的茫然、不解永恒的对抗。反抗的要求,是一种不可能达到的透明。反抗,即时时刻刻都质疑世界。危险向人提供抓住反抗的不可替代的时机,同样,形而上的反抗也把意识贯穿于经验的始终。反抗,就是人时时刻刻面对自身。反抗不是憧憬,反抗不抱希望。这种反抗,仅仅是确认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但是缺少本应伴随这种确认的听天由命。

也正是在这里,能看到荒诞的经验远离自杀到何等程度,可能有人以为,自杀紧随着反抗,其实不然。因为,自杀并不表明反抗的逻辑结局。自杀因意味着首肯,恰恰同反抗背道而驰。自杀,同跳跃一样,接受了自己的局限性。真是尽善尽美,人又回归其本质的历史。人看清了未来,可怕的唯一未来,并且直奔而去。自杀以其方式解决了荒诞,将荒诞拖进同样的死亡。然而我知道,荒诞虽然保持状态,却不可能得到解决。荒诞在同时意识到并拒绝死亡的情况下,就逃脱了自杀。荒诞在死囚最后思想的极端,正是那根鞋带,他就站在令人眩晕的沉沦的边缘,却不顾一切,只瞧见几米远的那根鞋带。自杀者的反面,恰恰是那个死刑犯。

这种反抗将自身的价值给予人生。反抗贯穿人生的始末,恢复了生存的伟大。在一个视野开阔的人看来,智力同超越它的现实搏斗的情景,比什么景象都更为壮观。[39]人类自豪的景观,是无与伦比的,任何贬损都奈何不得。精神给自己规定的这种戒律、经过千锤百炼的这种意志、这种直面相对,总有某种强大而奇异的东西。非人性造就人的伟大,削减这种现实,就使人自身贫乏。于是我明白了,那些学说向我解释一切的同时,为什么又让我衰弱了。那些学说从我身上卸下生活的重负,而这本应由我一力承担。在这转折点上,我不能设想一种形而上的怀疑论,会与一种弃世的道德结为同盟。

意识和反抗,这类拒绝与弃世背道而驰。人心中一切难以克制的、激情澎湃的力量,无不激励意识和反抗同他的生活较劲。死也不会和解,也绝不会甘愿自杀,自杀就是一种无知。荒诞人只能穷尽一切,并且耗尽自己。荒诞就是他的极度紧张,一种独自努力而不断保持的紧张状态,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意识和反抗中,他证明着他的唯一真理,即挑战。这就是头一个后果。

如果我坚持这种深思熟虑的立场,由一种显见的概念引出所有后果(仅仅是后果),那么我又面临第二个反常现象。我若是固守这种方法,那就跟形而上的自由问题沾不上边了。我没有兴趣了解人是否自由,只能体验本身的自由,据此也就得不出一般概念,只有几点明确的想法。“自在自由”的问题并无意义,因为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与上帝的问题相连接,要了解人是否自由,就势必了解人是否有个主人。这个问题的特殊荒诞性是概念本身造成的:概念使自由的问题成为可能的同时,又抽掉了自由的全部意义。须知面对上帝邪恶的问题远胜过自由的问题。大家知道这种抉择:要么我们不是自由的,从而万能的上帝就为邪恶负责;要么我们是自由的,并负有责任,从而上帝就不是万能的了。历来各个学派的精妙论著,对这种悖论的不容置辩性,既没有增添,也没有缩减一丝一毫。

正因为如此,我不能激扬或者简单下定义,在概念中扭转,而一种概念从超出我个人的经验那一刻起,就逃脱我的掌握,也丧失其意义了。我不能理解一个高级的生灵给予我的自由会是什么东西,我已经丧失了等级观念。我所能有的自由,只好设想囚徒,或者国家中的现代个人。我唯一熟识的自由,就是思想和行为的自由。如果说荒诞完全打消了我获取永恒自由的可能性,它反而还给我,并激发我的行动自由。剥夺了希望和未来,倒意味着增加了人的不受约束性。

平常的人碰到荒诞之前,生活还有些目的,思虑未来,总想证实什么(至于什么人或什么事,倒也无所谓)。他在估量自己的时机,指望以后如何如何,指望退休生活或子女工作,他还相信自己的生活能有起色。他的所作所为,还真像个自由人,即使所有事实都争相驳斥这种自由。碰到荒诞之后,什么都动摇了。“我在”的这种想法、我这种仿佛什么都有意义的做法(即使有机会我就讲什么都没意义),除了一种可能死亡的荒诞性,这一切就轰然倒塌了。考虑来日,确定个目标,有所偏好,这一切表明还相信有自由,即使有时候着实感觉不到。在这种时候,我就完全知道,唯独能创立真理的那种“存在”的自由,那种超人的自由,根本不存在。死亡赫然在目,宛若唯一的现实。人一死,什么都完结了。我同样没有永生的自由,而是奴隶,尤其是不肯求助于藐视的态度,无望永恒革命的奴隶。而谁能不革命,不持藐视的态度,始终当奴隶呢?没有永恒做保障,能存在什么充分意义的自由呢?

不过,与此同时,荒诞人也明白,迄今为止,他一直与自由的公设连在一起,而这公设却是建立在他赖以生存的幻想之上。从某种意义上看,这成为他的羁绊。在他想象出一种生活目的的情况下,他还是投合了一种能达到目标的要求,因而变成他那自由的奴隶。这样,我别无他法,就只能准备成为家长(或者工程师,或者民众的领导者,或者邮电局的临时雇员)。我以为自己能选择成为什么样子,而不是另一种样子。不错,我是下意识这样认为的。但是与此同时,我却坚持这种公设,认同我周围的人相信的事,认同我的人文环境的偏见。(其他人那么确信是自由的,而那种开朗情绪又那么具有感染力!)对任何道德的或社会的偏见,不管能保持多远的距离,总要受到一部分影响,甚至还得调整自己的生活,去适应其中优质的成见(成见亦有好坏之分)。荒诞人就这样明白了,他并不是真的自由了。明确说来,我抱有希望,关注我特有的一种真相,关注生存和创作的方式,总之,我安排自己的生活,从而证明我能接受生活有意义,在这种情况下,我却自设藩篱,限制了自己的生活。我的所作所为,无异于许许多多精神上和心灵上的公务员:他们只能引起我的厌恶,而现在的我也看清楚了,他们没干别的什么,只是把人的自由当一回事。

荒诞是在这一点上启迪了我:人没有未来。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深度自由的缘由。我这里要做两种对比,首先是神秘主义者,他们发现一种可以拿来为己所用的自由,自由地沉溺于他们的神祇,自由地遵奉神的戒律,他们也就秘密地获得了自由。他们是在自发同意的奴隶状态中获取一种深度的独立。然而,这种自由意味着什么呢?尤其可以这么说,他们面对自身,“感到”自己自由了,但又不那么自由,特别不像获得解放那样。同样,荒诞人完全转向死亡(这里取极明显的荒诞性之意),便感到如释重负,只余凝结在他身上的这种热切的关注,可以无所顾忌了,他体味到一种超越通行规则的自由。从这里可以看出,存在哲学的立题,保存了全部主题的价值。回归意识,逃脱日常的沉睡,这具体表明了荒诞的自由最初的活动。不过,受到诟病的是存在哲学的说教,以及伴随说教的这种精神跳跃,其实就是逃脱意识。同样的方式(这是我的第二种比较),古代奴隶不属于自己,但是他们体验到这种自由,即毫无责任感。[40]死亡也一样,那双手握有生杀大权,既可将人置于死地,又可使人解脱。

深深坠入这种无底的确信中,自己的生活从此相当陌生了,没有情人那种近视目光,不再用心扩展生活,走完人生旅程,这其中就有一种解放的原则。如同任何行动的自由,这种新的独立性也终结了,开不出永恒的支票,但是替代了“自由”的幻想,而这些幻想随着死亡也一起止步。一天凌晨,死囚面对打开的重重牢门,他的神圣的不可约束性,除了生命的纯粹火焰,一切都置之度外的这种难以置信的超脱以及死亡和荒诞,我们感觉得出来,在这里正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自由原则:人心能体会和经历的自由,这是第二种后果。荒诞人从中隐约看见一个火热而冰冷、透明而有限的一洞天地,里面一切都已定型,再也没有什么可为了,而过了这洞天地,就是天塌地陷和虚无了。到这时候,荒诞人就可以决定接受在这洞天地里生存,从中汲取自己的力量,汲取不抱希望的态度以及没有慰藉的生活执着的见证。

在这样的天地里生活,又意味着什么呢?目前也无非是对未来的冷漠以及耗尽现有的一切的那股激情。相信生活有意义,总表明一种价值差异、一种选择、我们的各种偏好。相信荒诞,根据我们的定义,则是相反的教导。而且这值得一谈。

了解人能否义无反顾地生活,我只对这一点感兴趣,丝毫也不想离开这个话题。规定给我的生活的这副面孔,我适应得了吗?这样,面对这种特殊的思虑,相信荒诞,又等于用经验的数量取代经验的质量。假如我确信这种生活只有荒诞这一张面孔,假如我体会出生活的平衡,完全取决于我有意识的反抗与生活挣扎的晦暗这种永恒的对应,假如我承认我的自由,只是与其有限的命运相关联时才有意义,那么我就应该说,重要的不是生活质量最高,而是生活多多益善。我无须探求这样是庸俗还是令人作呕,是漂亮还是令人遗憾。在这里,价值判断彻底排除了,只以事实来判断了。我只需从我亲眼所见得出结论,绝不盲目提出任何假设的东西。假使这样的生活不够诚实,那么真正的诚实又会要求我不必诚实。

生活多多益善,从广义上讲,这条生活准则毫无意义,必须解释清楚。首先,对数量的概念,似乎挖掘得还不够。只因数量的概念能体现人类经验的一大部分。一个人的道德、他的价值等次,只有统观他积累的经验的数量和种类才有意义。然而,现代生活条件将同样数量的经验,也就是同样深刻的经验,强加给了绝大部分人。自不待言,还必须考量个人自发的投入,即他身上特定的成分。不过,对此我不能判断,再说一遍,我在本文的规则,就是查清直接的明显事实。我这才看出,一种共同道德的特点,主要不是寓于激励道德的那些原则的理想重要性中,而是寓于可以归类的一种经验的标准里。说得牵强一点儿,古希腊人自有他们娱乐的道德,正如我们实行八小时工作制的道德。不过,已经有许多人,包括境况最悲惨的人,让我们预感到一种漫长的经验,就能改变这份价值表。他们让我们联想到,日常生活就像个冒险家,仅仅靠经验的数量就能打破所有纪录(我特意采用这个体育术语),从而赢得自家的道德。[41]我们还是抛开浪漫主义的论述,只求证这种态度,对一个决意打赌,严格遵守他认可的规则的人来说,究竟能意味着什么。

打破所有纪录,这首先而且仅仅表明,尽可能地直面世界。不闹矛盾,不搞文字游戏,这怎么能办得到呢?因为,荒诞一方面强调,所有经验都是无所谓的,另一方面又敦促人经验越多越善。既然如此,又怎么能不像上述大多数人那样,选择这种人文尽可能给我们带来的生活方式,从而引进本打算摈弃的一种价值等次呢?

然而,最终还是荒诞及其矛盾的生活能给我们教益。因为,谬误在于认为经验的数量取决于我们的生活环境,其实仅仅取决于我们本身。这里不妨简而言之。有两个人,寿命相同,世界也总是提供等量的经验。这要看我们意识如何了。感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而且多多益善,这就是生活,最大限度的生活。在清醒主宰的地方,价值等次就失去效用了。再简单一些,说到唯一的障碍,唯一“错过赌赢的机会”,就是由早夭构成的。我们在这里提出的天地,只因与死亡这个恒定的例外相对立,才得以生存。因此,任何深度、任何感动、任何激情、任何牺牲,在荒诞人看来(即使他期望也不成),也不可能使四十年有意识的生活,等同于持续六十年的清醒。[42]疯狂和死亡,这是荒诞人无可挽回的事情。人并不选择。荒诞及其包含的生活的增量,“也不取决于人的意志”,而是人的反面,即死亡。[43]仔细掂量掂量的话,这里只关系到一个机会的问题,一定得择机而行。二十年的生活和经验,永远是无可替代的。

希腊人如此老练的民族,也有一种离谱的轻率,竟然认为年轻人早夭必是受到神的宠爱。果真如此的话,那就只能承认,进入诸神的可笑世界,就等于永远丧失最纯洁的快乐,即感受在人世的快乐。在一个始终保持意识的灵魂面前,当下和一系列当下,这才是荒诞人的理想。但是,这里所说的“理想”一词,还保持一种假声调。甚至谈不上他的使命,而仅仅是他的推理的第三种后果。关于荒诞的思索,从一种非人性的惶恐的意识出发,就在人反抗的激情烈焰中行进,又回到了终点。[44]

综上所述,我从荒诞得出三种后果,即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我仅凭意识的手段,就把邀人死亡的观念变为生活的准则——而且我也拒绝自杀。我当然熟悉隐隐的回声,贯穿这些岁月。但是,我只想讲一句话:因为这是必不可少的。尼采就这样写道:“显而易见,天和地的大趋势,就是长期地顺应同一个方向:久而久之,便产生了某种东西,值得在这片大地上生活,诸如美德、艺术、音乐、舞蹈、理性、精神,就是某种移风易俗的东西,某种高雅的、疯狂的或者神圣的东西。”这段话说明一种气度恢宏的道德准则,但是也指出了荒诞人的道路。顺应火热的激情,这最容易同时又最难。不过,人同困难较量,有时也好评价自己。这事儿唯独自己能办得到。

阿兰说道:“祈祷,就是黑夜光顾思想。”[45]神秘主义者和存在哲学家则回答:“然而,思想必须会合黑夜。”诚然如此,那也不是合上眼睛,仅凭人的意志产生的黑夜——不是那种精神幻生而欲迷失其中的黝黯闭合之夜。如果思想必定遇合一夜,那也应当是保持清醒的绝望之夜,应当是极地之夜、精神的不眠之夜,夜色中也许会升起那种纯净的白光,在智慧的光亮中显出每个物体的轮廓。到了这种境界,等值就遇合激情的理解了,甚至无须再提评价存在中的跳跃问题了。思想在人类形态的古老画卷中,就重获自己的地位了。在旁观者看来,这一跳跃,即便有意为之,仍然是荒诞的。思想自以为能解决这种悖论,反而使之完全恢复原状了。照此情由,思想是动人心弦的。照此情由,一切都复归原位,荒诞世界也重生,尽显其壮丽辉煌和纷繁多样。

然而,中途停顿就糟糕了,很难满足于一种观察方式,也很难满足于自废矛盾——矛盾,也许是所有精神形态中最精微奥妙的形态。以上所述,只为明确一种思想方法。现在,就该生活了。

[1] 弗里德里希·尼采写道:“我敬重一位能做出表率的哲学家。毫无疑问,他凭着榜样才能带领全体人民……不过,这种榜样应当由显而易见的生活,而不是仅仅由书本提供的……”引自尼采的《非现实考虑》第三章《教育者叔本华》。——原编者注

[2] 拉帕利斯(1470—1525),法国元帅,骁勇善战,奋不顾身,战功卓著,部下称颂他:“死前一刻,他依然存活。”

[3] 基里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群魔》中的主要人物之一。

[4] 佩尔格里诺斯,希腊犬儒派哲学家,于165年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自焚。“我听说战后一位作家,要与佩尔格里诺斯比试高低,他完成处女作之后便自杀,以期引人关注他的作品。的确引人注意了,但是认为他的书实在低劣。”——作者原注

[5] 儒勒·勒基埃(1814—1862),法国哲学家,在海上游泳力竭溺水身亡。

[6] 卡尔·雅斯贝尔斯(1883—1969), 20世纪德国哲学家,为现代存在主义哲学奠定了基础。他在《哲学的远见》(1948)和《哲学信仰与启示》(1962)中,主张建立世界哲学,其任务是制定一种思维程式以有助于建立自由的世界秩序。他从存在哲学转变到世界哲学,是基于一种信念,相信有一种逻辑可使人类得以自由交流信息。

[7] 这并非本义上的荒诞。这里不是下定义,而是要列举一些可能包含荒诞的情感。列举完了,也并没有说尽荒诞。——作者原注

[8] 加缪评述了萨特的小说《恶心》,文章发表在《共和阿尔及尔》杂志上(1938年10月20日)。

[9] 加缪既受克尔凯郭尔《哲学片段·附言》的启发,也受海德格尔《形而上学是什么》的启发。

[10] 出自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四卷第八章。

[11] 巴门尼德(约前515—约前440),希腊哲学家。

[12] 查拉图斯特拉(约前628—约前551),又译为琐罗亚斯德,波斯宗教改革家、先知、琐罗亚斯德教创始人。他宣扬人永生免死长享幸福的正义之国,同时宣扬二元论,即智慧之主有一个对手——阿里曼,是万恶之源。这一段引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分《太阳升起之前》。

[13] 舍斯托夫(1866—1938),俄国哲学家,1920年移居法国。他是德国哲学家胡塞尔的高徒,是德国现象学派最受瞩目的哲学家之一。

[14] 舍勒(1874—1928),德国社会与伦理哲学家,以研究现象学的方法而知名。

[15] 阿里阿德涅是古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国王的女儿,岛上的迷宫中囚禁着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雅典人每隔九年要供奉七对童男童女到克里特岛。阿里阿德涅爱上了前来除害的雅典王子忒修斯,并用一个线团引导他走入迷宫杀死怪物,解救出童男童女。——编者注

[16] 尼采在《黎明》中的一种说法。——原编者注

[17] 典出《圣经·新约》的《哥林多后书》第十二章:“又恐怕因我所得的启示甚大,就过于自高,所以有一根刺加在我肉体上,就是撒旦的差役,要攻击我,免得我过于自高。”

[18] 三位一体是基督教的一种理念,指圣父、圣子和圣灵合为一体,称为上帝。

[19] 出自舍斯托夫的《钥匙的统治》。——原编者注

[20] 参看舍斯托夫的《钥匙的统治》。——原编者注

[21] 英文,意为“时间脱节了”。这句话引自《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场。

[22] 参看舍斯托夫《钥匙的统治》。——原编者注

[23] 主要是指例外的概念,针对亚里士多德。——原编者注

[24] 依纳爵·罗耀拉(1491—1556),天主教耶稣会的创始人(1540),制定了三条戒律:穷苦、贞洁和绝对服从。

[25] 可以想到,我这里忽略了信仰这个根本问题。不过,我并不研究克尔凯郭尔或者舍斯托夫的哲学,也不研究下文提到的胡塞尔的哲学。(应当在另外的场合,以另外的精神形态进行研究,我只是借用他们的一个主题,研究其后果能否契合已经确定的规则,这里仅仅是固执己见。)——原编者注

[26] 加利亚尼(1728—1787),意大利外交家、经济学家和作家。他与法国文化贵妇德·埃皮奈夫人(1726—1783)互通大量信件。

[27] 这句话援引自加利亚尼于1777年2月8日写给德·埃皮奈夫人的一封信。原话为:“必须与疾病共存。问题是活着,而不是治愈。”——原编者注

[28] 引自克尔凯郭尔《论绝望》。——原编者注

[29] 参看《论绝望》的导论。——原编者注

[30] 我没有说“排除上帝”,这仍可以理解为肯定。——作者原注

[31] 再次说明:这是逻辑推理,而非质疑肯定上帝的观点。——作者原注

[32] 参看柏格森(法国哲学家,1859—1941)《物质与记忆》第一章。——原编者注

[33] 甚至最严格的认识论,也都以形而上为前提,这种情况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当代大部分思想家的形而上学,就只有一种认识论了。——作者原注

[34] 语出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一卷。——原编者注

[35] 普罗提诺(约205—270),生于埃及,亚历山大学派哲学家,他的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对教父哲学影响很大。

[36] A. 当时,理性要么权变适应,要么死去。理性适应了。有了普罗提诺,理性就从逻辑变为美学,比喻取代了三段论。B. 况且,这不是普罗提诺对现象学的唯一贡献。这种形态,已经完全包含在这位亚历山大学派哲学家十分珍视的观念中了,因而这不仅是一种世人的观念,也是一种苏格拉底的观念了。——作者原注

[37] 参看胡塞尔《笛卡尔式的沉思》引言部分。——原编者注

[38] 希腊神话传说:色雷斯的诗人和歌手俄耳甫斯去阴间,寻找死去的妻子欧律狄刻,用琴声打动了冥后珀耳塞福涅。冥后答应放欧律狄刻回人间,但是有个条件:途中不准回头看他妻子。俄耳甫斯快走到地面时,想看看妻子是否跟在身后,结果欧律狄刻又消失了。本文荒诞与欧律狄刻相反,正视才存在。

[39] 参看塞内加《论天命》(又译《论神意》)第二章第七节。塞内加(约前14—65),古罗马哲学家、悲剧作家、政治家,公元1世纪罗马学术界的领袖人物。公元50年任罗马执政官,组成权力集团,还担任皇储尼禄的教师。余年著述颇丰,传世的有《安慰》《论智者不惑》《论宽恕》《论道德》等。

[40] 这里指的是一种事实比较,而非赞赏屈辱。荒诞之人乃是迁就生活之人的反面。——作者原注

[41] 数量有时产生质量。如果我相信科学理论的最新成果,任何物质都是由一些能量中心构成的。能量中心数量多寡,也就形成或多或少的物质的特殊性。十亿离子同一个离子的差异,不仅是在数量上,而且在质量上。在人类经验中很容易找到类似情况。——作者原注

[42] 亦可同样思考虚无观这样一个差异很大的概念,丝毫也不增减真实的成分。在虚无的心理经验中,也是考虑两千年以后会发生的事,我们自己的虚无才真正有了意义。虚无从某一方面看,恰恰是由不会是我们当下生活的未来生活的总和构成的。——作者原注

[43] 意志在这里只是代理者,它倾向于维系意识。它还提供一种生活自律,这是值得赞赏的。——作者原注

[44] 重要的是前后一致。这里的出发点,是与世界达成的共识。东方思想则教导说,选择与世界对立,也可以进行同样的逻辑思辨。这也合乎情理,并给本论著指定前景与局限。但是,同时一丝不苟地否定世界的时候,往往能得出与吠檀多一些学派(古印度哲学学派)类似的结果,譬如事业上的冷漠性。让·格勒尼埃在一本重要著作《抉择》中,以这种方式创建了一个真正的“冷漠哲学”。——作者原注

[45] 阿兰(1863—1951),法国著名哲学家、作家。这句话引自他的《观念与时代》第一卷。——原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