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弗兰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与荒诞[1]

附录 弗兰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与荒诞[1]

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就是迫使读者重复阅读。作品的结局,抑或缺少结局,总是言犹未尽,有待解释,但是表露得不甚明晰要求从新的角度再读一遍故事,好让人抓住实在的东西。时而有两种解读的可能性,因此有必要两次阅读。这正是作者的索求。不过,看卡夫卡的作品,什么细节都想解释清楚,那未免就错了。一种象征总是带有普遍性,不管诠释得多么确切,艺术家也只能再现其动态:不可能逐字逐句地相对应。总之,最难理解的莫过于象征性作品。一种象征总要超越应用者,让他实际说出来的东西,大大超过他要表达的意思。在象征方面,要想掌握,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不去撩拨,也不带着定见进入作品,更不去探究那些暗流。尤其是对卡夫卡,必须老老实实顺随他的笔势,从表层切入情节,从形式研读小说。

若是一个无所用心的读者,粗略一看,尽是些令人不安的奇奇怪怪的事,裹挟着战战兢兢的人物,他们固执地追寻他们永远也说不清的问题。在《审判》中,约瑟夫·K成为被告。但是指控什么,他不甚了了。他当然要为自己辩护,可又不知道所为何事,律师们认为他的案子很棘手。在此期间,他什么也没有耽误,仍旧谈情说爱,吃好喝好,照常看报。后来,开庭审判,法庭昏暗,他也是莫名其妙,只是想必自已被判了,至于判了什么罪,他也没有细想。有时他还怀疑有没有这事儿,生活还在继续。过了很久,有两位穿着讲究的先生来找他,他们彬彬有礼,把他带到荒郊野外,将他的头按在石头上,扼喉气绝。犯人死前只讲了一句话:“就像条狗。”

由此可见,一篇叙事体小说,最明显的长处恰恰是自然,就很难谈论象征了。的确,以种类而分,自然是难以理解的有些作品,读者觉得情节很自然。不过,还有些作品(不错,更为少见),人物觉得自己的遭遇是自然而然的。有一种反常现象很明显,人物的遭遇越离奇,叙事则显得越自然;同样,在一个人奇特的生涯与他接受这种生活的单纯态度之间,我们所感到的差距正好和这种反常现象成正比关系。这种自然似乎就是卡夫卡的自然。我们恰恰清楚地感到《审判》要说什么。有人谈到这是人生状况的一种形象,未尝不可。然而,说起来既简单得多,也复杂得多。我是说这部小说的意义更独特,更具卡夫卡的个性。在一定程度上,如果说他是在听我们忏悔,而说话的却是他。他活在世上,但是他被判决了。他从小说开头几页就知道了,而他在这世上继续写这部小说,即使力图有所补救,也不会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情况。生活这样缺少惊奇,他倒总是惊诧不已。我们正是从这类矛盾中,看出荒诞作品的最初征象。聪慧者将自己的精神悲剧投射到具体事物中,也只能借助于一种惯用的反常手段,赋予色彩以描绘虚无的表现力,赋予日常行为以演示永恒悲剧的力量。

同样,《城堡》也许是一部行动的神学书,但首先是个人的奇妙经历:一个灵魂寻求上帝的宽恕,一名男子要求世间物体交出重大的秘密,要求女子透露睡在她们体内的神。而《变形记》则无可置疑,展现了一种超感观知觉伦理的一系列可怖图景,也是一个人毫不费力就变为甲虫所感到无比惊奇的产物。卡夫卡的秘密,就寓于这种根本性的模棱两可之中。在自然和异常、个体和万物、悲剧性和日常生活、荒诞和逻辑之间,这种恒久的摇摆,贯穿了卡夫卡的全部作品,使得作品既共鸣反响,又富有意义。要想理解荒诞作品,就应该历数这些反常现象,就应该强调这些矛盾。

一种象征,其实意味着两个方面,即观念和感觉的两个世界,也是这两个世界沟通的一部词典。最难编写的还是这部词典的词汇表。不过,认清明摆在眼前的这两个世界,就是踏上两个世界秘密关系之路。在卡夫卡的作品中,这两个世界,一方面是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则是超自然的惴惴不安。[2]我们这里所看到的,似乎是无休止地发掘尼采的这句话:“重大问题都在街巷里。”

在人类的生存状况中,既有根本性的荒诞,又有势不可当的伟大,这是一切文学共生的领地。荒诞与伟大相逢,自然天成。再重复一遍,这两者映现在可笑的离异中,即拆台分开的我们灵魂的放纵和我们肉体短暂的欢乐。荒诞,正是因为这肉体的灵魂极大地超越了载体。意欲表现这种荒诞性的人,就必须玩一场这种对立平行面的游戏,赋予荒诞性以鲜活的生活。这正是卡夫卡的手法:以日常生活表现悲剧,以逻辑表现荒诞性。

一名演员扮演悲剧人物,越是避免夸张,就越能把角色演活。如果表演有节制,那么演员引起的恐怖就会失控。在这方面,希腊悲剧极富教益。在一部悲剧作品里,命运以逻辑和自然的面目出现,给人的感受总是更为深刻。俄狄浦斯的命运事先就预告了。他要犯下弑父和乱伦的罪过,这是超自然的命定。剧情的全部发展就是要表现逻辑系统,一步一步推演,最终圆成主人公的不幸。仅仅向我们宣告,这种几乎不存在的命运并不可怕,只因这不像确有其事。然而,这种命运的必然性,如果是在日常生活,是在社会、国家、家庭情感的范围内给我们展示出来,那么引起的恐惧就会登峰造极。人受到震撼,会说“这不可能”,语气中已经道出绝望的肯定:“这”有可能。

这是希腊悲剧的全部秘密,至少是其秘密的一个方面。因为还有另一方面,即采用一种相反的方法,能使我们进一步理解卡夫卡。人心有一种不良倾向,仅仅把摧残人心的称为命运。其实,幸福也是啊,以幸运的方式,无缘无故;既然来了躲也躲不开。可是,现代人不再无视好运来了时,却贪天之功,归于自己的才德。正相反,希腊悲剧中那些天赐的福运,传说中的那些上天的宠儿,就像尤利西斯,无论遭遇多么凶险的境况,总能幸免于难,安然无恙,这些都值得大谈特谈。

不管怎样,总该记住这一点:正是这种隐秘的复杂关系,在悲剧中将逻辑和日常生活结合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变形记》的主人公萨姆沙是一名旅行推销员。这就是为什么,他在怪异的遭遇中变为甲虫,唯一的苦恼就是他缺勤会惹得老板不满。长出了爪子和触须,脊背躬起来,肚子上出现点点白斑——我不能说他对此毫不奇怪,那就没有效果了——不过,这只是引起他“略微不安”。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就体现在这种细微的差异上。在他的主要作品《城堡》中,日常生活的细节重又占了上风;然而在这部怪异的小说中,什么都没有结果,一切都周而复始,具象地表现一个灵魂寻求至宠的主要奇遇。将这种问题化为行动,一般与个别的巧合重叠;我们也应当看出,这正是任何伟大的创造者常用的小手法。在《审判》中,主人公也可以叫施密特,或者弗兰茨·卡夫卡。但是他叫约瑟夫·K,不是卡夫卡,然而就是他。是一个普通的欧洲人,芸芸众生的一分子。不过,这也是实体K,在解这个血肉方程式的X。

同样,如果卡夫卡想要表现荒诞,那么他会运用连贯性。大家都知道,那个疯子在澡盆里钓鱼的故事。一位对精神病治疗有方的医生问他:“咬钩了吗?”只见他毫不客气地回答:“没有,笨蛋,这是在澡盆里呀。”这则故事颇为怪异,但是从中能明显地领悟出,荒诞的效果同过分的逻辑结合得多么紧密。卡夫卡的世界,其实就是一洞不可言状的天地,人决心自虐,在澡盆里钓鱼,明明知道什么也钓不上来。

由此我看出,原则上这是一部荒诞作品。以《审判》为例,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成功。肉体获胜。毫无缺憾,既有尽在不言中的反抗(也正是反抗在书写),又有沉默而清醒的绝望(也正是绝望在创造),更有小说人物直到难免一死都展现的那种惊人的行动自由。

然而,这个世界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封闭。在这个没有进步的天宇下,卡夫卡要以特殊形式引入希望。在这一点上《审判》和《城堡》所走的路子不是同一方向,两者相辅相成。从这一部到另一部作品,隐隐可见难以觉察的进展,表明在遁世方面取得了不可估摸的成效。《审判》提出的一个问题,在一定程度上,由《城堡》解决了。前者文中描述,遵循的方法近乎科学,却没有结论,而后者在一定程度上做出了解释。《审判》诊断病情,《城堡》设想疗法。不过,这里开出的药方治不了病,仅仅将病症打发回正常生活中,并且帮助人接受这种病痛。在某种意义上(想一想克尔凯郭尔),还让人珍视病症。土地测量员K除了忧心忡忡的焦虑,真想象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焦虑的事。就是他周围的那些人,也沉迷于这种虚无和这种无名的痛苦,就好像在这里,痛苦换上了一副受人宠爱的面孔。“我需要你,”弗丽达对K说道,“自从认识你,只要你不在我身边,我就觉得没着没落。”这种精妙的药方,倒促使我们爱上摧垮我们的东西,在一个没有出路的世界中催生希望,这纵身一“跳”,一切便改观了,这就是存在革命和《城堡》本身的秘密。

很少有作品像《城堡》这样,推理的手法如此严密。K被任命为城堡的土地测量员。他赴任到了村庄,可是从村庄到城堡,却没有通行之路。在数百页的描述中,K坚韧不拔,寻找通道,采取各种手段,还耍花招,搞歪门邪道,从来也不气馁,表现出一种令人困惑不解的信念,就是要承担起委任给他的职务。每一章都是一场失败,同时也是新的开端。这并不合逻辑,却是一以贯之的恒心。这种死心塌地的大气魄,成就了作品的悲剧性。K给城堡打电话,话筒里收到的尽是嘈杂而含混的声音、模糊的嬉笑、遥远的呼唤。这足以支撑他的希望,犹如夏季的天空出现的那种气象,或者暮晚那种可待的期望,能给我们生活的理由。我们能在作品中发现卡夫卡的秘密:那种特有的忧伤。的的确确,同样的忧伤,我们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或者在普罗提诺描绘的风景——怀恋失去的天堂中,都能感受得到。奥尔嘉说道:“今天早晨巴纳贝对我说,他要去城堡,我立时忧闷,怅然若失。他跑这趟有可能徒劳,这一天有可能虚度,这种希望有可能落空。”“有可能”,卡夫卡还是在这种差异上,下注押了他的全部作品。可是,不会有任何效果,在作品中追求永恒的行为细微琐碎。卡夫卡小说的人物,这些有灵性的木偶给我们展示的形象,也正是我们被剥夺了消遣[3]完全屈从于神明时的模样儿。

在《城堡》中,这种对日常生活的屈从,转变为一种伦理。K的巨大希望,就是争取城堡接纳他。他独自一人却办不到,付出的全部努力也就获得这种恩典,成为村庄的居民,抛掉人人都让他感到是外乡人的身份。他渴求的是有个职业,有个家,过上健康男人的正常生活。他再也受不了自己这样疯疯癫癫了,想要变得通情达理。让他在村中成为外乡人的特异魔咒,他很想摆脱掉。弗丽达的这段插曲,在这方面意味深长。这个女人认识城堡的一位官员。如果说K跟她建立情爱关系,他也是考虑她那段过去,能从她身上汲取某种超越他的东西——同时他也意识到那种使她永远不配进城堡的东西。我们就此可以联想到克尔凯郭尔对雷吉娜·奥尔森的特殊的爱。在一些人身上,吞噬他的心的永恒之火相当猛烈,他们就顺便,也将身边人的心投进火中烧毁。把不属于上帝的东西给了上帝,这种灾难性的谬误也正是《城堡》这一插曲的主题。不过,在卡夫卡看来,这似乎算不上谬误,而是一种意义、一次“跳跃”,没有什么是不属于上帝的。

更意味深长的是,土地测量员背离弗丽达,又去追求巴纳贝姐妹,只因在这村中,唯独巴纳贝一家完全被城堡和村庄抛弃了。姐姐阿玛丽雅拒绝了城堡一个官员的无耻求欢。随之而来的不道德的诅咒,把她永远逐出上帝的宠爱。不能为上帝丧失贞节,就不配获取上帝的恩宠。我们认出这是存在哲学一个惯常的命题:真理与道德背道而驰。在这部小说里,事情还要过分。因为,卡夫卡的主人公走完的那条路,即从弗丽达走到巴纳贝姐妹,也正是从两情相悦通向荒诞的神化之路。在这条路上,卡夫卡的思想又同克尔凯郭尔相会了。“巴纳贝的故事”安排在书的结尾,一点儿也不奇怪。土地测量员最后还要试一把,就是通过否定上帝的东西重新找到上帝,不是根据我们的善与美的类别来认知,而是由他的冷漠、不公和仇恨的空虚而丑恶的面孔来显示。这个要求城堡接纳的外乡人,在他旅程的终了,流放得还要更远一点儿,因为这回,他不再信守初衷,放弃了道德、逻辑和精神的真理,仅仅怀着丧失理性的希望,试图进入圣宠的荒漠。[4]

希望的字眼儿,在这里并不可笑。相反,卡夫卡讲述的境况越凄惨,这种希望就更加拘执,更具挑战性。《审判》的荒诞越是真实可信,《城堡》的这种激情“跳跃”,就越显得动人而又不近情理。而且我们在这里重又发现纯粹状态的存在哲学思想的悖论,如克尔凯郭尔所表达的这样:“应该击毙人间的希望,这样才可能通过真正的希望[5]获得拯救。”可以诠释为:“为了着手写《城堡》,必须先写出《审判》来。”

谈论卡夫卡的人,实际上大多把他的作品界定为绝望的呼号,却没有给人留下一丁点儿的救护。这种看法有待审核。希望与希望自不相同。亨利·波尔多[6]先生的乐观作品,在我看来令人沮丧。只因在他的作品中,根本容不得稍微有点挑剔的心。马尔罗的思想则相反,总是让人振奋。其实这两种情况,希望不一样绝望也不一样。我仅仅看到,荒诞作品本可以导致我要避免的那种不忠失信。作品,只是无意义地重复一种枯索的生存条件。大力鼓吹转瞬即逝的东西,那就成为幻想的摇篮了。作品就该解释,赋予希望一种形式。创造者再也离不开作品了。作品并不是它本该成为的悲情游戏,作品也要给作者的生命一种意义。

不管怎么说,令人称奇的是,像卡夫卡、克尔凯郭尔和舍斯托夫的作品,都产生于相近的创作灵感。简言之,存在派小说家和哲学家的作品,都全部转向荒诞及其后果,最终都同样发出这种希望的惊天动地的呼喊。

他们拥抱吞噬他们的上帝。希望是乘屈辱之虚而入。因为,这种生存的荒诞用超自然的现实,稍微多给他们一些安慰。如果这样的生活之路最终通向上帝,那么就有一个出路了。克尔凯郭尔、舍斯托夫以及卡夫卡的那些人物,都多么坚韧不拔,多么固执地重复走他们的路线,他们这种表现就是一种特殊的保证,确保这种信念激奋人心的力量。[7]

卡夫卡否认他的上帝道德高尚,明确无误,善良和始终如一,不过,这只是为了更好地投入上帝的怀抱。荒诞得到承认,也被接受,人只好安之若素,而且我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荒诞的了。困在这种生存境况中,除了能逃离出去,还会有什么更大的希望呢?我再次看到,存在派思想与流行的观点相反,充塞着一种不可估量的希望。从前正是这种思想,带着原始基督教和宣布救世的福音,掀动了旧世界。然而,在标志一切存在派思想的这种跳跃中,在这种一意孤行中,在这种无平面的神性的丈量中,怎么就看不到自暴自弃的一种清醒的踪迹呢?有人只是希望这是一种傲慢,放弃了就能获得拯救。这种放弃会结出丰硕成果。但是,拆东墙未必能补西墙。把清醒说成任何傲慢,结不出果实,这样讲并不能在我的眼里贬损清醒的道德价值。因为一条真理也一样,单从定义上看就不会有结果。所有明显的事物无不如此。在一个万事俱备而又什么都未解释的世界里,一种价值或一种形而上的丰产性,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概念。

不管怎样,我们在这里还是可以看出,卡夫卡的作品遵循那种思想传统。从《审判》到《城堡》,认为这种步骤十分严谨,也的确不够聪明。约瑟夫·K和土地测量员,仅仅是吸引卡夫卡的两极。[8]我也要像卡夫卡那样讲话,我会说他的作品可能不是荒诞的。但是,这并不能排除我们所看到的他的作品的伟大和普遍意义,而这种伟大和普遍意义,源自他善于如此广泛地表现从希望到无望的悲伤,从绝望的明智到情愿盲目地日复一日地摆渡。他的作品具有普遍意义(一部真正荒诞的作品并无普遍意义),这体现在作品表现了逃避人类的人惊心动魄的面孔,从他的矛盾中汲取信仰的理由,从他富有成果的绝望中汲取希望的理由,还把他那骇人的死亡训练称为生活。作品具有普遍意义,也因为受到了宗教的启示。就像在所有的宗教里那样,人在作品里从自己生活的重压下解脱出来。不过,如果说知道这一点,如果说我也能欣赏的话,我也知道我寻求的,并不是普遍意义的东西,而是真实的东西。这两者可以不必同步而重合。

假如我说,真正绝望的思想恰恰是根据相反的标准确定的,而悲剧性作品,既已放逐了一切未来的希望,就可能成为一个幸福之人的作品,那么以这种方式看待问题,就会更好地理解了。生命越是激昂,毁掉生命的念头也就越荒诞。在尼采的作品中,我们感受到的那种绝妙的枯索,秘密也许就在这里。看来在这种思想观念上,尼采是从荒诞性美学得出终极后果的唯一艺术家,因为他的最后信息,正是寓于一种无结果进取的清醒中,寓于一种对任何超自然安慰的固执否定中。

在这篇论述的范围内,上述内容也就足以揭示卡夫卡作品的极大重要性。我们在他的作品中,被带到了人类思想的边缘。要充分理解“重要性”这个词的含义;可以说在他的作品中,一切都具有本质的意义。不管怎样,他的作品从整体上提出了荒诞问题。假如愿意的话,将这些结论和我们当初的观点拉近来,将内容和形式拉近来,将《城堡》隐秘的意义和情节展开的自然艺术拉近来,将K的激情而狂傲的探求和探求途中日常的布景拉近来,一经比较,就会明白卡夫卡的作品何以伟大。因为,如果说怀旧眷恋是人性的标志,那么也许任何人也没有像这样,赋予这些抱憾的幽灵以如此丰满的血肉之躯。不过,我们同时也能掌握,荒诞作品要求怎样特异的伟大,而这种伟大,也许在这部作品中找不到。如果说艺术的特质,就是一般与特殊相结合,一滴水的瞬间永恒与其光影相结合,那么更为确实的是,衡量荒诞作家的伟大要看他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所能引入的距离。他的秘密便是善于在这两个世界的极不成比例中,找到两者准确的会合点。

说句老实话,人与非人性共存的这种精确地点,纯洁的心灵随处都能看到。如果说《浮士德》和《堂吉诃德》是艺术的卓越创造,那也是因为纯洁之心灵通过自己在人世间的手,向我们表明不可估量的伟大。然而,到了一定时候,精神总要否定这些手可能触碰的真理。到了一定时候,创造就不再视为写悲剧,而仅仅被认真看待了。于是,人关注起希望。不过,这又不是世人管的事。世人的事就是如何规避遮人耳目的骗术。可是,卡夫卡向全宇宙发起的猛烈诉讼,我看到末了正是遮人耳目的骗术。这场令人难以置信的宣判,最终不顾连鼹鼠都参与进来的冀望,开释了这个丑恶而癫狂的世界。[9]

[1] 《西西弗神话》初版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因为卡夫卡犹太裔作家的特殊身份,最早版本的《西西弗神话》中并未收录这篇文章。直到1943年,本篇才由《驽》杂志发表。——编者注

[2] 应当指出,从社会批评的角度,同样也可以合情合理地诠释卡夫卡的作品(例如《审判》)。况且,很可能没有选择的余地。两种解释都可取。我们已经见过拿荒诞术语来说,“反抗世人”也是“反抗上帝”,伟大的革命总是形而上的。——作者原注

[3] 在《城堡》中,帕斯卡尔意义上的“消遣”,仿佛是通过“卫士们”表现出来的“转移”了K的忧烦。最终弗丽达之所以成为一名卫士的情妇,那是因为她偏爱装饰胜过真实,偏爱日常生活而不愿分担忧虑。——作者原注

[4] 此话显然仅仅适用于卡夫卡给我们留下的《城堡》未完成稿,否则真值得怀疑,作家怎么会在最后几章,打破小说讲述语气的统一?——原编者注

[5] 即“心灵的纯洁”。——作者原注

[6] 亨利·波尔多(1870—1963),法国倾向保守的作家。

[7] 《城堡》中唯一没有希望的人物,就是阿玛丽雅。土地测量员也正是同她的对立最为激烈。——作者原注

[8] 关于卡夫卡的思想这两面,比较一下《在苦役犯牢中》“罪孽(请理解为人的)从来就不容置疑”,以及《城堡》的片段(莫缪尔的报告)“土地测量员K的罪名难以成立”。——作者原注

[9] 上述看法,显然是对卡夫卡作品的一种诠释。但是不可不补充一句:除了各种各样的解释,也不妨从纯粹美学的角度来审视。例如,B. 格勒图森为《审判》所作的出色的序言,就比我们明智得多,仅限于亦步亦趋,追随他以惊人的方式称为的一个醒着的睡梦者痛苦的想象。道出一切,而又什么也不证实,这就是这部作品的命运,抑或它的伟大吧。——作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