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主义
唐璜主义
如果有爱就足够了,那事情就太简单了。人越爱,荒诞就越牢固。唐璜一个接着一个地换女人,缺少的并不是爱。将他描述成一个追求完全爱情的幻想者,就未免可笑了。然而,正因为他怀着同等冲动爱她们,每次都全身心投入,他才必须重复这种天赋、这种情爱的深化,从而每个女人都希望给他带去别的女人从未给过他的感受。每一次,她们都大错特错,所谓得手,只是让他感到这样重复的必要性。其中一位女子嚷道:“我终究给了你爱。”唐璜笑了,答道:“终究?不,只是多了一次。”[6]对他这种态度,会有人感到奇怪吗?为什么爱得深切,就必须爱得少呢?
唐璜感伤吗?不大像,几乎不必引述他那些故事。那讪笑、那胜利者的放肆、那心跳,还有那出戏,都十分明显而欢快。凡是健康的人都倾向于繁衍,唐璜也不例外。再者说,忧伤的人有两个感伤的缘由:要么蒙昧无知,要么抱有希望。唐璜全然知晓,也不抱希望。他让人联想到那些艺人,他们了解自身的局限,也就从不超越,他们的精神恰好于这段不稳定的间歇,就怡然自得,拿出大师的范儿。这就是天才:智力了解自己的边界。直到肉体死亡的边界,唐璜都不识愁滋味。从他知道的那一刻起,他便敞声大笑,让人宽恕了一切。他抱定希望的时候,就伤感不已。如今,他从这个女人的口中,重又发现唯一令人欣慰的苦涩味道。苦涩?也不尽然:这种不完美必不可少,使得幸福更加易感!
试图在唐璜身上看到一个饱读传道书的人,那就是个大骗局。因为在他看来,期望另一种生活,如果不是虚空的话,那就没有什么虚空了。他证明这一点,逆天行事而游戏人生。沉溺于寻欢作乐而痛悔,这种虚弱无能的老套路,跟唐璜就不搭界。对浮士德倒挺合适:他颇相信上帝,因而把灵魂卖给了魔鬼。对于唐璜,事情就简单多了。莫利纳[7]笔下的“骗子”,针对别人拿地狱发出的威胁,总是这样回答:“你给我个长期限吧!”身后之事无足挂齿。善于活着的人,来日方长!浮士德要获取这个世界的财富:这个不幸者只要伸出手就行了。不善于愉悦灵魂就卖出去了。唐璜则相反,要求的是餍足。他离开一个女人,并不是绝对因为对她没有欲求了。美妇人总是那么秀色可餐。不过,他那是对另一个女人产生欲望,这不是一码事儿。
今世生活让他心满意足,失去了就比什么都糟糕。这个疯子才是个大智者。然而,抱着希望生活的人,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只因这个世界善良让位给了慷慨,柔情让位给了男性的沉默,同心同德让位给了孤独的勇气。人人都这么说:“他就是个弱者,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一个圣徒。”无论如何也得吞下这种屈辱的伟大。
听唐璜讲话,听到适用所有女人的这句同样的话(或者看见这种贬低他所欣赏之物的会心一笑),大家都相当气愤。然而,对于追求欢乐数量的人,唯有效率才是硬道理。口令已经证明有效,何必还要复杂化呢?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谁都不听口令,倒是听发出口令的声音。那些口令就是准则、约定俗成和礼貌。口令既已发出,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执行。唐璜准备照办。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提出一个道德问题呢?他并不像米洛兹[8]笔下的那个人物马纳拉似的,因渴望成为圣徒而甘下地狱。在他看来,地狱不过是人的一种教唆。对神灵的愤怒,他保持做人的尊严,仅仅回答这么一句——“我有这份荣誉”,他对骑士说道,“我履行自己的诺言,因为我是骑士”。不过,若把他视为一个背德者,那也大错特错了。他在这方面“如同世人”:他的道德就是同情或者憎恶。只有时时参照他所象征的俗人——通常的诱惑者和风月场上的男人,才能很好地理解唐璜,他是个普通的诱惑者。[9]除了这样一点差异:他是有意识的,因而就是荒诞的人。一个变得清醒的诱惑者,并不会相应就改变了,勾引女人是他的常态。只有在小说里,这个人物才一反常态,变得好起来。但是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变,同时一切又都改观了。唐璜所执行的,是一种数量的伦理,同追求质量的圣人正相反。不相信事物有深意,这是荒诞人的本色。那些热情洋溢或者惊叹不已的面孔,他都领略了,都储存起来,并且付之一炬。时间与他同行。荒诞人,就是须臾不离开时间的人。唐璜无意“收集”女色,金屋藏娇。他历尽女色,并同她们一起竭尽人生的机遇。收藏,就是尽量活在过去。但是,他拒不追悔,这是希望的另一种形式。他不善于观赏肖像。
因此他就是自私的吗?当然是以他的方式。不过,就这方面,还得交代明白。有的人生来为活一世,有的人生来为爱一生,唐璜至少肯说出来。不过,他好像有所选择,一定是长话短说。因为,这里谈及的爱,装饰着永恒的幻想。所有情欲专家都告诉我们,只有闹别扭的爱才是永恒的。没有争斗就没有什么激情。这样一种爱情,只有在终极的矛盾——死亡中,才能找到归宿。要么当维特[10],要么什么也不是。至此,还是有好多种自杀方式,其中一种就是忘我而完全奉献。唐璜跟别人一样,知道这能打动人心。但是,他也是绝无仅有的几个少数人,深知这并不是至关重要的。同时他也完全明白。受一种伟大爱情驱动的人,完全摆脱个人的生活,在爱中也许能充实起来,可是被他们的爱选中的那些人,肯定会变得贫乏了。一位母亲、一位多情的女子,难免有一颗干涸的心,只因这颗心脱离了人世。心里只装着一种情感,只装着一个人,只装着一张面孔,可是自身整个儿被吞噬了。驱动唐璜的是另一种爱情,是解放者之爱。这种爱带来世上所有面孔,它那种战栗发自不会长久的认知,唐璜选择了爱后完全消失。
对他而言,关键是看清楚。我们所说的爱情,就是指参照书本和传说提供的集体看法,把我们同某些人连在一起的关系。然而,我所了解的爱情,无非是把我同某人联结起来的这种欲望、温情和智力的混杂。而这种组合又因人而异,我无权给所有经验冠以同一名称。这就免得引导人以同样的行为去体验。荒诞人在这方面,也同样分身有术,不可能整齐划一。从而他发现了一种新的存在方式,这种方式既解放与他接近的人,至少也同样解放他自身。唯独同时自知是短暂而又独特的爱情,才是慷慨的爱情。正是所有这些死去的和再生的,集束为唐璜的人生。这是他给予并使人感受生活的方式,由大家来判断,能否说这就是自私自利。
我这里想到那些非要惩罚唐璜不可的人。不仅要惩罚来世,还要惩罚今世。我想到所有这些故事、这些传说和这些嘲笑,全压在老年唐璜的身上。不过,唐璜对此早有所准备。对一个憬悟的人来说,暮年晚景,并不是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完全意识到了,恰恰是因为他并不自我隐瞒寂寥凄凉的晚景。雅典有一座专门供奉老年的神庙,家长时而带孩子去拜老年神。对于唐璜,别人越是嘲笑,他的形象越是鲜明。有鉴于此,他拒不接受浪漫派赋予他的形象。这个饱受折磨的可怜虫唐璜,谁也不会嘲笑了。引起大家的怜悯,老天也许会拯救他吧?但是,问题并不在于此。在唐璜隐约瞥见的天宇中,可笑也同样是可以理解的。他认为受惩罚是理所当然的,这就是游戏规则。他正因为慷慨大度,才全部接受了游戏规则。不过,他自知有道理,也就谈不上惩罚,一种命运并不是一种惩罚。
这就是他的罪过,而我们明白,追求永恒的人称之为对他的惩罚。他掌握了一门不容幻想的科学,否定了追求永恒的人所宣扬的一切。爱并拥有,征服并耗尽,这就是他的认识方法。(《圣经》称“认识”为爱的行为,在《圣经》偏爱的这个词中自有深意)在他无视他们的情况下,他就成为他们的死敌。一位专栏编辑转述道,莫利纳剧中的那个“骗子确有其人,被方济各修会的修士们杀害了”,他们就是要“结束这个出身高贵而免受惩罚的唐璜的放纵和渎神”。他们随后便宣布,天雷将他劈死了。没人去证实这种怪异的结局,也没人去反证。我无须求证这是否是真的,但是我可以说这合乎逻辑。我这里只想保留“出身”一词,搞搞文字游戏:这就是说,生于世上确保他清白无辜,只有死后才背上罪名,而其罪过现在广为传说了。
这尊石雕骑士,这尊冰冷的雕像,移动来要惩罚这个血气方刚敢于思想的人,还意味着别的什么呢?意味着永恒理性、秩序、普遍道德所代表的所有权力,以及易怒的上帝全部怪异的妄自尊大,都集中体现在这尊石像上。这块没有灵魂的巨石,仅仅象征唐璜永远否定的那些势力。不过,石雕骑士的使命到此为止。霹雳雷电,又返回召唤来的人造天上。真正的悲剧另行上演,与他们毫不相干。不对,唐璜不是死在一尊雕像的手下。我情愿相信他在传说中的虚张声势,相信这个头脑健全的人的那种狂笑,向一尊根本不存在的神挑战。而且,我尤其相信那天夜晚,唐璜在安娜家中等待,那尊石雕骑士并没有来,午夜过后,这个不信教的人一定感到,那些理直气壮的人苦不堪言。我还更愿意接受他那一生的记述,讲他后来隐退,终老在一座修道院里。并不是说故事有教益的方面就可以当作确有其事。要向上帝乞求什么庇护呢?这倒体现出一生沉浸于荒诞的合乎逻辑的归宿,一生转向没有来日的寻欢作乐而张皇失措的结局。享乐在此以苦修而告终。应当理解为,享乐与苦修可以作为同一贫乏的两副面孔。还能期望什么更为骇人的形象呢?一个被肉体背叛出卖的人的形象,这个人该死而没死,要把戏演完等待终场,面对面侍奉这个他不崇敬的上帝,就像从前侍奉生活那样,跪在虚无面前,双臂伸向他知道既不雄辩又没深度的上天。
我看见唐璜在一间修室的情景,西班牙修道院坐落在荒僻的山峦上。如果说他观望什么的话,那绝不是逃逝的爱情的幽灵,倒可能是从围墙灼热的枪眼,眺望西班牙一片寂静的平原,壮丽而没有灵魂的土地,他认出了自己。对,正应该停留在这副光彩熠熠的忧伤形象上。终局,等待而从不企盼,终局无足挂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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