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辣椒的“个性”

人才有个性，物并没有所谓“个性”，它只有作为物的特质，比如人对铁的感受是硬的、凉的，我们说一个人铁石心肠，这就把铁的特质拟人化了，所拟的是人的个性中的坚硬和冷酷。辣椒也是如此，人吃了辣椒觉得刺激、痛、发热，当我们把辣椒拟人化了，那么辣椒就有“个性”，它的个性基于物的特质，由此阐发，也受此限制。

我们分析辣椒的文化隐喻，应当注意到这些隐喻可以从来源上分为两类，一类是由辣椒食用的肉体感受所激发的，这里我称之为原生隐喻；另一类是由“辣”的文化隐喻转借而来的，也就是说中国文化在辣椒传入以前已经有的对“辣”的隐喻，在辣椒传入之后转借到辣椒上的，我称之为类比隐喻。

从《红楼梦》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很明显的类比隐喻例子，林黛玉初入贾府时，见众人皆敛声屏气，唯有王熙凤洒脱放荡，贾母调笑说：“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南省俗称‘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1]。”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生平正值雍正乾隆年间，而南省应是对南直隶省的虚指，依据曹雪芹的生平经历，应该是指江宁（即今南京）的习俗。雍乾时期江宁称为“辣子”的，即是辣椒，因此这里用辣椒来隐喻王熙凤爽朗、果断、狠毒的性格，同时也有风流、美丽的暗示。同时，贾母也指明了这是“南省”的说法，在北方也许并不流行，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食用辣椒乃至于以辣椒喻人是首先从南方流行起来的。我们需要注意到，以辣来比喻人的性格在辣椒传入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如“辣浪”“辣手”等词汇，“辣浪”一词的最早记录在宋代话本《五代史平话》“奈知远是个辣浪心性人，有钱便爱使，有酒便爱吃，怎生留得钱住？”；“辣手”一词最早见于元代话本《京本通俗小说》“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前一词有爽朗、风流的意味，后一词有狠毒、果断的意味。这两个词的出现都在辣椒传入中国之前，因此辣椒得到这样的文化隐喻，必然是经过类比的。中国人很早就有了描述刺激性肉体感受的字眼，即“辛”，此后用“辣”来指“辛之甚者”，姜、韭、芥、椒等物都能提供“辣”的肉体感受，因此很早人们就用这种感受来描述抽象的人格和主观体验了。但在辣椒传入之后，由于其辛辣的特质突出，因此这种早已有之的对“辣”的隐喻，就经类比而被转移到辣椒这个特定的、明确的物品上了，这样才有了“凤辣子”之说。

宋祖英演唱的《辣妹子》1999年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登台，其中歌词即隐含着女子面容与身材姣好，性格爽朗、果断、大方的意味：

辣妹子从小辣不怕

辣妹子长大不怕辣

辣妹子嫁人怕不辣

吊一串辣椒碰嘴巴

辣妹子从来辣不怕

辣妹子生性不怕辣

辣妹子出门怕不辣

抓一把辣椒会说话

辣妹子辣辣妹子辣……

辣出汗来汗也辣呀汗也辣

辣出泪来泪也辣呀泪也辣

辣出火来火也辣呀火也辣

辣出歌来歌也辣歌也辣

辣妹子说话泼辣辣

辣妹子做事泼辣辣

辣妹子待人热辣^[2]

当代中文语境下，“辣妹子”一词的文化隐喻，已经不同于古汉语中的“辣手”、“辣浪”、“毒辣”，反而更偏向于正面的说话直接了断，做事果断勇敢，待人大方爽朗，且有隐喻体态和容貌的美好的意味，呈现出辣椒文化含义从贬义向褒义的转化。

比较红楼梦中的“凤辣子”和当代的“辣妹子”，我们可以看出“凤辣子”这种比喻原是中性略偏向于贬义的，故而贾母是以调笑的口吻说出，而当代的“辣妹子”则是中性略偏向于褒义的。当今我们形容一个女子是“辣妹子”时，固然也有调笑的意味，但被冠以此名的女子一般不会认为这是贬义的。这种转变来自于辣椒的阶级属性的变化，自清末以来的一系列革命使得辣椒得以冲破原有的阶级界限广泛流传，关于辣椒与阶级关系的部分，在第三章将会详细论述。

辣椒的文化含义多寡，是因不同地区而不同的，例如在食用辣椒较多的湖南，辣椒的文化含义就很丰富，关于辣椒的俗语很多；在食用辣椒较少的广东、福建，辣椒的文化含义就比较贫乏，有关的俗语、歌谣就不太多。文化含义的多寡与两个变量密切相关，其一是其地食用辣椒的频度，其二是其地文化的发达程度以及与外界的沟通程度。显然，吃辣椒多的地方自然会产生比较多的以辣椒喻人的行为，反之亦然；云贵吃辣并不比川湘要少，但是其文化发达程度不如川湘，当地人口和移民输出人口不如川湘，其文化的扩张能力也不如川湘，因此川湘的辣椒文化含义能够对其他地方输出且造成比较大的影响，而云贵则较弱。

随着互联网的普及，文化交流以前所未有的便利程度进行着，清代的北方人也许还对“辣子”形容人的性格觉得莫名其妙，现代的汉语使用者多半能完全理解形容一个女子是“辣妹子”的意思。这就是辣椒在一地所产生的文化含义扩展到整个文化圈的例子，当今中国各地都有把辣椒和性格联系在一起的俗语，华北地区有“吃不得辣，当不得家”的说法，这里把吃辣和当家联系在一起，也是说明吃辣的人果断、有能力，能够当家。至此，南北对辣椒的文化含义的理解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

[1] 曹雪芹, 红楼梦[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2, 第40页。

[2] 辣妹子，歌手：宋祖英，填词：余志迪，谱曲：徐沛东

人才有个性，物并没有所谓“个性”，它只有作为物的特质，比如人对铁的感受是硬的、凉的，我们说一个人铁石心肠，这就把铁的特质拟人化了，所拟的是人的个性中的坚硬和冷酷。辣椒也是如此，人吃了辣椒觉得刺激、痛、发热，当我们把辣椒拟人化了，那么辣椒就有“个性”，它的个性基于物的特质，由此阐发，也受此限制。

我们分析辣椒的文化隐喻，应当注意到这些隐喻可以从来源上分为两类，一类是由辣椒食用的肉体感受所激发的，这里我称之为原生隐喻；另一类是由“辣”的文化隐喻转借而来的，也就是说中国文化在辣椒传入以前已经有的对“辣”的隐喻，在辣椒传入之后转借到辣椒上的，我称之为类比隐喻。

从《红楼梦》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很明显的类比隐喻例子，林黛玉初入贾府时，见众人皆敛声屏气，唯有王熙凤洒脱放荡，贾母调笑说：“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南省俗称‘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1]。”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生平正值雍正乾隆年间，而南省应是对南直隶省的虚指，依据曹雪芹的生平经历，应该是指江宁（即今南京）的习俗。雍乾时期江宁称为“辣子”的，即是辣椒，因此这里用辣椒来隐喻王熙凤爽朗、果断、狠毒的性格，同时也有风流、美丽的暗示。同时，贾母也指明了这是“南省”的说法，在北方也许并不流行，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食用辣椒乃至于以辣椒喻人是首先从南方流行起来的。我们需要注意到，以辣来比喻人的性格在辣椒传入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如“辣浪”“辣手”等词汇，“辣浪”一词的最早记录在宋代话本《五代史平话》“奈知远是个辣浪心性人，有钱便爱使，有酒便爱吃，怎生留得钱住？”；“辣手”一词最早见于元代话本《京本通俗小说》“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前一词有爽朗、风流的意味，后一词有狠毒、果断的意味。这两个词的出现都在辣椒传入中国之前，因此辣椒得到这样的文化隐喻，必然是经过类比的。中国人很早就有了描述刺激性肉体感受的字眼，即“辛”，此后用“辣”来指“辛之甚者”，姜、韭、芥、椒等物都能提供“辣”的肉体感受，因此很早人们就用这种感受来描述抽象的人格和主观体验了。但在辣椒传入之后，由于其辛辣的特质突出，因此这种早已有之的对“辣”的隐喻，就经类比而被转移到辣椒这个特定的、明确的物品上了，这样才有了“凤辣子”之说。

宋祖英演唱的《辣妹子》1999年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登台，其中歌词即隐含着女子面容与身材姣好，性格爽朗、果断、大方的意味：

辣妹子从小辣不怕

辣妹子长大不怕辣

辣妹子嫁人怕不辣

吊一串辣椒碰嘴巴

辣妹子从来辣不怕

辣妹子生性不怕辣

辣妹子出门怕不辣

抓一把辣椒会说话

辣妹子辣辣妹子辣……

辣出汗来汗也辣呀汗也辣

辣出泪来泪也辣呀泪也辣

辣出火来火也辣呀火也辣

辣出歌来歌也辣歌也辣

辣妹子说话泼辣辣

辣妹子做事泼辣辣

辣妹子待人热辣^[2]

当代中文语境下，“辣妹子”一词的文化隐喻，已经不同于古汉语中的“辣手”、“辣浪”、“毒辣”，反而更偏向于正面的说话直接了断，做事果断勇敢，待人大方爽朗，且有隐喻体态和容貌的美好的意味，呈现出辣椒文化含义从贬义向褒义的转化。

比较红楼梦中的“凤辣子”和当代的“辣妹子”，我们可以看出“凤辣子”这种比喻原是中性略偏向于贬义的，故而贾母是以调笑的口吻说出，而当代的“辣妹子”则是中性略偏向于褒义的。当今我们形容一个女子是“辣妹子”时，固然也有调笑的意味，但被冠以此名的女子一般不会认为这是贬义的。这种转变来自于辣椒的阶级属性的变化，自清末以来的一系列革命使得辣椒得以冲破原有的阶级界限广泛流传，关于辣椒与阶级关系的部分，在第三章将会详细论述。

辣椒的文化含义多寡，是因不同地区而不同的，例如在食用辣椒较多的湖南，辣椒的文化含义就很丰富，关于辣椒的俗语很多；在食用辣椒较少的广东、福建，辣椒的文化含义就比较贫乏，有关的俗语、歌谣就不太多。文化含义的多寡与两个变量密切相关，其一是其地食用辣椒的频度，其二是其地文化的发达程度以及与外界的沟通程度。显然，吃辣椒多的地方自然会产生比较多的以辣椒喻人的行为，反之亦然；云贵吃辣并不比川湘要少，但是其文化发达程度不如川湘，当地人口和移民输出人口不如川湘，其文化的扩张能力也不如川湘，因此川湘的辣椒文化含义能够对其他地方输出且造成比较大的影响，而云贵则较弱。

随着互联网的普及，文化交流以前所未有的便利程度进行着，清代的北方人也许还对“辣子”形容人的性格觉得莫名其妙，现代的汉语使用者多半能完全理解形容一个女子是“辣妹子”的意思。这就是辣椒在一地所产生的文化含义扩展到整个文化圈的例子，当今中国各地都有把辣椒和性格联系在一起的俗语，华北地区有“吃不得辣，当不得家”的说法，这里把吃辣和当家联系在一起，也是说明吃辣的人果断、有能力，能够当家。至此，南北对辣椒的文化含义的理解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

[1] 曹雪芹, 红楼梦[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2, 第40页。

[2] 辣妹子，歌手：宋祖英，填词：余志迪，谱曲：徐沛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