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波又起

三伏天得热伤风是一件让人极为不舒服的事情,一大早蔡玲就在母亲的陪同下走进了C市人民医院。

姓高的医生草草地问了几句病情,就让她去做血常规,之后板着脸开了药,又让她去病房里躺着打吊瓶。

小护士的手法显得极为生疏,连续扎了好几下也没找到蔡玲手上的静脉所在。蔡母看着女儿的手上被扎了好几个血孔,心里急了,正要骂人的时候,小护士又找到了静脉,她只好忍下来,心里暗骂现在的护士一点儿职业素养也没有。

半个小时后,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医生走了进来,一手拿着病历单,一手摇晃了吊瓶两下:“大姐,我们怀疑这姑娘可能得了某些妇科病,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女医生的声音很和蔼,很好听,可落到蔡玲和她母亲的耳朵里却犹如惊雷。

“你说什么?我女儿才上高三,怎么可能得什么妇科病?”蔡母冷着脸,看过刚才的护士给女儿扎针输液后,她已经对这家医院彻底失望。

“根据血液分析,您的女儿确实有妇科病,至于原因……”女医生仿佛一点儿也不在意蔡母难看的脸色。

“你说话最好负责,要是我女儿检查出来没妇科病,我可要去投诉你!”

女医生点了点头,撤掉蔡玲身边的吊瓶,说:“我们医院是三甲医院,不会出现误诊的。”

蔡母冷哼了一声,看了看蔡玲,示意她跟着女医生去做检查。蔡玲的脸色煞白,心里直打鼓,难道是因为自己上周跟男友鬼混,才得了妇科病?这要是让自己的母亲知道,肯定是要打断自己的腿的。

正当蔡玲犹豫的时候,女医生已经拉过她的手,说:“别怕,只是常规的检查,不会疼的。”

蔡玲看着自己的母亲,有一种死定了的感觉,她很后悔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拒绝男朋友,现在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可就惨了。

母亲冲她摆了摆手:“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女医生带着蔡玲去了二楼的检查室,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女医生拿了个软垫子放在床上,示意她躺上去。

“谢谢。”

女医生摆摆手,对着蔡玲笑了笑:“放心吧,我会轻点儿的。”

“那个,姐姐,我能求你一件事吗?”蔡玲羞涩地看着女医生,“我要是真的得了妇科病,你千万别跟我妈说,不然……不然,我就死定了。”

女医生不说话,接了一杯水递给蔡玲:“喝点儿水吧,这屋里没空调,你将就一下。”

蔡玲见女医生不答应,一下子急了,她拉着女医生的手,说:“姐姐,你一定要答应我啊,我妈她反对早恋的,我……你放心,我妈要是举报你们误诊,我会去帮你说明情况,不会连累你的。”

“那行,你先躺好,我不告诉你妈妈就是了。”女医生眯着眼睛笑。

蔡玲喝了口水,凉凉的,有股药味。也许医院的水就是这个味道吧,她没有多想,只是悬着的心刚落下来,她又开始担心起来,要是自己被检查出来怀孕了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蔡玲放下水杯,躺到床上,任凭女医生将她的裤子脱掉。她原本以为女医生会开始检查她的下体,谁知道女医生脱掉她的裤子之后,就径直离开了检查室。她暗笑这个女医生一定是忘记拿什么东西了,自己就这么躺在这里,虽然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蔡玲想先穿上裤子,等女医生回来再脱掉,可刚坐起身在屋里环视一圈之后,她发现自己的裤子不见了。她想找点儿东西盖住自己,却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最后一下子倒在了病床上。

十分钟后,女医生轻轻地推开检查室的门,蔡玲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女医生把桌上的水杯塞进自己的白大褂里,然后从另一侧的口袋里拿出一把手术刀。

“我该从哪里开始呢……”女医生看着蔡玲还算匀称的双腿,开始一点点地抚摸起来,“这真是一件艺术品呢……”

蔡玲眼睛微睁,她还没彻底失去意识,能看见女医生正在抚摸自己,嘴里正说着让她害怕的话。最要命的是她虽然知道女医生正在抚摸自己,而自己没有一丝感觉,甚至整个身体都不能动弹一下。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却发现自己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瞪大了眼睛,觉得整个身体都变得冰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恐怖的女医生,仿佛看到了死神一般。

女医生小心翼翼地拿着手术刀,先是用右手的拇指试了试锋刃程度,而后笑盈盈地看着病床上的蔡玲:“你还不闭上眼睛?放心,不会疼的。”

蔡玲瞪大眼睛,她想哭喊,她想站起来,她想反抗,可一切都是徒劳,她已经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根本不是医生,而是一个魔鬼!

“你说再涂上点儿耦合剂,是不是更像?”女医生不痛不痒地说着,就仿佛在问今天会不会下雨一样轻松。

上午九点,人民医院的病人渐渐多了起来,检查室里陆陆续续来了几个病人,可没有人注意到躺在角落处病床上的蔡玲,她像是睡着了,只是眼角还挂着泪水。

蔡母心里有些不安,要是自己的女儿真的检查出来妇科病的话,那该怎么办?打她一顿似乎有些不妥,蔡玲已经十八岁了,女孩子总是要面子的,可不打她,自己心里又觉得怒气难消,气的是自己管教不严和蔡玲自己不知耻。

蔡母再三犹豫之后,她决定不等了,要亲自去检查室看看情况。

“唉,医生,我的女儿怎么还没出来?”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主治医生是谁?”

“我女儿叫蔡玲,主治医生是……她就在检查室里。”

“里面躺着的那个?”

“对对对,我女儿她没事吧?”

“自己进去看看吧,好像睡着了。”

蔡母推开检查室的门,走到病床旁边:“玲玲,醒醒,这孩子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她轻轻推了一下,蔡玲却毫无反应。

蔡母犹豫了一下,又伸出手推了蔡玲一把,感觉女儿的身体冰凉,又担心她着凉,急道:“醒醒!”

还没等蔡母回过神来,蔡玲的腿就从床上耷拉了下来。蔡母试了试女儿的鼻息,一下子大叫起来……

C市刑警队。

王允看着桌上的案卷眉头深皱,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天,怎么又死人了?

8月16日,一名女患者在C市人民医院接受检查时被害身亡,死状惨烈。经询问和检验,主治医生所开的药方和药房给出的药品皆准确无误。而尸检结果表明,死者的血液中发现了镇静剂和氯胺酮(麻醉剂的一种),但死亡原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

死者下半身赤裸,腿部的皮肤被人完整割除,且涂抹上了做B超时所用的耦合剂。

通过对死者家属以及相关人员的走访后,警方得知死者名叫蔡玲,女,十八岁,为C市C大附中高三应届毕业生。通过法医的进一步检查得知,蔡玲处女膜陈旧性破裂,生前已有一个月的身孕,被发现时下体无性侵迹象。

在随后的排查工作中,王允调看了医院的监控,发现了可疑的目标: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和一个身穿红色裙子的女人一同进入消毒室,但出来时只有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该女医生随后又出现在死者病房,带领死者进入二楼的检查室,十分钟后出了检查室,死者并未出现。五分钟后,女医生返回检查室,二十分钟后再次出来,随后消失不见。

经过询问医院工作人员,均称没见过或不认识这个女医生,初步断定为本案嫌疑人。

最终,王允成功地在消毒室的消毒柜里找到了被打晕并被捆绑起来的女医生田雨。据田雨称,早上七点五十左右,犯罪嫌疑人用一把手枪将其胁迫进入消毒室,随后打晕了她,后来的事她一无所知。

考虑再三之后,王允还是拨通了李赣的电话,一股脑儿地把案情说了一遍。

“这关我什么事?”这是李赣说的第一句话。

王允对着电话发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王队长,我只是个学生,不是你的下属,我帮不了你。”

“你还真的在生气啊?”王允忍着脾气问。

“我生什么气,我只想好好做个学生,你的事自己处理吧。”

“你小子别撂挑子啊,这事跟你有关系!”王允提高了语调。

“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那个女人干的!”

“哪个女人?”

“高台上的那个女人,你赶紧过来吧,这事没完!”

半个小时后,李赣拖着疲惫的身子到了人民医院。他不是不想帮王允,而是觉得自己能力有限。吴离被执行枪决前的那封信深深地打击了李赣,无论是他推理出来的东西,还是他伪造的谈话身份,在吴离的面前都是个笑话。

他感到自卑,甚至可以说是自责。现在回想抓住吴离的那次行动,怎么看都有点儿侥幸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学生,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他不想面对那样残忍的画面,也担心由于自己的判断失误会伤害到无辜的人,反而让凶手逃之夭夭。

人民医院进入了戒严状态,所有闲杂人等均被驱离,警方封锁了整个医院,每一个出口以及楼道都有警察守着。王允站在检查室的门口,一边安慰蔡玲的母亲,一边等待着李赣的到来。

当李赣到达二楼检查室的时候,蔡母已经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晕了过去。

“人呢?”李赣看着王允。几天不见,这个老警察似乎又憔悴了很多。他开始有点儿理解王允那种急于破案的心情了,不仅仅是为了退休前的“晚节”。

王允指了指横在检查室角落的病床,将初步的尸检报告递给李赣,低声说:“尸体在那儿。”

死者的基本情况、死亡原因、走访结果、监控录像说明以及被打晕的田雨的证词,所有的东西一应俱全。李赣盯着这些文件看了大概几分钟,又将检查室内的物品,以及法医出具的指纹鉴定看了一遍,低着头思索了良久,却感觉毫无头绪。

指纹几乎没有采集到,因嫌疑人全程戴着口罩,被胁迫者以及被害人家属均未看清其容貌,监控设备也无法看清嫌疑人的面部特征,物品没有被明显挪动的痕迹,死亡原因也出奇的简单。

疑点大致有两点:一是死者与凶手之间的关系。这两人似乎并不认识,没有过节,没有感情纠葛,也没有利益冲突。二是凶手的作案手法。王允之所以说监控录像里的那个女人就是嫌疑人,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曾出入死者死亡的检查室,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那个人偶——那个在吴离家中搜出的上身涂抹黑色像穿着西装,腿部赤裸并且涂着明漆的奇怪人偶。

“怎么样?”

“是她。”

王允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可又觉得不合时宜,他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三起案件中,王允终于觉得自己把握住了最为关键的东西,再看看眼前这个愁眉不展的少年,他莫名地有些高兴。

“第一起案件是入室行凶,凶手砍击被害人脖颈,正好对应人偶脖颈间断裂的麻绳——一个是皮肉,一个是麻绳。”

王允递了一根烟过去,接着李赣的话说:“第二起案件是C大的校长周桐。校庆当天,周桐穿着的就是黑色西服,正好对应人偶被颜料涂抹的上半身。凶手攻破了他的心理防线……或许是你说的自杀。”

李赣白了王允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第三起案件的死者是一名高三应届毕业生,怀有身孕,被凶手脱下裤子,伤害腿部,对应人偶赤裸的下半身,而那些耦合剂应该对应的是人偶腿部的明漆。”

“对,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王允拍着李赣的肩膀,笑意已经难以掩饰,仿佛凶手已经落网一般。

李赣将王允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拿下来,点燃烟,沉默了许久后,忽然说:“可这是为什么呢?这三个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他们除了都居住在C市外,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也许就是个女疯子,随机作案。”王允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继续查精神病院吧,看有没有符合你推论的人。”李赣将嘴里的烟拿掉,扔在地上,用脚蹍了蹍,转身欲走。

王允一把拉住他:“干什么去?”

“你都知道怎么抓凶手了,还找我干吗?”李赣没好气地说。

“老弟啊,我刚才胡说的,这你也信啊?”王允又递了一根烟过去,亲自为李赣点燃,“说说你是怎么看的。”

李赣不知道该怎么来评价眼前的王允,说他急功近利不对,说他查案敷衍了事也不对,说他什么似乎都不对。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李赣彻底没了脾气。

“你好好想想,我们是怎么得到这些结论的?”

“因为那个人偶。”

“人偶又是从哪里来的?”

“在吴离屋里搜出来的。我说,你问这些干什么?”

“那又是谁把人偶放在吴离屋子里的?”李赣不回答王允的问题,继续问。

“你的意思是那个女人故意把人偶放在吴离屋里?”

李赣点点头:“她这是在故意告诉我们她下次作案的手法,只不过目标是谁,我们不知道而已。”

“好家伙,这是在向警方宣战啊!”王允咬牙说,他迟疑了一下,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最为要命的点,“李赣,你还记得那个女人在你们学校体育馆的楼顶对你说过什么吗?”

“记得啊,怎么了?”

“你好好想想,她的原话是什么,当时的语气是什么,你有没有漏掉什么东西,比如听岔了,或者别的什么可能。”

“就说‘我死定了’,还有什么?”

“对,她是说‘你死定了’。”

王允的眼睛慢慢地瞪大了,他手里的香烟已经燃到烟嘴的位置,愣了十几秒后,他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李赣。李赣的脸上正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他的烟在这一会儿工夫就被抽完了。

“李赣,我觉得这个女人这次可能是冲着你来的。”王允丢掉手里的烟头,“之前的案件,她并没有亲自动手,可她知道你的存在后,在这第三起案件发生前,她就已经给了你提示。她这是在考验你,看你能不能猜出她想干什么,或者说她在跟你较量……”

李赣从头凉到脚,目光呆滞地看着王允,勉强地笑了笑:“是吗?不会吧?我怎么感觉不到她的用意呢?”

“你想想她说的话,再想想那个人偶出现的时机,法院评估房子的时候没有,我们清理屋子的时候也没有,为什么你一去就有了,而且还是你第一个发现的……”

“不会吧?”李赣笑得极为怪异,怪异中带着些恐惧和茫然。

王允看着李赣一屁股坐到医院走廊的排椅上,整个人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脑袋仰到排椅的后面,就这么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几天里,313寝室出了两个怪人。

一个是老二,除了吃饭和上课之外,老二几乎都闷在寝室里,望着窗外不远处的体育馆不言不语,不理会任何人。另一个是李赣,除了不言不语之外,他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睛盯着天花板,也不理会任何人。

周月推门进来的时候,狗儿威正试图劝李赣吃下自己从食堂打回的饭菜。

“你……怎么进来的?”狗儿威还是第一次在男生宿舍看见女生。

“偷偷跑进来的。”

周月的心思全在李赣身上,她有些同情眼前这个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的男孩儿。她坐到李赣的床边,接过狗儿威手里的饭菜,努力地想让自己的情绪活泼一些:“快起来吃饭,你看,这么香的饭菜不吃就可惜了。”

“谢谢。”李赣撂下一句话后又将头转了回去。

狗儿威叹了口气,拎着篮球,对周月指了指门外,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

寝室里只剩下周月和李赣两个人。周月又试了几次,李赣依旧不肯吃饭。她勉强做出的活泼情绪也一下子跌到谷底。

“李赣,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的对手就是我的对手,虽然我跟你一样头疼,但是躲在寝室里也不是办法。如果她要杀你,早晚会下手的,不管你面不面对,她都会找上门来的。更何况,我爸爸的仇……你要振作起来,我……”

李赣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瞪着眼睛,板着脸,大声说:“你有完没完?还要我说多少次,你爸爸是自杀的!自杀的!”

周月竭力压住想哭的冲动,低声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要振作起来,我们一起将她绳之……”

“你理解个屁!”李赣有些激动,拿出一根烟点燃,猛吸了两口,“我不怕死!要是想杀我,那就来啊。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为什么要作践那些死者?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李赣将嘴里的香烟扯出,猛地砸向地面,“砰”的一声再次将自己摔在床上。

周月看着地上还未熄灭的香烟以及床上这个瘦弱不堪的男孩儿,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她终于明白让李赣颓废和痛苦不堪的原因——正义感,或者说是责任,他并不害怕凶手会报复自己,而是担心其他的人会受伤害。

她抹抹脸上的泪水,再次端起一旁的饭菜,一把将李赣从床上拉起来,试图喂他吃饭。看李赣瞪着自己,她破涕为笑,粗暴地用勺子将他的嘴巴撬开,一点点地喂了进去。

“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几个受害者。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她,阻止她。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我们再悲伤也没用。”周月吸吸鼻子,再次露出笑容,“李赣,你跟别人不一样,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你放心,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李赣重新打量着坐在床边的这个女孩子,她能从失去爸爸的伤痛中走出来,我为什么不行?

“在找到她之前,你得先保证自己不被饿死。”周月将手里的饭菜往李赣手里一塞。

李赣看看周月,再看看手里的饭菜,鼻子一酸,他拿过勺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C大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梁教授手上的事也越来越多,可开学前他不得不做一件事——阻止李赣继续介入警方查案。

梁教授坐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烟盒空了,他才起身拉开窗户透气。当初李赣去帮助王允破案是他的主意,他的初衷是想让李赣锻炼锻炼,将来进入警队也会方便得多。即便李赣不想当警察,有了这些经历,他留校做一名大学老师也会更加容易一些。

不承想一起简单的凶杀案演变为了性质恶劣的连环杀人案,周桐校长更是成了被害人之一,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事。最让人生气的是李赣明知案件已经越来越复杂,还是一头扎了进去,仗着自己有一点儿痕迹学的知识就胡乱推测。

他还记得第一次带李赣做课题研究时的情形……

当时他给出了一张人物照片,照片上的人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以及眼神,脑袋下面有些烟雾,头发乌黑且带着光泽。他提出的问题是没有问题,让学生们自己去分析照片中人物的心情以及面部表情。

当时一共有四个学生在场,有一个认为照片中人物的对面应该还有一个人,而照片中的人低着头,从心理痕迹学的角度分析,他一定是对对方的谈话不感兴趣或者持否定态度。

另外一个学生认为照片上的人物在低头吸烟,表示这个人心情沉重、压抑。

第三个学生则认为照片上的人物是在压抑自己的怒火,表情应为扭曲才对。

梁教授将目光转向李赣,后者蹑手蹑脚,显得极为拘谨。

“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觉得他处于惊恐当中。”

“哦?为什么?我倒是想听你说说看。”梁教授拍着李赣的肩膀,笑盈盈地说。

“他的确是低着头在抽烟,烟圈是向下吐的,说明他心情确实不好。拿烟的动作我们看不清楚,也就不用做分析,最容易忽视的一点是他的肩头。我们一般人的肩部是高出脑袋的,而照片里这个男人的姿势是向前趴着,将双手放在大腿的膝盖前端,呈坐立状。由于视角的原因,我们看不到他的肩膀与脖颈之间的距离,可他肩膀上的衣服出卖了他。他肩膀上的衣服起褶,衣领却呈现弧形。他看似低着头,其实是缩着头,他在有意无意间将肩膀耸起,从心理痕迹学的角度来说,他这是在掩饰内心的惊恐和不安。”

“说得很好。”梁教授点头,“给你们看看他的正面照吧。”

梁教授拿出另一张照片来,是第一张照片中的人的正面,那确实是一张惊恐的脸。

“心理痕迹学,先是痕迹,然后再是心理学,两者缺一不可。它来源于心理学,高于心理学。小家伙们,你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呢。”

自从那次见面之后,梁教授就决定收李赣为弟子。他们师徒一起走过的三个年头,李赣没有分析错误一个案例。梁教授将他介绍去刑警队也是源于此,可就是自己这个得意弟子现在却让他大为恼火。

门铃响了,梁教授从回忆里走出,他故意阴沉着脸坐回沙发上。

李赣垂着手,站到梁教授的面前,他已经从梁教授阴沉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怒火。

“师……师父。”

“自己找地方坐,还要我招呼你不成?”

梁教授从抽屉里重新拿出一包烟,取出一根放到嘴边,也不急着点燃,他顺势将烟盒推到李赣面前,说:“傻站着干什么?”

李赣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烟,坐到梁教授的对面,低垂着眉眼,频繁地抖着烟灰,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空气似乎变得凝固,两个人谁也不言语,都默默地抽着烟,直到梁教授将还未抽完的烟放到烟灰缸的边缘。

“张卫国的案子我就不说了,我要说的是周校长的案子。”

李赣心里咯噔一下,他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梁教授的目的。事情就发生在C大,梁教授一定是去看过现场的,关于这件事还有一个后续——来自王允的表扬信以及他在课堂上反驳韩副校长。他知道自己完全是凭借运气才找到吴离的,事情的真相还没有水落石出,吴离却被执行了死刑。

“你在课堂上说的都是真的?”

“嗯……这个,我认为……”

“你就说是或者不是。”

“是。”李赣咬咬牙。

“你详细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赣一五一十地将校庆当天的事说了一遍,连他同宿舍老二凌晨去祭拜周校长并遇见神秘女人的事也一并说了。

听完,梁教授沉默了许久,开口问:“为什么是自杀而不是他杀,或者意外坠楼?”

李赣犹豫了一下:“目前还没有他杀或者坠楼的证据。”

“那你就敢当着韩副校长的面说是自杀?”梁教授冷哼一声。

李赣想辩驳,但看着梁教授铁青的脸又不敢说话了,他只能不安地坐着。

“你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知……知道。”

“那你觉得你的分析有错误吗?心理痕迹学讲究的是痕迹和证据。你既没有证据,也没有找到可作为凭证的痕迹,你凭什么说出那样的话来?”

“我……”

“你知道你的话可能会影响案件的侦破以及司法机关对犯罪嫌疑人的认定吗?”

“我……”

“一个好的心理鉴定师,绝不会凭着感觉去断案,也不会妄言死者的死因,一切都得按照规矩来。你要知道,我们的意见以及案情分析,可能会影响一个人的权利、自由,甚至是生命!”梁教授拿起烟灰缸上的烟,深吸了一口,“你是看过几本书,跟着我研究了一些案情,但是你的实际经验还差得远。总是依靠天赋和运气,你成不了事的,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得出错误的结论,妨碍公安机关办案,同时还会丧失作为一个心理鉴定师的良知。张卫国的案子,看样子你是抓到了凶手,这个暂且不论,可周校长的案子疑点颇多。你说出周校长是自杀的结论,家属和警方没上门找你,完全是你走运!”

李赣低着头,抽出一根烟。

“怎么,低着头是不同意我说的?”梁教授冷着脸,继续说,“疑点一,校庆当天,周校长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去楼顶?你的调查结果是他上楼去喂鸽子,这合理吗?一个校长会在这种时候去喂鸽子吗?疑点二,你们那天晚上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女人,她若不是心虚,为什么会忽然袭击你们,然后再逃跑?疑点三,我同意你说的周校长自杀推论,可原因呢,会不会跟那个女人有关?综合一下一、二两个疑点,是不是可以得出周校长死亡是外因催化的结果?”

李赣被梁教授说得面红耳赤,他脑子里飞快地把最近的这些案件串起来想了一遍。的确,是他太幸运了,任何一个环节的疏漏都可能导致不同的结果。在抓住吴离这件事上,运气的成分实在太多了,多到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自己了。他也曾想过巧合和运气的成分,可终究是没有什么建树性的结论。

梁教授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再看看面前的李赣,他心里有些不忍,心想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过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抓住了凶手。我感觉这件事还没完。你直面问题的勇气是可以肯定的,以后多注意一点儿就是了。”

李赣点头。

“留下来吃过晚饭再走吧,你师母把饭都做好了。”

“我……还是去食堂吃吧。”

“怎么,说你几句,你就有意见了?”梁教授又递了一根烟过去,推着李赣往饭厅走去。

韩副校长拎着文件袋,不紧不慢地往报告厅走去。他到底还是太胖了,才爬到三楼,就已经气喘吁吁,光秃秃的头顶映着楼梯间昏黄的灯光,仿若一体。

自从周桐死后,韩副校长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手里是一摞C大校务文件,里面的内容他大致上已经看过了,无非是关于周桐死后校园工作紊乱、学生情绪不稳的阐述,只有最后一张红头文件他最为关心——代理校长任命书。

在C大摸爬滚打了十几年,韩副校长终于迎来了自己事业的“春天”,他极力想掩饰脸上的笑意,可即便是从他疲惫的眼睛里都能看出一丝得意来。

报告厅里已经人满为患,学生们一个个看上去都有些兴奋,不仅仅是因为杀害周桐校长的凶手落网,还有即将到来的篮球赛。一个人死亡后带来的悲伤总是有限的,周桐这个名字注定只能存在于C大的校史里了。

“静一静。”韩副校长一口气爬上五楼,脸涨得通红,他刚进报告厅就急着让学生们安静下来,“大家想必都清楚了,周桐校长在校庆当天被害,此后校园工作一度陷入瘫痪……”

学生们静了下来,听他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心里暗暗揣测这个身体发福的副校长到底想说些什么,而角落里的李赣在听到第一句话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周校长自杀这个真相总之是不能公布的,可不论是王允刻意谎报了,还是韩副校长有意隐瞒,这些词对李赣来说都是不能接受的。他承认自己在体育馆楼顶的心理痕迹鉴定上有些失误,可他在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据前,不能再出错。

对于李赣的离开,韩副校长没有理会,一番陈述和哀悼词之后,他有些得意地拿出了那份红头文件,他竭力想保持一个轻松的神态,却依旧掩不住脸上的春风得意:“鉴于周校长被害……我将作为代理校长处理学校日常事务……”

这次底下的学生们还没议论,周月就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朝着李赣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十分钟后,C大校外的一家咖啡馆。

周月接过李赣递来的纸巾将脸上的泪水抹去,她倔强地撇过脸,仰起头,不想让泪水再次流出。她将纸巾丢到一边的垃圾桶里,双手抱着咖啡杯,望着天花板许久,直到眼泪不再往外淌了,她这才将目光投向对面的李赣。

“你……你为什么离开报告厅?”周月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着哭腔。

“没什么,不想听呗。”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些人太虚伪了?”周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虚伪?这个我倒是没想过,只是这种官话听着让人有些消化不良。”

周月破涕为笑。

“我听说又出了命案,还是上次那个女人干的?”

“可以这么说,但是我们没有证据,一切都还只是推测。”

“推测?”

“对,只是推测,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凶手的任何信息,除了身高以外。”

“警察都是干什么吃的,这都半个月了,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也不怪他们,换作任何人都会头疼的。这个女人也许是精神障碍,也许是个惯犯,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也许……”

“你是说她可能是个精神病,或者是个以杀人为乐的疯子?”

“杀人这件事跟吸毒一样会上瘾的,你若只是为了仇恨或者利益,那杀人只是一种手段,可在她看来,或许这是一种艺术,甚至可以说是享受,根本停不下来了。”

周月愣了一下,然后以一种极为怪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李赣。她想了很久,又觉得不太可能。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怎么听着你就是凶手似的,不然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要是凶手,那事情就简单了。”李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也对,你要是她的话,我想你可能已经被抓了。”

“为什么我是凶手就一定会被抓?”

“因为你的智商已经欠费了。”周月看着一脸茫然的李赣,心想这个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得自己的心意,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自己的存在?

“你这么说,就不怕梁教授不高兴吗?我好歹也是他的得意弟子。”李赣有些尴尬地说,又想到梁教授的教导,不禁心里一热。

“他老人家可不会跟我这个小姑娘一般见识的。”周月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小勺埋头搅动着杯里的咖啡。

许久,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抬头盯着李赣:“我们一起把她找出来。”

李赣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头之后又摇头:“你别跟着掺和了,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没闹着玩儿。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转专业去你们心理痕迹学了,以后我们可是真正的同学,不是简单的校友关系了。我要跟你一起找出幕后的凶手。”

“你……你疯了吧?”李赣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因为他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周月坚定而决绝的目光。

C市警局。

张卫国、周桐的案子终于告破,局里还未来得及给王允举行表彰仪式,新的案件就又接踵而至。蔡玲的死让王允再次陷入了旋涡里,局里已经传出了风声,王允必须在退休前破案,否则将会影响职称的评定以及退休后的福利待遇。

这让王允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并不仅仅是为了职称评定和福利待遇,更多的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骄傲了大半辈子的职业生涯在最后一刻留下遗憾。

蔡玲的案子已经立案半个月有余,警方先后去蔡玲的户籍所在地以及居住地走访,排查了近千人,可是没有任何收获,案件依旧没有一点儿进展。

蔡玲,女,十八岁,C市C大附中高三应届毕业生。

王允通过对蔡玲的男友林阳进行询问得知,林阳并不知道蔡玲怀孕了,也不知道蔡玲跟着她的母亲去了医院,并被杀害,是被害人蔡玲的母亲找到林阳并告知了他。期间两人发生了肢体冲突,林阳的脸部和脖颈有划伤,正是蔡母所为。问及原因,林阳称蔡玲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蔡母对蔡玲极为严苛,所以早恋这件事蔡玲一直都不敢跟母亲说。直到蔡玲死去,蔡母才知道这件事。

蔡玲的同学证实蔡玲与林阳两人感情极好,平时形影不离,并未涉及三角恋以及情感纠纷等问题。而且林阳的同学可以证实案发当天清晨,林阳随其父亲正在L市游玩,作案嫌疑基本可以排除。

案发现场表明,死者的财物包括411元人民币以及苹果手机一部,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基本可以排除抢劫杀人的可能。而从凶手的残忍手段来看,仇杀的可能性极大。可是经过反复排查后发现,死者只是一名高中生,且母亲为小学教师,社会关系都较为单纯,并未与人结怨过。

王允想到了由于上一代恩怨招致杀身之祸的可能,在排查中发现蔡玲的母亲虽然平时对蔡玲的要求比较严格,但是作为小学教师,她并未有因体罚学生而招惹仇恨或与学生家长结怨的情况,仇杀的可能性也只能被排除。蔡玲的父亲五年前因为车祸意外去世,社会关系以及人际关系都很难着手调查,只能作罢。

现在最为困扰王允的是作案动机和案件联系。

首先他想到的是张卫国,虽然人是吴离杀的,但是那个女人肯定参与其中。她跟吴离是什么关系?她跟张卫国又是什么关系?再有就是她跟蔡玲和周桐又是什么关系?几个人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和纠葛?

这三起案件一定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要么是来自凶手自身的精神障碍,要么就是这些人之间有着一些共同的联系,但具体是什么,王允不得而知。

其次,凶手起初作案只是将被害人机械性地杀死,并没有什么艺术性和逻辑性可言,但为什么在杀死蔡玲时用了更为残忍的手段,且在吴离的房间里故意留下线索?

从犯罪心理学以及痕迹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凶手作案手段逐渐变得严谨和艺术起来,而且她似乎对自己的“作品”极为满意,这意味她再次作案的可能性很高。

难道真的是冲着李赣来的?

王允摇了摇头,这种可能性的确有,可是为什么呢?如果真的是冲着李赣来的,那么李赣也将会是凶手作案的一个目标。她出现在了C大的体育馆,周桐的案子也自然跟她有关。她以一种高傲的姿态,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王允感觉这像是一场猫鼠游戏,而他不幸地被夹在了中间。

下班的时候,王允在走廊里偶遇了赵局长。赵局长正倚着窗台闷闷地抽烟,脚边已经落满了烟蒂和烟灰。王允走过去打招呼,赵局长回过头来,眼窝深陷,眼睛满是红血丝。

“案子怎么样了?”赵局长递了一根烟过来。

王允苦笑着接过烟:“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感觉凶手就在眼前,可就是抓不住。”他点燃烟。深吸了一口,又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已经抽光了两包烟。他使劲儿揉了揉太阳穴,说:“排查近千人了,愣是没一个人见过那个女的,你说怪不怪?”

“慢慢来吧,你也不是第一天当警察了,这些事还见得少了?”赵局长扭过脸望着窗外,默默地吸着烟。

王允尴尬地笑了笑,站到赵局长身边:“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你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怎么忽然说这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谁能说得准?”王允将烟头丢出窗外。

“这个月奖金没了。”

“局长……”

“开玩笑的,走吧,下班了。”

王允倚着窗户看着赵局长离开,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一点儿也不像是夏天的雨,正像此时的王允,一点儿也不像警察,更像是一个落寞的老者。

C大课堂。

这堂课是梁教授的心理痕迹学,讨论斯坦福监狱实验——我们阴暗的内心。

奥斯卡·王尔德曾说:“最卑劣的行为就像有毒的杂草一样繁茂地生长在监狱的空气里。”最好的心理学实验总是问着关于人性这个永恒的话题。例如:是什么让一个人变得邪恶?一个好人也可以犯下恶行吗?答案如果是可以,那么又是什么让一个人越过了那条界限?有没有一个临界点?当人们跨过之后就会释放出邪恶,又或者是人的处境决定了他的行为?

李赣知道梁教授的用意,他认真地听着,可教室里的安静被周月打破了。

“教授,我想问问这个界限到底指的是什么?”周月站起身来,认真地问。

梁教授有些愣住了,他仔细打量着周月,半晌才开口说:“这位同学,你是我的学生吗?我怎么记得你是学国际金融的?”

“教授,这个不重要!我就想知道界限到底是什么!”周月显得有些急躁。

梁教授看着周月认真的脸,良久,笑着说:“‘界限’这个词指的是不同事物的分界。既然是不同的事物,又有着不同的分界,那么界限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就像你是学国际金融学的,而我教的是心理痕迹学,这就是两个不同的事物,有着明显的分界。还有疑问吗?”

“我还是不懂,你说国际金融学跟心理痕迹学是不同的事物,这点我承认,可是界限呢?这两门课都是C大的主要学科之一,统一在C大的框架下,内部的界限也算是界限吗?它们原本不就是一个整体吗?”周月不屈不挠地问。

“你能想到这里,说明你还有点儿见解。但是你想过一件事吗?一个人有阳光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它们一样是统一于一个人的身上却有着不同的效果,那么我们怎么来区分阳光和阴暗呢?那就是我说的界限,哦,是奥斯卡·王尔德说的界限,它无处不在。”

周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坐下之后刻意望了李赣一眼,发现后者竟然拿书挡着自己的脸,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她心里就有些不悦。当她刚想接着提问题的时候,梁教授抢先一步说:“我真的是老了,班上新增了同学也不知道,不如我们点个名,大家重新认识认识。”

说完,梁教授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拿起点名册,望着下面暗暗叫苦的学生们。

“孙浩。”

“到。”

“周月。”

“到。”

“陈斌。”

“在这儿。”

……

“李赣。”

“到……”

李赣将脸从书本后露了出来,正好遇到周月的目光。周月冲他笑了笑,嘴形像是一个月牙,仿佛在说:没想到吧,我真的来了。

晚上十点,313寝室。

蛋蛋(一只猫)从狗儿威的床上悄无声息地跳下来,而后伸长自己的前腿,将嘴巴张大,打了个哈欠,又跳到狗儿威的怀里,蹭了蹭脑袋。它的猫生从遇见狗儿威之后,就开始变得幸福起来。它原本是一只小野猫,某一天机缘巧合跑到313寝室的门口,被狗儿威视如己出。

它的到来让李赣痛并快乐着:痛的是猫屎味道从未在寝室里消散过,虽然猫砂就在角落里放着,可蛋蛋显然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冒,它喜欢的是自由自在地“飞翔”;快乐的是蛋蛋能消灭老鼠,蛋蛋抓老鼠的本事的确不小,自从它来了之后,寝室里的老鼠再也不敢放肆了。起初狗儿威还担心它会被老鼠干掉,现在想来实在是多虑了。

这只小猫没看上去那么羸弱,就像此时的李赣一样。

李赣时常在想,他也许跟蛋蛋一样。蛋蛋来313寝室的时候确实羸弱,李赣去警局帮助查案的时候也是一样,可蛋蛋的猫生在逐渐改变,它在消灭老鼠,而李赣要做的是改变自己的观念,他要消灭罪恶。

困住一个人的往往不是金钱和地位,而是格局和观念。

李赣坐在床铺上看着蛋蛋,抽出一根烟来,对一边正在“上班”的老五说:“你看你,又挂了吧。”

老五双手离开键盘,叹了口气:“这些家伙太厉害了!”

“你还是洗洗睡吧。”李赣揶揄道。

“三哥,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看我被围攻,你也不来帮我。”

李赣抖了抖烟灰:“我可帮不了你。”

“老三只会清除世间罪恶,打游戏这事是真不行。”狗儿威一边往脸上抹海藻泥,一边照着镜子。

“嘿嘿,三哥,跟我说说破案的经过啥的吧,我从小就想当警察,可惜祖国不给我机会啊。”老五凑到李赣的床边,笑嘻嘻地说。

“你小子是雄心万丈,身在床上,半废!”老四抽出一袋咖啡,准备撕开袋口。

“四哥,你什么时候跟老大穿一条裤子了?”

“我才不跟他穿一条裤子,嫌臭!”老四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将咖啡倒入杯子后,又在鼻子前扇了扇。

“咋的,你是嫌弃我们家蛋蛋?”

“我是嫌弃你的蛋蛋。”

五个人轰然笑开。

“老二,心情好点儿了吧?”李赣问。

老二点了点头:“好些了,老三,上次的事还没谢你,不然我现在就在‘基地’等重生了。”

“没事,都是兄弟,瞎客气什么啊。”李赣递了一根烟过去,然后拿着脸盆,换了拖鞋起身去了公共盥洗间。

盥洗间的镜子里映出一个年轻人,身形消瘦,脸色发白,上半身赤裸着,胸膛有些干瘪。李赣凑近了一点儿,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干净的寸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有着黑黑胡楂儿的下巴,整体还算有些精神,只是已经隐隐透着些疲惫,甚至有些苍老的感觉。

“这就是二十岁的我吗?”李赣自嘲地笑笑。

生活中不止有连环杀人案,还有生和活。

一连两天的大雨让九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微凉,这个暑假过得让人有些不太真切。原定于七月中旬校庆后放假,可校长亡故,一时间全校都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中,每个人都可能是嫌疑人,也可能不是,所以全部学生都被要求留校,随传随到,放假也就成了奢望。

虽然很快便结案了,可是错过了放假时间,暑假还是被取消了。

现在已经是九月初,随着韩副校长成为代理校长之后,C大总算是回到了正轨。

李赣撑着伞往图书馆中的心理咨询室走去。十分钟前梁教授打电话让他到这里来,电话的最后只有两个字:速来。

C大心理咨询室设立在图书馆内,负责人自然是梁教授。设立心理咨询室最初的目的是建立学生心理干预机制,引导学生心理健康。可咨询室成立五年以来,前来咨询的人寥寥无几。这并不是说学生没有心理问题,而是大多数人即便知道自己心理不健康也不会选择去面对。

李赣推门而入,才发现心理咨询室里不止梁教授一个人,梁教授的身边还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警服,端着茶杯;一个穿着短袖T恤,正认真地看着桌上的卷宗。

梁教授挥手示意李赣过来,对旁边身穿警服的人说:“我的学生。”

穿警服的人头也不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之后,说:“知道。”

李赣有些尴尬,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对一边看卷宗的女人说:“师姐……”

“好久不见了,小师弟。”女人笑着拉过李赣的手。

“成妍,别拿你师弟寻开心了。”梁教授在一边说。

成妍,梁教授最为得意的弟子,平时待人非常和气,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旁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成妍工作起来又非常严肃认真,并且非常有见地,以前就读于C大,毕业之后跟随梁教授组建C大心理咨询室,并兼职在C大任课。平日里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李赣一学期也就只能见她两三次,每次她都是忙忙碌碌的样子。现在看她这么悠闲地看着卷宗,又忽然拉过自己的手,李赣一下还有些不适应了。

“跟着你师姐看看卷宗。”

李赣点头,挨着成妍坐下,刚翻了一页,他就知道这是什么了,张卫国、周桐、蔡玲被杀系列案件的卷宗。

梁教授点上烟,递了一根给那个警察,又递给李赣一根。他靠着沙发,眯着眼睛,默默地抽着烟,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在思考些什么。

卷宗上刺目的红字以及清晰的图片将李赣再次带回三人被害的现场。周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静默抽烟的梁教授、喝茶的警官以及他身边面无表情的成妍,若是有人看到这个场景,一定以为他们在玩静止的游戏,可事实是罪恶在卷宗里不断地蔓延开来,恣意妄为。

良久,喝茶的警官放下茶杯,动作很轻,他顺手拿起桌上的烟,点燃一根,靠着沙发,模样跟梁教授别无二致。

“好了,看得也差不多了吧?”梁教授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嗯。”成妍点点头。

“说说吧,你们怎么看?”梁教授将目光移到成妍身上。

“我还没想好。”成妍坦率地说着,将桌上的卷宗往李赣边上一推。

“那你呢?”

李赣将手放在卷宗上,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也没想好,要不师父你先?”

“让你说你就说,怎么今天婆婆妈妈的?”

“我……”

梁教授一摆手,指了指身边的警官,说:“这是我的师弟赵勇,C市警局局长,同时也是C市犯罪心理学研究室的一员,算是你们的师叔,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赵局长冲李赣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藏着掖着的。”梁教授再次提醒道。

“那就我先来吧。”成妍说道,“这三起案件虽然发生的时间间隔不是很长,可明显不是一个人所为。张卫国显然死于仇杀,他与凶手吴离之间必然有着一些恩怨或者不可调解的矛盾,以至于报复性杀人。周校长跳楼应该是属于自杀,这一点我想没什么争议,只是原因不明。而蔡玲的案子,我想,是一起新案件,原因很简单,吴离已经被枪决,不可能再次作案,而且杀死蔡玲的凶手似乎不只是为了杀人,我怀疑她可能是为了欣赏,或者说是一种变态的艺术。”

梁教授点头,反问道:“那么张卫国死亡时地板上的几个刀印该怎么解释?还有周校长自杀的外因可能是什么?再有就是蔡玲,为什么凶手选择了她而不是别人?”

成妍清了清嗓子:“地上的刀印很好解释,”她的目光转向李赣,“在这一点上,卷宗里已经说明了。地上的刀印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吴离杀人时犹豫了,说明他的本意并不想杀死张卫国,更多的是恐吓。但是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法律可不管你当时犹豫没犹豫。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他这属于过失性杀人。”

梁教授将目光投向赵局长。如果真的按成妍所说,吴离是过失性杀人,那么这个死刑就有些问题了。一般的过失性杀人不会被判处死刑,即便是判处了死刑也不会那么快执行。

“别看着我,那老小子一进号子就承认自己杀了张卫国和周桐。起初我们是认为他想替人抵罪,仔细一问才知道,他确实就是凶手。你们不是想问周桐自杀的外因吗?就是他。”

“你们能确定?”梁教授反问。

赵局长脸色有些难看,他掐掉还未燃尽的烟头,说:“他自己已经认罪,证据确凿,难道还要我替他做无罪辩护?”

梁教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目光移向李赣:“你呢?”

“我觉得这三起案件应该做并案处理。吴离确实是杀害张卫国的凶手,而我在体育馆楼顶上见到的那个女人跟吴离可能是共犯,不然解释不通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这点我赞同。”成妍话锋一转,“可是这并不能证明杀死蔡玲的凶手就是你在楼顶上见到的女人。虽然卷宗上说体表特征相似,但我们往前看,你们在楼顶上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只有微弱的火光,你应该清楚光线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这在法律上不能作为证据。”

“嗯,成妍说到点子上了。”梁教授笑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那个女人可能确实是吴离的共犯。她去体育馆楼顶的时候,为什么吴离不在她身边?而且她去那里可能有别的什么原因。”成妍补充道。

李赣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这位师姐,分析起案件来,脑子比自己清醒得多,而且总是能抓住重点。要是没见到那个人偶,或许李赣会认同师姐的看法,可那个人偶确实存在了。

“那个人偶……会不会是一种暗示?”李赣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虽然他的心里已经认定了人偶就是暗示。

“这个不好说。人偶的特征上确实有相似之处,但是并未提取到任何有效指纹以及DNA。”

“好了,今天就讨论到这里吧。”梁教授看着赵局长,“师弟,听到了你想听的吗?”

“并没有。”赵局长拿着卷宗,起身要走。

“你能来找我,我确实很意外。”

“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是吧?”赵局长显得很平静。

“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人活着,有什么不能放下的?”梁教授说道。

赵局长没说话,拉开门走了。