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前途的创作
没有前途的创作
至此我便领悟到,不可能永远回避希望,甚至那些意欲摆脱希望的人,也可能受到困扰。这就是在此前谈论的作品中,我所发现的意义。至少我可以在创作方面,列举几部真正的荒诞作品。[19]但是,凡事总得有个开头。这次研究的客体,就是某种忠诚。教会对异端分子那么凶狠,就因为在教会眼里,最危险的敌人莫过于迷途的孩子。但是历史表明,诺斯替教派[20]的大无畏精神以及摩尼教派[21]的源远流长,对正统教条的创立所做的贡献,胜过了所有祈祷。比较而言,荒诞也同样如此。大家承认荒诞之路,却又发现各种各样偏离的途径。荒诞推理即使到了终点,遵循这种逻辑的一种态度中,还能看到以催人泪下的形象引入的希望,这就不可小视了。这表明荒诞的苦行有多么艰难,尤其表明不断保持觉醒又有多么必要,同时也吻合本论著的大框架。
如果说这还谈不上清点荒诞作品的话,那么就创作态度,一种能补足荒诞存在的态度,也可以得出结论。唯独一种否定思想,才能如此给力地为艺术所用。艺术的隐晦与谦卑的手段,对理解一部伟大作品十分必要,正如黑之于白那样必不可少。劳作和创造,“什么也不图”,用泥土塑造,明知自己的作品没有前景,甚至可能毁于一旦,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归根结底,创造传世之作也不见得更为重要,这是荒诞思想所认可的难得的智慧。这两种任务齐头并进,一方面否定,另一方面又激励,这便是为荒诞作品创造者敞开的道路。他必须给虚无涂上色彩。
这就是导向艺术作品的一种特殊构思。创造者的作品被视为一系列孤立的见证,这种情况太常见了。这是将艺术家和文人混为一谈。一种深邃的思想,总是不断地生成,结合一种人生经验,在人生中逐渐加工制作出来。同样,独创一个人,就要在一部部作品相继呈现的众多面孔中,越来越牢固而鲜明。一些作品可以补充另一些作品,可以修改或校正,也可以反驳另一些作品。如果有什么东西终结了创造,那可不是盲目的艺术家发出的虚幻的胜利呼声:“我全说到了。”而是创造者之死,合上了他的经验和他的天才书卷。
这种努力,这种超人的意识,不见得非出现在读者眼前。人的创造并无神秘可言。意志产生了这种奇迹。但是至少,真正的创造则无不包含秘密。一系列的作品,恐怕就是同一思想一系列相近的表现。不过,也可以设想另一类的创造者,他们采用的是并列法。他们的作品相互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关联,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矛盾的。然而,这些作品重又归拢到一起,也就恢复了原来的秩序。作品的最终意义,还是从死亡获取的,作品也接受了各自作者生命之光的最亮眼的部分。在这种时候,他的系列作品不过是挫败的集锦。然而,这些挫败如果说都保留了同样的共鸣,那么创造者却善于重复自身生存状况的形象,让自己所掌握的无果的秘密反响回荡。
在这里,掌握发力非同小可,但人的智力还是绰绰有余。智力只表明创造的意愿的一面。我曾在别处指出,人的意志旨在保持意识,并无别种目的。不过,没有法则还是行不通的。在所有隐忍派和清醒派的修炼中,创造应该最见效力。创造也是人的尊严唯一激动人心的见证:顽强反抗自己的生存现状,在成果无望的抗争中坚持不懈。每日每时都需奋力,控制住自己,准确地估量真实的界限,还需讲究分寸、掌握力道。创造是一种苦行的过程。这一切“什么也不图”,只为重复和原地踏步。不过,伟大的艺术作品,本身也许并不那么重要,更应重视它要求人经受的考验以及它给人提供的机会:战胜心生的幽灵,更接近一点儿自身赤裸裸的现实。
不要误解了美学。我这里提起的,并不是耐心的陈述,不断而无效地阐明一个主题。如果我表达得清楚的话,情况正相反。命题小说,旨在证明的作品,最为可憎的作品,则往往是受一种“踌躇满志”的思想的启发。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就忍不住炫耀。然而,在作品中推行的是观念,而观念却是思想的反面。这些创作者是些羞惭的哲学家。而我所说的,或者我所想象的那些创造者却是一些清醒的思想家。正是在思想反省的某一点上,他们树立起了自己作品的形象,视为一种局限的、短命的反抗思想的象征。
这些作品或许证明了什么事。不过这些证据,作者多留于自己,只是少量提供给别人。关键是他们在具象中获胜了,这就是他们的伟大之处。这种有血有肉的胜利,正是抽象的权力蒙羞的一种思想为他们准备的。等到抽象的权力羞愧难当的时候,肉体立即发挥能量,促使创造的作品大放荒诞的光芒。这便是反讽的哲学家创作出激情四射的作品。
凡是放弃一统的思想,势必激发多样性,而多样性就是艺术的地盘。唯一能解放精神的思想,就是放任精神不管,任由精神确信自己的界限和临近的结局。精神不受任何学说的撩拨,只等待作品和生命成熟起来。作品一旦离开了精神,就会头一个再次让人听见一颗心尚未低沉的声音,永远摆脱希望的心声。抑或,不会让人听见任何声音,假如创造者厌倦了这场游戏,力图转身了。这还是一码事儿。
总之,我对荒诞创造的要求,也正是我对思想的责求,即反抗、自由和多样性。接下来,荒诞创造就要显示其深刻的无用性。荒诞人每天都这样努力,智力和激情相交混、相迷恋,从而发现一条将造就他主要力量的法则。必须身体力行,执着与明察也配合征服者的姿态。创造,就是这样给了他的命运一种形貌。对所有这些人物来说,作品把他们确定下来,至少相当于他们确定了作品。演员已经教我们明白,在表象和存在之间并没有界限。
再重复一遍,这一切没有实际意义。在这条自由的路上,还要往前走一段。无论创造者还是征服者,这些有亲缘关系的精神,还要最后努力一把,也要善于从自己的事业中解放出来:最终承认作品本身,不管是征服、爱情还是创造,可以视若不存在,从而圆成个人的一生深刻的无用性。这样甚至给了他们方便完成作品,正像瞥见了生活的荒诞性那样,他们就可以放开手脚,毫无节制地投入生活了。
余下的便是命运了,唯一的出路已经注定。除了死亡,这唯一注定的命运,快乐或者幸福,一切都自由了。世界照样存在,人还是唯一的主人。维系着人的,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幻想。人的思想的命运,不再是自暴自弃,而是化为形象,重新活跃起来。思想活灵活现——当然是表演神话——神话的深度不外乎人类痛苦的深度,也像人类的痛苦一样无穷无尽。取悦于人并蒙蔽人的,倒不是神化寓言,而是人世的面貌、行为和悲剧,其中浓缩了一种难得的智慧和一种无前途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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